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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马斯涅拉如是说——寓言新编

一 爱的极致

费舍尔部长的夫人会写小说,而且会写很长的小说。她作品的题名也长得怕人,目前在巴勒摩市场街上,和过期的鱼子酱一起,七折出售的一本她的小说,叫做《冬天里的最后一只蟋蟀的哀鸣》。

连续获得过欧洲妇女联盟颁发的“好先生奖”的费舍尔部长,用一切办法讽喻他的属员,每人至少要买一本他夫人的那部有两英寸厚的,当然读起来也很头疼的小说。否则的话,不言而喻,下一个财政年度,以紧缩开支的名义,不肯买这部小说的人,必然要挤进领取失业救济金的行列里去。

翁勒贝宫的走廊里沸沸扬扬,认为部长先生的这个举动,在民主国家里,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然而,没有办法,他是部长。

最令人感到荒唐的,过了没有多久,正如大家早就料到的一样,一般人未必做得出,而他,这位部长却绝对敢干的,这部小说获得了“金房子”奖。即使最有修养的安格列斯勋爵,前任公共建筑和住房部长也觉得太过分了。他来到翁勒贝宫,对他的继任者说:“亲爱的费舍尔先生,当初这个奖的设立,主旨是为了鼓励那些优秀的建筑设计师及其作品的。”

“您认为拙荆不应该获奖?”

“她得别的什么奖,我管不着,至少不能获‘金房子’奖!”

“您错了,勋爵!拙荆小说里的主人公,那只哀鸣的蟋蟀,是躲在壁炉里过冬的。而壁炉,谁都知道,是建筑物的一部分,这您是没法否认的,是不是?”

曾经参加过反法西斯战争的安格列斯勋爵,听他这番话,像中了霰弹一样,劈头盖脸,被打得哑口无言。

伊索的弟子马斯涅拉说:“在尼德兰海岸的沼泽地里,一只母海狸在那儿营巢觅食。她泪水汪汪,显得很悲伤的样子。因为肚子里的小宝宝即将出世,而她大胆的丈夫,却在妻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幸卷进正在行驶中的‘皇家公主’号的翼轮里,粉身碎骨。幸好,有几只雄性海狸向她表示了求偶的爱慕之意,并展现自己的魅力,希望贏得芳心。母海狸始终淡淡的,不大理睬。直到最后,天黑了,她蜷缩在巢里。这时,另一位追求者叩开她的门,向她表示:‘如果你饿得厉害的话,就把我吃掉吧!’‘这就对了!’在天上的主为这个新组成的家庭祝福。《欧罗西书》里有这样一句话:‘你们做丈夫的,要爱你们的妻子,不要苦待他们。’主都这样说了,那么,对一位为自己老婆肝脑涂地的丈夫,有什么好指责的呢?”

二 撒旦跳舞

罗伯特太太雇人替她作画。

她也不讳言,她的许多作品所以风格不一,就是她雇佣的艺术家,有各自的艺术性格。因此,圈内人,甚至圈外人都了解她实际不是一个画家,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良好的自我感觉。

终于,在国立艺术画廊,举办了一次她的画展。下一年,绘画爱好者联谊会开会,罗伯特太太被推荐为这个同仁团契的副会长兼司库。

有人表示愤怒,责问联谊会的主办者,她连画笔也没有捏过,怎么让她担当这样的职务?太过分了,是对缪斯的亵渎!是对艺术的嘲笑!也是对公众的极大调侃。

主办者很平静,觉得这位抗议的先生,提了一个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上帝扔一根木头到池塘里,就可以当青蛙的国王,这有什么稀奇的呢!如果这个国王居然不是木头的话,上帝也不会派它当的。

“我们不是青蛙——”

“可她怎么也比当国王的木头强!至少她懂得绘画和油漆的区别。”

那个人不肯罢休,还一个劲地责难:“这成什么体统呢?她根本不是画家!她是个混子,她是个瘪三……”

主办者恼火了:“你们这些艺术家真是麻烦,难道还不明白吗?实话告诉你吧,正因为罗伯特太太是一位没有作品的画家,所以才让她当你们的会长和司库的!”

伊索的弟子马斯涅拉说:“圣徒摩西过埃及时,见一处山上林木蔚盛,绿叶成荫,但是天上既没有飞鸟,地下也没有走兽,惟有一只狐狸在那里蹿来蹿去。他很奇怪,他吹起了号角,他召来了许多飞的跑的跳的爬的动物,让它们在这里繁衍生息。但这些上帝赐予世界的生灵们,异口同声地都拒绝了摩西的好意。‘原谅我们吧!主的使者!’它们说,‘因为狐狸经常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所以,我们宁肯离它远些。’摩西明白了,点点头。这就是说,你不愿意看撒旦跳舞,你就走开好了!”

三 此路不通

“劳拉小姐!你要方便的话,从你的学院回来时,在圣马丁广场拐角的小铺子,买几只洋葱味的面包圈来!行吗?”

“好的,密芝安太太!”她在走出她寄宿的公寓大门时,那位看门人的妻子,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妇女,请她帮这个忙。这不是第一次了,她也乐于为这位年轻时一定漂亮过的太太服务。尤其把买来的面包圈,放在这个女人手上时,她眼中闪现出的那种异样的激动、慰藉,使研究小说家托马斯·哈代的劳拉小姐,产生许多文学的遐想。

“我总是忘掉让安德烈带回来!”

安德烈是她的儿子,一个货车司机。他不喜欢吃这种怪怪的面包圈,也嘲弄他母亲近乎偏执的感情。“哪怕圣马丁广场一只荡来荡去的狗,她也会当做圣徒朝拜!”所以,他才更不肯走那么远的路,特地去买,何况老城区禁止大型车辆驶入。也许因为劳拉要去的语言文法学院,离圣马丁广场不算很远,密芝安太太总是在她去学院的时候,腼腆地向她张嘴,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托她买面包圈。何况只是几个便士的小事,她总答应的。

偏偏那天劳拉把密芝安太太的嘱托忘了,快到寄宿公寓,见到安德烈在那儿冲洗他的货车,才想起来,便急急忙忙往回返。

安德烈叫住了她:“劳拉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她笑着告诉他,忘了他母亲托办的事,只好再跑回去一趟。

货车司机伸手拦住:“不必了,小姐,你就到对面超级市场买来给她算了!”

“那怎么行?根本没有洋葱味的面包圈!”

“你只要说是圣马丁广场买的,她就满意足了!”

“为什么?”这位写托马斯·哈代小说论文的大学生,望着安德烈。

“因为我妈早先是圣马丁广场上的杂耍艺人,有一次走钢丝摔断了腿,成了残废,嫁给我爸,就搬到郊区来了。你说,这是什么道理,那个地方毁掉了她的一生,她还死死地恋着呢?”

伊索的弟子马斯涅拉说:“一支驼队装载着椰枣、无花果干,以及豆蔻、胡椒等香料,在沙漠里急急地行进,目的地是内海的撒乌拉城。因为苏丹的船队在那儿等待着接运,命令是严格的,限他们必须在月圆的日子赶到,否则就要像上个月、上上个月误事的驼队一样地砍掉每个人的脑袋。一场可怕的风暴,耽搁了驼队的行程,在昏天黑地,弥漫的沙尘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多久,才闻到一丝海水的咸腥味,撒乌拉城就在不远的前方了。兴高采烈过后,才发现月亮像咬了一口的洒了罂粟籽的馅饼,悬挂在头顶上,但谁也没有停下步来。人是应该比一次一次碰撞玻璃窗的苍蝇,要聪明一点的。然而,任驼铃继续叮当响着,一步一步朝那座等待着他们死亡的城市走去。于是,不幸的人们就有了这种为自己制造的悲剧。”

四 聪明抉择

镇上的一位叫冈萨莱斯的退伍上校,已经到了不能去瑞姆酒吧喝一杯的年纪了。不过,幸好他还活着,真是镇上人的福音。

如果,他要是一旦离开这个世界的话,眼下坐在酒吧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担心犯愁的。那样的话,这个从凿通了运河以后就有的运河小镇,除了这惟一的上校,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再说,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真正清醒的有身份的男人呢?怕是能完整地致祝酒辞的体面绅士,也无处可寻了,那岂不成了世纪末了吗?

酒吧的老板娘画着十字,像巫婆似的预言:“会有这一天的!”

可敬的、从来只喝一杯、永远不喝第二杯的上校老了,正如他那条普列斯特的狗一样,卧着的时间比站着的时间长,站着的时间比走动的时间长,他已经离不开他的安乐椅了。镇上的人,偶尔还能看到那条经常和它主人共享一杯的狗,坐在门廊底下。可上校呢,只能关在屋子里,穿着镶红绦带的马裤,看窗外河道上慢慢航行的拖轮了。

老板娘早已过了做情人的年纪,不过她相信,如果上帝让她再活一次,她会随这位上校到北半球去的。现在一切都晚了,上校已经不来酒吧了,“总有一天,就剩下那条喝酒的狗了。”

这条由退伍上校从普列特斯带回来的牧羊犬,是不知不觉地老起来的;而上校却一下子,不过半个小时的光景,就老态龙钟了,就颓然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人们记得,那一天,上校在半个小时前,还在马戏团的大棚里,神采奕奕地代表这个古老的运河小镇致欢迎词的,感谢这个世界还没有遗忘掉这群被上帝遗忘的人,感谢“女公爵”马戏团光临,使镇上的人知道除了运河,除了拖轮,除了喝酒,除了和女人做那种事情外,还有其他足以鼓舞人心的事物。但半个小时以后,上校就一蹶不振地坐在场子中间,站立不起了。老板娘在他胸脯上放了几条水蛭吸血,也无济于事,虽然救了他一条命,但上校的舌头从此打了结。

因为小镇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一记的事情,冈萨莱斯上校一下变老了,从此关在自己的屋子里的故事,便成了酒吧里一个永远的话题。

那天下午,他没去致词以前,他照例在酒吧柜台旁边坐着,照例对老板娘讲他在普列斯特一次光荣的神圣的保卫自由的战斗中,怎么得到奖章和这条狗的故事。那是狂欢节刚过不久,马戏团从首都往南极的方向,一站一站地演过去,正好来到运河小镇,如果没有记错,那天是南半球夏季最炎热的一天。

酒吧和往常一样,挤满了酒鬼。惟一不同的是,老板娘可以坐下来,听这位上校讲他那条普列斯特的狗了。因为她店堂里的货架上,无论什么牌子的酒,都被跳桑巴舞的人和被马戏团到来掀起了狂热的人,喝了个精光,连苏打水都当作酒灌进肚里去了。幸亏航班的货轮及时地给她运来几箱只有强盗才敢喝的烈性酒,于是她的瑞姆酒吧的常客全都队下了。这个讲了一千遍或者一万遍的故事,由于对于上校的尊敬和喝得昏头昏脑的缘故,谁也没有不耐烦。并不是所有的镇子,都有这么一位上校的。就如同教堂不能少了神父,共和国不能缺了总统,这个镇子也不能没有上校,所以听的人永远像是第一次听到似的露出白痴般的喜悦。

谁也说不好上校、老板娘和那条普列斯特的狗,哪一位的耳朵更重听些。好像这是上了年纪的人,难免的遗憾。但他们能谈得来,而且似乎很投契,也着实让人惊奇。每次,上校总是从他那支该死的毛瑟枪讲起,怎样在北半球潮湿的天气里生了锈,抠不动扳机,如果不是牧羊犬冲过来咬住了敌方的斥候,他很可能就要丢掉作为协约国一位上校的面子了。“荣誉是军官的第一生命!”他说完这句话后就立正,敬礼,接着,他唱起一首古老的骑士之歌,那笔挺的姿势,是半点也看不出老的。

那条普列斯特的狗,似乎记得这首歌,慌不迭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相比之下,正在演说的上校不减当年,更让老板娘激动了。

“我们抓住了那个奸细,对不对啊?下士!”他的普列斯特牧羊犬,是条有军阶,还领军饷的狗。这条万里之外来到南半球的会喝酒而且不醉的狗,也是镇上人多少觉得可以炫耀的。

下士只是望着他手中的杯子里,所剩不多的威士忌,舌头伸得老长老长。

听得比谁都入神的老板娘,其实她哪句话也听不见。她既然不知道别人讲什么,她也就自说自话了:“那还用说嘛?当然是对的了!你的声音像天使吹响的号角,你讲的每一句话,都能使人们像羔羊一般的驯服。甚至这条普列斯特的狗,叫起来也那么动听。上校,虽然你还没有去致欢迎词,我想,到时候我怕我,会不会感动得哭起来?”说着说着,她眼泪汪汪地要哭出来了。

