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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在中国做唐·金

口述|刘 刚

整理|宋晓红

16岁那年,我入选中国恢复拳击运动以后的第一批运动员,教练和队员都叫我“四川小孩”。

知道唐·金是谁吗?他是全球最成功最有影响的职业拳击经纪人。到目前为止,已经在全球成功地推广了500多场拳王争霸赛,阿里、泰森、霍利菲尔德、鲁伊兹等一批世界拳王,都是他捧红的。

我本是拳击运动员,退役以后去澳大利亚考取了职业拳击经纪人执照,回国在昆明成立了众威拳击俱乐部,成为中国第一个职业拳击经纪人。

众威俱乐部虽然设施简陋,要门面没门面,要排场没排场,看着不起眼,但精彩全在里边,推出了徐丛良、张喜燕、吴志宇等几位洲际拳王和世界女拳王,包括现在正在走红的中国第一个世界职业拳王熊朝忠。要不圈内凭啥子说众威拳击俱乐部是中国拳王的摇篮,说我刘刚是“中国唐·金”呢。

在中国做职业拳击经纪人,而且是草根职业拳击经纪人,这事要是放在从前,想都不要想。

拳击运动在中国曾经被明令禁止,直到1979年,拳王阿里来中国访问,邓小平在接见阿里的时候说,拳击运动也可以成为增进中美两国人民的了解和友谊的渠道。从那以后,拳击运动才开始在国内复苏。

1986年,我国正式恢复了拳击运动。两年后,为了备战1990年在北京举行的亚运会,国家体委面向全国招人,组建拳击集训队。

当时我是四川泸州市体校的学生,游泳、滑冰、跳水、田径、篮球样样板扎(过硬),教练来体校选人时,一眼就看上了我。

能让教练看上我,除了我的综合素质好,还有灵敏度考试这一关。

考试并不复杂,教练喊右,我就出左拳,教练喊左就出右拳,教练喊上,我两腿往下蹲,喊下,两脚往上跳。一句话,别让教练的口令牵起走,反着来。

我被选中了,成为中国恢复拳击运动以后的第一批运动员,那年我16岁,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教练和队员都叫我“四川小孩”。

训练强度很大,还要严格控制体重。教练是从俄罗斯、古巴聘的,对我们狠着呢。那个古巴教练说,拳击就像在火上烤饼,如果怕烫,就收获不到饼的芳香。这话我听懂了,别人跑3000米,我就跑4000米,别人做100个俯卧撑,我多做50个。

两年不到,我顺利进入国家队。

我在台上舞着拳头左挡右杀地拼打,父母吓得不敢睁眼。我得了全国冠军,父母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人都一样,把你扔到泥里,你就只能是条虫,扔进大海,你就有可能是条龙。我很幸运,命运把我扔进了大海,是不是龙不敢说,但肯定不是虫。我先后得了7次全国冠军,在北京亚运会上摘了块铜牌。随后两年,代表中国队参加了亚洲锦标赛、世锦赛和1992年巴赛罗纳奥运会。

最艰苦的是亚运会的那场半决赛,对手是韩国运动员。真是不吃荞麦不知粗细,以前总以为自己算敢拼的,没想到他拼得比我还猛,和他拼完了三个回合,最后以微弱的点数输给了他。

1991年西安举行“白杨杯”国际拳击邀请赛,我跟那韩国人又碰上了。我吸取教训,不跟他硬拼,注重攻防结合,找机会揍他。这家伙有个毛病,只顾出拳不顾防守,这是他致命的漏洞,我专打他的空当,赢点数。裁判宣布我胜了,他当场就瘫倒在拳台上。

我知道他心里不服,麻雀赢了凤凰,能服吗?这就是竞技运动,拼的不光是力量和意志,还有技艺、战术和智慧。

我的父母是工人,他们对拳击没有什么认识。1989年我在成都参加全国锦标赛,通知了父母,那是他们第一次看拳击比赛。

我在台上舞着拳头左挡右杀地拼打,父母吓得不敢睁眼。我打了别人,他们心疼,我被别人打了,他们更心疼。那场比赛我得了全国冠军,父母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一遍一遍向他们解释,拳击不是乱打,比赛是有规则有限制的,出不了人命,他们还是不放心。从那以后,不管我去哪儿比赛都不敢告诉他们了。

