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深夜,紫禁城内还是月朗星稀、万籁俱静。
年迈的康熙从龙榻上披衣下床,在榻前沉吟了片刻,轻唤着侍寝太监:“来啊,乾清宫前走走!”自从台湾的祸乱发生和遣派出施世骠平台后,康熙几乎是夜不能寐,常常半夜翻身而起,在庭中久久地眺望着东南上空,面挂忧色。
此时,康熙边踱步边喃喃叨叨道:“施世骠,海上飓风大吗?你现在到了哪儿?登岛了?待收复台湾后,你定要给朕好好经略,重振气候,如尔父!岛上民众苦矣!不知被那王珍所逼离心否?岛上还有朕的幸存将士吗?他们由谁率领?隆科多缉拿王珍可到手?这葬送台湾的狗贼朕要诛他九族!”
康熙的思绪又一下子被牵入了东南岛屿,不知不觉遂来到懋勤殿南的南书房旁。
“进南书房!”康熙说。
伴随的侍寝太监忙趋步上前,朝南书房内一声呼告:“皇上驾到!”
当值大臣张廷玉正在伏案倦睡,闻报惊醒,急整衣扶冠,跪叩于门口,口呼道:“臣张廷玉躬请皇上圣安!”,然后抬首说道:“室外酷热,皇上要保重龙体啊!有旨尽可传宣,岂要龙驾劳累!”
“爱卿,请平身吧,朕是睡不着哇!想出来透透气。”
落座后,康熙长者般地望着张廷玉,追往论今,谈起了这次受命平复台湾的主将施世骠,感叹地说道:“三十八年前,朕秉天命,肩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决定以武力统一台湾时,在派选主将的问题上实大费了周折。时任福建水师提督的万正色虽驭军有方,战功卓著,又擅长水战,然而他却是武力统一台、澎的坚决反对者,他不行啊,在战略思想上他无法正确贯彻朕的意图。于是,朕毅然易人,将万正色改任陆路提督,而采纳了李光地、姚启圣等人的举荐,任了一个海盗出身、后举义投诚的施琅为福建水师提督,并加了他太子少保衔,使往攻台、澎。行前,朕实心虑,一是虑施琅的一子施世泽和一侄施明良均在郑军之中,怕其受情牵制,不肯专心;二是虑施琅虽惯海上纵横、熟悉水战,却没有统率清军水师征台的能力。然而,后来事后证明,朕是多虑了,这施琅果真是足智多谋、忠肝义胆,堪称社稷之才,他以‘因剿寓抚’的方略,几乎是兵不血刃就给朕收取了台、澎,不负朕托,功彪青史啊!”
张廷玉见康熙一时沉浸旧事、意寓当下,一味在感言,便不敢插话,静听一侧。
康熙沉吟须臾,突而发问道:“施世骠与其父较之,可有短长?”
“实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施世骠坚忍沉毅,忠贞勇谋,有乃父之风,又有乃父之莫及。他自幼随父于营,通晓兵法战阵和海疆气候地理等,尤其他是世袭罔替,久镇东南沿海,有丰富的海战和对台用兵的经验。此次,受皇上的亲赐手谕,赋以‘专征’大权,是何等的皇恩倚重!况又有南澳总兵蓝廷珍辅佐,所带均是朝庭海战精锐,臣想,对那岛上乌合而言,可谓是‘以镒称铢’,他们定会竭心效命,复台湾于即日。”张廷玉闻康熙发问,知是康熙帝此问话显是心急所致,便从容据实安慰道。
“朕不是对此次征台起用施世骠有疑,实是虑那台湾民心哪!原是个物产丰富的宝岛,这几年因连发水旱灾害,以至粮食欠收,物价飞涨,哀鸿遍野。加之,朕听信谗言,所用非人王珍,在那里贪佞暴敛,多行不义,激化民怨民愤,以至发生了今日台湾之颠覆之祸。朕听说他还搞了个什么民居茅舍也要按丈征税,岂不是猪狗兽为,妄行胡来?朕是担心岛上的民众从此涣散,对朝庭已失去信任,动摇基业啊!施世骠将面临的主要难题并不是攻战,而是抚民善后!朕常讲:民生不遂,由于吏治不清;长吏贤,则百姓自安。他能像他父亲当年那样文治武功,快然勘乱肃平,澄清吏治吗?”老年的康熙虽仍具备着那种独有的深谋远虑,然莫免有点瞻前顾后的忧患。
“臣担保施世骠不日奏捷!”一向谨言慎行的张廷玉这次没有委婉含蓄,而是放胆担保,因为他对施世骠的才干十分的了解,相信施世骠能够不负皇命。
康熙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对侍寝太监吩咐道:“去将朕那心爱之物拿来。”
太监立时哈身出去,一会转而进来,手中却多了一杆金光熠熠的矛枪。
康熙亲自接过枪,感慨万分,摆弄了一会,叹然地说道:“朕当年可驭烈马、开硬弓、舞重矛,驰骋疆场,大气不喘。唉,岁月无情矣!朕如今已是年将七十之人,精神渐不如前,老了,凡事易忘,总觉委糜。这四海之内,极是颂朕功德,感朕宽仁,实是上天、列祖列宗的庇佑和天下苍生的拥护,而非朕有什么特别的才智德行!朕深知自己这一生中也犯有许多过错,如在五十年至五十二年间,对戴名世《南山集》文字案的处理,就缺乏理智和冷静,偏听偏信,将戴案与吴三桂的叛乱无端挂钩,且核为‘悖逆大罪’,处斩了不少人,充发了不少人,没入旗下为奴了不少人,酿成了本朝最大的文字冤狱,一时使朝野对朕心寒与侧目。唉!至今回想起来,朕仍是心绪难安,视为终身大误!朕如今老了,益不敢松懈啊,所忧就是三事:一是愧对祖宗;二是怕失民心;三是惟恐遗错。”
康熙的一席年老心声,肺腑之言,直让张廷玉一时不置可否,感动的泪盈眼眶。
张廷玉伏地涕泣道:“皇上天聪地怀,文韬武略,牧世有德,爱民如子,实是旷世英主、千古一帝!朝纲繁杂之中纵有偶错,那也是大醇小疵,不足以掩没玉洁。皇上受天主地,与天同寿,光沐乾坤,臣等还望永远追随呢!”