上校连忙安慰她,以为她担心他在战场上的命运。“你不要难过,后来,一切顺利。虽然那个被抓住的人,并不是敌方的间谍,是协约国情报部门埋伏下的眼线。不过,联军司令还是颁给我一枚勋章,嘉奖我和这位下士的英勇,对不对啊?对不对呀……”直到他把最后一口酒,倒在那条普列斯特的狗的舌头上,下士才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表示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是啊,是啊,”老板娘拍拍狗的头,说她活在这个镇上已经七十年了,还没有见到过镇上任何一个男人,能在不醉的时刻说上一句明白连贯的话。而一旦喝了酒,他就不是他自己了。“上校先生,我一定要去听你的欢迎词,女公爵马戏团是从首都来的,可不能让他们小看了运河小镇。当年,逊位的斐迪南国王就从我们身边这条运河乘船到南方去的。”要不是马戏团的喇叭和大鼓响起来的话,人们慌不迭地离开。上校、下士,还有老板娘,会继续很投机地交谈下去的。

所以说,没有上校,就没有这个小镇;如果没有酒的话,不但没有小镇,大概也没有什么上校了。

谁也料想不到,从那次以后,大家再也听不到他讲在普列斯特战役中,捉住自己部队情报长官的故事了。此后镇上的葬礼也好,婚礼也好,甚至既不是葬礼,也不是婚礼的喝酒场合,就只有不断的碰杯,而没有祝酒辞了。

夏季过去了,秋季接着又过去了,马戏团从南方沿着运河,又演出到这个小镇,然后要回首都去了。

那马戏团的大布棚里,喇叭和大鼓又响了。这是光临运河小镇的首场演出,照例的献花以后,照例有一位镇上的绅士,跳到场子中间,向左边的狮子,右边的大象、前面的小丑、后面的足有三百磅重的公爵夫人,致欢迎词。而这光荣职责,人们从来无须发愁的,自有上校会走上前去,然后就是小镇欢乐节日的开始,还要有穿草裙的,露出肚脐和大腿的年青姑娘挥舞橄榄枝呢?

好看的女孩子倒不难找,可上校却只有一个,已经老得不能动了。即使把他抬来,舌头打了结,连像下士那样叫两声也不可能了。

尽管关在铁笼里野兽躁动不安,因为马戏的开场号角吹响第三遍了。镇上的男人虽然一个个醉意盎然,却还凭着最后一丝清醒,聚集在酒吧里不走,在商量着怎样使运河小镇的体面,在上校无法致欢迎词的情况下保存住。

老板娘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众人的忧虑,张开那黑洞似的巫婆的嘴笑了,她觉得这些人大概昏头了,这好像不值得一个个把眉头皱起来。“我早说过的,会有这一天!可是,上校不能去致词的话,可大家别忘了,还有他的下士呀!”

大家虽然闻所未闻,虽然觉得主意新鲜,除了醉得人事不知的人外,多少也有点犹豫。

老板娘说:“谁能在南半球找到一条普列斯特的狗呀!”

醉鬼们一下子觉得巫婆距离真理,比他们近多了。于是,簇拥着晃动着尾巴的下士,朝马戏场进发了。

伊索的弟子马斯涅拉说:“《申命记》第六章里说过,‘你要敬畏耶和华你的神,侍奉他,指着他的名起誓,不可随从别神’。上帝是天上惟一的神,你们不可去信仰那些邪神。上帝这样说过,就表明有过这样的事。”接着,他又说:“我的老师伊索在《青娃要国王》的寓言里,讲到了这样一个类似的故事,池塘里的青蛙,因为没有首领,而觉得灵魂无所依傍,于是派了一位代表去见宙斯,要求给它们一个国王。宙斯看它们太天真,扔进一块木头在池塘里,扑通一声,青蛙吓得钻进水底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什么动静,青蛙钻出水来,坐在国王身上。于是它们不满意了,说这个国王太迟钝,希望换一个。于是宙斯生气了,派了一条水蛇去,结果,它把它们一个个抓来吃了。那么,运河小镇的人们,追随着那条普列斯特的狗,到马戏场去,也许是最聪明的选择呢!”

五 自由之果

麦克迪斯先生是莫里隆大街一家杂货店的老板,他的两撇威廉大帝式的胡子,比他那卖薰衣草、卖除虫菊的小铺子有名气多了。

“那个胡子先生开的店吗?”

“莫里隆大街135号。”

“你就打听哪里是胡子先生的店,准有人给你指路,这一带除含着奶嘴的婴儿外,没有不知道他的。”

但是,若要是在本市《太阳报》的运动版上,检索到业余跳伞一栏的话,那F·F·M·三个缩写字母,行家都会明白,指的正是这位长胡子的麦克迪斯先生。DoubleF和M是“Free Flying Mac”,即自由翱翔的麦克的意思。

不是随便哪一个背着伞包的跳伞运动员,都能获得这个美滋滋的外号的,于是,F·F·M·又比他的“M”式威廉皇帝的胡子,更是遐迩闻名。

但麦克迪斯先生的这间杂货店,百十多年以来,始终保持着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经济大萧条时的本来面目,仅那块斑驳的马口铁皮招牌,快要成为本市博物馆收藏的一件古董了。从他祖父创办时,那狭窄的店堂里,就挤满了玻璃的,木头的,铁的铜的柜橱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战后漫长的年月,那些薰衣草呀,除虫菊呀,仍在伸手可及的老地方不变,也算得上是奇迹了。

这也说明,麦克迪斯和他的父亲,显然志不在此,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这间店铺的老顾客们相信,假如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假如麦克迪斯还符合应征入伍的条件,肯定加入空军或者跳伞部队,假如他不阵亡为国捐躯的话,这间铺子到二十一世纪,很可能还是这股发霉长锈的样子。因为,麦克和他死去的父亲,虽然身为老板,灵魂里面却只有湛蓝的天,半点心思也不用在店铺上。老麦克是狂热的航模爱好者,一辈子制作各式各样的航模,花了许多钱,努力使它们飞得更高更远。而儿子则更干脆,索性下大价钱,租飞机从天空往下跳伞玩了。

被人美称为自由翱翔的麦克,这一生跳伞的次数,他也说不上来了。但是,他惟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他的定点跳伞的成绩,和他这个雅号的荣誉,有些不大相符。所以,在本年度四月份最后一个星期天,他的例行跳伞表演中,麦克迪斯发誓要跳出最好成绩,他要降落在市郊那座以圣徒安东尼命名的小教堂的草坪上,让那些虔诚的上帝信徒,意外惊喜地迎接他这个由天而降的自由使者。

那创纪录的一天,终于盼来了。

他喜欢自由行动,不习惯集群跳伞,所以他租用了一架老容克飞机,把他送到了数千米的高空。红灯一亮,舱门为这位有两撇潇洒胡子的运动员打开了。

“跳啊!麦克!”扩音器传来飞行员催促的吼声。

他骂了一句狠敲竹杠的杂种,然后给驾驶舱里的那个家伙,做了个手势,要他再飞高一点。他知道,这个畜生马上会讨价还价的,果然,扩音里说:“麦克,你这个蓝胡子强盗,要我为你送命吗?飞高可以,但你得为我这架老掉牙的飞机,另外加付冒险费——”

没法不答应的,为了创造乡己录,只好忍受这个杂种的多加五百美元的勒索了。其实他不知道更痛苦的事,沉重代价还瓶面等着他呢!

事后回想起来,也许坏就坏在这上升的几百米高度上。他跳出机外,正好一股恶作剧的气流,把他刚刚张开的伞裹走了。无论如何,他是个有经验的跳伞运动员,这种情况,他不是第一次碰上。他一点惊慌的情绪也不存在,甚至还吹着口哨,轻松地操纵着伞的舵绳,往在飞机上早看准了的那小教堂的钟楼翱翔过去。

目标就是那个哥特式的尖顶。

他天生是属于天空和飞行的,他应该是一只无拘无束的鸟。追寻的是这种自由的感觉,和徜徉在蓝天白云间,没有任何羁绊,也没有任何约束的松弛自在的快乐。这种难得的欢乐,只有像他这样技艺高超的跳伞运动员,才能体会到的。

麦克迪斯这时才明白,他所以热爱这项运动,其实所追求的,也是这种在空中一霎那间的绝对自由。他高兴得捋着自己的胡子,扯开嗓子,唱起《自由射手之歌》。

尖顶看见了,草坪也看见了,这时,他已来不及喊“哈里路亚”,俯冲着向草坪的人群中间跌落下去。

那漂亮的滚动姿势,竟没有获得他所期望的掌声,他尽管还在冲跑,可头脑是清醒的,怎么没有听到如潮涌来的热烈欢呼呢?这就使得纳闷。

麦克迪斯很利索地从伞绳的纠绝里挣脱出来,本想用伟大的凯撒在征服西里亚后,发回国内的报告所用的那三个字:“Veni,Vidi,Vioi!(我来到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宣布他的破纪录的成功。但是,团团围着他的人群,那一张张毫无表情的脸,没有拥抱,没有狂吻,甚至也没有最起码的惊讶,让他觉得十分十分奇怪。

难道,这些人会不晓得他是有名的F·F·M·跳伞运动员?

他“Hi”地招呼大家一声,想不到那些穿着同样服装的教徒们了无反应,他怔住了。麦克迪斯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不禁喃喃自语,基督我的主啊,我怎么好像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圣安东尼教堂那些我多少有点面熟的善男信女,到哪里去了呢?

这时,他才发现到草坪四周的很高的墙,墙头上很高的电网和那个同样的哥特式建筑的瞭望塔上,站立着的荷枪实弹的哨兵。这时,他才辨别出那些漠然的面孔,是刑事犯、杀人犯系终身监禁的死囚。

他叫苦不迭,才知道该死的气流,使他偏离了航向。未能落在郊外的教堂,却跳进了也在市区边缘的市立第一监狱里来。虽然,从拯救灵魂的角度,使罪孽深重的人,像迷途的羔羊一样,回头是岸的前提出发,监狱也未尝不起到类似教堂的作用。但从他开铺子的祖父开始,连汽车停车违章被警察抄牌这样的小小过失都未犯过的麦克迪斯,再也不愿意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多停留一分钟。“谢谢上帝!还是赶紧和这个地方Goodbye吧!”

当他走到监狱的门口,也就是那瞭望塔下的警卫岗亭时,值班哨兵拦住了他。

麦克迪斯先生很抱歉地声明,虽然近乎儿戏,但上帝保佑,绝对是天大的误会。他由于跳伞不慎,气流跟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才有幸跌进了我们市里的这样一个令人仰慕的模范监狱。亲眼看到了这里良好的秩序和井井有条的管理以及人犯恪守狱纪狱规,到达略无一丝感情流露的高度升华状态,给他留下极佳的印象。特别那些人犯的面部表情,更加强了他如何做一个更好市民的决心。

“再见!值日官先生,如果你需要薰衣草或者除虫菊的话,请光临小店,在莫里隆大街135号!”

他做了一个告别姿势,要走出这座监狱的大门。

“你以为这儿是高尔夫球场吗?”哨兵用枪对准了他。“如果你跨出这警戒线一步,我就开枪打死你——”

“可我千真万确是从天空跳伞落到你们这里的呀!”他展示他的飞行服和飞行服上的那三个缩写字母,还有最强有力的证据,他的降落伞。

“如果那样的话,先生——”值勤的士兵告诉他:“你的状况恐怕会更糟,那你就是劫狱犯。上个月,也就是三圣节过去不久,一位关在这里的大毒枭,就是他的贩毒集团,从空中将他劫走的。司法机关已经下令,对类似空中劫狱犯,不加审讯就可以原地正法。”

“请你别把枪口对准我!”

“那你回到你的牢房里去!”

“你真幽默,我不是你们这里的人,我有什么牢房好去?”

“因为你在警戒线之内,你就得服从我的命令——”

“太风趣了,你!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很简单,你是犯人!”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犯人,长官!”