巴赛罗纳奥运会后,我24岁,面临退役的选择。

拿过7次全国冠军,一枚亚运会铜牌,吃了那么多苦,流过那么多汗,如果放弃了,我只能像有些退役的拳手一样,永远离开拳台,去做保安,当保镖,或者替人讨债,找份工作养家糊口。

我揣着300美元,去了澳大利亚,俱乐部为我举办了一个欢迎派对,吃饱喝足后,我收到了账单。

我宁愿在拳击这棵树上吊死也不愿意放弃,就算是在沙漠,我也要做一个水手。我订了张单程机票,揣着300美元,去了澳大利亚,想在异国他乡挣前程,不混出点名堂不回乡。

在国家队,运动员是“熊猫级”的,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我已经习惯了这种被安排的生活,到了国外,一切都改变了,吃了上顿得自己找下顿,从训练到比赛都得自己计划,没人替你盘算,真正体会到了“漂”的滋味。

参加巴赛罗纳奥运会时,我认识了澳大利亚国家队的一位教练,在他的推荐下,我进了一家拳击俱乐部。

俱乐部特地为我举办了一个欢迎派对,这让我很激动。但吃饱喝足之后,我收到了账单,他们说用餐的钱已经替你付了,酒水钱你得自己掏。一句话让我的心情从沸点到冰点,这跟国内太不一样了。

在国内我是冠军,在国外我什么都不是,一切要从零开始。

从家里带去的300美元连一个月的生活费都不够,在还没有获得职业拳手资格之前,我要边训练边打工。

去唐人街一家华人餐馆应聘洗碗工,我讲了一大堆自己的辉煌经历,以为他们会给我特别照顾,没想到老板听了只是笑,说阿刚你真厉害,但我们需要的是勤快的人。

要在国外立足,不做勤快人不行。

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起来跑步晨练,然后换上衣服去餐厅刷盘子洗碗。老板对我网开一面,活儿干完以后可以提前一小时下班。下班后坐火车去训练馆练拳,训练结束以后再赶回餐馆,不把垛成山的碗盘洗净擦干不能下班。一双手成天泡在洗涤剂和热水里,又肿又涨,手上的皮轻轻一搓,成片地往下掉。

这些还是小事,更让我担心的是当时我办的是旅游签证,不能打工,每次在餐馆上班都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虚得很,警察一来,丢下手里的活儿就跑,警察走了我再回来接着干。

在国外,我的绰号是“漂亮男孩”。打了十几年拳,因为我防守技术好,我的脸上从没开过口。

海外的生活虽不如国内安逸,但拳击运动的氛围比国内浓厚,不说别的,公园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年轻漂亮的妈妈,把婴儿车停在花前树下,戴着手套练拳击,玩得有招有式。看看她们,我有理由相信,自己算是厨房里寻灶王,找对地方了。

国外的教练更注重拳手个性的培养和自我技术的发挥,针对个人的特点进行训练,这一点跟国内大锅饭形式的训练效果真是不一样。

我在国家队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既有基本功也有比赛经验,国外教练很看中我。我的特点是眼精手快,教练着重训练我的防守反击能力,这一招让我受益不小。知道在国外我的绰号叫啥子吗?beautiful boy(漂亮男孩),打了十几年拳,参加了百余场比赛,就因为我的防守技术好,脸上从没开过口,不带破相的。

餐馆刷盘洗碗,俱乐部练拳,打一打锦标赛,这样的生活持续到1996年,我终于拿到执照,成了职业拳手,有了自己的经纪人和团队,再不用为吃饭穿衣费心了。

没加入职业拳击以前,我在澳大利亚曾参加过一些业余拳击赛,代表俱乐部得过两次全国冠军。但真正让我扬名的,是跟兰斯·霍姆森的那场对决,那是我步入职业拳击的第一场比赛。

第一次参加职业赛就击倒了对手,没想到12小时后传来消息,兰斯·霍姆森因脑血管破裂不治身亡。

兰斯·霍姆森是澳大利亚全国冠军,家喻户晓的黑人拳击明星。

比赛前一天举行新闻发布会,兰斯·霍姆森威风凛凛,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指着我说,你,中国人,我要把你打下台!

比赛前教练跟我说,刚,今天的比赛很关键,你要是打赢了,以后的路会非常好走。

那是我第一次不戴护具,光着上身站在拳台上,能不能赢心里真没底,反正我豁出去了,宁可被兰斯·霍姆森打死也不能被他吓死,为中国人争口气,拼命打。

人越拼命,离成功越近,到第六个回合,霍姆森就被我打趴下了。

第一次打职业赛就击倒了对手,我兴奋得要命。没想到的是,12个小时后传来消息,兰斯·霍姆森因脑血管破裂不治身亡。

天啊,我打死人了!

