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豆地里,他突然觉得人很小很小。
天是极阔,的,润着无边的蓝。那蓝静着,静得没有一丝皱纹,静得高远。淡淡中有鸟儿滑过一弧儿,没有痕。秋日安谧地钉在天上,泊一圆洇洇的明亮。光呢,肉肉的,像婴儿的小手儿。
风也平和,偶有一缕,梳儿一样,凉凉,凉凉。
秋熟了,空气里弥漫着浓浓涩涩的腥甜。高粱地里,一排排红枪倒下了,又一排排竖着。在秋阳挑着的一抹抹红锈里,有乡人在劳作,却不见人的影儿。玉米田里有沙沙声响过来,那掰过棒子的和没有掰过的一样茂密。刈过的谷地里,一个个谷捆兀自立着,有雀儿打着旋儿飞,去啄那新熟的籽。草人呢,雀儿似已不怕,就亲亲地落在旧草帽上,嬉戏。红薯秧蔓漫地扯开去,爬出一片片绿的灿烂。芝麻花早已谢了,干干的秆上缀着一嘟一嘟的紫褐色小屉。远远的河堤上,“鬼拍手”闪着一树树铜钱大的亮光,那亮光风铃似的晃动,不见响。颖河蜿蜒,树也蜿蜒,一行行东去。河滩里,是一荡一荡芦苇,芦花白白的软软的,有“叫吱吱”在软白中点墨。坡东是柿林了,柿叶红了,秋阳燃着一片斑斓的霞血。坡下是黄黄的村路。村路上鞭儿悠悠,一辆辆载着秋庄稼的牛车缓缓动着,自然也有粉红一抹,那粉红扭扭地过了小桥。秋光里,村庄在一片宁静中沉沉地卧着,明亮而朦胧。瓦屋的兽头隐隐现着,兽头上飘绕着一缕缕炊烟……
他弯下腰,默默地对自己说:“割豆吧。”
豆炸了,豆荚一个个咧着小嘴儿。他听到了“噗噗”的爆炸声,很细微的爆炸。豆粒没有跳出壳外,只是炸了。有青涩的香气从豆荚里溢出来,一丝丝漫散。于是有许多吃炒豆的日子从香气里飘出来,久远而温馨。可他没有抓住,他抓住的是豆棵。
他的手刚一抓住豆棵,便有了焦焦剌剌的感觉,那感觉一下子刺到了心里,刺出了烧豆的焦糊味。他抓紧豆棵,用镰割下来,放在地上,而后一镰一镰割下去。很快,那感觉消失了,只有麻。
慢慢,他的手湿了,手上很润。那润叫人喜悦。很多年没有割过豆了,割豆是很重的活路,女人的活路,得一直蹲着,是腰上见功夫的。他还会这活路。他笑了。继而他闻到了腥味,甜甜的腥味。是血,豆秆上有血。那是他的血。他的手被豆棵刺破了。
血艳艳地红着,顺着手上的纹路漫散开去,润成了小小的溪流,那溪流孕汇成饱饱的一滴,“噗”,豆儿一般滚落在脚下的土上,润成了一个小小的让人激动的凹圆。在小凹里,他看见一个穿红袄的小儿在豆地里爬。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土娃儿。娘跟一群女人割豆去了,就把他撂在豆地边上,捉三两只豆虫让他玩。
他害怕豆虫,豆虫毛茸茸的,于是他爬,把小小的指纹印在土地上。爬着爬着他就站起来了,摇摇地在豆地里站着。豆地里散着女人的脊背,那花颜色的腰扭扭地动着,他认定其中的一个是娘。娘的脊背上有湿湿的一块,那块汗湿慢慢地洇开去,洇成了一朵七彩汗花。这时,娘回过头来,望着他笑了。他看见娘笑了,那笑脸灿灿如秋阳。倏尔,娘就不见了,那些花颜色的脊背也不见了,只有他独独地站着。久久,久久,有脚步声响过来,他看见了娘的手指头,娘的指头伸在他的嘴边上,把一团糊状的东西塞进他的小嘴里。那东西有一股焦燎的气味,却很香很香。那是娘嚼过的烧豆的气味。烧豆糊糊,娘用牙一点点磨碎的烧豆糊糊,混拌着娘的汗水娘的唾液娘的牙痕的烧豆糊糊,带有秋风秋光秋之气味的烧豆糊糊,他是闭着眼一点一点吮的。太香了,太馋人了!吮着吮着,他的小牙吮到了娘的指头肚儿上,在娘的指头上留下了一排细碎的牙痕。没有了么,就没有了么?
他睁开眼望着娘,娘笑着去了。他的牙缝儿里还残留着一点烧豆糊糊的末末,他细细地品味这点末末,用很多唾液去泡它。直到睡去了,他的小嘴还动着,拖很长很长的口涎。
他常常就这样躺在田野里睡去了。头枕着豆秆,身上盖着娘的破袄。豆秆不扎,豆秆很温和。娘的破袄热烘烘的,有一股浓浓的汗腥,很好闻。可醒来的时候,他却发现他竟在棉田里躺着,身上盖着一堆白白灿灿的棉花。是在梦里么,也许。摘棉花也是女人的活路。他看娘在棉田里摘棉花。雪白的棉花在娘的手里跳,一絮一絮地跳。娘的手像蜂儿似的动着,东一下,西一下,高一下,低一下,仿佛有音儿响儿扯出来,倏尔就是一抱。娘走回来倒花的时候,总喜欢把他扔在棉花堆上,一次一次地扔。
他就在棉花里滚。棉花很软很软,他挣扎着往外爬。娘笑着,婶婶嫂嫂们也都笑着,一片花嗒嗒的脸。那笑里藏着什么,叫人愉快的什么。他看见娘的十个指头红洇洇的。花棵上刺很多,娘的手红洇洇的,可娘笑着。
娘做活路时总是笑着。夜里,小油灯昏昏的,光呢,只有一豆,多暖人的一豆哇。油灯亮着,墙花花的。墙上有纺车的影儿,有娘的影儿,有点心匣子的影儿,有老镰的影儿,有吊着的馍馍篮子的影儿……影儿绰绰地晃着,一会儿猫样,一会儿狗样,黑得亲人。纺车小曲似的唱着,“嗡儿,嗡儿”,就有一条细细长长的棉线从娘的手里牵出来。墙上呢,晃晃就有了一条老牛,老牛的鼻角拖一根长长的绳儿,仿佛就是雨天了,披蓑衣的人儿缓缓牵着老牛,一踏一踏走。偶尔,娘抬头看他,影儿就先笑了,影儿墨着一团慈祥,影儿说:“娃,睡吧。”“嗡儿,嗡儿”,墙上就又牵出什么来了。有时,半夜醒来,屋子里有“哐”声响着,墙上跑着一条灰灰的小鼠,小鼠随“哐”声窜动,一下西了,又一下东,有猫儿去捉那小鼠,总也捉不住。娘呢,在织机前坐着……早晨,上工的钟声响了的时候,他就有了一件红袄,一双虎头鞋。