“在高压电网围起来的这座监狱里,只能有两类人,一类是你这样的犯人,一类是我这样管理犯人的人。你无法证明你和我是同样的,那对不起,你就是犯人。”

自由翱翔的麦克虽然从祖父那辈起,尽量远离法院、警察、监狱、拘留所、保持良好市民的形象,但不等于能忍受这种当不了管理犯人的人,就必须当犯人的选择。他吼了,不比他在空中享受那份难得自由时引吭高歌的嗓门低:“我不是!我不是,先生,你总不会是电脑吧,只有是和不是两种回答!让我出去——”

当然不会让他出去,因为他没有释放证。

“别拦着我!”麦克迪斯径直朝外走去。

等到这位跳伞运动员的肋骨和那位哨兵的冲锋枪托,进行了一番谁比谁硬的较量以后,麦克迪斯不得不认输了。

伊索的弟子马斯涅拉说:“一艘在爱琴海航行的三桅帆船,遇上了可怕的飓风,沉没了。大部分船员不是葬身鱼腹,就是被关在船舱里逃脱不出来,活活淹死了。只有一个摩尔水手,凭着一只空酒桶的浮力,在海洋里飘游了三天三夜,终于到达了克里特岛。喝下的咸涩海水,从皮肤里面往外渗盐。他干涸欲死,幸而找到了一眼涌出甜水的泉。他喝呀喝呀,由太阳升起,一直喝到太阳又沉下海去。想不到这个在海难中侥幸活命的人,却亡命在甜蜜的泉水里。这个摩尔人由于喝得太多太多,一头栽倒在那一汪浅水中,再也没有爬起来。那么,莫里隆大街135号的店铺老板,不也正是这样尝试了他自己的自由之果吗?”

六 死亡合同

孟·弗累德,一个在警察局备案的“头脑简单,但极易行险的”罪犯。当监狱长告诉他,“你提前获得了自由”的时候,他呆呆地站着,面无表情。然后,带着满脸胡须,走出了州立览狱的铁门。

几乎毫无准备地,被踢出了监狱。

他关在里面不自由的时候,非常盼望着听到这个和他名字一样的词freedom。因为这个词,意味着滚烫的馅儿饼、热狗肠、撒了好多胡椒粒的浓汤,他这一生,并无什么奢求,只要有大快朵颐的机会,便满足了。等到监狱长向他宣布这个freedom以后,他倒有点犯愁了。因为,他知道,监狱里的饭,是不用付费的,但在监狱外面,对不起,先生,你得从口袋里掏出花花绿绿的钞票,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这一次,弗累德在狱中呆的时间,比以往两次都要短些。头一次,因为抢银行,打死了保安人员,判了十年。第二次,因为他参与郊区超级市场的劫案,刺伤了警察,判了五年。第三次,他被兄弟帮甩掉了,单枪匹马,强迫酒吧店主打开收银机,并且殴打了歌女,判了两年。但刑期越短,他倒越是觉得服刑时间过得很长很慢,越是希望早日出狱。其实,他强烈的出狱欲望,也就是在下城那家墨西哥饭馆,吃一顿辣得脑门流汗的玉米饼。现在,一年半多点,给释放了,他倒惶惑了。

等他走出那高墙,在强烈的阳光下,回头看那守卫森严的监狱时,那围着的电网,头顶上的瞭望塔,荷枪实弹的卫兵,这一年多每天放风时的风景,再也难得见到,倒有点恋恋不舍了。因为,获得自由的同时,也必须失去牢房里那固定的一瓢汤,一勺豆,周末还有的一块专门属于他的牛排,从肚子的角度考虑,有了freedom而失去了面包,那玉米饼可望而不可及,他真有点不想离开了。

但你自由了,你必须马上办手续。走出牢门前,狱警交还了他入狱时所存放的衣物和仅有的几个芬尼的硬币,还对他说:“打个电话给你的妻子,或者朋友,大概还够的。”

果然,在离监狱不太远的街道转角处,有一个电话亭,还有一个自动售汉堡包机。但他既没有妻子,也没有朋友,甚至连兄弟帮一起作过案的伙伴,也因为有头儿的话,不和他联系了。站在电话亭外,望了一会儿那售货机,舔舔嘴,走开了。

他捏着那几个硬币,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幸好,他此刻还没有想吃些什么的感觉,认识他的人都了解,他只要饿了,就有失控的可能,那迷走神经会使他做出连他自己也不想做的事情。否则,走不出三个街区,他就会因为向路人勒索,或者闯入店堂抢劫。谢天谢地,他在监牢里的最后一顿饭,他多要了一份,在胃里还没有完全消化掉。

这是他第三次走在这条离监狱不远的街上。他第一次出狱,是他妻子来接的,他那时,既有妻子,还有孩子。第二次出狱,就只有兄弟帮的哥儿们,在牢门口等着他了。这第三回,妻子当然不会来的了,她早和另外一个男人,到南方去了;同帮的伙计,包括一块作案,一块坐牢的,也早不和他来往了。马罗说了,“我们兄弟帮要讲究文明地做生意,要讲究合同的履约率,我们要绅士,不要无赖!”

弗累德站在大街上,见到了他在狱中经常梦想的烧鹅啊,火鸡啊,浇了巧克力糖浆的点心啊,可他口袋里那几个硬币,只能买一包炒米花。于是,他讨厌起这个该死的freedom了,骂了一声:“Shit!”无望地走下去。

只是在岔路口,他站了一会儿,打不定主意,究竟该往哪边走;其实,他明白,不论哪个方向,对他来讲,都不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不过,他要是在橱窗外,在哪家院门口,多停留一会儿,他那久久未剃的胡须,就会引起人家警惧疑虑的目光,于是就只好听从自己那不停的双脚,它愿意朝哪走,就随便吧!

尽管弗累德是个登记在册的惯犯,但第三次入狱前,他实际上是一个失了业的匪徒。兄弟帮不要他了,别的黑道团伙,也对他不感兴趣。其实,他从抢银行,偷汽车,到打劫摊贩,机窃钱包,是个无所不能的惯偷。在这个城市里的大部分地段作过案,熟悉每一条街道并知道哪儿可以逃脱警察的追击。虽有过报纸上通缉过他,电视台报导过他,他怎么被子弹击中,流了一加仑的鲜血,还逃脱了警探包抄的光荣,也有在教堂里行窃时狂啖圣餐,被神父扭送到消防队,偷吃膳宿学校的圣诞火鸡,被两名中学生抓获的种种丑行。胡子弗累德,不仅在马罗眼里,即使在同行的心目中,也是个不可救药的败类。马罗好几次要把他干掉,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把他送进州立监狱,莫明其妙坐了一年多牢,又出来了。

这个做不成狱囚,也当不成强盗的双料失业者,成了这个城市的一个多余的人,在无可奈何的踯躅中,竟没有在意身后有人,在向他打招呼。

那个开着汽车的波多黎哥人,一直跟着他,已经叫了好儿声“喂!弗累德”了。但他已习惯在监狱里的号码名字,而“弗累德”倒相当生疏了。直到那辆车,开到他的身旁,伸出来一个脑袋,对他吼了一声,“你是胡子弗累德吗?”他站住了,这才明白,这个车里的人,在叫他。

“叫我?”他问。

“不叫你,我叫谁?”

他从来没见过这张脸。“我不认识你,先生!”

车里的人摆动了一下脑袋,示意他上车再说。他马上想到的,大概是什么散兵游勇,临时凑成的团伙,想拉他去做一桩买卖。这种事,他以前也碰到过,只要能弄到钱,他是无所谓商业道德的。他甚至喜欢这种马上上车,马上动手,马上分赃,然后走掉拉倒的生意。

他恨不能现在就坐在那家墨西哥餐馆里。

由于他心狠手毒,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把对手干掉。在圈子里,胡子弗累德,是个轻易不拉他入伙的亡命徒。第一,他太嗜血,不该死的,他给捅死了,甚至不该伤的,他也会扎上两刀,反而扩大事态,弄得不可收拾。第二,他太下作,连送Pizze饼的小伙计,卖热狗的小摊贩,也会下毒手去抢,而且洗劫一空。这些人,都是向兄弟帮交了保护费的,太丢兄弟帮的人了。

马罗派人教训了他,打得他只差一口气。这种私刑,是黑道上惩罚异己分子的家常便饭,不死也得残废。不过一个礼拜,他钻进陆军仓库,偷出了几箱为远征军准备的避孕套。马罗看着这个曾经打得遍体鳞伤的家伙,奇迹似的完好如初,才想法让他第三次通牢里去的。

弗累德绕过去,坐进车里,他首先声明:“我刚从那里出来,我不想马上再进去。要没有把握,我不干的。”虽然,他对自由不怎么感兴趣,但也并不想在获释后的第二个小时,又失去自由。但是,他口袋里的仅有的几个硬币,提醒他不能断然拒绝这个可能赚钱的机会。

那人不理他。只是证实地问:“你是胡子弗累德不?”

他给他看他那张毛茸茸的脸,“这是做不得假的。不过你得说清楚,干什么和怎么干,合适,我才会跟你们合作的,不合适,对不起,我不想和警察局开玩笑。”

开车的人不做声,不过从他车子行驶的路线,弗累德渐渐辨认出来,是上等人的居住区,也是他往日断不了来淘金的地方。看来,马上就要动手吗?这使他有些紧张,一年多没干这种营生了,手艺会不会生疏?因此,他有点像尚未背熟台词,就被推上舞台的演员,有些怯场。还不知道是撬保险柜呢?还是打劫珠宝店?或者绑票?或者杀人?按他的习惯,比较喜欢明火执仗的抢掠,不大愿意钻在壁橱里,对付密码锁,也不愿意去碰吓得半死的女人。

于是,他不大想干了,至少在他肚子还不饿的时候,要打退堂鼓了。

“让我下车!”

那人耐脸来看他。

“我不想加入,可以嘛!”

开车的波多黎哥人,摇了摇头。

“谢谢你了,我还想多自由一会儿,再见了!”他不等车停就要下了。

开车的人一把拉住他,“如果你是那个刚放出来的抢过银行,抢过超市的孟席斯·弗累德,血型A,头发棕红色,眼球蓝灰色,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一百九十到二百磅,腹部中过弹,臀部有刀伤疤痕的胡子先生,你就乖乖地坐在那里别动。”

狐裡凭气味寻找同伴,弗累德能闻得出来,这个开车的波多黎哥人,十有九是兄弟帮的同道。他一挥手,就掐住了正在开车的家伙,“我跟马罗先生早分手了,我也不想再看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杂种。”顺手下了他的手枪,摸出了他的钱包,“对不起了,年青人,以后发了财再还你吧!”

波多黎哥人笑了,“你真没出息,还是你那下作的老脾气。马罗先生那儿,大笔钱等着你拿,却抢我这点点——”

弗累德笑了,“马罗?”他摇摇头,才不相信那样的好事。

“笨蛋,他就等你在合同上签个字!要不会提前放你出来——”

“算了吧!这种老祖母讲的故事,骗不了我。”他一手打开了车门,要跳。因为他不愿意再和兄弟帮有什么牵扯了。无论是重新入伙,还是永远的除名,那顿洗礼,都得要付出离死不远的代价,这就是兄弟帮的规矩。虽然他像猫一样,有九条命,经历过子弹和匕首,也无损他一根毫毛。但也不愿挨一顿马罗式的私刑和毒打。鞭打人,是马罗最好的帮助消化的手法。

“以前我见过你一面,看来,这一年半,你在牢里倒真是养胖了许多。”波多黎哥人根本不在乎他。把车开得飞快,以致他没法跳车。突然间,猛地刹车,趁弗累德没坐稳,一拳打去,将他击昏。等他清醒时,车子已经在一座洛可可式的建筑物外停了下来。司机把他推出车门,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地挟持着他,脚不沽地地走进了林木森翳的院里。等进到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看到了沙发上坐着的马罗,他只好作不死也剥层皮的打算了。

“你走近些,胡子弗累德!”

他看头儿那镶金手柄的鞭子没在身边,他放心了。他走近了才发现满面病容的马罗已经不会有力气抽打人了。

如果说死亡和弗累德无缘,那么,监狱与马罗也永远不会联系在一起。这个黑帮头目的罪名若是成立,加在一起,可以判七百多年。但他却在这座宫殿式的院子里,过着国王一样的生活。但上帝是公平的,弗累德不死,却有监狱,马罗没有牢狱之灾,却有死亡在等待着他。

“出来了?”