我当然害怕了,兰斯·霍姆森是澳大利亚人尽皆知的拳击冠军,死在我的拳下,他的崇拜者和家人会不会报复我?

国际主流媒体当时都登出了这则新闻,国内的报纸也作了相应报道。

父母和家人听说我在国外打死了人,觉得天都塌了,我姐在邮电局守了一下午才打通了我的电话,当时国际长途一分钟收费差不多得20元左右,她只说了句“爸妈叫你赶紧回家。”就把电话挂了。

让我想不到的是,几天以后,兰斯·霍姆森的父母发表了电话讲话,大概意思是说,他们是拳击世家,兰斯·霍姆森在拳台上坚持到最后,很光荣,他的死并不是刘刚的错,而是上帝需要兰斯·霍姆森去做别的工作,希望刘刚不要受影响,能继续打拳,他们还呼吁教练和裁判能够在发现拳手状态异常时叫停比赛,避免不幸的发生。

随后,兰斯·霍姆森的母亲给我打来电话,我声泪俱下地向她道歉,她很平静:孩子,你没有错,那只是一个意外,为了兰斯·霍姆森的理想,你一定要重新回到拳台。

我还是很难接受这件事,打算放弃。教练并不强留我:刚,如果你需要离开,我不拦你,你还可以干许多拳击以外的事情。

在国外再好也是漂着,有资格做经纪人了,我想回国办职业拳击俱乐部,培养中国的职业拳手。

休息了一个多月,我又回到了俱乐部,因为除了打拳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教练见了我,先让我进行实战训练,和对手过招。他这么安排,是要看看我在台上还敢不敢出拳。

一上拳台,我如鱼得水,身心都马上活过来了。教练很高兴:刚,你很勇敢。

这一事件让我因祸得福,名噪全澳洲,出场费提高到每场2万澳币,当时折合人民币8万元左右。去唐人街购物,经常被人们围住。

更重要的是,我让很多外国人知道了,中国人不光会武术,也能打拳,而且能打赢。教练拿着登了我照片的报纸到移民局,告诉办事人员,他就是刘刚,很快就帮我办妥了移民的所有手续。此后两年多的职业拳击生涯,我在澳大利亚过上了中产阶级生活,有车,有别墅,还成了家。

1998年底,在悉尼参加了澳大利亚全国排名赛之后,我退役了,在墨尔本的一个俱乐部当教练。2002年,我拿到了职业拳击经纪人和赛事执行人执照。

在国外再好也是漂着,有资格自己做经纪人了,我想把在澳洲学到的一套职业拳击操作经验搬回中国,办一个职业拳击俱乐部,培养中国的职业拳手。

回国考察的时候,人人都说我疯了,国家专业队都搞不好,还要搞啥子职业拳击,你真是草里的斑鸠,认不得春秋了。

我先断了自己的退路,把国外的别墅、汽车卖了,换回200多万元人民币,回到昆明,创办了众威职业拳击俱乐部。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因为我在澳大利亚办过拳击俱乐部,经营得还不错。

我可以输掉一千次,但是一定要赢最后一次,要不我放着澳大利亚的阳光不享受,回国干什么?

在国外混了几年,对国情和市场一点也不了解,运作起来才知道在国内办事不容易,真是口口是盐,步步是坑。

租场地时先签了一年合同,花费几十万元进行了豪华装修,一年到期,房东给了我两条路,要么搬走,要么涨房租,房租一涨就好几倍,我只能选择搬家。

当时职业拳击市场在国内完全是空白,我组织的第一场比赛办得十分艰难。

首先是赞助商难找。我去找赞助商,人家问我要批文。我去体育局、工商局审批,才发现没有负责职业拳击比赛审批的部门。体育局说,你办比赛属于商业行为,你的俱乐部也是个人注册的公司,不用我们这儿批。后来我才知道,办比赛要向公安局报备,那层层批文,能整死牛。有一回我在上海办比赛,万事俱备,只欠审批,人家左盘右问光审不批:你有办比赛的资格吗?你怎么又是经纪人又是教练?我只好在临赛前两天,把比赛改在日本东京举行。在国外办比赛容易,找好场地,做好安保就没问题了。

