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孟母问岳虹是否还记恨自己，岳虹摇摇头又淡淡地一笑。孟母看着岳虹的脸说：“云云妈，其实我自己知道，我这一辈子把三个儿媳都得罪了……就像我的婆婆一样，她死之前也说过，说她知道她一辈子没在两个儿媳跟前落下个好……”
岳虹试探地问她是不是跟婆婆相处得不好，孟母说：“唉，云云妈，我就给你说说我们年轻时是咋当儿媳妇的……说说旧社会的婆婆是咋欺负儿媳妇的……让我临死之前也把这口怨气吐出来。”岳虹很惊讶，但却静静地听着。
孟母说：“我结婚时才十五岁啊，整天光知道想妈。结婚第一年冬天，我婆婆舍不得让我用家里的牲口粪烧炕，我就只能用山里扫来的干草渣子烧炕。那东西一点着呼啦啦两下就烧过了，炕还没热起来呢就又凉下去了。所以结婚的头一年冬天，差点没把我冻硬了……有一天晚上，我冻得光想哭……”
孟母的回忆中，那个破烂的农家小院里，侧面的一间土坯屋里，刚当了新娘的孟母还穿着结婚时做的红棉袄，低头坐在炕上做针线。她把被子拉到腰间，在腰上裹一裹，又不时地把双手放到被子底下暖一暖，然后再拿起针线做一会儿。冻得实在受不了，就下了炕走到门口，想打探一下丈夫是否快回来了。她听见公婆房里有说话声，就悄悄地从门缝里看了看。屋内，公公和婆婆在炕上暖着，自己的丈夫坐在炕边上，冻得缩着身子，抽着旱烟。
婆婆叫儿子上炕来暖着，儿子说该回自己屋里了。婆婆发火道：“叫你上来，你就上来，急着回去干啥？没出息的样子，娶了媳妇就不愿在你爹妈跟前多坐一阵了？”儿子只好上炕暖着。婆婆又说：“你们那屋子冷，你就在这里睡吧。”儿子犹豫着不肯答应。婆婆训斥说：“看你这没出息样子，放着这热乎乎的炕你不睡，非要去睡那个冰炕？”说着不由分说吹灭了灯。
屋外，新媳妇看了看公婆那一片漆黑的屋子，黯然神伤地回到自己的凉炕上，哆嗦着难以入睡，眼泪不断地流。第二天，枕头上浸湿的地方都冻得硬梆梆的了。
岳虹吃惊地问孟母：“你婆婆就这样对待你？”
孟母说：“是呀，儿子是她生的，她心疼，让儿子跟她睡热炕；咱又不是人家生的，人家哪能疼咱呀？那年我就一个人蜷缩在冰凉的土炕上熬过了一个冬天。她一直不让她儿子回到我屋里睡觉，也一直不让我用家里的干驴粪烧炕。她儿子有时候半夜偷偷过来住一晚，她第二天就用难听话骂我，那些话，我学都学不出口啊……”
岳虹惊讶地问：“你们村里其他婆婆也这样欺负儿媳妇吗？”孟母说：“家家都差不多，要不咋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呢？当媳妇的日子太难熬了。”
岳虹问后来怎样，孟母说：“第二年冬天，建峰出生了，沾了她孙子的光，我婆婆才让我用干驴粪烧炕……”岳虹感慨这也太不像话了！孟母说：“不像话的还多着呢，不管我做没做错事，我婆婆隔三差五就要挑唆她儿子打我一顿。我身上脸上，总是旧伤疤还没好利落，新伤疤又落下了。两条腿经常被踢得肿了一块又一块，走路都疼得走不成；胳膊被拧伤，擀面都擀不动；头发被一络一络地揪下来，头皮都被揪烂了，梳头都疼得不敢梳。挨打时我别说顶撞了，连哭都不敢哭，我哭，我婆婆就骂我说，你号丧呢！女人就是要让男人管教的，挨两下打就号丧呢……”
岳虹听到这里，简直目瞪口呆，她的眼泪禁不住地流着。