“是的!”

“欢迎你!”

头儿很少这样和颜悦色,过去他习惯用鞭子讲话,这使弗累德有点受宠若惊。但好的开头,不等干有好的结尾,他看着这位大概快要和上帝见面的马罗,不知下一步是什么场面等待着他。他虽然没力气鞭打人,站在他身边的那些如狼似虎的保镖和打手,足可以生吞活剥了他。

马罗看着他,点点头,然后挥挥手。他说他要休息了,让手下人和弗累德打交道。接着,那两个彪形大汉,又把他挟持到大厅旁边另一间屋子里。弗累德以为会在那里受到洗礼,赶快缩紧骨头,准备挨打。这是所有干这一行的最起码的本领,免得内脏受伤。

谁知进屋后,没见到刑具,也没见到那根鞭子。案子上放着两叠高矮不一的钞票,比之他口袋里的硬币,自然是很诱惑的了,那每一张都足够在墨西哥饭店里,吃到躺在那里哼哼为止。他像在黑暗里,看到了太强烈的光线,那两吞钞票使他眼睛有些发花。他问自己:这就是那个波多黎哥人说的,等着去拿的钱?

律师先生笑容可掬地从提包里拿出一纸合同,对他说:“如果你签了字,这桌上的钱就属干你了。”他把这张纸摊在桌上,并且把笔递给那个满脸疑虑的弗累德。

他觉得这是一个骗局,迟疑地站在那里不动。

“我知道你会问,为什么要给我钱?为什么要我签字?这合同上这样写的:我是在神志清醒,在无任何威胁的情况下签署这项合同,我愿意将我第一个肾,在半年内移植给尊敬的马罗先生。在此以后,如果我不幸失去生命的话,为防止在我垂危时刻,无法顺畅地表达我的意志,我愿在此一并声明,将我遗体的第二个肾,也奉献给马罗先生,以表达我对他的爱忱之心。”

弗累德虽然努力在听,因为他不知道肾是什么东西,一下子未能明白怎么回事,当那些旁观者羡慕他有可以移植给马罗的器官,还可以得到一大笔钱,开始诅咒他交了好运时,他才知道总是饥饿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可以卖出好价钱的肾。伹他无法知道这东西长在什么部位,更不知道除了第一第二个肾以外,是不是还有第三第四个,他笑了,一种傻乎乎的笑,一种被意外惊喜,弄得神经兮兮的笑,一种好象明白什么,又好象怎么也弄不明白地呆笑。

律师把笔和合同推到他的面前,同时告诉他:“这一叠多的,是你为马罗先生所献出的第一只肾的报酬。这一叠少的,是那第二只肾的预约订金。”

他想起了每个周末的那块足有一磅重的牛排,也想起了狱医对他特别的关照,他更想起了小时候临近圣诞节前,拼命催肥的鹅。他对那位律师说:“先生,要是我不签呢?”那些嫉妒得要死的同道们,掳拳擦掌地围过来:“你居然提出了这样一个笨蛋的问题,是不是需要帮助你清醒一下?”

他口袋里的几芬尼硬币和那墨西哥餐馆的辣玉米饼使他明白,这只有一个顾客的生意,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就把两叠钞票都揣在自己的口袋里,在合同书的下方,写上了freedom的名字。

然后,他扬长地走出大厅,走出院落。

那个开车的波多黎哥人,从后面赶了过来,弗累德把抢他的手枪和钱包,掏出来扔还给他。但他仍旧固执地跟随着,甚至先跑两步,到大门口把车门打开,请弗累德上去。

“你干什么?”

波多黎哥人笑着回答:“从此,我们就不会再分开了,直到你死!”

他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因为你已经在死亡合同上签了字。但愿上帝保佑,这一次,马罗先生能够移植成功,我就可以不必像看守一个囚犯似的,一天到晚跟着了。”

弗累德想不到在看得见的监狱外面,还有更大的看不见的监狱,于是凄凉地笑了。既然是这样,又何必急着出狱,得到freedom呢?他钻进了汽车,拍拍那个波多黎哥人:“走吧!”

“上哪儿去?”

“下城!那家墨西哥餐馆!吃辣玉米饼去!”

伊索的弟子马涅斯说:“我的老师曾经讲过一只乡下耗子,去拜访一只城里耗子的故事。这个乡下佬进城以后,发现它城里的同伴,有那么多的干果,奶酪,点心,可以随意享用。至于垃圾箱里那些霉变了的,长了绿毛的蛋糕,连闻都不闻一下,要是在乡下,那将是再好不过的美味。于是它向上帝埋怨,这种天壤之别的待遇,对它是不公平的。可是,等它在它朋友那里住了一夜之后,还是回到乡下老家去了。上帝问它怎么改变了主意时,它说,‘亲爱的主啊!你简直想像不出,城里会有那么多的猫,捕鼠器和有毒的饵,以及无数可怕的声响,得不到一时片刻的安宁,眼睛都不敢闭上,天一亮,就离开那里了。’‘是啊!’主说:‘你得到什么的同时,必定也要付出什么的。’这就是辣玉米饼给那个叫Freedom先生的教训。”

七 地狱之门

谢天谢地,他在濒临海峡的鱼市场,找到了一幢房租不是太让他承担不起的公寓。一个人,当幸运向他微笑的时候,连海峡吹来的风,也不凛冽刺脸了。

公寓的管理人员,等他在卧房、起居室、卫生间、厨房走了一遍,面孔上露出满意的样子以后,便要他决定,是不是打定主意,不后悔租下这套在全市也找不出的廉价公寓。

刚刚在《海峡论坛报》谋到一份记者差使的他,毫不犹豫地就点头成交了。他是个热情的人,差一点就要拥抱这位管理员了。“只有傻子才后悔的,先生!”

“赖斯顿先生,那么请你在这份文件上签个字,然后预付三个月的房租,我就把钥匙给你留下了。愿你在新居里,有一个美好的开始。”

“当然啰!”他心想,这一次开始要比以前任何一次开始都会好,一切都那么顺利。干是,他感谢上帝了,没有永远倒霉的人,也没有永远幸福的人,只有主,是公平的。现在,他不是结束了啃干面包和咸鱼的日子了吗?

他很纳闷,一个以社会的良知,公平的声音和尊严的象征而闻名的记者,他深信,说不上有大名气,至少也有点小名气,居然管理公寓的先生会从来不曾耳闻过阿尔弗累特·赖斯顿的名字,这使他相当败兴。他甚至提示,几年前那个因殴打主编而被开革,被判社区服务,在全市闹得沸沸扬扬的记者,就是此刻站在这间便宜公寓里和他签合同的房客时,那管理员还是摇头,不认识,不知道,也没听说过。

他因为这天的心情特别好,原谅了。谁让这城市太杂太乱太没有秩序了呢。光报纸有一百家之多,从政客办的报,到妓女办的报,无所不备。在数量上惟一能够比美的行业,就是本市的精神病院。这个有着惊人的记忆力的名记者,无需查阅资料,便记得起来;在海峡城里,共有一百零一家大的小的治疗精神病的医院。他怀疑,在他殴打主编的那一阵,管理员先生没准在这类病院里,接受治疗吧?

他付了钱,那个呆呆的职员,捏起皮包,踮着脚尖,告辞走了。赖斯顿倒在沙发上,哼起一支《我们都疯了》的流行歌曲。因为这套公寓房,至少要在现在讲好的房租后面,再加上一个零方能租到。就在这有点快乐,也有点癫狂的旋律里,回想从昨天《海峡论坛报》的老板录用了他,结束了领取失业救济金的生活。接着,上帝开恩,今天又在鱼市场租到了一套便宜透顶的房子,明天,对,也许上帝会送过来一个女人。

有了钱,有了床,下一步,那自然是女人,这不是罪恶,上帝还连忙给亚当做出一个夏娃呢!儿年前,他把《每日新闻报》的老板的牙打掉两颗,被赶了出来以后,他的女友在五分钟后把他抛弃了。没有女人的生活,对他来讲,当然很难熬的,不过,他熬了过来。那么,此刻,赖斯顿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个女人,马上找,哪怕是品位不高的,只要她有那个器官就行。他知道,他是记者,他是社会的良心,但他宽恕自己,他是男人,他自信比那些口是心非的市议员们要强一点,他不会一面接受妓女肉体的慰劳和金钱的津贴,一面大声疾呼道德沦丧挽救人心而做出正人君子的模样。他的心、口、以及他的行动,从来是三点成一线,笔直而不拐弯的。此刻,他当然要扑向紧挨着鱼市场不远的码头附近,那里有本市最大的满足性欲的人肉市场。

突然,有敲门的声音,他跳了起来。

难道真像神话似的,想什么,就会有什么?进来一位穿裙子的撒旦?

结果是那位管理员推开了门,只探进一张木然的面孔。凡是在精神病院待过的患者,经受过电休克的,都有这种漠漠的表情。“赖斯顿先生,请原谅我打扰你。我希望你能仔细地阅读一下那份住房合同!”

他把那张要么是天才,要么是白痴的面孔,打发走了以后,看了看腕上的表,觉得此刻到那儿去找妓女的话,好象还早了一些。一些老于此道的嫖客,譬如那些议员先生,甚至他打掉牙的主编,总是在华灯初上的时刻,才出现在那里的。朦胧的夜色,会使女人更动情些,当然也使男人的脸,不那么被熟人认出来。而他,记者天生的本性,又特别热衷把那些礼帽遮住的面孔,一个个地认出来。干是,他想无妨再等一等,就信手把那份合同拿了过来,放在眼前,究竟有什么值得细细看的。

但是室内光线暗淡。这时,赖斯顿笑了,把自己奚落了一顿。也许一个太幸运的傻瓜,顾不上太注意细节的。原来房间里竟没有一扇窗子是打开着的,而且还挂着镶有绦带锦饰的厚呢窗帘,怪不得有一股长久无人居住的霉味。他站起来,既然现在屋里并没有一位脱得一丝不挂的女人,那无妨打开窗子,看一眼海峡风光。

当他把面对海峡的那排落地长窗的布幔拉开,还未推窗,一股令人作呕的臭鱼气味,就从窗棂的罅隙透过来。他赶紧将手缩回,要是打开那几扇落地窗,那和坐在鱼市场的垃圾箱旁,没有什么两样。他开始明白房租低廉的原因了,因为恶浊腥臭的气息,和小报上肮脏新闻似的,腿总是很长,走起来很快,传播的很远的。

于是,他目光落在了身后墙上那扇窗户,心想:只付了十分之一钱的房租,放弃欣赏海峡,也无可抱怨的。他是记者,他根据方位判断,后窗外应该是可以看到那遥远的莫勃鲁喀山的。若是映入眼帘的,是终年不化的皑皑雪峰,岂不也是很赏心悦目的吗?他走过去,拉开窗帘,他吃惊地倒抽一口冷气,不仅是不透明的毛玻璃,而且窗框是钉死的。

冒火的赖斯顿冲下了楼,在管理室找到了那位先生,责问道:本市的监牢,他有幸领教过的,就是敲掉主编门牙的那次,他被关进去过。即使在那里,还有一扇让囚犯看到天空的小窗呢!这位管理员弹起了一双像煮熟了的鱼那样的眼睛,打量着他:“赖斯顿先生,我曾经建议你读一读合同。看来你没有读,或者没有仔细读。其中第十条提请尊敬房客注意的A1和A2款,就是你所提问题的答复。”

“我才懒得看你那狗屁合同,说的是什么吧?”

那双煮熟的鱼眼,瞪着他。

“你就简单地告诉我重点吧!”

那双鱼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赖斯顿知道,这家伙和他见过的亢奋型的精神病患者一样,要么,从凌晨一直不停地演说到午夜,要么,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一句话不说,一个字也不说,哪怕撬开他的嘴,连哑巴啊啊两声也没有的。他那张脸显然已经进入这种无语的亢奋状态,赖斯顿只好回到屋里,打开灯来看这份合同。

作为一名记者,一位在News College拿到过G。I。学位的,差一点获得普利策新闻奖的记者,对于这份合同书的创作者,不由得“钦佩”到五体投地了。他觉得饱尝他拳头的《每日新闻报》的饭桶主编,那位有点忧郁症的家伙,还没有这个饶舌的神经病文字通顺呢!