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有韧劲儿,这是拳击教给我的,我当然要把它还给拳击。我可以输一千次,但一定要赢最后一次,碰再大的钉子也不下课,赔再多的钱也得干。要不我放着澳大利亚的阳光不享受,回国干什么?我是拿着国际执照的A级教练和职业拳击经纪人,国外人脉资源丰富,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这些优势是别人没有的。

韧劲和坚持,将成功率提高了95%,我的俱乐部先后接纳了四五千个会员,举办了四五十场比赛,虽然把在国外赚的钱都贴进去了,却培养了不少优秀选手。

2004年,云南楚雄的徐从良获得中国第一个WBA 洲际金腰带,这是中国男拳历史上第一个职业冠军。还有张喜燕,通过三年训练,成为中国第一个世界级女拳王。更让我骄傲的是,2012年11月24日,我的得意弟子熊朝忠,以3∶0击败了墨西哥选手哈维尔·马丁内斯,捧回了世界拳王理事会职业拳击迷你轻量级金腰带,成为中国第一个世界职业拳王。

比赛结束,裁判刚把小熊的手举起来,我就冲上拳台,把小熊扛起来转了几圈。激动啊,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十年,干了十年,终于为中国培养了一个世界拳王,这足以证明,中国体育有很多种玩法,不一定是国家队,民间、俱乐部也可以培养出优秀的人才。

我的目标是培养中国的世界拳王,从这点上说,唐·金恐怕也比不过我,因为他只会“摘熟果子”,然后签约,再从拳手身上挣钱。我不一样,我首先是教练,然后是经纪人和赛事执行人。就像徐从良,以前是一个三轮车夫,我一手把他培养成一个职业拳击冠军。而熊朝忠以前是个矿工,是我让他成了世界拳王。

我相信职业拳击会在中国成为潮流,因为我们已经有了一些顶级选手,我们有了世界拳王。

职业拳击对中国人来说还是一个相对新的体育项目,职业体育的观念在国内还没普及,十年前我办第一场比赛的时候,因为国内没有习惯买票看拳击的观众群,也没有付费电视转播,我一下就亏了几十万。

这些年我一直在砸钱,直到熊朝忠的横空出世,我的天才算晴了。2012年,云南电视台出资1300万元与我和熊朝忠签订了5场比赛合同,共同打造“2012中国拳王征战世界拳王系列赛”节目。国外举办职业拳击比赛的营业收入就来自于门票和电视转播费,在国内,云南电视台首开先河。

刚办俱乐部时,我本想招收体制内退役的专业拳手,但招不到人,因为体制内给运动员提供的生活条件远远高于我能提供的,而且一些运动员也不愿意再打拳了。来我这里练拳的,大部分是农村里家庭条件不好的孩子。我的收费很低,一个月180元,如果练一年,只收1200元,就这样还有人交不上,交不上我也让他们留下来。

不少拳手住在训练馆旁边的村子里,这里远离昆明市中心,房租便宜。下午练拳以外的时间,他们还要去别的地方打工。以前,熊朝忠也和他们一样,住村子里平房中一小间,厕所都是公共的,一天的伙食费才10元钱。现在我为他们租了房子,把我妈从成都接来给他们做饭。

同样是职业拳击经纪人,我比唐·金可累多了,从拳手的吃住行和保险到赛事策划、公关、招商、销售、接待、训练,甚至连扫地都是我自己动手。在国外,有专门的推广、票务、场馆公司,产业链很成熟,观众习惯也比较好,都买票去看。而在国内办比赛,每次我都忙得睡不好,还总有人打电话来要票,因为这个我没少得罪人。

这些都不是永远的,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会发展,所有成熟的商业运动项目都会成为潮流。就像棒球和橄榄球,并没有多少中国运动员参加,但人们还是喜欢看。拳击比棒球和橄榄球有竞争优势,因为我们已经有了一些顶级选手,再加上拳击和武术在运动类型上很接近,更容易抓住中国观众的心,这也是拳击打开国内市场的一个优势。

继熊朝忠之后,中国第二个职业拳王很有可能是杭州的裘晓君,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一两年内,他一定会拿到金腰带,而且这场比赛,我会争取放在杭州。

2007年,世界拳协全球年会在中国召开,成都作为承办城市获得最佳组织奖,我作为拳击推广人得到了世界拳协赠送的一条金腰带。当拳手的时候,夺取金腰带就是我的梦想,没想到这个梦想在退役后实现了。

低声部:圆润的、温柔的、低回的沉吟旋律,心灵之梦、时空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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