三婶说:“这娃儿官相。”
四婶也说:“这娃儿官相。”
娘也就笑笑。
现在,他没有了红袄,也没有了虎头鞋。没有了。
天,多静呵,多静。在远远的天的那一边,有缥缥缈缈的声音在唤:
“金令,杨金令,你来呀……”
他死过。
一个多月前,在省城的一家医院里。爹流着泪把他拉了回来。爹拉回的是一摊肉。在城市,一个乡下娃子读了四年大学、又读了三年研究生之后,他成了一摊肉。见了他,爹已说不成话了,爹只说:“咱回家,咱回家。”
一近热土,乡人们就围上来了。乡人纷纷撂下活计,从田野里奔出来,一个个焦焦地问:“咋啦?咱娃咋啦?!”爹泣不成声,就拉着他往家走。乡人也跟着走。乡人还以为他是“人才”,柿树坡的“人才”。乡人走时送过他,这会儿又接下了这摊肉。乡人厚哇,乡人都在院里站着,默默地站着,没有人进屋去,乡人怕羞了他。只有辈分长的老人才进来坐一坐,说些宽心的话。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已无话可说,就那么木木地在床上躺着。五天,一连五天,娘给他擀酸汤面叶儿,给他烙油馍,给他炸焦花儿,这些都是他爱吃的,可他看都不看。爹杀了老母鸡,在瓦罐里炖了鸡汤端给他,他尝都不尝。爹问他,娘问他,他一声不吭。
乡人给他送来了红枣、柿饼、鸡蛋,也说了许许多多安慰他的话。可他一句都没听见,他听不见。娘的头发都急白了,不住地淌眼泪。爹搓着两只手,人像傻了似的。最后,娘给他下跪了。娘跪在他的床前,流着泪说:“金令,你吃一口,哪怕吃一口哩。娘求你了……”
他还是不理。
他觉得他应该有死的权力。死就是解脱。一个人连死的权力都没有么?他要死,还要死,任何人都不能阻挡他去死。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一切都很遥远。他要这摊肉干什么?五天来,他眼前一直晃动着一个女人的影子。女人冷冰冰的,像一座冰雕的城堡。七年哪,七年的奋斗,七年的熬煎,七年的出卖,城门关闭了……
他死过一次了,仅仅是又多活了五天。时间使他空明。他觉得这堆肉已不再属于他。他很轻,轻如鸿毛。看着那女人的影子,他愿意轻如鸿毛。
第六天头上,七爷来了。八十高龄的七爷拄着拐杖来了。
七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来探望他的乡人纷纷让开路,让七爷进来。七爷默默地站在床前,一句话也不说,举起拐杖就打!拐杖“咚咚”地响着,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身上,那声音很空。已是一堆烂肉了……可打着打着,屋子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炸雷般的吼叫:
“狗剩儿,给我滚起来!”
那一声仿佛来自天庭,来自旷野,来自沉沉的大地。而后有什么倒塌了,他听到了房倒屋塌般的轰鸣,空中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烟柱!继而是一片寂静,在寂静中有嘈杂的乡音飘过来。娘站在黑黑的磨道里,举着笤帚疙瘩说:狗剩儿,推吧,恁爹借驴去了。队长站在菜园里,脚踢着分成一堆一堆的南瓜:这是狗剩儿家的,这是绳头儿家的,这是驴蛋儿家的,那一堆是歪家的!三叔扛着锄边走边说:狗剩儿,驴日的!一大晌儿就割恁多草?还不够恁娘烧锅呢!换糖豆的老八说:狗剩儿,去吧,上家找两对破鞋,破鞋换糖豆,甜甜你那狗舌头。豌豆蜷在麦秸窝里,悄悄说:狗剩儿,狗剩儿,咱去偷歪家的杏吧,麦黄杏。妞妞说:狗剩哥,我给俺娘说了,上俺家捋榆钱儿吧,回去叫俺婶给你蒸蒸,香哩。骡子说:杨叶黄黄,狗剩儿藏藏。四婶说:狗剩儿,娘那脚!
就那俩青蛋子枣儿,天天来偷?!
狗剩儿……
狗剩儿……
狗剩儿……
杨金令没有了。女人的影子模糊了。颖河水白亮亮地漫过来。躺在床上的那摊肉蓦然一惊,继而抽搐、颤抖,一点点缩,一点点缩,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肉干样的东西,很腥很腥的东西……他看见七爷了,七爷在河堤下的瓜园里坐着,泥胎似的坐着。七爷的脸是土色的,身子也是土色的,深深浅浅的土色使七爷跟瓜庵完全融合了。瓜园草屋在阳光下金灿灿的,七爷的脸也是金灿灿的。阳光在七爷的脸上涂了一层金红色的釉,那釉里盘绕着一曲曲土红色的蚯蚓,蚯蚓犁动着一沟沟紫黑色的土地,在土地的边缘,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又亮着暴晒的乏黄。七爷正眯着眼儿打瞌,七爷的鼾声像夏日的干风一样哨动着小小的瓜庵。
小狗剩儿摇摇地走来了,手里提着盛水的瓦罐。七爷没有睁眼,可他听见七爷说话了。七爷闷闷地说:“狗剩儿,过来。”狗剩儿走过去了,把瓦罐递给七爷,等着七爷给他摘瓜吃。七爷不接瓦罐。
慢慢,慢慢,他眼里流出了两行热泪,继而抱头痛哭!
狗剩儿哇……
狗剩儿,他还是狗剩儿么?
回家一个多月了,虽然他已不再有死的念头,可他还是羞于出门。他怕见乡人,没有勇气面对乡人。见了乡人,他能说什么呢?
