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湖守备林亮是武探花出身,年方弱冠,极具谋略与勇力。他不久前才由福建水师提督施世骠麾下的把总被破格擢迁为澎湖守备。
在台湾军界,他与杨得紫齐名,二人同是青年有为将领,也同是总兵欧阳凯的爱将。欧阳凯之所以把林亮放在澎湖,一是澎湖的战略位置对整个台湾来说极为重要;二是林亮精于水战,又熟于陆战,澎湖四面环海,正是用武之地;三是欧阳凯对副将许云的制军作战能力有疑,有林亮主守澎湖,欧阳凯放心。
许云的冒进殉职及千余将士的阵亡,使澎湖的形势突然临险。其中最为致命的是:军心开始摇动,民众一时混乱。面对即将而来的朱一贵之众,林亮十分清楚自己的作用与成败实系着台湾未来的命运和恩师欧阳凯及全岛军民的安危!因为,守住了澎湖,就守住了朝廷援军再定台湾的滩头阵地。
林亮也更十分清楚时下自己的险恶处境。据探马来报:贼众有两万余人乘着缴获的清军舰船和强夺的商船、渔船正向澎湖扑来。大兵压境在即,自己的可用之兵只有千余人,眼见要守住澎湖,似乎是天方夜谭。
林亮在翘盼着游崇功的到来,可是他今日却得了游崇功受飓风所阻、停滞小屿的消息。林亮不由失望惆怅和焦虑难安。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象眼下这样深感孤单和无助,这种孤单和无助使他仿如身心突然就迷失在原始森林之中,只觉脑寒心冻、神虚目茫,为了防止随时都可能出现的野兽袭击还要绷紧神精、独自摆着架势。林亮设身而感:孤独和无助若是一旦达到极至,那一定是冷酷。
林亮彷徨间忽而想起了那年老体弱的台湾道梁文煊仍在岛中养病,出于找人排泄和相商的心态,林亮带了两个随从打马来到梁府前,下马敲门,里面没有半点动静。再一看,却是铁将军把门,林亮索性撞门而入,进来之后就傻了眼,这梁府已是人走宅空。“朝廷何尽出如此官员?”林亮怒叹一声。
这梁文煊已五十有余,虽自命清流,然也算清廉。前时在府城因与王珍政见不合,两人常有摩擦和冲突。王珍仍是仗着隆科多的撑腰,不卖这个顶头上司的账,处处与之作梗。梁文煊本性懦弱,便干脆来了个惹不起躲得起,撒手放权,借体弱年老为由,跑到澎湖养起病来,时刻准备告老还乡。林亮的造访扑空,显是这梁文煊已被贼警惊走。
林亮无奈,回到守备府后将自己独自关进书房,久久地面对着自制的澎湖地形沙盘在苦苦思索,探究御敌之策。尽管他已经酝酿了几套应敌的预案,但他总觉得尚有疏漏,没有完胜的把握。“澎湖守卫之仗,事关全局,只能赢,不能输。”这既是欧总爷的指令,也是林亮的决心。
“牵马!”林亮站起唤道。
“怎么,将军又要出去?”随从问道。
“对,出去。”
林亮与随从拍马出了妈宫城,围着岛屿反复转了几圈,又在图上标了许多特别的符号。回城后,林亮又去走访了几位当地的知名乡绅和郑氏的旧部。最后他似乎已有成竹在胸,又回到守备府的前厅,请来了把总以上的军官。
大家落座后,林亮没有说任何的繁言絮语和一些动员鼓气之话,直接就作了如下部署:一是将所有的十门大炮都安置在东门城楼,因这里是贼众来犯的主要方向,同时兼顾辐射南北两门,由一千总负责;二是西门离贼众来路较远,由一把总带领百人,配以强弓硬弩负责御守;三是动员城中的士绅与民众,配以刀矛、弓弩、滚木、圆石等利器,分别配到东南北三门协同官军御敌;四是派人在城外山林中遍插旗帜,以作疑兵,以怯敌胆;五是坚壁清野,于城外各水源处投放轻度毒物及污水等,以断敌饮水;六是禁闭城门,严防敌探和城中细作互联为乱;七是鉴于台民信奉“妈祖”的习俗,在四个城门郊外均摆置“妈祖”神像,以慑贼心,以乱贼势,以求不战而屈敌之兵。