孟母接着说：“建峰一岁那年，我煮洋芋，不小心在锅里结了一层锅巴，我婆婆说我糟蹋了粮食。先是她打我，打不动了，就挑唆他儿子打我……用巴掌扇我的脸，扇得他自己的手疼，又拿顶门的棍子打，打得我满地滚，我就哭着骂了我男人一句：你太没良心了！我婆婆一听，又扑上来撕我的嘴，我的嘴就被扯烂了……想到这种日子啥时候能到头，我就不想活了，偷偷拿了一根绳子，想到后山上去找一棵树上吊。到了树底下，我又狠不下心来，想到我死了，我妈就再也见不上我了……我就坐在树地下哭起来，直哭到嗓子都哑了……后来还是建峰他爷爷见我时间长了不回来，就找到后山来，发现我手里拿着绳子，就硬把我扯回来了。”
岳虹问：“难道一直这样？”孟母似乎累了，半会儿没回答，停了一会儿她说：“好不容易熬到婆婆死了，男人才对我好了一点。我挨打时也敢大声哭了。后来，他打我，我就把娃撂下不管了。有一次，他打了我，我又拿了一根绳子走了，这次我想，一定要死，让他一个人拉扯娃娃去吧。他又追出来把我拉回去。他怕我死了娃娃没人管，还怕我死了，他没钱再找老婆……以后慢慢就打得少了……但还是打，直到他死之前还打。”
岳虹说：“那么你公公打你婆婆吗？”
孟母说：“咋不打？照样打。有一次，我刚被建峰他爸打了一顿，正在房里偷偷地哭，听见我婆婆被我公公打，也是用棍子，打得她叽里哇啦叫。我又擦干眼泪偷偷地笑了，笑她老浑蛋也有挨打的时候……我笑过了又哭起来……唉，女人连牲口都不如啊……”
岳虹说：“天哪，怎么都这么变态？”孟母听不懂这个词。岳虹解释说：“就是说他们一点人性都没有，不像个人了。”孟母说：“那会儿，谁管你人性狗性呢……都说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媳妇越打越温顺，面团越揉越筋道……所以家家的女人都被打得死过去，活过来，死过去，活过来。”
岳虹听得倒抽一口冷气，她说：“这么说来，建峰虽说不帮我干家务，但却从不打我，这些在你看来都是够好的了？”
孟母说：“当然也不能全拿过去的规矩办事。到建峰这一辈儿人，男人打老婆就少多了，但是一辈子一次都不打，那也是不可能的。不过，我老家的男人变得再好，也没好到建峰和立峰这样。在我看来，立峰好，只是干活多一点，但家里做主还是他，而且火气上来也打过强强他妈。这建峰才真叫好，他简直把你当宝贝一样看待，从来没有舍得动你一指头。我看他大小事情都要跟你商量了才决定……”
岳虹心想，这叫什么道理？孟建峰竟然成了他妈眼中的模范丈夫了！不过她不想跟快死的人争论，就只说了句：“怪不得你那时会那样对我……”孟母说：“唉，现在我也想开了，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只求儿子们家都完完整整，人都平平安安的……我死了就闭眼了。”
岳虹不再说话了。孟母看看岳虹，又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造孽呀，都是女人……都是女人呀……女人这一辈子活得很难呀……我现在后悔对你和那两个儿媳妇都太不体谅了……我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我死了，人家该咋样还咋样……唉，你就原谅我吧，回头我给那两个儿媳也要说一声，让她们也原谅我……我要是死在这里了，来不及对她们说，你就替我说一声，让她们不要记恨我……”听着，岳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孟母累了，她闭上眼休息，岳虹便把床放平了。孟母抓住岳虹的手说：“云云妈，我想问你，你现在找男人了没？”岳虹摇摇头。孟母紧紧抓住岳虹的手恳切地说：“你是个贤惠的好女人，你听我这快死的人一句劝吧……你回个头。我知道我的建峰还舍不下你，要不，他那么大的官，还愁找不上女人，你说对不对呀？”