乡下的日子很缓,温馨的缓。狗叫了一两声,而后住了,猪又叫起来。有一股发酵饲料的气味酸酸甜甜地弥漫。母鸡下蛋时“咯咯”地唱着。阳光呢,在土墙上缓慢地移动,很闲适地移动,映着灰灰的隔年雨痕的亮光。有风时,院里的树摇一摇,漏下一地碎碎的影儿。从矮矮的土墙上望出去,是邻家瓦屋的兽头,瓦一棱一棱亮着,有蒿草在瓦缝里摇动。屋门自然是大敞,玉米一堆一堆在院里摊着,门搭在门框上悠悠晃着。或许有人走进来,从容地拿了簸箕出去。一时主人用簸箕了,就站在门前亮喊:“谁使俺家的簸箕了?”于是就有人应上来:“二嫂,我使了。”你笑笑,我笑笑,隔墙谝起闲话来。间或,有这家那家的风箱时而“叭嗒”、时而“叭嗒”,梦一般响着。常常是娘端着饭走进屋来,他才知道天晌了。
夜里,蛐蛐一声声叫着,那叫声短而润。鼠儿这儿“吱吱”,那儿“吱吱”,有尖尖的小脑袋探出来,在墙角处骚动。土桌上敬的是先人的“牌位”,“牌位”黑着,泻一团狰狞的温和。土桌上方贴着一张拄拐杖的寿佬,寿佬花彩彩的,笑也淡泊。墙上挂着各样的家什,家什模糊了,独一把老镰在夜气中黑亮着,像一弯醒着的黑蛇。那黑蛇曲得极为生动,看上去滋滋味味的。罩了塑料布的窗户上有一块小白,月光透得模糊,似有水样的月影儿印在地上,方着狭小的旖旎。夜常常就静下来了,四周听不到一点声响,很闲很闲地静,静得像一碗墨汁,静得匀和。而后又慢慢地化出动来,轻轻的,轻轻的,这儿,那儿,润生着似光同尘般的呢喃。
耳房里,爹的咳嗽声哑哑的,已很陈旧。娘小心地给爹擂着背,娘说:“豆炸了,西坡的豆快炸了。”爹说:“要娃还是要豆?”娘不吭了,而后是一声声叹息。
第二天早上,他突然说:“我割豆去。”
娘喜了,眼里有泪。她转过身悄悄地对爹说:“娃想过来了。”爹的手抖抖的,慌忙磨镰去了。
秋阳挂树梢了,枝头上挑着一个桔红的圆。出门时娘说:
“别累着。不指望你干活,出去散散心吧。”
走在村路上,他生怕碰见乡人,就头勾勾的,甚也不看。只感觉到脚下的土很软,辗满车辙的乡村土路面面汤汤的,踏下去就是一个窝儿,很舒服。这时,他听见有人叫他,那声音怯怯的。
“金令,你……好啦?”
他抬起头来,眼前站着一个鸡窝样的女人。女人蓬头垢面,身上驮着一大捆红薯秧。红薯秧湿漉漉的,女人身上也湿漉漉的。女人大概已干了一早上活计了,一只裤角高绾着,裸露着沾满泥土的杆子腿。女人脸庞上似还隐隐藏着昔日的姣好,只是老相了,纹路很密,汗渍一道道污着。女人就那么站着,腰弓弓的,脸上带着笑。
他认出来了,那是六婶。六婶嫁过来时年轻漂亮,人也爽快。他还听过六婶的“房”呢!记得六婶年轻时是村里唯一敢与队长对骂的女人。在豆地里,队长骂声:“驴日的!”六婶就夹腰站在田埂上,一蹿一蹿地唱声回骂:“你狗戳哩马操哩碓碓搉哩洋锡焊哩牛鞭摔哩锅耳朵片哩猪尿泡灌哩葫芦瓢涮哩……”六婶骂得五彩缤纷,节奏明快,骂了一天豆雨!骂得队长一愣一愣的。骂着骂着,六婶“咯咯”地笑起来……现在六婶老了,老了的六婶站在他面前,很卑微地说:“金令,你、好啦?”
他想叫声“六婶”,可喉咙干干的。六婶赶忙说:“赶明儿上家吧,上家吧。”说着,狼拉窝似的拖着红薯秧去了,走得依然有劲。
在六婶身后,是五叔。五叔拉着一车玉米,很吃力地往前拽。车很重,五叔头上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汗。五叔的制服褂子扔在满载的玉米车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土布汗褂儿。看见他,五叔远远就站下了,那汗脸上骤然堆满了笑,笑里竟有了一丝巴结的意味!五叔看见他很想说一点什么,很亲热的什么,一时却没了词儿,很窘地站着。他的手搭在车杆上,反复地摩挲着车杆上镶的旧铁皮,好一会儿才说:“金令,你下地呢?”
他一直是很害怕五叔的。五叔当过多年队长。那时候,五叔站在大碾盘上讲话,腰夹着,裤腿捋着,日日的骂说,总是很严厉。五叔常年披着那件制服褂子,在县城做的四个兜的制服褂子。敲钟时披着,干活时也披着。天热时,那件制服褂子就搭在肩头上,光脊梁搭着制服褂子,甩着手走。下雪了,那件制服褂子又套罩在老袄的外面,扣自然系不上了,就敞着怀,荡荡地走。
有时,那件制服褂子撂在场院里的大石磙上;有时,又挂在炕屋门口,村人见了会说:“队长在呢!”在许多个秋风萧瑟的黄昏,五叔站在村口的夕阳下,身披洒满霞辉的制服褂子,挨个检查割草娃子的草篮子,而后去摸女人的裤腰。女人“咯咯”笑着骂道:
“老五,火棍头!手恁凉,咋不叫恁媳妇给你暖哩?!”五叔严肃地说:“驴日的!上头说了,要肚见(防微杜渐)哩。乡里乡亲的,今儿个就不‘肚见’了,老实!”……
他叫了一声“五叔”,五叔却慌忙去披那件撂在玉米车上的制服褂子。褂子很烂,皱巴巴的,五叔把褂子披在身上,又很“行政”地拍拍土,凑凑地望着他说:“金令,别累着,别叫累着。广播碗儿里说了,恁是‘文物’哩,金身子儿。”
他望着五叔,很想笑一笑,可他笑不出来。
