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刚
说十日,其实不止十日。取其整而已。
前几日
开始几个朋友说好去云南,我心就到了云南。人问去哪儿,我说云南。后来,一人携母带女自个去了;另几人去了西藏。驾车走的。
剩下我。
去新疆的念头怎么有的,忘了,反正是在云南不去以后。搭伴的也是一个朋友,从未一起出过远门。这是头一次。
冬立是数学博士,总归有点科学精神吧!
七月流火。火都要流完了,车票还没搞定,我有些沉不住气儿。我找人吧?冬立说,好。
第二天一早,我意气风发地出门拿票。冬立在电话里说,他订的票也到了。我像神情饱满的气球被针扎了一下,蔫了。
求人,再推人。这世道!
不管怎么样,票有了,新疆去定了。人毕竟不是气球,气泄了,还会鼓起来。
想像一下火焰山、戈壁滩、哈密瓜、葡萄沟。啥事儿也没了。
前一日
我早早到了。
汽车轮子跑不过两条腿。这几乎是真理。
冬立永远是一副教授派头。脚蹬皮鞋,肩挎小包。悠闲如到后花园里散步。
我们乘的是西安开往奎屯的普快。
看见“奎屯”俩字,我脑子里出现一个人影,十年前在北京认识的,叫什么名,忘了。当时同在高校教师培训班学习,住一个宿舍,说他从新疆奎屯来。新疆我知道,奎屯是第一次听说,就记在心了。年后的一个下午,接到电话,说奎屯的朋友要见,我就知道是他。急急忙忙赶到车站,寒暄几句,他说要到广东去,又问我跟某某某联系没,某某某是北京学习班上的同学。我说没有,他就走了。至今无通音信。
这次与教授同行,有很多人生第一次。比如第一次坐软卧,第一次乘飞机,第一次去新疆。等等。
软卧虽贵一些,条件真的不错。四人一隔间,有空调。
同间的是一对小夫妻。小两口亲亲热热,有说有吃,把我们搞得有些心虚。
当然心虚的缘由还有一个。不说了。
一日
不是地大物博,是地大物薄。甚至干脆是地大物无。
这就是戈壁。
火车进入甘肃,整整一天在戈壁滩上跑。原先我以为只有新疆才有的戈壁,甘肃也有。玉门关、嘉峪关、敦煌,这些镶嵌在唐人诗文中美丽的名词,活生生现在眼前时,竟是如此荒凉的现实。地上寸草不生,山上一毛不长。眼望不到边,车跑不到头。
是不是终古如斯?唐代的兵们是如何走过这里去镇守边关的?汉时的商人是怎么把丝绸瓷器运出戈壁传往西域的?天若有情,多降些雨水于此,戈壁变粮田,不知养活多少人!
什么时候有个发现教我们欣喜不已。铁道线旁的墙壁上,有个广告绵延千里:
包治结巴舌。
这里地阔人稀,久不言语,舌头都不好使?
从甘肃到新疆,一路刷下来。这个广告绝对可以进基尼斯大全了。
二日
早上八点许到乌鲁木齐。整个城市还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冬立的一个同学接站,去雪莲饭店吃早点。这人浓眉长脸,很像我想像中的英雄吕布,感觉亲切。
饭毕。打陈家电话,半天才有人接听,是我的另一个同学,袁。大学毕业十七年没见了。
好长时间时差都是个问题。以为起晚了,坐起来想想,再睡。
吕布姓黄。
黄是豪爽人。我们开车一起去陈家。黄的车。
黄大学毕业在警校教书。经商热时弃教从商,在外贸上来来回回了十几年,落了一套七楼八十平方的房子,一部四轮六座面包车和一个不大由得了自己的自由人身份——当然还有一妻一女——似乎余下的就是言语中的悔不当初了。
寒暄了几句,黄就批驳陈。我发现黄这人有意思,性格豪爽,而心肠细软。他觉得陈把天池说成一盆水的话是败客人的游兴,就此发难。其实我们未尝把陈的话当真。学文的人,毛病,大多消极,对现实不满。过去自个也那样。
吃午饭已经是两点多快三点的样子。一个川菜馆,堂前挂了很多铜牌。冬立另一个同学叫刘的也来了。刘阔脸细目,架一方框眼镜。坐稳,左手抓杯,右手支烟。烟不住地抖,说是喝酒喝的,也不戒去。他自己讲一次酒喝数场,被人抬回家,昏睡日余。午后醒来外出,撞见的人无不惊慌失措,张口结舌。原来楼上一同名同姓的人亡故,都以为是喝酒的刘。
黄和刘是我见过的最新疆人的新疆人。
大巴扎是维语,集市的意思。所有建筑高大方正,有异国情调。好像少数民族天生会做生意,维族人自不例外。阿依努儿是大巴扎观光塔的服务员,穿俄罗斯裙装,说很漂亮的汉语。问她名字的意思,说是月亮。我说跟月亮照个相。十块一照,月亮支出食指微笑着。最后花十块钱,我和冬立分别跟月亮照了一照。
三日
天池也就是一盆水。一大盆,一小盆。大的洗脸,小的洗脚。当然不是一般人涮洗的地方。传说王母娘娘在这里会她的情人周穆王。李商隐诗说,瑶池阿母绮窗开,穆王何事不重来?现在连阿母也不知哪里去了,只留下两盆水。不过这盆子大得很,我们乘快艇转一圈也足足十分钟呢。
天池的水是天山雪水。山上终年积雪,池水聚而不亏。天池的水清澈温润,顺着山谷流下去,滋养土地,滋养草木,滋养牛羊和人民。
把车开到山顶费了老鼻子的劲儿,多亏老贾帮忙。老贾是黄用一包烟认识的车场管理员,脸黑而凶。马银花笑着挨了老贾的臭骂,方才揽了我们这笔生意。
天山是乌鲁木齐人的后园子,天天看,不新鲜。黄和刘躺在毡房里睡觉。马银花带我和冬立游天池。一路上说这说那,又不全是为了做笔生意。我拿数码相机给马银花照相,马银花看见自己在荧屏上的样子喜得真像一朵花!后来她发信息过来,祝福朋友不同的空间共同的快乐。马银花告诉我们下次来拨她的号码,省钱又省事。只要住她的毡房,吃她的饭,就可以。人在哪儿不睡觉不吃饭!