岳虹看她一眼说：“我们走到这一步了，就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回头的……”孟母说：“简单得很，只要你回头，他那边没问题，我的儿子我知道。”岳虹只是说：“你也累了，就不要想这些事了，睡吧。”孟母再次强调说：“建峰到现在还打光棍，我死都闭不上眼睛啊……”
岳虹的手机响了：“……哦，还好……正要睡呢……”
岳虹俯身给孟母整理着头发说：“建峰催促咱们早点睡。”孟母催问：“你说，你到底能不能回头，再进我孟家的门？”岳虹说自己只好考虑一下再说。
这天说起搬家，周丽低声问那事儿没什么风声吧？冯正元半天才摇摇头说：“倒是没什么风声，不过我总是心神不安。”周丽说：“按说也没什么，现在的社会，谁不这样啊？”冯正元说：“可咱正直了一辈子啊，加上身份也不一样，你是记者，整天关注社会的不正之风，我是学者，整天讲究的是正派做人，正派做学问。可是……”
这事儿的确成了冯正元的心病了……他想悄悄把房款还给赵强盛。周丽是既怕出事儿，又舍不得这笔款子，所以心里很挣扎。
冯正元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再说，我又没帮赵强盛做什么，无非是引荐他跟杜校长见面，还有校委会讨论时，我表态支持了他们公司，这都是正当的。凭信誉和实力，我们的确应该选择跟他们公司合作……现在事实证明他家的房子质量真的不错，所以他没有必要谢我。”
周丽说：“他是想今后还要继续跟你们合作，修建第二个第三个住宅小区……”冯正元说：“第二个小区也快研究了，到时我还会支持他们，只要他们的质量一直有保证。”
周丽说问冯正元一定要退了钱才心安吗，冯正元说：“你说咱要钱为了什么？为了日子过得好一点，对吧，这闹得我心里总是不安宁，这日子能叫好日子么？”周丽不吭声。冯正元问：“怎么，吃进来你就舍不得吐出去了？我现在知道贪官是如何一步步走上犯罪道路的，拿的时候也还是有思想斗争的，一旦拿了就尝到甜头了，以后再不拿就觉得吃亏了……”
周丽还是犹豫着。冯正元又说：“你知道吗？杜校长到教育厅当厅长去了。那厅长比起校长可就肥多了，每年高考的学生家长还不拿着大把的票子给他送啊。我看，他抓了肥差就等于……”
冯正元本来是想说“他抓了肥差就等于坐上了去地狱的车”，但想到自己也接受了几十万贿赂，说这么露骨可就太恶毒也太不吉利了。于是就改口说：“他抓了肥差会出问题的。以前，光是学校新建的实验楼和图书馆，有人估计他在工程方面至少贪了……算了，算了，我不说人家了。他能顺利地过去，算他运气好，我还是先把自己洗干净为好。”
最后，周丽终于同意了丈夫的决定，退回永安房产公司代交的房款。
于是冯正元来找赵强盛，将一张存单给他，说谢谢他替自己垫交了房款，现在自己的款筹够了，特来还账。赵强盛马上就明白了。他说：“冯校长，你替我引荐，又替我们说话，是因为我们信誉好。我替你垫款，不是你用原则换来的，而是从我方应得的利益中抽取出来向你表示感谢的。我也不准备借着这份儿感谢，让你下次出卖良心。”
冯正元坚决地说：“既然双方都没有出卖良心，你就更应该收回这个感谢。我无端接受他人的感谢是没有尊严的，我想你能够理解。”
赵强盛想了想说：“既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我尊重你的意思。不过你今天确实给我上了一课，我很尊敬你……如果我与之打交道的领导干部都是你这样的人，事情就简单多了。”
走出永安房产公司大楼时，冯正元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