再走就碰上了豌豆,他童年的好友豌豆。豌豆坐在一辆手扶拖拉机上,“嗵嗵、嗵嗵”开过来。拖拉机上装着新割的芝麻,芝麻上趴着俩娃儿,娃儿有七八岁的样子,颠动着红扑扑的小脸儿。瞅见他,豌豆熄火了。豌豆从手扶拖拉机上跳下来,带着一身芝麻的清香。他觉得豌豆会冲过来,会骂一声,然而,豌豆没有冲过来,豌豆走了两步,又返身走回去了,他扭身去抓一件衣裳,从衣裳里掏出一包烟来,匆忙忙拧出一支,举着说:“吸着,金令,你吸着。”
小时候,豌豆常带他去地里捉“搬藏”,从“搬藏”洞里掏花生吃;领他上树掏麻雀窝,掏了麻雀糊了屁眼儿烤着吃;割草时,也总匀给他一些,好不挨娘的骂。豌豆有灵性,上学时也是学校最聪明的学生。后来就不上了,去学木匠手艺……这次回来,听说豌豆曾守了他三天三夜,豌豆没有进门,就在院里守着他。可见了面,豌豆却举着烟说:“金令,你吸着。烟不好,你吸着。”
他热热地叫了一声:“豆哥。”
豌豆张了张嘴,扭脸朝孩子喊道:“柱儿、花儿,叫叔哩,叫叔……”
俩娃儿眨动着小豌豆眼儿,齐声叫“叔”……
往下,在蚰蜒般的乡村土路上,乡人每每见了他,都要站下来,说:
“金令,歇歇吧。”
“金令,多养养。”
“金令,别伤着身子……”
金令……
金令……
金令……
倏地,他闻到了狐狸的气味,那是一种很高贵的香水的气味。女人的影子出现了,带着狐臊味的女人……
四
豆炸了,豆“砰”一声跳出来,滴溜溜转着,亮一条小小圆圆的弧儿。那弧儿在阳光下先是青青黄黄地一闪,继而绿黑,弹出时又成了灿灿金红,坠儿一样,忽儿就不见了。豆棵上只剩下了空空的一刀豆荚,豆荚仍硬硬剌剌的,却仅仅是一个壳了,散着青气的壳。
在一片“嚓嚓”声中,爹的腰像弯弓一样在豆地里弹着。爹来得很晚,爹拾掇完玉米才来的。一会儿就赶到前边去了。爹平日里话很少,脸总是瓮着,吃饭时就蹲在墙跟处,很无趣的样子。然而,一进地里,爹就活了。那身腰杀下去就跟弹簧似的,活泼泼地动。脸呢,慢慢浸出红来,汗儿一珠一珠亮,皱纹深深浅浅地紧着。那是怎样的专注啊,眼到了,镰也到了。在镰的一吐一吐的亮光里,豆棵贴着地皮飞起来,而后一片片倒下,地上又会旋起小风一样的尘烟,在尘烟荡起的一瞬,另一只手就接下了那豆棵,随即一个扎好的豆捆就躺在地上了……爹用的是一张短把儿镰,那镰把儿是一截榆木棍做的,爹的粗手把它磨光滑了,看上去黑亮。这把镰很有些年头了,是爷爷辈用过的,爹说爷用这把镰扛活时挣过头份口粮。如今镰刃已很薄了,只有窄窄的一溜儿,爹还是不舍得丢它。这把镰不用时就在墙上挂着,于是一面墙都很腥。这次回来,他曾长久地看着那面墙,他在斑驳的泥墙上看到了一幅图画,关于镰的图画。后来他对爹说,那镰很腥。爹拿起闻了闻,说不腥,一点也不腥。
天边滑过一片云,软白的云,云朵儿静得飘逸,淡淡远远的飘逸。云朵下有铃儿脆响,那像是车铃声,糖葫芦一样的,一串一串。他看见了,在黄黄的大路上,在刈倒的和没有刈倒的秋庄稼的缝隙里,游动着一行车队。在秋阳的映照下,车铃的反光一闪一闪,晃着刺目的亮光。骑在自行车上的乡人像过年一样穿着新衣,一抹鲜红在车把上飘荡,而车后架上花匝匝的,那定然是乡村里的点心了,捆成一匣一匣的,贴有花印封儿的点心。他知道这是相亲的队伍。“相亲”,在乡村里是很隆重的。
九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穿士林蓝布衫的女人,女人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妞,扭扭地进了三婶家。接着,豌豆爹押着豌豆也朝三婶家走去。豌豆穿了一身新,只是嘴撅着,头梗梗的,很不情愿的样子。豌豆娘出来得稍晚些,打扮得青菜儿一样,喜恰恰地朝三婶家跑。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豌豆跑出来了。临出门时,在大人的监督下,豌豆塞给那小妞一块花格格手绢,手绢里鼓囊囊的,像是包着什么。小妞抖手接过手绢,又在士林蓝女人的示意下把一块蓝格格手绢塞给豌豆,豌豆拿住就跑。豌豆跑到村街上对他说:“我不要,娘硬让要,还给她五十块钱!”他问:“谁?”豌豆说:“榆钱儿。”他又问:“谁是榆钱儿?”豌豆不吭了,脸红红的。迟了一会儿,豌豆说:“扁担杨的,扁担杨尽罗锅。”半晌的时候,豌豆爹赶出了一挂大车,车上坐着三婶、豌豆娘、士林蓝女人,还有那狍尾巴样的小妞。豌豆说:“他们要去县城给榆钱扯衣裳,还吃油煎包哩。”他问豌豆:“你咋不去?”豌豆气嘟嘟地说:“我不去。”后来他才知道,豌豆定亲了,定的是“娃娃媒”。村里人都说豌豆有福,九岁就娶上媳妇了。从那以后,每逢节气,豌豆都要提着点心匣子到扁担杨串亲戚。扁担杨离村七里路,头次是豌豆爹押着豌豆去的,把他送到村口。后来就让豌豆自己去。有一回,割草的时候,豌豆问他:“你吃过点心没?”他说:“没。”豌豆说:“我也没吃过。你想吃不想?”他望着豌豆,吞吞吐吐地说:“娘说……是串亲戚用的。”豌豆眨眨眼儿,说:“后晌你在桥头上等我。”于是他就去桥头上等豌豆。等得驴叫唤了,豌豆才走过来。豌豆穿着一身新,脸儿也洗得很净,手里提着四匣点心。豌豆来到桥头上,四下看了看,就蹲下来了。