我们在马银花家的毡房里吃清炖羊肉,吃烤羊排,吃羊肉串,吃抓饭和囊,味道纯正而分量充足。刘一个人喝了一瓶酒,肖尔布拉克酒。到处都做广告,大红灯笼挂着。
晚上在酱园吃夜市。酱园不只出售酱醋,化妆品、照相机,什么都卖,是乌鲁木齐最大的商场之一。新疆的羊肉串肥而不腻,连骨带筋,三串足可成斤。还有烤羊排、煮羊蹄、炖羊首。在我们这些内地人眼里,分量都算巨大。
遥想千年以前驰骋在这片美丽牧场上的蒙古骁骑,宋朝焉能不亡?
朋友说,乌市如此规模的夜市还有几处。常常通宵达旦,风雨无碍。
谈笑间,维族小贩抱桶叫卖,穿梭往来。有人叫住,小伙子面带笑容:“一麻袋哎,一麻袋哎——!”然后“哧——哧——哧——”,抓出你要的瓜子。
我们两点半散去,夜市还很热闹。
四日
自己开车旅游的好处就是想停就停,想走就走。
本来是去吐鲁番的。刘只顾说话,结果冬立把车开出去了四十公里。就是八十里路。我还是习惯换算一下,否则不确知到底有多远。
“看啊!”大家全乐了。如果不错出这几十里地,怎么会发现这么个好地方。
我们把车子停下来,一溜烟跑到路边的芦苇丛里,就是诗经里的蒹葭。蒹葭苍苍,黄绿相间的芦苇一大片,半人高。搞点水,简直就是沙家浜了。喊着、叫着、笑着、站着、蹲着、躺着,乐得像一群孩子。本来就是嘛,老男孩,老女孩!
后来把车子开起来又停下来,一溜烟跑到戈壁滩里。戈壁滩上全是石头。大如拳,小如蚕;红、黄、赭、绿、黑,五颜七色。大家各自挑了一些自己喜爱的,带回来。
错误有时是美丽的。
吐鲁番是个漂亮的城市。到处是绿色的葡萄和晾晒葡萄干的砖砌的风房。四面透风的房子。我叫作风房,不知当地人怎么叫,也没问。
刘说,这里的葡萄干卖不动。日本人有脑子,给葡萄干裹上一层巧克力。巧克力葡萄干,卖得很火。有土地人靠土地生活,没土地人靠脑子生活。我脑子里想。
葡萄沟原先就是几十户种葡萄的人家。外人去了,给点钱,随便吃;完了还兜着走。现在不同了。路修得好一些,进门就得交钱。六十块,不多,也不少呢。
我们三个人开车进去,还有三人留在沟口。
葡萄沟之所以叫葡萄沟,看了你才明白。可以这么说,除了沟里流淌的天山雪水,沟上全是晶莹欲坠的葡萄。人就住在葡萄的绿色里。
一户人家的庭院。葡萄架下,一个维族小姑娘荡着秋千,悠闲自在。旁边坐着的是她的两个小妹,一样自在可爱。赏着这派田家乐趣图,我不由动了酸文人的流连之心,拿起相机照了又照。笑着跟几个孩子说话,道别,觉得这是葡萄沟最美的景致了。心里比吃人家的葡萄还甜呢。
没走出几步,一个孩子跟上来,大声嚷道:哎,钱不给了?五块钱!
钱!谁的钱?
我的情绪有点坏。
想一想的确是我们打扰了人家的生活,也许这笔费用真的该我付。可是我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一个孩子这么早就学着给纯洁称斤两,给美丽量尺寸……唉!