合同里第十条的A1款这样写道:“如果贵客和宝眷的嗅觉十分迟钝,本房主不反对你打开面向渔市场的落地窗;若是贵客和宝眷完全丧失嗅觉功能者,本建议就等于没有建议一样。不过,倘若贵客和宝眷的面部器官之一的鼻子,还能够正常工作的话,为了你的健康,本房主建议把这扇窗看成是墙壁为好。”

赖斯顿骂了一声“浑蛋”以后,接着看A2款:“如果不是发生火灾,无法夺门而出;如果不是门外有持枪的歹徒,而且已证实彼之枪膛里,装有可发射并足以致命的子弹,本房主建议贵客和宝眷,不要冒险尝试去打开与落地窗相对的,距离约十五英尺的另一扇非透明窗。而且绝对不能敲击该窗,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本房主郑重提醒贵客和宝眷,窗外肯定不是天国,倒有可能是喷着恶火的但丁笔下的炼狱,为此,你作为上帝的子民和这个城市的模范公民,应该摒弃任何好奇的念头,这是确保我们这个可爱城市安宁的惟一之法。”

“去他妈的自由世界吧!”赖斯顿差一点要把这份合同撕个粉碎,但正动手,腕上的表告诉他,现在是到码头去会那些夜莺和观察一些自称正经的男人变为嫖客的时候了。

他要离开这间类似牢房的公寓时,不禁停住脚,望着那扇钉死的后窗,他想起昨天那位新老板的话,“我希望,赖斯顿先生,我们合作愉快!虽然,《每日新闻报》的那个被你打掉牙的神经病,反过来让你尝受到铁窗风味。但我要有言在先的:第一,我非常爱惜我所剩不多的牙,第二,我也不想送谁到监牢里去!”这位社长也许有点妄想狂,也许和这个城市有太多的精神病院,有些什么联系。好端端地,敲你的牙干嘛?可死乞白赖地要赖斯顿向他保证。无论如何,哪怕他是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元凶,也不伤害他的牙齿。结果,赖斯顿自嘲地说:“我眼下的处境,倒像进了连窗也没有的牢房!”想到这里,那股奔向码头,立刻搂住一个女人的性冲动,像小偷见到警察一样,恐惧的神经一旦居主导地位,其他任何欲望和荷尔蒙都得退避三舍。

于是,他明白了人的性欲和人的自由状态,有着一定的联系,有前者而无后者,虽然奴隶也繁衍后代,但那只是生物的本能行为而已。于是,他决定先要打开这扇窗户,哪怕喷火,哪怕走向地狱,然后再到码头上去。带个女人回来,彻底解决几年来积累下来的荷尔蒙过剩的问题。

“什么A2条款,我是房客,不是囚犯!来吧,地狱之门!”

幸亏,他在进News College之前,在体育馆里学过两手拳击。一位教练曾经很当真地希望他能留下来,成为专业队员。因为那位黑人教练相信所有会写字的人,都可以当记者,撒谎是不需要学习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当上拳击手的。而且你若不想吃别人拳头的话,惟一的办法,那你就得有一双足以敲得人灵魂出窍的拳头。不过,赖斯顿不想靠拳头说话,他喜欢他笔下写出来的,至少不是撒谎的文字,于是还是离开拳击班去读G。I。学位去了。这扇看来钉得非常结实的后窗,怎么能经受得住这位业余拳击手那强劲的胳膊呢?终于,封条似的板子和那份合同书上花哨的、狗屁不是的词句一样,三下两下,便松动了,便脱落了,通向地狱的门,就这样打开了。

没有可怕的地狱之火,但他眼前却很亮很亮,赖斯顿还以为是莫鲁喀山的雪峰在闪光呢!

因为人在黑暗里久了,猛一下见到光亮,倒什么都看不清了。但他的荷尔蒙提醒他,那既不是高山,也不是蓝天,更不是正在落下去的太阳和正在升上来的月亮,而是一张娟秀姣好的脸,也许终年在房间里的缘故,多少显得有点苍白的脸。

他从心里感叹上帝的奇迹,来了,全来了,他想得到的,好像一项一项接踵而至。虽然他很想了解对面这幢楼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的眼睛,总是凝神定睛地看着那女孩的脸而无法挪开。其实,那是座很结实,很古老,没有任何特点的建筑,灰色的墙,灰色的窗,连空气也是灰色的。只有那位一半欧洲血统,一半亚洲血统的姑娘,明眸暗齿,唇红发秀,和他一样,在惊慌地、兴奋地、意外地、喜悦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Hi——”他向她打了个招呼。

她也举起她那柔荑般白嫩的小手,向他回应着。

这个姑娘的脸,他有点面熟。虽然他已经失业很久,但并不等于他对这个城布完全陌生,更不等于他对这个城市里的女人彻底隔膜。如果确实她是本城姑娘的话,他怎么从来不知道,或者从来没听说,这个漂亮人呢?而且,赖斯顿的记忆力,不会欺骗自己的,坚信这种油然而生的似曾相识的熟悉,不是错觉。

“也许我认识你的,小姐!”他朝巷子对面那栋楼,对面那扇窗,对而那位小姐说。

她报以温柔的一笑。这种笑容,益发增强了他的信念,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不过,赖斯顿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上帝啊!原谅我吧!”他从心里呻吟地说:“我无暇回想过去,还是把握现在吧!”他知道,那合同书所写的,这是座喷火的地狱,是哄人的鬼话无疑了。但是那美艳的脸,那动人的笑,那企盼心灵沟通的心,却要比真正的地狱之火,更灼伤了敕澌顿。

“你从来就居住在这幢房子里吗?”

她点了点头,“是啊,这是我的家——”而且把那张动人的脸,靠近窗口。

赖斯顿怦然心动,他知道,有的女人只不过使你的荷尔蒙燃烧,但有的女人使你的心喷发和沸腾,他无法宁耐了。码头街那些神女们,相比之下只不过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就你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你的房间里坐着吗?”

“你的窗户打开了,我就不会寂寞了呀!”然后,给了他一个甜蜜的眼波,那流盼闪烁的眼神,多少接近地狱之火的烈度,炙烤得他无法自持,突然涌上一股按捺不住的冲动,决定要跨过这楼与楼间的,不是很危险,但也相当需要勇气和力量,才能跳过去的距离。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诡秘地笑着说:“我不会讲出来的!”

“那我就叫你莉达,芳姬,玛丽亚,林赛,蓓蒂……”他一口气地说下去,她也一个劲地笑着摇头。

“不是,不是,全不是,你难道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应该记得的,可我怎么想不起来了,也许,一个太幸福的人,会忘掉一些不应该忘记的东西,那么,你到底叫什么?”

“你过来,你敢过来吗?你过来了,我就对你讲——”

“亲爱的,你等着吧!”

“别,别!”

本来,若有短短的助跑,这距离不难跨过,但是,赖斯顿跳了出去,只差一点点就可以进入到那扇灰色的窗口里,可是,上帝在最后关头,抛弃了这个幸运的记者。让他悬挂在那窗台下面,一只手攀着那窗框,一只手被那位小姐紧紧攥住。这时,赖斯顿感谢的不是上帝,而是那位训练过他的黑人拳击教练,使他凭靠单臂吊住自己一百八十磅重的身体。如果小姐能够再多一点力气的话,他会挣扎着爬进她房间的。但他要一使劲,没准有可能把她拽出来。

他放弃了这种努力,何况脚下小巷里,已经人头攒动,已经给消防队打电话,已经有九十九家报纸记者赶到现场。这时,赖斯顿才悟到合同书上的地狱之火,是个什么涵义了。“我认识你的,先生!”

他听到那抓住他手的小姐,在头顶上讲话。

“是吗?”

“我就是你采访过的一个画家的模特儿!”

“啊!你叫克瑞斯汀,我想起来了!”记者那惊人的记忆力恢复了。他马上想起本市那座教堂的穹顶,一幅重新绘制的圣母圣婴图。那位如今已经故去的画家,曾经从她那张脸上获得过创作灵感。“是的,克瑞斯汀,怪不得一看见你,就好像认识你好久似的。你好吗?我记得你家不在鱼市场这儿!”

“就在你采访以后,我也开始到教堂去看幅画了,越看越像我,他们就把我送到这儿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他以记者的方位感回答了他自己的这个问题,这是一百零一家精神病院中的一间。“凭什么把你送到这里来呢?”

“因为我告诉过那些到教堂做礼拜的人,他们在头顶所看见的,其实就是我。你采访过,你可以证明。我一点也没有撒谎。”

“你也并没有说错啊!”

“可神父说我亵渎圣灵!说我的神经有毛病!”

这时,两个消防队员,已经架起云梯,攀登到赖斯顿的身边。其实,他根本不想抵抗,不过,《海峡论坛报》的主编,坚持说他具有暴力倾向,所以,挨了一下无需乎挨的电棒。不过,《每日新闻报》的社长,因为他的牙仍旧好好的,这样,他履行了他的诺言,没有送他到牢房,而根据记者赖斯顿先生飞越楼宇的行为,患有轻度的躁狂症,大概是无疑的。适当的治疗和一定期间不给他再度飞橡走壁的机会,自然是很为必要的了。于是,赖斯顿先生不用像罗米欧那样费神爬窗户,而是从大门,走进了这幢朱丽叶也在其内的灰色楼房。

伊索的弟子马斯涅拉讲了《伊索寓言》里的这样一个故事:

“木钉把墙壁钉坏了,墙壁大声嚷嚷:‘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你为什么钉我?’木钉回答说:‘肇事的不是我,而是在后面狠狠敲打我的人。’”

然后他问:“那么,该向长老们忏悔的,究竟应该是谁呢?”

八 沙漠之梦

那个降生在马槽里的孩子的生日,快要到了,公路加油站的卖披萨饼的小屋顶上,那个戴红帽的老头,开始向过路人快活地打招呼的时候,色色拉太太和她的厨娘玛利亚大婶,为今年的圣诞节胡桃馅饼发愁了。

一种皮肤过敏的疾病,使得芭芭拉太太一碰无花果、橄榄油这类食品,就要长出红色的疹块,而且更难忍受的是那股奇痒。于是,可怜的夫人,连厨房门也不敢进了。

“难道上帝不让我过这个圣诞节了吗?”

玛利亚大婶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痛心,过不过圣诞节,也许对她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能让她做她的胡桃馅饼,送给这幢楼里的邻居,那恐怕是她一年中的最大遗憾了。

这是芭芭拉太太住在临河街这套当初很新,如今很旧的公寓里,每年惟一能够表现她的糕点手艺的机会。每当教堂钟声响起,她就从烤箱里端出热烘烘的胡桃馅饼,挨门挨户地送给她的左邻右舍。正当这些邻居往火鸡或者鹅的肚子里,塞进腌腿,胗肝,越橘,人心果等食物以及豆蔻,莳萝等香料的时候,色色拉夫人就会按响门铃,送来她的节日礼物。

这样给邻居带来惊喜的圣诞节,至少有30次,或者说不定有40次,甚至还要更多一些,不过,这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自己也说不好是哪年搬到这儿来的了。

一个人的记忆,开始变模胡的时候,便说明这个人在衰老,也说明记忆中的某件事情,或某样东西,或与这些事情、东西相关联的一切,已经进入那个叫做历史的黑箱里,不可能,也不习惯发生什么变化,连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了什么缘故,必须恪守那个其实无所谓的道理。“主啊!怎么办呢?”

在这幢临河街公寓里,只有芭芭拉太太烤出来的胡桃馅饼,才是真正上乘的。那比之五星级饭店里糕点师也不逊色的手艺,永远给邻居们带来惊喜。那核桃仁、罂粟籽、葡萄干和浓浓的朱古力糖汁,真是让人馋涎欲滴呢!

“哦!是老奶奶做的圣诞节蛋糕吗?”人们情不自禁地赞叹着。

“那当然啰!你没闻出来是‘库里杜里’的香味吗?”