豌豆解开捆点心匣的扎绳:说:“都说点心好吃,你尝一块,我尝一块。”他问:“敢吗?”豌豆说:“一匣子,只尝一块,看不出来。”豌豆先捏了一块,他也捏了一块,惊兔似的塞进嘴里,就觉得甜。
过了一会儿,豌豆咂咂嘴,说:“再尝一块吧。”于是就你一块我一块“尝”下去了,“尝”得野快,一“尝”就尝了两匣!“尝”得肚子里沉甸甸的,发渴。他跟豌豆又轮换着去桥下喝水,喝得肚子翻浆。喝了水,才知道害怕了,他小声问豌豆:“豆哥,咋办呢?”豌豆眼骨碌骨碌转着,说:“不怕,我有办法。”说着,豌豆去路上捡了些晒干的驴粪蛋,然后一颗颗摆在点心匣里,摆好了,又把装着点心的匣子放到上面,用绳子扎起来。他怯怯地望着豌豆。
豌豆提着点心匣子晃了晃,说:“不吃看不出来。”于是豌豆就提着驴粪蛋点心串亲戚去了。在整整半年的时间里,一放学回来,他就去“读”豌豆娘的脸,看看她发现了没有。可半年过去了,驴粪蛋点心杳无音信,豌豆娘的柿饼脸也很平和。然而,当他觉得事情已经过去的时候,一日,豌豆娘却掂着笤帚疙瘩满街撵豌豆!撵着骂着:“你个猴精!你个馋猫!你个偷嘴驴!你个王八孙……”原来,扁担杨榆钱儿她娘头天提着驴粪蛋点心去集上卖,被人家日骂了一顿……豌豆娘自然撵不上豌豆,就转回头骂豌豆爹,豌豆爹却乐呵呵的,不管。豌豆定亲后,豌豆爹一直乐呵呵的。先是每天放工拉一车土,日不错影地拉。豌豆爹拉土是垫房基用的。亲事一定下,他就张罗着给豌豆划了一片宅基,那片宅基是个大坑,就每日里拉土垫。村里人见豌豆爹哼着小曲儿拉土,就说:“哟,赌等着使媳妇了!”听了这话,豌豆爹眼里像喝了蜜一样,细眯眯地眨巴着。这个大坑,豌豆爹垫了两年,风天拉,雨天也拉。坑垫好了,背也驼了,可豌豆爹还是乐呵呵的。就又每日里往木匠堆儿里凑,拧根土烟递上去,问人家一座房得多少檩条,多少椽子,多少砖,多少瓦,多少石灰,多少洋钉,而后念念有词地盘算。在许多个烟化了的日子里,有时,他见豌豆爹在坯场上站着,光着热热的汗脊梁摔坯子;有时,见豌豆爹拉着石灰车从通往禹县的大路上走来,车上捆着被子,拴着小锅,还有盛水的铁桶;有时,见豌豆爹在屋后的宅院里站着,手叉把着去量杨树的直径,喜滋滋地对隔墙的五婶说:“两把粗了!”
有时,又见豌豆爹兜着鸡蛋去代销点换洋钉,他对代销点的老八说:“孩儿他小舅,要八分钉。”老八回道:“鳖儿,仨鸡蛋只能换六个。”豌豆爹说:“六个就六个吧。老婆纺花,慢慢上劲。”老八说:
“快亲住媳妇的脚指头了吧?”豌豆爹郑重地说:“明年扎根基!三五年房得盖起哩,不耽误办喜事。”……后来豌豆爹病了,病得很重,只一口气悬着。七爷说:“不中了,人是不中了,赶紧安排后事吧!”就在那天早上,榆钱儿来了,没过门的儿媳妇看老公公来了。豌豆精灵,串了几年亲戚,就把榆钱的心“串”过来了。几年不见,榆钱儿已经出脱成大姑娘了。榆钱儿站在豌豆爹的病床前,脆脆地叫了声:“爹。”就那一声“爹”,只见豌豆爹两眼白瞪白瞪,喉咙里咕噜咕噜咕噜噜噜一串响,一口浓痰卡出来了!慢慢,人醒了,眼里也有光了,张嘴就要吃的。二日,放学的时候,他看见村街的朝阳处蹲着一个黑石磙。细看不是石磙,是豌豆爹。豌豆爹竟然能下床了!豌豆爹的腰已弯成了九十度,头在脚上,腰在头上,身子像满弓似的折着。那情形不像是晒暖儿,而像是背日头。阳光照在豌豆爹的腰上,仿佛阳光里也浸透了血汗的腥味,一浪浪播散。背日头的豌豆爹看不见人的脸儿,跟人说话就像推碾似的,磨身子转着圈儿说:“俺媳妇昨儿个来了,俺媳妇进门就喊爹……”依然是乐呵呵的。
父亲极羡慕豌豆爹。豌豆的新房盖起后,父亲有很长一段日子不到饭场里去了。常常在院里的槐树下蹲着,脸相木木的,很羞愧的样子。日后,当他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才重又到饭场里去了,很是荣耀。
父亲望着相亲的车队,先是一喜,又很快闷下来,勾下头不看了,弯腰去割豆。他也对自己说:“割豆吧,割豆。”
“的的、的的、的的……”有践踏声响过来,那是高跟皮鞋的践踏声,红色的践踏声。影儿像火焰一样燃烧着一……
五
天晌了,正午的秋阳白而亮,地上开始有了一股股燥热的气浪。风依然沁人,时而一缕,甜丝丝的,淡了身上的汗。在刈过的谷地或高粱地里,土地袒露出来了,秋乏的土地一块块舒展开去,阔大着无边的慵倦。仿佛那该收的已经收获,地力尽了,也就默默的,无语。在田埂上,有老人安详地坐着,斜披着一件老袄,“吧嗒、吧嗒”地吸旱烟。阳光下,蓝蓝的烟雾在老人的头顶上盘绕,絮絮绵散。极远处有牛儿哞叫,声声细长。
割了一晌豆,手像鸡爪一样,握不住,也伸不展,很麻。腰呢,灌了铅一样,沉沉的。他躺下来了,伸开四肢,头枕着一捆豆秆。一时就觉得很舒服,莫名的舒服。身下的土刚贴上是干的,而后就软,越蹭越软;温温烫烫的软,软得叫人惬意。秋阳暖烘烘的,像被子一样罩在身上。天蓝得博大,人呢,又在狭小的一隅,无人知晓的一隅,就有静环绕着你,淡淡的静,闲适的静,静得宽容。他细眯着眼,觉得眼前花花晃晃的,有阳光在眼皮上游走,柔缓地游走。这时候,人仿佛烟化了,化成了一缕阳光,一抹细土,一个小小的蚂蚁……