太阳下去了,葡萄沟往暮色里沉。
五日
小宁说他即日从蒙古回西安。
乌鲁木齐发不出信息,不知为什么。
小娜也从云南回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的感觉是:郁闷!
庆幸啊!我还在旅途。没有郁闷。
乌鲁木齐的天气跟西安不同。再热也不出汗,只要站到树荫下,马上凉下来。
我们像鸟。两只快活鸟。
吃完饭去唱歌。
冬立还是他的晚秋,给他一杯忘情水。
黄很投入,好像要把他的爱恨情愁都唱出去。头发甩起来像转轮。
六日
去喀纳斯湖。
由于路远地偏,喀纳斯还不像其他景区那样人满为患。据说喀纳斯是亚洲惟一具有瑞士风光的地方。瑞士是什么风光,没见过。喀纳斯的主人图瓦人乃蒙古族的后裔。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铁蹄到过这里。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跑。
在土路上颠簸。车后尘土飞扬,两面戈壁茫茫。十三、十四个小时后到达布尔津县。喀纳斯湖就在这里。
布尔津县城不大,宾馆不少。多是欧式建筑,风格典雅。安顿下来后,大家顾不得旅途劳顿,纷纷赶吃夜市去了。夜市火暴,游客众多,可以看出旅游业的发达。
夜市上有烤鱼。叫五道黑的——鱼的背脊有五道黑色条纹——味道特鲜。狗鱼也不错。看上去不像狗,为什么那么叫?
七日
沿着布尔津河向上走。卧龙湾、月亮湾,之后是神仙湾,渐入佳境。神仙湾里两个岛屿,远远望去,像两只巨大的脚印。传说是神人留下的。所以有了这个神气的名字。
这些水都巧而小,不能与喀纳斯湖比。车子停下来,吹吹风,照照相,就走。
汽车越爬越高,景致越来越美。
你绝对想像不来,茫茫戈壁以后,这边风景独好。茂密的原始森林,丰饶的高山牧场,清澈的湖泊流水,成群的牛羊驼马。一望绿色的草地上,白色毡房星点布列。真是神仙境界!
到了住地,天降起雨来,身子也冷了,爽性裹着衣服睡。
一觉醒来,雨住天明。跟冬立去看喀纳斯湖去。
这时候游人大多往出走,我们朝里走。走一走,行人不见了,只听到鸟的叫声。
喀纳斯的傍晚很静。静得人心里泛凉。
沿湖边路朝前走,右边是葱郁的原始森林,左岸是神秘的湖水。
为什么神秘?人说湖中有怪,怪能吞牛,力大敌马十匹。我信。信那不过是个传说而已。但我仍然感到神秘。这么多水聚在这里,从哪儿来?流到哪里去了?人没来时这样,人离开后还这样?
一万年,万万年,亘古如斯?
死亡的颜色什么样?
蓝色。一个诗人说。
喀纳斯湖水是死亡的颜色。真正的画家看到她,肯定要死;真正的诗人看到她,肯定要死;真正的情人看到她,肯定要死。因为他说不出她,画不出她,带不走她。
我没有死。我的眼泪滴到湖水里,死了。
喀纳斯是一场梦。一场终究要醒的梦。
八日
车子离开喀纳斯。导游小曹说再看一眼吧。我没看。我用力忍住一颗泪,没让它流出来。我是男人。男人的泪不能在人面前流出来。
又到布尔津。
又看白布山·杜南拜的墓。杜南拜是喀纳斯的诗人。他写诗作歌歌唱这里的土地和牛羊,这里的人民修墓立碑纪念他。顺着小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高高的墓碑立在旷野,初秋的风里有诗人轻声歌唱。
九日
回家的路很长。想家,更想喀纳斯。
离开布尔津,一车人心事重重,默不作声。
过了魔鬼城,车子一路飞。尘土也飞。
克拉玛依——奎屯——石河子——昌吉——乌鲁木齐。
车子停在新疆饭店。太阳把余晖抹在西天上。
握手,笑,说再见。跟司机,跟导游,跟等等。
十日
坐火车来,坐飞机回。
为了快,坐飞机;为了省钱,坐晚班飞机。
本来也不太晚,八点半起飞,还可以看看夕阳中的城市与戈壁。可是飞机起飞晚了,整整一个小时。我们只好在候机厅里隔着玻璃,手按栏杆,目送落晖了。
飞机爬上一千米的高空,从舷窗望下去,城市的灯火如同仰望的夜空星河。
从乌鲁木齐到西安大约三个小时。三个小时的时间足够我思想几个来回的新疆之旅,可我管不了自己的思想。巨大的机翼上忽明忽暗的灯光,硬是照见三十年前夏夜土场上那个懵懂少年的痴心妄想。
逝者如斯。一个十年倏地过去,两个十年倏倏地过去。
这一刻,那个少年飞在两千米的夜空里。
这一刻,他坐在他的梦里。
配图:于雅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