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总兵蓝廷珍与施世骠于澎湖牛心湾分手后,率领本部一百五十艘战船和一万将士,一路擂鼓造势,直冲着安平港而来。
蓝廷珍年逾不惑,身长八尺,体格壮硕,相貌堂堂。其父蓝理,福建漳浦人氏,原也是海魁出身,三十八年前充任施琅的先锋,掬肠力救施琅,身先首登澎湖,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从台湾回师后,蓝理被提为总兵奉命镇守舟山。那时的蓝廷珍还是顽童,正在家中扑雀斗螅,闻父亲驰骋海疆、建功立业时他攥拳呼道:“吾为其儿,将来也要驭舰持剑扬波逐浪,征服海上。”年至十六,蓝廷珍毅然投父从军,扬言:“不仰父之环光,意求自建功业。”使人刮目相待。康熙三十四年,蓝廷珍斩获海寇有功,升迁把总,后战功连连,被累迁温州镇右营游击、澎湖副将等职,前年又被寻授南澳镇总兵一职,专事东南海域军务。他与施世骠均为收复台湾的功臣之后,两人都熟谙海务,况且两父生前的关系又极好,因此,他为自己这次能与施世骠并肩平台深感幸运、充满信心。
日略偏西,安平城内原知县衙门东厢房中尚没醒酒的“勇信候”李勇,夹裹在两个女人的柔体之间仍在酣睡。此时,陈阿枝手持铁剑,正领着七八个喽?急冲冲地往县衙赶来。她其实也是刚从一手下壮汉的身上爬起,闻听李勇在府内嫖娼,不由醋坛打破,怒从心起,前来捉奸。到了门口,陈阿枝剑指着门兵怒吼道:“你们那淫主子睡得好吗?呸!一群看门狗!”说罢,狠狠地朝近前的一名门兵脸上扇了几个巴掌。正待迈腿进府,此时忽而耳听叫唤,陈阿枝便止步扭头,远见一头目神情惶恐地快跑了过来,瞠目结舌地报道:“候,候母,海,海上发现大队清军舰船鼓,鼓噪而来!”
陈阿枝闻报色变,她朝府内狠“呸!”了一声,惶然地嚷道:“走!齐到港口。”便风一般地去了。
门兵们听说有大队清军从海上攻来,都吓得屁滚尿流。一头目跌跌撞撞地闯进李勇的卧房,也顾不了李勇春色尽露,在两个裸女体间摇醒了李勇,颤声报道:“候爷,候爷,不好了,大队清军攻来了!”
“啊!清军在哪里?”李勇闻报酒已吓醒,他搓着眼屎,从女人身上猛然翻起,直压得女子撕声痛叫。
“到,到了海边!候母已赶过去了。”头目答道。
李勇从床头上搂起一抱衣裤就往外跑,边跑边穿衣服,跑到门口嚎叫道:“牵马来!快牵我的马来!”待属下将马牵来后,李勇腿脚已软,爬了几次都没爬上马去,最后还是几个门兵一起将他扛扶于马上,李勇拍马奔去。李勇打马将至港边,还没望见海上是何等情形,一排炮弹遂呼啸飞来,恰在李勇身边爆炸,将李勇震落马下。“轰轰轰!”炮声还继续轰鸣,一时间港口上空是硝烟蔽日、弹啸如梭,只听得海边不时传来哭爹喊娘的号啕。李勇如野鸡般匍匐于草堆之中哪敢抬头?他在澎湖落败时也没有遇到如此密集、可怕、摧枯拉朽的炮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跨下,才知佩刀也忘记带出,他惧怕之极,总惦记着脑后,总感觉到清军的炮弹就要朝着他的脑后打来,于是他拼命地将头往土沙里钻,钻着钻着他忽而感到自己的两腿之间有些湿热,他尿液失禁了。两个时辰后,炮声渐而缓去,李勇方敢抬起头,偷眼望去,只见港上坞毁船烂、人仰马翻。再看炮台,已是统统被炸为了土坯。须臾,陈阿枝领着几个头目跑了过来。李勇见陈阿枝披头散发,面似涂墨,活像个母夜叉。李勇悸然问道:“阿枝,清军可去了?”
陈阿枝一见李勇,破口大骂:“去了?你这淫贼迟早也会在床上死去了!再将你去喂王八!”陈阿枝龇牙咧嘴,益显母虎面目。
李勇直打了个寒噤,缓气说道:“阿枝,我们别吵了!清军果真走了?”
陈阿枝瞪眼道:“你跟我说,那两个婊子走了吗?是从哪个窑子招来的?你不说清楚我们就没完!”
李勇也来了火:“煮饭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干什么去了?钻巫山、沐云雨去了吧?你脸红吗?我们大哥莫说二哥都是差不多。”
陈阿枝脸一红,骂道:“你栽赃!你这人面兽心的东西,老娘以前供你吃,供你喝,供你玩,现在玩腻了,要抽板拆桥了?要寻尝野味了?好,你尽情去吧,莫把你那长茧的肉根玩出疔疮来了就可以了!”