爹背上豆捆头前走了。爹不让他背。爹说,你身上还虚呢。
小时候,爹说,力是奴才,不使不出来。这会儿爹说,你别背。给你五叔说了,明儿用他的架子车拉。在他上大学的头一年里,爹就把架子车卖了,为给他交学费。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扛起一捆豆就走。当豆捆压在肩上的时候,他觉得脖子上像着了火一样难受。可他还是背起来了,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走。渐渐,人仿佛走丢了。他觉得不是人在走,而是那一小块在走,脖子处那一小块,很辣的一小块。后来连那一小块也木了,人反而空明。小时候,他常赤脚在这条田间小路上走。背着草筐,掂着小铲,“吧叽、吧叽”地走。
下小雨的日子,黄土是不沾脚的,小路上清晰地印着五个蒜瓣瓣儿样的脚趾。四个“斗”,六个“簸箕”,娘说的。他踩着四“斗”六“簸箕”走,走出了一大半“簸箕”一小半“斗”。天于的时候,土扑腾腾的,面一样细,踩上去很暄。就一路尿过去,尿一路麻坑。
而后伙伴们高喊:“回家呀!”他也高喊:“回家呀!”蹦出一路狼烟回家。
下了沟,过了坎,就上了回村的大路了。村路像黄汤一样,泛着许多车辙的印痕。有拖拉机的,有架子车的,还有木拖车的。木拖车的印痕很平展,曲着两条平行的轨迹,永远不相交的轨。在平滑的轨迹中间,散着花瓣儿一样的牛蹄印。那时候他曾专门踩着牛蹄印走,一个一个碎那“花瓣儿”,总也碎不完。冬天就不行了,冬天里那蹄印被冰冻住了,那半圆的蹄窝是透明的,很硬。化雪的日子,那蹄窝宛如砚台,“砚台”里注着一小团墨迹,阳光下黑渍渍的,一点点融。
记得在小桥上丢失过什么,他记不起来是什么了。这是一座石板铺成的小桥,小桥的石板磨得凸凸凹凹的,像老人的脸。
桥面上散着一片片谷粒,也像是老人的脸。过去卖糖豆、现在开代销点卖烟酒杂货的老八,他听见“咯噔”一声,仿佛是架子车在桥上打住了。哦,他记起来了,他在桥上丢过一支铅笔,才买的铅笔。娘用一个鸡蛋在老八那儿换了一根铅笔,给他不到一天就丢了。那是夏天的时候,他跟豌豆一块来桥下扎猛子,把书包扔在桥上,那铅笔就滚丢了。回到家,娘按住他打屁股,娘说:咋不丢你哩?!现在他真的丢了,他弄不清他到底是狗剩儿还是杨金令……
是龙,还是麒麟,龙麒麟。村里娃子长到八九岁,大人拍拍屁股说,去“龙麒麟”上学吧,看看能不能长个四不像!
“龙麒麟”是七爷一手造的。
那时候,学校是跟岗庄一块办的,原是一座破庙。下雨天,庙院坍了。上头拨了些款子,两个村就商量着重建学校。自然是人力物力分摊。于是这边出一班木匠,岗村也出一班木匠。
木匠见木匠眼红,两班人马就对着垒起来了。这边是七爷“把作”,七爷是村里的木匠头。七爷腰里束一根麻绳,袖手而立,脸沉沉的,板子一样。那边是张黑吞“把作”,张黑吞是岗村的木匠头。张黑吞手里拎根长尺,眼斜斜的,脸上凛着一团黑气。一排房子,两边要紧的房角上站着各自的大徒弟。这边站的是杨洪元,那边站的是张铁锤。两人光脊梁拎瓦刀,遥遥相望,十分威?
风。往下是二徒弟三徒弟四徒弟,各把一方,谁也不看谁,就见“砰砰叭叭”一片瓦刀响!张黑吞斜着吊墙眼,骂徒弟骂得很凶。
看到哪儿不顺,木尺一挑,“呔”一声,立时就得拆了重垒。七爷一句话也不说,七爷就在那儿立着,目光洒到哪里,哪里紧。起房那天,七爷晚来了一会儿。七爷来时,看见另一边房脊上的龙头已经扬起来了,张牙舞爪的。那是岗庄大徒弟张铁锤的手艺,活儿做得很漂亮。而这边的龙头还没起来,活儿也没人家弄得好。七爷恼了,七爷大吼一声:“滚下来!”大徒弟杨洪元红着脸退了下来。七爷老袄一抡,腾腾腾爬了上去,一瓦刀就把那还没弄好的房脊头砸了!
这时,天已苍苍地黑了。岗庄的匠人已经收拾家什走了。
独七爷还在房脊上蹲着。七爷光着脊梁,像兽头一样蹲着。徒弟们全都默默地站在那儿,谁也不敢吭声。天黑下来了,只听七爷长叹一声,七爷说:“回去吧,都回去吧,这是我的错。”而后七爷一步步从房上走下来,一声不吭地走回去了。徒弟们也都慢慢地散了。可杨洪元没有走,杨洪元一直在房前站着。
半夜的时候,七爷提着马灯来了。七爷闷闷地朝黑影里问一声:“是洪元?”杨洪元哽咽着应了一声。七爷说:“提上马灯。”
杨洪元默默地接过了七爷手里的马灯,师徒二人重又爬到房顶上去了。两人在房顶上一直蹲到天明……
天亮的时候,房上没人了。这时,人们才看清,房上两个脊头是不一样的。西边是龙,张牙舞爪的龙。东边的却是麒麟,有头有角有身子的麒麟。更叫人惊异的是,那麒麟的眼跟活的一样,无论你站在任何地方看,那麒麟都是对着你的,仿佛有灵性似的。
岗庄的张黑吞围着房子转了一圈,而后一抱拳,领着人走了,连起房酒都没有喝。
就这样,二龙盘成了“龙麒麟”。村人们提起学校都说“龙麒麟”。也有人说,这不合规矩,龙就是龙,麒麟就是麒麟,咋能弄成“龙麒麟”呢?