公寓里,原来有些房客,还能从这胡桃馅饼,从这来自非洲的‘库里杜里’香料,能够记起她的那位到撒哈拉以南的国家里,去当雇佣军的先生。后来,时光流逝,些老邻居,不是迁到了别处,住进了更好,或者更坏的房子,便是一个个地先后蒙上帝的宠召,到天国去了。于是,就剩下这位芭芭拉夫人和她的厨娘,是公寓里硕果仅存的最早也是年纪最老的住户了。

于是,陆陆续续搬进来的邻居,慢慢地就只知道有名的老奶奶的馅饼,而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位格斯中尉,正在大沙漠的边缘地带,谁也说不清是为哪一个国家,为哪一个元首,在追杀敌人或者被敌人追杀,度他的余生……但这个故事,后来连芭芭拉夫人也不大讲了。因为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当将军还说得过去,当中尉的话,长官可能要嫌他的胡子太长了。

不过,公寓里的孩子,都很喜欢她,喜欢她的温柔,喜欢她的亲切,当然更喜欢她不一定在圣诞节才烘烤的,而是时不时地送给邻居们的,其中加进了“库里杜里”香料的胡桃馅饼。

三十多年前,芭芭拉夫人和她新婚丈夫,就是在雇佣军团服务,被非洲的太阳晒得很黑的格斯中尉,一起来看临河街的这套八层楼的公寓的时候,是从河上坐着船来的。望着那公寓闪亮的玻璃窗上,映出的曲曲弯弯的河,河上的船,船上这对刚从西西里度完蜜月的夫妻,和那掩不住的喜悦心情。那时,在她眼里,这幢公寓楼房,就像阿拉丁神灯突然给她带来的宫殿一样。

格斯中尉有一只结实的膀臂,搂着她,哼唱着他在沙漠作战时思乡的歌。

鸽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带上我的泪,我的泪,给那黑目甜清的姑娘。

岁月蹉跎,那条长年飘浮着花束、菜叶、柠檬皮和瓶瓶罐罐的小河没有了,那些摇着小船向两岸过往行人兜售西蕃莲、天竺果的小贩没有了,那些岸旁卖煎香肠、卖生啤酒的小摊没有了,在战后经济景气的年代里,填平了这条河,成了一条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她住的那公寓房子,和陆续新建起来的高楼大厦相比,就十分地破旧寒怆了,简直像她家那位厨娘玛丽亚大婶的围裙一样邋遢了。其实,芭芭拉夫人也打算搬走的,不过,她想到格斯中尉万一哪天突然从非洲回来呢?

虽然她知道不会出现奇迹,但她一直守候在这幢和她一样愈来愈老,愈来愈旧的公寓房子里默默地等待着。惟一可以讲给人们听的,“库里杜里”了。

芭芭拉太太从住进来的那天起,就订了一份《晨报》,每早喝第一口咖啡的那一会儿,总要翻一下厨娘玛利亚大婶送来的这份报纸。而且只翻第二十四版上发生在好望角以北的那块大陆上的新闻。她总是在寻找那些黑字标题,有没有哪个国家发生政变?有没有哪个元首被推翻,被杀掉,或者被幽禁了起来。原来的老房客都知道,只要这类非洲的新闻喧嚣一阵以后,格斯中尉就要回到临河街公寓度假;而且,一定要给芭芭拉太太带回只有撒哈拉以南的某个山谷丛林里才有的一种叫做“库里杜里”的香料。

但是,老邻居们记得,也就是那条小河还流淌的时候,见过那位晒得很黑的中尉。后来,无论诸如此类的战乱和动荡不安的消息,怎么从非洲传来,可当雇佣军的中尉却再也不曾回来度假,而且连辗转周折,贴着非洲哪个国家邮票的信件,也再收不到了。

也有些老房客私下里说过,很可能这位中尉已经是躺在沙漠里的一副被秃鹰啄食得干干净净的白骨了吧?然而,芭色拉夫人相信他活着,戴着老花眼镜,和玛利亚大婶一起,在《晨报》第二十四版上,寻找非洲。这两个女人的惟一安慰,只要非洲还在,那么就会有格斯中尉,就会有“库里杜里”。

真成了沙漠里的一个梦了。

于是公寓里的新房客,对芭芭拉夫人惟一感到纳闷的,就是那怪怪的,总挂在她嘴边的“库里杜里”了。

“库里杜里?”那些新搬进公寓的住户,耐不住要向芭芭拉夫人请教的。

而芭芭拉夫人对每一户新搬来的邻居,最期待的,莫过于人家来向她打听这个问题。所以,她会给你煮咖啡,给你端上她亲手制作的胡桃馅饼,让你坐下来,听她的解释:“告诉你吧,年青人,那是非洲大沙漠的部落里,土著人的话,翻译过来,是desert's dream的意思。”

“沙漠之梦?多美的一个名字呀!”

“是一种世上少有的醉人芳香,这香味闻起来,会产生一种进入梦境似的甜美!”

“是这样吗?”

“那还用说,不信,你不妨先闻一闻!”她把馅饼捧到你的脸前,那期待的眼光,显然是等着你的认可和赞同。“这就是为你搬进我们这帻公寓,恃地烤出来的呀!”

“的确是很香的哦!不是吗?”接受这份蛋糕的你,怎么好意思拒绝色色拉夫人的一片盛情呢?

芭芭拉太太又掰下一块,请这位接受她糕饼的邻居细细品尝。“你多咀嚼一会儿,我先生说过,‘库里杜里’开花的时节,连狮子、老虎、发脾气的大象,也会被那香味熏陶得十分温柔的。”

所有的邻居,特别是住在公寓里的老邻居,都懂得,或者明白如何约束自己不生出任何疑问,坚信闻到了并十分欣赏这种难得的“库里杜里”的香味。而且在品尝以后,一定要做出果然比非洲那些凶猛的动物,更容易被这种“沙漠之梦”香料击中而陶醉的样子。于是芭芭拉太太便露出从心底里涌上来的笑容,因为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满足。

也是她仅仅能获得的满足了。

“好吃吗?”

“当然了。”

“我没有说错吧?‘库里杜里’,是真正的众香之香吧?”

“从来也没有闻过的扑鼻奇香!”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会再给你做胡桃馅饼的,不一定是圣诞节——”

应该说,这样味美的蛋糕,对谁来讲,都是很难加以拒绝的诱感。

其实,芭芭拉太太早先在娘家的时候,就在她父亲的糕点铺里帮忙,要不是那一天,她替她父亲到军校去送烤好的毕业聚餐会的点心,也许不会坠入格斯中尉的情网。所以厨娘玛利亚大婶说得好,即使没有“库里杜里”的话,芭色拉夫人的糕点,也是这个城市里数一数二的。

“不管闻没闻到那‘库里杜里’,芭色拉太太的馅饼,无论怎么说,也是很可口的。”捧回糕点的邻居,肯定会赞美这种并不是每个家庭主妇都会烘烤出的美味糕点。

也许哪个不懂事的年青人会问,“什么‘库里杜里’香味啊,我怎么闻不出来呢?”那些和芭芭拉太太住了多年的邻居,便会竖起一个手指警告:“如果你还想吃老奶奶的不用花钱的胡桃馅饼,记住,你闻到的香味,就是‘库里杜里’!众香之香!”

教堂里的圣诞钟声开始敲响了,患了皮肤过敏症的芭芭拉夫人连蜡烛也不想点了,这恐怕是她住进这幢公寓房子里来,最暗淡的一个圣诞节了。

“也许,我要去见上帝了吧?”她坐在安乐椅上喃喃自语。

想到这里,她有点害怕了,连忙摇了一下手铃。厨娘玛利亚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直以为她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了?太太!”

“玛利亚,大概我快死了!没有胡桃馅饼,圣诞节我是过不去的了!”

厨娘一面画着十字,一面扶着芭芭拉夫人到厨房门口,“太太,你看烤箱里是些什么?”

“哦!天哪!”她的目瞭亮了。

“太太,但愿你不要责难我——”

“可是,亲爱的玛利亚,你大概不会忘记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吧?”

“那怎么会呢?没有‘库里杜里’,还能叫作芭芭拉夫人的胡桃馅饼吗?”

“那就太好了!”

“太太,希望你原谅我,也许我把这众香之香,放得多了一些!”

“我都闻出来了!”

“像进入了梦境一样,是不?”

“是的,是的,我都有些醉意了!”

“太太,我也是,我也是……”

两个应该做祖母的女人,会心地笑了。

其实,她们俩心里明白,从来就没有什么“库里杜里”,只不过是一个幻想,一个虚构的故事罢了。干是,在这个不太寒冷的圣诞夜,这幢临河街公寓楼里,家家户户又充满了敲门送来的,这种据说搀有“库里杜里”香料的胡桃馅饼的芬芳。

至少在那一天,芭芭拉太太又能沉浸在沙漠之梦的满足中。

伊索的弟子马斯涅拉说:“原谅这位尊敬的太太吧!也不必大惊小怪,人类的全部弱点,就在于轻信和盲目。我的老师曾经讲过一则寓言,题目叫做《The thirsty pigeon(渴鸽)》。说的是一只口干得要命的鸽子,远远看见一方商店门口的招牌上,画着一杯清水,便不顾一切地飞过去。但没想到那只不过是一幅画,结果撞伤了翅膀,跌在地上,被一个旁观的人捉住了。在我们生活的那个地中海的城邦里,一些长老们,僧侣们,不也敬奉那种并不存在的类似‘库里杜里’式的神明,甚至为此弄到海水上升,大地沉沦的地步,难道我们会忘却这不久前发生过的事情吗?”

九 无罪之城

在天堂镇这样一个小城里生活,确实是让人羡慕死了的,因为这里有一个好的市长。除了上帝有他的天堂外,所有在人间没有天堂可去的人,都想到这个无罪之城来,成为这里的公民。这是共和国总统在提请授予朗奈尔市长大十字勋章时,对授勋委员会发表的演说中讲的。据《共和国时报》的一项调查,这个小镇自从朗奈尔市长主政以来,十五年来,至今没有发生过一起刑事案件,与诸如此类的民事纠纷。跟毒品就更无缘了,虽然,他们的面包上总要撒上罂粟籽的,而且门前庭院里,还栽种这类花开放得很鲜艳的植物,但这里的人甚至连什么是毒品,始终也搞不清楚的。因此,舆论认为,天堂镇是这个罪恶世界和这个黑手党国家里的最后一方净土了。

特地前来向朗奈尔市长授勋的总统阁下,私底下也向他表示过,你的市长可以一直当到你去见上帝时为止,我的总统则不能保证在下一个选举年,不被赶下台来。如果不再当选,要搬出总统府的话,这有生之年的最好去处,我已经看好了,就是到你的小城来,当一个除了偶尔喝醉,但绝不犯罪的好公民。

“希望你不要拒绝,朗奈尔!”总统说。

“这是我们天堂镇的光荣呀!”市长说。

“那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朗奈尔先生说:“由于总统阁下在任期内对天堂镇的关心,我们不但要给您荣誉市民的称号,市议会还会通过一条法令,您只要在天堂镇一天,就有免费品尝本镇各种美酒的权利。”

总统给他佩带上大十字勋章,本是为了得到这个承诺,他那已经有了沉郁酒意的脸上,喜上眉梢,更像一只发情的吐绶鸡了。激动地握住市长的手,提出一个建议,“干脆你到首都当总统,我到天堂镇当市长,好不好?”很明显,视察了第三个藏洒窑以后,总统的舌头有点不大属于自己,开始语无伦次了。

这就是天堂镇所以成为无罪之城的秘密,因为,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汉子,要想认真犯点什么罪,在头脑不清醒,四肢不听招呼的情况下,太概是存困难的。所以,天堂镇没有犯罪记录,得益于那里生产的陈年美酒和小城的人总爱沉溺在醉乡里的缘故。

到偏僻的天堂镇去,有公路和铁路两种旅行方式,但人们通常都选择后者,因为要是自己开着车前往的话,通过那常年飘雾的匹兹底斯山峰,总有不大安全的忧虑。而且,去时还好,回时的保险系数就大大降低了。因为所有离开天堂镇的旅游者,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不免要比平日高出许多。所以,去时头脑尚算清醒的和回时头脑肯定不会太清醒的人,宁可买火车票到天堂镇。另外,天堂镇是个古老的市镇,汽车根本派不上用场,有些小巷,狭窄得连警察走进去,制服上肩章都会碍事的。所以,铁路公司把票价订得很高,仍旧有人愿意到天堂镇旅游,何况还能享受到朗奈尔市长的礼品,两瓶陈年白兰地,总的来讲,是划算的。这两瓶酒,和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送给赌客二十美元的免费筹码一样,会引导大家更多消费的一种策略。

而一个喝了酒的人,顶多借酒使性,发发酒疯而已,喝到一定程度以后,就只有躺倒在酒吧里,马路上了。所以,酒喝得越多,犯罪率越低,朗奈尔市长并不隐讳这个领导无罪之城的秘诀。

火车从首都出发后,沿途穿过山林和隧洞,穿过大片的葡萄园,大约走行两个小时的光景,就会听到车上的广播员,用不同于报别的车站名时的特别声调,通告车厢里的旅客,“女士们,先生们,马上要到的一站,就是全国,甚至全世界都闻名的无罪之城。当你们走出车站的时候,第一个来欢迎诸位的天堂镇人,就是市长先生,他会骑在他的马上,向大家致敬!”