众头目见二人你来我往,正听得过瘾,李勇吼道:“听,听什么听?我在问你们的话,快报!”
一头目趋前几步报道:“清军的舰船没敢靠岸,但炮火极为猛烈,持续了两个多时辰,摧毁了我们的滩头工事和炮台以及港口设施、船只,杀伤了我们的众多弟兄。待我们回过神来,以土炮、火枪还击时,那清军就忽然撤去了。”
“还会来的,马上就会来的!清军这是要破安平而入。听着,传我令,所有人员立即给我集中于海边,尽快抢修工事和炮台,要严阵以待,严防死守!告诉大家,不得退缩,不得荒怠职守,更不能临战脱逃。违令者格杀勿论!我这里马上就差快马去府城请求增援。”这时的李勇又咆哮起来。
“呸,马后炮,缩头乌龟!”陈阿枝又骂了一句。
蓝廷珍指挥将士摆出一副要立时攻下安平的架势,朝贼人的滩头阵地狂轰了一阵。蓝廷珍从单筒高倍望远镜中看见贼方的炮台、外围工事等已遭到重创,贼众也伤亡巨大,认为疑惑贼人的目的已然达到,便佯装不敢冒进,令所有舰船退后二十海里,在海上抛锚扎定,与贼人故意形成相持,以吸引府城贼人注意力。蓝廷珍令道:“今日就暂且打他个缺手断腿可也。全师养精蓄锐,吸引贼人视线,待施军门奇袭府城后,我们再拿下安平、鹿耳门。”
“中兴王后”吴氏,一张蜡黄、布满皱纹的脸,夹在珠光宝气之间,透着凄苦和抑郁,使人乍眼看去,那脸容与穿着显得是极为不协调。刹那间的荣华、刹那间的清冷,使吴氏的心头似有两只被一根绳索绑住腿的鸭子在分向两头挣扎,一会紧一会松,一会虚一会痛,浑身感到不自在,终日陷在惶恐与忐忑之中。这以前在光兴村时,她和朱一贵虽说日子过的平淡甚至辛苦,但她尚觉得踏实和安心,起码那老公朱一贵除了贩鸭在外和有时招呼一些小的应酬,还是几乎整天落家的,两人且同床共枕,时有欢愉。现在好了,夫妇两人虽说已然一朝由鸭变天鹅、称王称后了,过着穿金戴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福贵日子,然而,吴氏则是每天都在担惊受怕,每天都在以泪洗面。为何?只为那老公朱一贵自进城后就不着吴氏的面了,也得不到任何他的任何信息。吴氏问仆人,只说是忙于国事无暇顾私。吴氏也几次到前院去找寻,可前院却次次都是门门紧闭,那守候的卫兵一见到吴氏就如临大敌,挺身拦阻。吴氏联想起顺耳听到的一些风闻碎语,心里似乎是有些数了,她心里在骂道:这个鸭头原来是不要我了。这吴氏本是个贤良老实之人,她十六岁就嫁给了朱一贵。她不识字,但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在光兴村是人人都夸的贤妇。村里人经常说:朱一贵有福,娶了个好老婆。吴氏却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吴氏这一辈子的理想和寄托就是老公,就是家,就是和老公过日子,别的她一概不求,一概不晓。面对这突然失常的日子,吴氏也是个烈性,她无法忍受了,在想:这举义举得好,举得自己的老公都不见了。自己守着朱一贵,为朱一贵当牛做马已大半辈子,起早摸黑、吃苦耐劳,从没有半句怨言,应该说,自己除了没有生育外,是绝对对得起朱一贵的,他为什么要抛弃我?我一定要彻底问个清楚!
吴氏嘱人唤来了小叔子“贤国公”朱二贵,抽泣着从蟒袍袖中伸出龟纹般的双手,涕诉道:“二贵呀,你是个本分人,你来评评理,你的哥哥就怎么能这样抛弃我呢?你看,这都是你们朱家留给我的印记,我只三十多岁,我是劳死劳活呀!他原来是一个村里的混混,是个朝不保夕、吃了上顿就愁下顿的人,还是我嫁过来后,从娘家带来了鸭种,我们才养起了鸭,我起早贪黑,忙里忙外,我们的锅里才见了干食,他才成了有名的鸭母王。可这个没有良心的,现在当了什么狗屁的帝王,就要过河拆桥了,天天看不见尸,只顾搂着什么烂女人学那些‘种鸭’交配。你等着看,保证再过几日,他就会把我这个黄脸婆赶回村里去守鸭棚,他好一心寻乐。我这是什么王后?我不当了!我想好了,我非要闹他个底朝天,让他跟我回光兴村去重新贩鸭!”