七爷说这是天意。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村人们都说:“龙麒麟”出人才了!“龙麒麟”出人才了!“龙麒麟”不合规矩,不合规矩才出“四不像”呢。
过了小桥,就是乡村的学校了。那就是“龙麒麟”,他在那儿上过六年学的“龙麒麟”。学校的土院墙依旧,那豁豁牙牙的土院墙是他当年用小屁股磨过的。院里的篮球栏依旧,那是木匠用木板钉的,仍很歪。学校的房顶灰蒙蒙的,瓦上长着一蓬一蓬的枯草,看不见“龙”,也看不见“麒麟”,只看到了两只很丑的小兽头,兽头斑驳了,已分不清鼻眼。校园的墙壁上,仍像往常那样书写着许多大小的粉笔字,那字像树枝一样叉叉巴巴的,带着很阳壮的小公牛的气味。乡村学校里到处都弥漫着这种小公牛的气味。学校已经放学了,校院里静静的。教室的窗户上也仍糊着隔年的旧报纸,报纸烂了,透过报纸的缝隙可以看到一排排泥桌,泥桌上是不是还有他划的“边界”呢?他记得那时候学校里只有一名国家教师,剩下全是泥腿子耕读教师。国家教师姓白,是个右派,同学们私下里都叫他“白眼狼”。冬天里,白老师脖子里总围着一条驼色围巾,那条驼色围巾使白老师显得很有学问,连甩围巾的动作都是很有学问的。白老师有糖尿病,那时候同学们曾坚定不移地认为白老师是吃白糖吃多了才得下糖尿病的,病得很富贵。所以白老师常吃麸气馍。在许多个寒风凛冽的夜晚,下罢晚自习,总见白老师一趟一趟地往厕所跑,坚决不要尿罐。白老师先后换过七个尿罐,都被豌豆用弹弓打烂了。
豌豆躲在土院墙的豁口处,瞄准尿罐射击,把尿罐打得粉碎!白老师站在土垒的讲台上说:“同学们,我有病呀!”同学们大笑。
“狗剩儿哥,该上晚自习了。”
他听到了柔柔脆脆的格巴皮草样的声音,那是妞妞的声音。
妞妞跟他同桌五年。那时候他总是欺负妞妞,在泥课桌上给妞妞划“边界”,常把妞妞气哭。妞妞长得很瘦,干柴样瘦,扎两条朝天的羊角辫儿,俩眼儿灵灵的,水儿多。一到晚上,妞妞就提着一盏小油灯喊他来了,喊他一块去学校上晚自习。路黑,妞妞的小油灯在他头前举着,让他省自家的油。他的油灯却不让妞妞使。油灯多亮啊,那时村路上总亮着一豆一豆的灯光,灯光像鬼火一样,一飘一飘地向学校游去,闪着逗人的温热。进了教室,就见泥桌上摆着一片小油灯,油灯后是一片黑黑的小脑袋。
脸映得花嗒嗒的,你也鬼脸,我也鬼脸,一屋子小鬼脸。上罢晚自习,两个小鼻孔总是熏得像烟囱一样,黑洞洞的。妞妞看看他,笑了。他看看妞妞,也笑了。妞妞说:“狗剩儿哥,我给你擦擦吧?”于是妞妞就撩起衣裳给他擦。妞妞个儿低,妞妞给他擦鼻孔时脚跟踮着,小脸仰仰,身子贴得很近,他闻见妞妞身上有股沁人的草香气,那草香气很好闻,使他怦然心动。妞妞给他擦了,却不让给她擦,妞妞怕痒痒,妞妞扭头就跑,“咯咯”笑着。忽儿,灯灭了,夜黑得像锅底一样。他看不见妞妞,妞妞也看不见他,就听见心儿跳。他眼前出现了一片一片的马齿菜,灿若繁星的马齿菜,长在野地里的马齿菜开花了,绿灿灿的。他听见妞妞说:“狗剩儿哥,你在哪儿呀?”
学校旁边是一片柿树林。柿叶红了,柿子黄了,秋阳,下亮着一片红染,红染深处有一颗颗黄灯闪烁。
女人的影儿又-出现了,黄色的舞动着的女人,女人飘逸的秀发像金针一样闪闪发光……
六
在谷场上,当他把豆捆撂在地上的时候,人一下子轻了。汗水像蚯蚓一样在身上爬,爬得很畅。
谷场很大,在一个圆圆的垛上,有雀儿在跳跃。雀儿伸探着灰褐色的小头,东啄一下,西啄一下,而后飞起来,跃跃地立在更高的垛上。日影儿金灿灿地照在垛上,蒸出一片葡萄般的气浪,气浪里裹着醉人的熟香。场摊得很花,一片一片的,用破鞋和扫帚隔开。这片是谷子,那片是豆棵,还有拢成堆的芝麻……在摊得厚厚的谷棵上,有老牛拖着石磙一踏一踏走。老牛的毛色皱皱的,缎儿亮,草肚儿仿佛很瘪,一只角断着,嘴边溢着倒嚼的白沫。路看似很短,又仿佛很长,就像日子一样,知道无尽,就慢慢走,不急。石磙呢,在谷棵上软软弹弹地跳着,连缀着一小块晃晃的日影儿。日影儿温热,石磙也温热,一圈一圈碾在谷棵上,也仿佛亲亲切切。在场的另一边,站着一个穿红袄的小娃。小娃身边是六婶,六婶坐在场边上用棒槌捶豆,头勾勾的。
爹在谷垛旁蹲着,爹在等他呢。爹说:“金令,该吃晌饭了,回吧。”
他有些乏,就说:“爹,你先回吧。”
爹很惶然,望望他,就默默地走了。自从他考上大学,爹在他面前总是无话。
他身子一倦,又躺下来了,懒懒地靠在谷垛上。而后他像儿时那样把鞋远远地甩出去,两只脚放在光溜溜的场地上。凉凉的,他感觉到脚上凉凉的。于是他闭上眼,慢慢地体味这舒心的凉意。他的脚在场地上慢慢蹭着,就觉得那凉光溜溜的,又仿佛是一丝儿一丝儿的,带着痒意,蜂儿似的往心里钻。身上呢,有暖暖的阳光照着,一浪一浪地热。场那边有捶豆的棒槌声响过来,棒槌一下一下响着,响出了一个场光地净的日子。在场光地净的日子里,他看见他跟一群十几岁的光脚娃在场里玩“中状元”。“中状元”是乡下孩子独有的游戏。娃们在场里脱下一只破鞋,然后鞋尖对鞋尖竖起来,垒一个小小的宝塔。于是孩子们就提着另一只破鞋站在场边上去砸那“宝塔”,看谁砸得准。每砸倒一次,娃子们就喊:“中了!中了!”接着重新垒,垒了再砸。
那破鞋如箭一样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脚臭气。在翻飞着脚臭气的场院里,娃子们齐声高喊:
“中、中、中状元,骑白马,戴金冠!”
“狗剩子,中了么?你要是能中个状元,娶个城里的花嘎嘎,恁爹娘跟着享福啦!”