这边林亮和澎湖军民,正在紧锣密鼓地部署攻防。那边李勇、邬勇、陈阿枝率领着两万人众风卷而来。
下船后,李勇便迫不及待地号令队伍直扑城池,也想象攻打安平一样,来他个狼群猎羊,一气拿下澎湖。
邬勇止道:“不可冒失轻进!我见清军似是毫无戒备,这就不对了,林亮不是省油的灯,我是知道他的禀性和勇谋的,他那里一定是伏下了什么机关和陷阱,他才如此从容。我看我们还是按我前面所说的,可分兵一路于我,由我乘船从海上绕至城西,你我前后夹击,可保全胜。”邬勇此计实是胜算之计。邬勇本人再三强调坚用此计,也说明邬勇内心已是死心塌地的投靠了朱一贵。若要按邬勇的计策去攻打澎湖,那澎湖休矣。
可这李勇虽是一狗屁不懂的市井无赖,却极为刚愎自用,小人得志兴许都如此吧。他冲邬勇蔑然一笑,讥讽道:“邬将军,大守备,你定是在安平被我们吓破了胆吧?我们有两万之众,清军只有千人,还需要夹击吗?我们每人前去吐口唾沫都能使他们淹没,拿下澎湖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若是等你绕道去西门后再攻打,清军早跑了,我还打个屁呀?你勿说了,按我的去办!”
李勇这番嘲弄邬勇,除了他仗着人多势众没把千名清军放在眼里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他对降将邬勇仍不放心。邬勇诚心献策,反被李勇侮辱,他后悔了,后悔自己竟如此一根筋。假戏假唱也就罢了,怎就一时实心起来?你实心人家不真心,岂不是热脸终要对着冷屁股自作自贱?望着李勇那副送给自己的轻蔑嘴脸,邬勇不由地恶从胆边生!恨不能立时就抽刀将那李勇斩了,他的手握着刀鞘直在颤抖。这当降将的滋味,他已是不能容忍了!他的脑子里在默默地转着,他决心又要重新安排自己了。
李勇不听邬勇的建议,与陈阿枝交换了一个眼色后,两人便急急地驱众蜂拥直进。顷刻间,他们便来到了东城门下。
李勇正欲发令冲城,突然闻城里城外是一派喧哗。
李勇和陈阿枝及众人举目一看,见城上是炮口耸然,刀矛林立,旗帜猎猎,盔光灼灼。再环顾四周,那山林间是旗帜鲜明,呐喊声起,鸟雀惊起,尘烟袅袅。李勇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阵势,已然胆寒。
所带来的两万部众也都是不令而止,队伍忽乱。待众人再朝那城门前一看,忽见“妈祖”横空现身,神像周围是香烟缭绕,火光灵闪,益使人突感神鬼莫测,心魂惶惶。这台民最崇信妈祖,尤其是海边的渔民直把妈祖视为救世主。此时,前面的李众遂不由地跪倒了一片,弃刀丢矛,膜拜起来。而后面的队伍就见有人在往回跑。
李勇和陈阿枝两人见状,随即大声喝止,然而那里能奏效?
城楼上,林亮俯望着贼众已然阵乱,一声令下,霎时炮发怒吼,弓矢雨下,只见李众倒下了一片。于是那大众更似惊弓之鸟,洪流般地就往海边奔逃,经过一阵七踩八踏,李众又见是死伤无数。李勇与陈阿枝见势已落败,也不得不抱头鼠窜,不战而溃。
须臾,东门洞开,林亮亲率着一彪马队风驰电掣般冲了出来,似虎荡羊群一样杀入敌阵,那刀剑挥下,如劈瓜切菜;那马蹄踏处,是血肉横飞。场面极其惨烈!林亮追杀了一阵,望余贼已是去远,却也没有去冒然恋战和继续深入,而是见好就鸣金收兵了。
当林亮拍了拍血染的战袍欲打马回城时,从一棵大树后忽而转出一个人来,一身民军打扮,且自缚着双手。
此人趋身来到林亮的马前便“扑通”跪下,口中乞道:“林将军,罪人邬勇自缚谢罪!请林将军念在你我曾为同僚的份上,将我解于总兵大人处接受典罚,或剐或砍,我心安矣!”