于是,整个车厢里的旅客,都会雀跃起来,因为全球没有一个市长,会这样对待来访的每一位客人,马上就产生出宾至如归的感觉。当人们从月台走出来,在候车室里,领取市长礼品的时候,那一排失物招领的橱窗,就把来客看傻了。那里面有成捆的面值为一百个盾的大额纸币和堆积如山的硬币,还有立兑的大杏旅行支票以及各式各样的信用卡。还有简直可以开一间珠宝店的那么多的金银首饰和宝石翠玉。啊!人们由不得地赞叹了!

列车继续向旅客广播:“就在这一刻,旅客们请注意,很可能芝加哥的一家银行被洗劫一空,香港的一家金店闯进了几个持枪的蒙面大汉,西撒哈拉的一辆联合国运给嗷嗷待哺灾民的粮车,遭到身份不明的武装匪徒掠夺,在南洋的公海海面上,海盗正在轮奸可怜的女船民,搜刮她们身上最后一块铜板。而在南美的一个庄园里,正把成吨的海洛因装上直升机……这是个充满太多罪恶的世界,所以,只有在天堂镇,才能远离罪恶,才能享受净土的快乐。”

接着,走出车站,马上看到朗奈尔先生从市政厅里骑着马出来,向大家致意。如果那一天,有VIP,也就是重要客人光临的话,还会有军乐队,还会有献花和开香槟酒的仪式。所以,南美洲的一位大毒枭撒斯拉瓦先生,一个十恶不赦的歹徒,由于来到这里,受到市长隆重的礼遇,以致他萌发最后一点良知,在这里做出了他一生中惟一被人称道的善事。

这个世界上数得着的贩毒王国的首领,那留着一撇小胡子的撒斯拉瓦先生,能在这座小城里感化,而且没有任何抗拒地被捕,简直是奇迹。伴随这位大毒枭的一生,是血腥的枪战和杀人如麻的记录,居然他的党徒连枪都没有掏出来。《共和国时报》的标题是“举世闻名的毒王,向无罪之城输诚纳款”,这种褒奖使天堂镇人脸上有光,所以,在教堂的祈祷仪式上,小城人向这位小胡子欢呼,比总统那次来授勋还要热烈。

小胡子应市长的邀请,走上圣坛,发表演说。虽然他身后站满了闻讯追踪而至,要捉拿他归案的国际刑警组织和C·I·A和F·B·I的彪形大汉,但他从容不迫地讲出了逮捕前的几句话:“我有太多的钱,我犯太多的罪,我现在很累很累了,我不再想得到更多的钱,也不想再犯更多的罪。我要物色一个能让我安心,能使我休息能使我死后闭得上眼的地方,我走遍了世界,哪儿也比不上这个空气里充满着浓郁酒香的天堂镇。我现在终于明白,人之所以犯罪,就因为这世界上充满邪恶,如果都像天堂镇这样的无罪之城,我的毒品卖给谁呢?”看得出,他的酒也喝了不少,脸像刚出炉的蛋糕那样红亮。

在热烈的掌声中,他看了身后那些虎视耽耽的警察和特工,然后对朗奈尔说:“因为我知道我离活着的人大概是越来越远,相反,离死去的人倒是越来越近了,我希望,如果将来不久,要是能够埋在贵城的话,和无罪者一起,也许那作恶的念头会打消许多的。否则,我真害怕我到了那一个世界里,我会不会故态复萌,又要经营一个新的毒品王国?”

在他讲完话以后,市长致答词时发表了他的犯罪观。“在上帝面前,我们每个人都是罪人。所以,谁是罪人,谁不是罪人,也是很难说得清的。我们大家都知道,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没有一个硬币,两面都铸着相同的花纹,正如警察和小偷,小偷和警察,有时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很难分清的。文艺复兴时代以来,有多少思想家,被当作罪人啊,同样,被关在牢里的罪人当中,也不见得就没有思想家。所以,撒斯拉瓦先生能在我们小城悟通了人生哲理,是我们小城的光荣。我们热诚地欢迎你这个决定。总统阁下已经表示要到我们小城来度过他的有生之年,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拒绝撒斯拉瓦先生阁下,死后到我们小城长眠呢?所有来到天堂镇的人,不管他是罪人,还是无罪的人,只要在我们这儿不犯罪,舰我们尊敬的贵客。”

朗奈尔先生还同这位南美客人,以及那些怕他逃走的警务人员一起合影留念。这张照片登载在《共和国时报》上。那个南美人,和朗奈尔先生拥抱,依依不舍,然后,他像一头忏悔过的绵羊,眼含热泪地离去了。

为了他的生命最后的归宿,大毒枭留下来一张支票,那数额大得足够把整个天堂镇都建成公墓,但最后,市长还是决定在酒厂和教堂的中间空旷地里,为无罪之城的无罪者,建造一座这个世界最豪华的五星级公墓。市议会通过一项法律,葬进公墓的死者,必须具有像一颗钻石般毫无瑕疵的良好名声。为此,制定了九款十八条的《入墓规则》,诸如,未经允许,偷折邻居的花呀;路上拾到钱物,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呀;饲养的宠物到处大小便,不负责清扫呀;与不是自己妻子的女人,光着身子睡在一张床上呀;和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有过性器官的接触呀;至于行凶抢劫、杀人放火、强奸少女、谋财害命,更是绝对被拒绝在无罪者公墓门外的。

但独有撒斯瓦拉先生可以例外,金钱还是很起作用的东西,虽然这个小胡子作恶多端,杀人无算,他手上的人命案,加在一起,不比天堂镇的总人口少,考虑到他对于天堂镇的贡献,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市议会特别批准,第一,这块墓地,要以这位大毒枭的名字命名;第二,专门为他预留下一席最好的葬身之地。尽管小胡子被C·I·A和F·B·I押回到佛罗里达,判了一百八十三年,住进了州立监狱,而且马上就有越狱未遂的消息,传到天堂镇。居民们起先有些怫然,后来,朗奈尔市长说,他不过是由于对天堂镇的憧憬和缺乏耐性,怕等不到一百多年,早瘐毙狱中,到不了他的墓地,才有此不慎的行动吧?倘非如此,那也不是撒斯拉瓦先生的错,因为就他的名言来考量,他之所以要犯罪,肯定那里有一个让他必须犯罪的环境。于是,大家很为自己能生活在这无罪之城,有这样一位最好的市长,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了。

幸亏这个小城镇,地处偏僻的匹兹底斯山区,一天只有这一趟高速列车经过这里,如果像巴黎、伦敦,或者布鲁塞尔,那市长将会累死的。这就是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好处了。所以,这位世界上最好的市长,在车站向到来的客人,挥手致谢,并提醒大家千万别喝得太多,然后悠闲地骑着他的那匹公马,在小城里踱步。如果那一天,没有多少缠身的公务,朗奈尔先生心情颇佳的话,他会随便地到市民家中去访问,去和主妇聊天,说不定还要参观一下厨房,特别要指导关干一种加罂粟籽的甜饼的烘烤法。他骑在马上,要比坐在车里,更能透过窗子,看到每家每户在忙些什么。他关心城里的每一家,都像关心自己的家一样,同样,他关心每一个女人、孩子,也像关心自己的女人、孩子一样。他是那样的慈祥,那样的和善,又是那样的善解人意,而且,还是那样的有学问,有风度,所以,每家的门都向他打开着的。

在公墓建成以后的剪彩仪式上,又一次来到小城的总统,收起那把纯金制成的剪刀以后,曾经羡慕地说过:“朗奈尔先生,如果,你要竞选总统的话,我怀疑我能不能战胜你!”

朗奈尔回答说:“您放心,我一点也不希望住进你那总统府里。因为那样的话,就没法像好邻居那样,坐在别人家的客厅里,喝下午茶了。有时候聊得兴起,忘了钟点,那匹马也自己回到马厩去了,我就会住下来,像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您在首都,能有这种处处为家的乐趣吗?再说,我老了,我和我那匹公马一样,已经没有多长的路好走了。一个人像一棵葡萄树,他那儿生了根以后,就很难挪走的了。”

“听你这样讲,很有一点悲观色彩呢!”

朗奈尔先生叹息地说:“当你发现一个男人,想做他应该做的事,而力不从心的话,那会是怎样的颓丧了。”

总统表示理解,“不过,你也不必太多忧虑,无论如何,你太太给你生了三个多么漂亮的孩子呀!你晓得我是多么嫉妒你吗?”

市长有三个孩子,米道尔、安道尔和希里道尔,而总统却没有一个,脸上有一丝惆怅。朗奈尔知道总统阁下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因为,他们刚刚给公墓剪了彩。按照古老罗马的习俗,每个做子女的,在赎罪节,是要给自己去世父母献上一束康乃馨的,只是亲生骨肉,才有资格这样做,而且花一定要绛色的,象征血缘的连续。很显然,总统可以支配国家的命运,却没有办法使他离开人世后,在他的墓石上增添一束他所期盼的绛红色的花。

市长反过来劝慰总统:“何必想得那么远呢?”

总统说:“你在无罪之城里,是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可我在那罪恶之都里,真不知哪一刻,飞来一颗黑手党的子弹,就会要了我的命!”

于是,在公墓门口,从市长那张和善的脸起,到围观的小镇居民的脸上,所流露出的生活在无罪之城的幸福感和不知罪恶为何物的单纯到了极点的目光,加上空气里洋溢着的浓郁葡萄酒香和墓地旁边教堂里做弥撒的钟声,都让人产生出一种纯净的圣洁感情。

总而言之,这里,已经连续不知多少年,没有犯罪记录了。每年,共和国的警察总署都要发来一份调查表,其中每一栏,例如强奸案次数,抢劫案次数,欺诈案次数,绑票案次数,诱拐少女案次数,以及吸毒贩毒运毒藏毒案的次数下面,都填的是零。不但没有一宗刑事案件,连经济案件,交通意外也不曾出现过,哪怕是一次汽车闯红灯的记录,也找不到。

有一次,《共和国时报》的采访小组,来到无罪之城,一定想打破一下这个城市为零的犯罪记录,决心要闯一下红灯试试看。他们驾着车,在这个城市里四处兜风。可是,凡闯过了红灯时,都没有警察在场记录。等到有装察站着的路口,那张脸比红灯还要红,你去向他自首,说了也等于是白说。这样,没趣的记者们,只好怏快地离开了。

由于多少年来,没有案件,因而也没有罪犯,市警察局墙上挂着的手铸、枪械,拘留所的铁门窗,已经长满了厚厚的铁锈,斑驳得像古罗马暴政时期留下来的文物。为此,市议会通过了一项本年度的特别追加预算,同意财政局由大毒枭援建公墓的余款中,拨出五千个盾,购买除锈剂和滑润油,用来保护这些器械不被潮湿多雾的山风锈蚀。

少校的这种主动精神,使市长不安,因为他想得到晋升的话,必须要破案。对他来讲,无罪之城,就意味着无所事事。于是,朗奈尔想出了一个主意:“不过,与其把钱花在这些没有用处的东西上,席勒少校,还不如为我那可怜的坐骑,寻找一个伴侣。难道你没注意到它在这方面的生理要求吗?听说你对犯罪学,有过研究?”

