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
一个人生在这世上,活上几十年,最后死掉,是多么简单的事情。
爷爷这么说时,已活了大半辈子。我无法知道他全部的过去,只能跟着他把日子往前走。
爷爷有时候发牢骚:“我这一辈子,就是养活庄稼,养活父母,养活弟兄,养活儿孙……”他说着,还用烟锅嘴敲我的脑袋。我问爷爷:“那谁养活的你?”他说:“这块地吧。”
这块地上,长麦子长玉米,长苹果长西瓜,长人也埋人。坡上新坟年年添,草木岁岁枯;旧坟年年祭,庄稼岁岁耕,割了一茬再长出一茬。
爷爷老说,是日子在过人,不是人在过日子。天明了,天催着你起来干活;天黑了,你高兴地去睡,天却不是为你黑的。天不会单独为谁黑一次、亮一次,你的一天过去了,所有人的一天都过去了,多少个这样的一天过去后,你就老了,然后走了。
爷爷越老越喜欢讲过去,我听着却模糊,像村委会大院里放映的黑白电影。我不爱看电影,我爱跟着爷爷听秦腔,看皮影戏;我也不爱听过去,我爱看爷爷磨镰刀、修锄修镢头。爷爷干活时总要训人:“你看你一点儿都不爱惜家具。我最看不惯把家具不当啥。”爷爷是把农具叫家具了。
不过,我还是零零碎碎地从爷爷持持续续的唠叨里,拼凑出一些片断来,那是日子在爷爷身上留下的深深痕迹。
日子让爷爷累过。他九岁卖萝卜时,一走几十里,蹚过一条河,翻过一道塬,卖了几毛钱回来。晚上睡觉,梦里都在卖萝卜和啃集上卖的八分钱烧饼。次日,天一麻麻亮,爷爷眼一睁就又上路了。一路上有月光,有露水,还有狼嗥。
日子让爷爷伤过。那年公社不给家里分粮食,爷爷背着面袋子,天一黑就偷偷地乞讨。乡亲们偷偷地给他舀一勺黑面,装几个萝卜。背了两个袋子的爷爷急着回家,摔了一大跤,跌进了秋华沟,门牙全没了,满嘴的血和土。
日子让爷爷病过。
那一年我八岁,爷爷得了糖尿病,一天天瘦下去。爷爷对奶奶说:“我不信还有治不好的病。”他到处转,打听到偏方就回来试着吃。他把吃过的药都记下名字、时间、药量。他说,万一我好了,还可以救别人。后来爷爷真的痊愈了,也治好了四五个人。他对每天都给他熬药的奶奶说:“两口子要过一辈子,我不能半道上就走了。”
日子也让爷爷哭过。
一天晚上,奶奶脑溢血突发,没有说出要说的话,就走了,亲戚朋友都来了,拉二胡的唱戏的也都来了。人们伴着哀乐念叨奶奶在世时的好,抹着泪给她上香,烧纸钱。我的眼睛哭肿了,嗓子也哭哑了,爷爷硬把我拽了出去。
爷爷说,走,看看咱的麦子长得咋样了。走到地头,爷爷讲起了过去:“我年轻的时候,庄稼活干得好,还会写对子。给我说媒的人不少,说过菊香娘、小玉她奶奶……”爷爷一直讲下去,讲那些还活着的同辈人以及他们年轻时也胡闹过的事,只是没有一句话提到奶奶。最后,他叹了口气:“哎,那时候缺吃少喝,总觉得日子太长,可一眨眼,几十年都过去了,老了哦!”
奶奶下葬好几天后,我和爷爷去她坟头。坟前祭着馒头和水果,爷爷蹲下来拿起一个桔子,一边剥皮一边对奶奶说:“你吃不上啦,我给咱吃。”爷爷嚼着桔子,桔子好像放坏了,酸得他咧了咧嘴,眼泪就涌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爷爷哭……
爷爷坚持一个人住在老屋。老屋院很大,爷爷坐在空荡荡的院里摇扇子。人一孤单,更显老了。爷爷有时去门前的千河河滩上转,天黑实了,才高一脚低一脚地回来。爷爷洗完脚后剪趾甲,再用纸包起来,让爸给奶奶上坟时撒在坟边,还嘱咐要撒得匀些。
爷爷咬不动硬东西了,拿不动家具干活了。爷爷又觉得日子过得慢了。几个本家兄弟病的病、在城里享福的享着福,都不来看他。儿子们忙,孙子们上了大学,也很少去看他。爷爷百无聊赖,只好拿出当年写对子的毛笔练字。
有一天,爷爷从河滩上回来,在纸上写:门对千河水长流,心有万念皆已休。我竟不知道,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爷爷还会做诗。我问爷爷,他摇头不说话,他再也不提过去了。
那一年冬天没过完,爷爷走了。日子把爷爷的一辈子过完了。关于他的过去,我更无从得知端详了。也许,他的兄弟的记忆里有,父亲的记忆里有,我的记忆里也有。但是,这些记忆加起来却再也拼凑不出爷爷完整的一辈子了。
一个人生到这世上,活上几十年,直到死掉,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配图:于雅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