康熙伸手招呼张廷玉坐起,和颜说道:“世上没有万寿无疆之人,好了,说正事,爱卿,这杆枪曰蟠龙豹尾枪,是先帝留给朕的,朕每次外出,都要把枪恭摆在马首,为的是不忘先帝之教、之托。这可是朕身边的心爱、要紧之物,可谓朕的化身,朕现在要将此枪赐给施世骠,使其不负朕的重托,你可谴八百里加急转交于他,告诉他:见枪如见朕!”
“臣领旨!”张廷玉连忙又跪下,小心翼翼地双手于顶接过蟠龙豹尾枪,面溢诚惶诚恐。
康熙帝将其形影不离的祖上心爱之物赐给一个将军,实是开了本朝的先河,这与其说是施世骠获得了本朝莫大的殊荣,还不如说是康熙帝在维护疆土统一上的不可动摇。
“隆科多那边有情况吗?”康熙帝转而询问道。
张廷玉知康熙帝急欲缉拿王珍以正视听、警戒朝野,便奏道:“据福建总督满保呈报,梁文煊逃回闽中老家后已畏罪自尽。而王珍有人见其已逃回内地,许是也会避罪老家,隆大人已派手下去与满保联手,我想,不日将缉拿进京。”
“这梁文煊是个老臣了,前期也无甚过错,出任台湾道时已是年过花甲,后又体弱多病,一直在澎湖闲养,不是首恶,他既然知罪谢国了,朕就不再加追究。那王珍实属怙恶不悛之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告诉隆科多和满保,缉拿后,务要押解进京,朕要亲审!”康熙帝那布满雀斑的苍老脸上突然射出了一道寒光,似乎这满屋的暑气都被那道寒光所逼驱。
隆科多此时也没有入睡,他正在府中夜见福建总督满保的密使。
这位密使出示了满保的信物,然后口头给隆科多带来一个隆科多几日来一直牵肠挂肚、为之忐忑的消息:王珍和他的大姨太古氏已在闽赣交界处被拿获,现二人押在满保府中。
隆科多不由以手加额,心中暗自庆幸:王珍终于没有直接落入到朝庭手中,若那样,王珍经受不起康熙的亲自庭审,抖出自己贪脏枉法、受贿卖官的内幕,我命便休矣!
“制军大人将欲如何处置王珍?交朝庭否?移本官否?”隆科多迷眼相问。
“当然是移交中堂大人,否则遣我来何意?不过朝庭逼问甚紧,制军大人陷入两难!”密使面露难色。
“满保老滑头!跟我耍起了心术!他是要我情急求讨,他既得利益,又不担责。罢罢罢,我权且许之福贵,让其就地鸩死王珍夫妇再论!”隆科多底眉暗忖。
“制军大人究竟何意?交朝庭亦移本官,交本官亦移本衙哪!”隆科多抬眼试问。
“制军大人临行前与小的再三嘱咐:此去京城中堂处千万要慎密,不要露迹,仅与中堂会面便可,此王珍可对中堂大人有生死之忧呢!所以小的不敢乱跑。”密使似是答非所问,实则利剑穿心。
“好个满保,我以前却低估你了!今日算我认了,你不就是看中了我那京西百亩宅地吗?我给,我们后会有期呢!”隆科多咬牙又暗语道。
“哈~~!制军大人想多啦!王珍贪佞失土、罪恶当诛!本官意欲请制军大人就地将其鸩死,以谢国人!制军大人与本官手足也,为赏制军大人缉贼诛佞有功,本官愿献出京西百亩豪宅良田!”隆科多慷概说道,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密使露出阴笑,忙道:“那小的替制军大人先谢中堂大人恩赏啦!不过,制军大人的意思是:王珍当诛,但请中堂大人遣人执行。”
“然!我遣人,你等可连夜即去!”隆科多虽对满保的阴险、卑劣十分忿怒,时下无奈只得打落门牙往肚里吞,说罢,极不情愿地亲自进里间去取地契、宅图。
密使直冲着隆科多转去的背影狞笑,心道:“不可一世、桀骜惯雄的隆科多亦屈服也!制军大人的手段小的叹服!”
须臾,京南大道上有三匹快马在疾奔飞驰。密使和隆科多帐下的两名亲信均高仰着马鞭,神情肃穆、满布杀气,在夜幕中益显诡异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