这朱二贵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户,起事时,是被哥哥抓来凑数的。他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管,只是一味跟随,形同木偶。他后来被封了个“贤国公”,却总还在梦里。他从小受嫂子吴氏的照应,对吴氏的感情颇深。他此时见吴氏悲悲切切地发忿,很是同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笨嘴笨脑地说道:“我哥当皇帝了,朱家发达了,他就是爱好这一口,我想也不会抛弃嫂子的。皇帝都是要有三宫六院的,还是不要吵闹为好。”
“不行!这样下去,我和你哥都要短寿的!”吴氏说罢,发疯般地拉扯着朱二贵突问道:“你哥在哪里?”朱二贵不曾回神,便用手一指说道:“在前厅东厢。”“走,你前面走,带我去!”吴氏拽扯着朱二贵往前院而去。
朱一贵正在前厅东厢与“妃子”们调戏,猛见吴氏推着朱二贵怒容而来,很是“龙”颜不悦,呵斥道:“你来干什么?二贵,带她出去!”
朱二贵立时恐慌,忙反扯吴氏:“嫂子,我求你!我们出去吧。”吴氏顺手一推,将朱二贵推了个趔趄。随即,吴氏朝着朱一贵双腿跪下,哀求道:“一贵,我求你,我们还是仍回光兴村去吧!你不是当帝王的料,会惹祸的!”
朱一贵大怒:“呸呸呸!你个鸭婆,你个丧门星!在这里胡乱饶舌,来人,给我轰出去!”霎时间就进来了四个“亲兵”,架起吴氏,拖了出去。
朱一贵仍在火头,脸涨得通红。一“妃子”爹声爹气地凑了过来:“皇上息怒!这黄脸婆实是晦气,竟说出此等话来,不祥啊,干脆把她废了!”
“废!废!你来当王后。”朱一贵怒不可遏地冲着门外说着。转而,和颜地在那“妃子”脸蛋上轻掐了一下。
那“妃子”忙跪下谢恩:“奴婢谢皇上封赏!”弄得朱一贵一时无法作答,便“呵,呵”两声了事。
这“妃子”见朱一贵只打着哈哈,没有确定应允,显是逗着她好玩,便噘起嘴,立身搂住朱一贵的颈脖,正还要纠缠讨封,一门官进来跪报道:“皇上,黄太师在门外候见,说有十分重要的军情奏报。”
听说有十分重要的军情奏报,朱一贵再没说“一切惟太师做主”了,忙推开“妃子”,说道:“快请太师!”
一会,黄殿支着瘦小的身体、迈着方步走了进来。他拱手给朱一贵略作一稽,便翻眼环视四周,仿佛在找什么东西,然后又紧盯着朱一贵那双因酒色泡红的眼眶,似乎在面对着一个陌生人,半天没有说话。
朱一贵傻笑着,下阶相迎。他知道自己荒政贪床,黄殿又来气了。所以对黄殿的失礼,他没有、也不敢去计较。他催赶着“妃子”们出去后,脸露窘态地坐回了位子上,问道:“二弟,哦,太师,有什么重要军情?”
“清军渡海攻打安平了,我们都还在梦中!我们不能再高枕无忧了!”黄殿阴阳怪气地愠道。
“啊!真的?这便如何是好?二弟,你是在玩笑吧?”朱一贵明知黄殿的“我们”是指自己,遂盯着黄殿那张捉摸不透的脸,似信非信地变色道。
“哼!我不比你,哪有时间玩笑?清军几万人马乘战船,昨日由澎湖往攻安平港,被李勇奋力击退了。现清军仍停泊海上,据李勇的急报上说,清军是在等待后继的援军聚齐后,再行攻打。”黄殿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
“若果真不是太师玩笑的话,那我们要赶紧增兵安平哪!兵派出去了吗?哎呀,这可如何是好?眼是清人的大军来了,安平一破,我们就完了!”朱一贵知道了黄殿不是在玩笑后,惊恐万状、魂不守舍,大声嚷嚷惊道。
黄殿此时,实也是十分焦急,他看了一眼朱一贵,心忖:这“鸭头”,色胆比人胆足,比之废物毫不夸张。若不是这眼前形势紧迫,早废早好。
“肯定要立即增兵高雄,我想,由皇上檄令吴外领鹿耳门一半部众施援李勇。清军现身高雄,鹿耳门眼下应暂无战事,有付春花守着,料无问题。”黄殿说了自己的想法。
“府城是否也可抽些人马去援高雄?那可不能失啊!那是台湾的门户,又是我等的根据地。”朱一贵沉不住气了,心急如焚。
“府城的人不能动!这里才是根本。我还有一事要禀明:前天,我嘱杜君英和赖池两人领兵去剿牛头山,他们吃了大败,竟然没有报告,也没有回城,而是去了风山,此事透着蹊跷!到底其葫芦里藏的什么药?尚且不明,我们要以防不测啊!”黄殿忧心忡忡地叹道。
朱一贵这下真傻了。他只觉得头晕目眩,气急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