“哦——”席勒少校抱着那五千个盾,正打算到酒吧去,听市长一说,马上成为动物的性犯罪方面的专家。其实,市长知道他在警察学院读书时,犯罪学这门课程,从来没有及格过,但是,想到能给他找点事情干干,省得他无事生非,便耐着性子听他讲下去。“朗奈尔先生,是这样的,公马要是性冲动起来,得不到宣泄的途径,也许会跳到别的雌性动物身上,很可能打破我市的犯罪记录,不能不未雨绸缪。”

他越说越来劲,还举了人作为例子,“市长先生,在你的太太生三个道尔的日子里,你有没有过这种跳到别的女人身上的欲望?”少校承认自己决不是圣徒,不仅有欲望,而且还实行过。他曾经按捺不住冲动,跳到他妻子妹妹的身上,结果,他妻子挺着大肚子和他分手了。那当然不是在天堂镇出的事,不影响这个城市的无罪记录。“不过,我真是钦佩您,朗奈尔先生,您太太在生米道尔、安道尔和希里道尔一连串小孩的时候,您竟然没有跳的欲望,我太崇拜您啦!您是圣徒安东尼转世,您是我们天堂镇的纯洁象征。”

市长的好名声,圣公会的长老们已经封他为俗家神父,道德骑士,而且还担任国际拯救性犯罪协会的名誉理事,用得着你警察局长来肯定吗?不过,还是尽量鼓励他:“你是天堂镇的警察局长,你得设法担保住这匹马,别在道德上犯罪哦!”

席勒少校因为那次跳到了妻子妹妹的身上,弄得满城风雨,离开首都,来到天堂镇当警察局长,因为没有什么案件的缘故,预算从来不多,这次好容易弄来五千个盾,还要为这匹公马找一个性伴侣,花掉一千个盾,心里有点舍不得。后悔刚才炫耀学问,瞎说什么动物性犯罪了,便改口道:“也许您老人家的马,能够控制得住,不会跳到什么身上的。”

“为什么?”

“因为受到您道德的影响吗!”

“不不不,少校,我再一次地提醒你,这匹公马,过去见到年青女人,像见到一棵橄榄树,一根电线杆一样,无动于衷的。现在,它见到女孩子,像见到一把鲜嫩的燕麦草,不想移步了。有一次,你猜,它把我拉到哪里去了?”

少校瞪着鱼泡眼,回答不上来。

“到了玛丽亚家。”

“我知道我们这个小城里,有几十个名字叫玛丽亚的女人。”

“就是那个在首都红灯区里,做过应召女郎的玛丽亚呀!”

席勒少校说:“在天堂镇,叫做玛丽亚,做过应召女郎,还吸过毒的,至少有三五个,最出名的,一个是黄头发玛丽亚,一个是黑头发玛丽亚,另外一个,就是叫作巨无霸的玛丽亚,现在开着一间酒吧。”说到这里,他舔了舔舌头,努力咽下一口唾液。

“哦,万能的主啊,我几乎分辨不出来她们,在我眼里,所有天堂镇的女人,都是和我妻子差不多的。不过,那一天,马把我带去的那一家的玛丽亚,那乳房简直可以称作是魔鬼的杰作呀!后来我明白了,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一旦性欲冲动起来,是会散发出一种诱引气味来的。人的鼻子退化了,已经闻不到了,但是,动物具有这方面的特殊嗅觉,是她胸前那圆鼓鼓的东西,把我们引到了她的家门口——”

少校的鱼泡眼瞪得很大,听到这里,差点没把眼球跌出来。当即改变了主意,做了个立正姿势:“报告市长先生,我马上用这五千个盾,成立一个防止马犯罪的委员会,把这匹公马好好地管起来。”

“很好,很好!”市长拍拍他的下属肩膀,“你在动物犯罪学方面,造诣不浅呀!这几匹马会提供你一个继续深造下去的条件。”市长希望这位少校整天在马厩里研究才好。这是个不须寻找,便会发现罪恶的世界,更何况是那位小胡子先生光顾过的地方呢?于是,兴冲冲的少校去到遥远的非洲购买最纯种的母马了。

原先,天堂镇在没有成为无罪之城的时候,至少有一百多个穿制服和五十多个穿便衣的警官、警佐、警士,忙着盯梢、跟踪、抓人、审讯。十五年前,朗奈尔当上了市长,他在《新旧约全书》里从头翻到底,也没有找到在上帝居住的那个天堂里,有警察局的设置。于是他向市议员们呼吁:“在天堂镇,用得着这么多的充满可怕责任心的人,在街上走来走去吗?”他在议会秘密作证时还说过:“诸位尊敬的议员先生,假如你手里拿着一根鞭子的话,你是不是想抽打谁呢?假如你是侦探,能不伸出鼻子东嗅嗅、西闻闻吗?”

议员们觉得有理,于是,天堂镇的警察局编制,只有这位少校局长和他麾下的几个醉眼矇眬的交通警察和那匹市长的坐骑。现在,十五年后,又多了几匹非洲牝马。它们一见市长骑着公马出来迎接火车站的客人时,便会情不自禁地嘶叫起来。

一切问题都出在这位积极过了头的少校身上,他不该一下子把所有的盾都用来买牝马,一匹两匹性伴侣也足够那匹公马操劳的了,现在四五匹雌性的马,轮流追逐着市长的坐骑,不但公马有些疲于奔命,连市长本人也有点吃不消了。

就在赎罪节前不久的一个周末,少校发现市长骑着那匹马,似乎轻车熟路地往那个他也经常光顾的巨无霸玛丽亚的酒吧踱去。他一气之下,打开了马厩的大门,那几匹显然也由于性饥渴而有犯罪倾向的牝马,不顾一切地冲将出去。市长一点也没说错,动物比人在性气味的嗅觉上要高明得多,跟踪追来,很快就撵上了。当市长刚到酒吧门口,正要下马,那胸前鼓着两座小山丘仰的玛丽亚,笑吟吟地迎上来的时候,那五六匹马已经纠缠成一团,每匹马都有跳到别的马身上的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强烈欲望,彼此不停地咬着、叫着、跳着、踢着。可怜的朗奈尔先生就这样在铁蹄下,结束了他的市长生涯。

他当之无愧地要长眠在那撒斯拉瓦无罪者公墓里的了,而且是紧挨着预留给这位小胡子的墓地旁边。总统在首都听到这条噩耗以后,竟病倒了好些日子,直到过了赎罪节,他才乘坐专列前来吊唁这位全国和全世界也数得着的好市长,一位完美无缺的圣徒,一位人类道德至高无上的典范,一位据总统讲,是他心目中再也找不到的维护爱情,婚姻,家庭的楷模。当他俯下身去,代表共和国,将花圈的缎带整理一下的时候,他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绛红色的康乃馨花,那实在是很刺伤他的心的,因为,他将来到这一天,墓前不会有这样的风光。

但是,他突然怔住了,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眼前看到的花,不是应该有的三束,而是四束,五束,六束呢……天哪,他都不大好意思抬起头来了。

不过,当他想起市长曾经说过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硬币,是绝对不会两面相同的话,也就豁然自若了。于是,也以一枚硬币的脸,望着朗奈尔的未亡人和那三个道尔,以及那些个名叫玛丽亚的女人和那些个长得很像朗奈尔的年青孩子,不禁更加羡慕躺在棺木里的老朋友了。

当他后来听情报部门向他汇报,关在佛罗里达州立监狱里的撒斯拉瓦先生,获悉市长的死讯后,当天夜里,到底还是越狱成功了,不禁请教起这位官员:

“会来我们国家吗?”

“当然。”

“会去天堂镇吗?”

“当然。”

“他不会为参加朗奈尔的追思弥撒,才这样冒险的吧?”

“还用说!”

讲到这里,总统在胸前连连划着十字,对现在已生活在真正天堂里的市长,不由得十分敬畏起来。

十 湖上故事

春天,是美丽的。春天里的泻湖,是温馨的。而泛舟在湖面上,看月色撩人,听桨声,那该是最为惬意的事了。

这等赏心乐事,也只有朱利亚一世想得出来。这位大公,深感政务繁冗,日理万机之余,还要应付后宫那些玉体横陈的佳丽,连夜间也不得安宁。于是,他带着他的一名侍卫,一位弄臣和一个弹七弦琴的御用诗人,偷偷地打开宫门,坐着“贡多拉”,这种只有威尼斯才有的两头高高翅起的游艇,悄悄地离开王宫,直往泻湖而去。

大公看到城市的灯光,在夜色中渐渐隐遁,眼前是白茫茫一片的,万籁俱寂的泻湖,为终于有不需躬耕播种的一个安静之夜而高兴。而且,耳边不再有人向他提出物价、通胀、治安、监狱扩建,以及娼妓罢工等等令他心烦的问题,便叫船夫加快速度,划到尽量远离尘嚣的湖中央。

乘着大公难得的这份好兴致,那位桂冠诗人,凑过去,要献上他的一首吟哦月光的即兴之作。御前弄臣从不失去任何一次邀宠的机会,按住诗人的琴弦,要讲一个比《十日谈》还引人发噱的笑话。龙骑兵当然不甘人后,他说,大公需要的是安静,还是由他来表演一段无声的武士之舞吧!诗人反驳侍卫,这样的好景色,没有诗,就像美女的眸子失去了光泽。弄臣不赞成诗人的说法,这应该是一个欢乐的夜晚,只有笑声,才能彻底的放松。剽悍的卫士认为他的剑光和月色相辉映,那是绝妙的境界。

每个人都想得到单独的表现机会,像后宫里那些贵妇们的争宠嫉妒一样,恨不能把别的竞争者一口吞吃掉。三个人在大公面前推推攘攘,暗地里使劲较量下绊子的结果,使这艘已到湖心,离岸太远的游艇,舱底出现了一个裂纹,汩汩地往船里冒水。大公喝住了他们,舱里的水已过脚面了。

船夫放下手中的橹,修补了好一会儿,也堵不住这条愈来愈大的隙缝,眼看着水涨到膝盖了。

时近午夜,肯定不会有人发现而来救援的,大公问大家怎么办才好,还用说吗,除了同舟共济,拼命向外戽水,努力往岸边划之外,别无生路。但是,划了一程以后,虽然汗流浃背,船里的积水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照此下去,要是不减轻船的载重量,只有葬身鱼腹一途。可是,把艇上所有能扔掉的东西,投入湖中,舱里的积水,还在上涨。大公说:“看来,只有往湖里扔人了!”

可是扔谁呢,大家面面相觑。大公的目光,还未睃巡到诗人这边,这位缪斯的弟子,自觉地站了起来。他说他完全明白,每逢这样的时刻,第一个奉送上祭坛的,非他莫属。于是,他把那首月光的诗篇,朗诵一遍,然后,悲壮地道了一声拜拜,一仰身,倒在了泻湖里。

游艇轻了一点,但离岸仍有相当路程,走不多远,船只又下沉了不少,看来,该轮到第二位牺牲者了。大公本想让侍卫跳出艇去,但考虑到船夫是一个民众,而民众总有某种程度的可怕性,为了安全,留下侍卫,更有用些。他对嬖幸的宠臣说:“爱卿啊!我不忍心与你诀别,因为,那个比《十日谈》还精彩的笑话,尚未耳闻呢!事已至此,只好委屈你了,那么,请爱卿把它讲完了,我们再永别吧!”

他不想死,对大公说:“龙骑兵比我重得多多,他离开游艇,我们大家都能获救。”这位弄臣一向以如簧之舌,所向披靡著称。但这一次失灵了,大公主意早定,便说:“你赶紧讲你的笑话吧!”

在死神面前,他的舌头像打了个结似的,这人间绝响,非但未能讲笑了谁,倒把自己讲哭了。大公背过脸去,侍卫明白什么意思,走过去,将他推进湖水里。

可是,侍卫也被大公逐出了游艇,成为祭坛上第三个牺牲品。虽然,已经见到了岸边的渔火,但船只也快要浸满了水。大公对船夫说,“你也跳下去吧!”他想只剩下他一个人,怎么也会得救的。等到最后一个民众成为牺牲品,离开这条游艇,大公却不知怎么驾驭手中的橹。一个白痴可以统治一个公国,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船夫。于是,眼看着他自己和那条“贡多拉”,慢慢地往湖底沉没下去。

古希腊的寓言大师伊索这样说过:“有人把别人推向危险,自己也深受其祸”,“同样,那些陷害伙伴的人,往往不知不觉地和伙伴同归于尽!”不多一会儿,连船的影子也看不见了,这春夜里的温馨湖水上,只有一轮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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