林亮平生最是痛恨那种疏筋软骨之人。尤其是军人,林亮就认为应该要气壮山河,节吞日月!哪怕就是到了那穷途绝境,也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没有理由!没有他想!林亮高扬着头,朝邬勇啐了一声,心忖:走投无路最终就是叛将的下场,你自刎谢国吧。然后看都没看邬勇一眼,竟自拍马率领着将士扬尘而去。
这邬勇本也是一员骁将,也颇有些军人气节。只因丢失了安平,又被黄殿巧言击中了“软肋”,不得已投降了朱一贵。意降时,他实是感到无颜去见江东父老,抱着一种从此能回避朝廷和权且苟延附众的心态而为的。他认为这样自己的精神压力会轻些。谁知,那个李勇却一味地对邬勇这个降将予以人身侮辱和攻击,邬勇是无法再苟延下去了,于是他想,死也不能死在这帮无赖手里,死也要死在朝廷的大堂,总叫那名节要好些。因此,在李众一时出现惶然和混乱中,邬勇故作惊慌,带头狂奔,影响了周围也跟着遁跑,搅动了李众的阵脚,间接地帮助了林亮。在奔逃的混乱人丛中,邬勇到处在寻找李勇的身影,手中的刀在霍霍作响,他要伺机砍下李勇的人头,泄去那浑身的恶气!他也欲提着李勇的人头去向朝廷谢罪,并不求赦免。无奈,邬勇穿梭于人丛中,终没有找到李勇。见贼众已经逃远,他下意识地留了下来,藏身于树后。当他看见林亮挥刀杀贼的神勇英姿,心里是苦涩而羞愧的。他想,本来自己也可如此般驰骋纵横沙场,去书写无愧于军人荣誉的篇章,唉!如今自己是一念之差却落得个人鬼不是。
邬勇踯躅了片刻,遂毅然自缚了双手,负惭出见了林亮。林亮对邬勇的厌恶和轻蔑,邬勇非常理解,他非但没有见气,反而益加怀惭。
此时,邬勇怅望着林亮远去的背影,已是万念俱灰!他似乎再也不敢去张望那遥遥的城池,这会使他更为心碎,死后也会灵魂不安。他速然将绳索解开,抛向那树上的粗丫。须臾,在那烈日余晖的映衬下,只见树丫一阵晃动,又立时静止了。
李勇和陈阿枝一气逃到了海边,闻清军已回,又见船只均在,才惊魂方定,二人招呼着败众停下小歇。李勇环顾周围,略点了点逃回的败众,不到万人。李勇沮丧之极!
陈阿枝在一旁跳脚骂道:“你这个滚刀肉,自己狗屁不通还不听别人的良言,一味逞勇轻进。你是哪块料你不知道?偷鸡摸狗、嫖娼耍赖你倒是行家,黄二哥是瞎了眼了,怎么会用你这等人?现在好了,损兵折将不算,差点还把老娘的命也都跌进去了,我操你家祖宗八代!我看你如何交差?”
李勇本自懊丧,受这一通臭骂,也跳起来反骂道:“你个死乌龟婆,你不是也是赞同速战急进吗?哦,现在把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去你的骚货!”
这陈阿枝一听李勇骂她骚货,更是暴跳如雷,抄起剑来朝着李勇就是一阵乱刺乱砍,吓得李勇是一阵乱奔乱跑,嘴里只叫“求饶!”。这时一个小头目带着一伙人跑过来,才将陈阿枝拉开并拥进船内。
李勇和败众经过一番奔逃和惊吓,这时才始觉口干舌燥、饥肠咕咕,遂等不及埋锅造饭就四散去寻找淡水和野果。哪知所有找到的淡水地方均都是污秽不堪、臭气刺鼻。有人实在渴极,扑头就喝,结果不一会儿就捂着肚子在地上呻吟翻滚,哭爹喊娘。吓得大多数人只有用嘴唇贴于湿地中吸潮以缓渴。
李勇见此地不可久留,撒腿就跑上船头,大叫道:“上船上船,都快上船!回安平用饭。”待所有败众都上船后,便扯起风帆,一路往安平方向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