这话是六婶说的。那时,六婶正站在场院里的石磙上碾篾子。他曾拼命忍住不去看六婶,却还是想看六婶。六婶高高地站在大石磙上,两手背着,脚一动一动的碾篾子。六婶穿件枣花布衫,脸儿像满月一样,脸蛋上润着两小块红,那红像桃花瓣一样洇着,粉扑扑的。眼亮亮的。嘴唇呢,就像开合的花蕊。六婶脚下的石磙轱辘轱辘转着,六婶的腰就柳柳儿扭。石磙转得快,脚也动得快,人就像在水上打漂儿似的,颤颤的,摇摇的,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却还稳稳地在石磙上站着,煞是好看。
这是六婶的绝活儿。六婶编一手好苇席。秋天里,常见六婶从苇荡里砍一捆苇子回来,拖到场里破开,用石磙碾平了,编出一领芦花样的好席。六婶编的席篾儿匀,也光净,看上去一道道像墨线绷出来似的。六婶还能在苇席上编出许多好看的图案,鸟儿鱼儿都活脱脱的。六婶很喜欢编席,村里人谁求她她都编。六婶编席时常哼着小曲儿,篾子在场院里铺开了,六婶的手就像鱼儿似的在席篾上跳,跳着跳着就跳出图案来了,或是“五朵莲花”,或是“鸳鸯戏水”……这时候六婶就也像跳进图案里去了,小曲儿不由音高……他记得很清楚,那会儿六婶还在石磙上站着呢,花花眼儿不见了。他中了一回“状元”,等他跑过去把破鞋重新垒起来的时候,六婶就不见了。石磙还晃晃地动着,石磙上没人了。伙伴们一个个冷雀似的站着,一时就觉得“中状元”很无趣。豌豆说:
“不玩了,不玩了。”
后来又玩“摸瞎儿”。他跟豌豆藏到谷草垛里去了。为了不让人找见,他和豌豆拼命朝谷垛里钻。可钻着钻着,就摸到了人的腿,那腿软软的。继而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像兔子垫窝一样忙乱!只听见六婶说:“娃儿,别吭。娃儿,你别吭。”他不敢动了,豌豆在后头用劲顶他,他还是不动。黑暗中,他听到了一粗一细的呼吸声,很憋闷的呼吸声,那呼吸里弥漫着浓浓的汗腥气。片刻,那模糊的黑慢慢化开了,他看见两个人在草窝深处偎着,那是六婶和五叔,搂抱在一起的六婶和五叔……不一会儿,六婶带着一头草慌慌地钻出来了。六婶头勾着,脸红得像染缸里的布。临走时,六婶给他和豌豆一人一个红柿,红柿很大,鲜亮亮的。那时各家的柿子都在谷草垛里漤。六婶抖着手把红柿塞给他,轻声说:“娃儿,可别给人说呀?”他说:“不说。”豌豆也说:“不说。”五叔很晚才钻出来,出来时脸黑风风的。他什么也没有说,只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那天傍晚,他和豌豆再也没兴致玩了。就各自抱着那个红柿,谁也不舍得吃。回到家,他悄悄地对娘说:“六婶跟五叔藏在谷垛里偷偷喝红柿呢。”娘说:“娃,别说,可不敢说。”他说:“我不说。”
他还是说了,给骡子说了。骡子是村里的光棍汉,二十七八没老婆,整日在村里闲逛。他从地里割草回来碰上了骡子,骡子问他:“见徐巧云了么?”他不知道谁是徐巧云,就觉得名儿秀气。
骡子说:“你六婶,就是你六婶。见了么?”他不想说。他知道六婶在哪儿,可他不想说。骡子看出来了,骡子说:“你说,你说。你说了我给你买块糖。”于是他说了。骡子没有给他买糖,骡子诓他呢。骡子脸上生了许多一痘一痘的疙瘩,那疙瘩一时红亮,阳壮得叫人不敢看。骡子用手挤了挤脸上的疙瘩,野野地日骂了一句,就匆匆走了。
骡子没有找到六婶,可骡子在谷草垛里搜出了一条红腰带。
那条红腰带缀着两枚铜钱,还有很好看的红线穗子。骡子很兴奋,骡子用桑杈挑着那条红腰带,满街跑着吆喝:“谁的腰带丢了!谁的腰带丢了!”
后来六婶被捆到了场里。谷草垛掀翻了,在掀翻的谷草垛旁边,六叔领着一群人逼问六婶。六叔光着脊梁横着一条扁担,恶狠狠地喊道:“说,你说?!”六婶勾着头,脸粉粉地红着,不说。
七爷沉脸在场上站着,七爷说:“给我打!”于是就有一群人上去打六婶。场院里骂声一片,响声一片,扁担都打折了!六叔边打边喊:“你说不说?!你说不说?!”六婶还是不说。那晚六婶的服格外明亮,望出去一片燃烧。可六婶谁也不看,始终盯着那掀翻的谷草垛,桑权在谷垛上斜插着,上边飘着那条红腰带。六叔气急败坏,跳着脚喊:“你死!你死!你给我去死!”喊着,六叔却猛地朝地上一蹲,擂着头嗷嗷哭起来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六叔被人劝走了。场上的人也慢慢地散了。骡子没有走。骡子在场上一圈一圈转着,转着转着就转到六婶跟前来了。骡子从六婶的身前转到身后,又从身后转到身前,小声叫着:“巧云,巧云。”六婶不理,骡子又去给六婶松绑,绳解开了,六婶还是不理。骡子讪讪地说:“你看,你看,要是狗剩儿不说,也没人知……”
他一直在谷垛旁边的暗处趴着。他恨骡子,也生怕六婶真的去死。这时,他看见五叔悄没声地从场后边转出来,站一个黑黑的影儿……
一钩弯月在天上摇着,摇一地水白的朦胧。那水白一时清晰,一时又模糊。谷垛灰下来了,一个个在场边兀自立着,发出簌簌的响声。骡子还围着六婶转,转出一场火星子。见六婶始终不理他,就叹口气,讪讪地去了。
久久,立在场边的黑影儿不见了。那条红腰带也不见了。
他一直注视着六婶。六婶默默地坐着,不动。月光照在六婶的身上,照出一坨素素的剪影儿。那剪影儿像是水墨泼出来的,在月色中混凝着洇洇淡淡的静……半夜的时候,他看见六婶慢慢站起来了,而后一步步向场边走去。他心里一惊,就悄悄地跟着六婶。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六婶走到一个大石磙跟前就站下了,然后一迈腿上了石磙。六婶站在石磙上,静立片刻,接着脚动了,石磙也动了。就见石磙在六婶的脚下轱辘轱辘转着,而后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忽儿到了场这边,忽儿又到了场那边。这时候石磙已不显得沉重,一飘一飘地向前滚动。六婶呢,两脚飞快地动着,摇摇而立……
他看愣了。他不明白,在受了那样的屈辱之后,六婶还有心去蹬石磙?!
在夜半时刻,六婶披头散发,一个人在场里蹬石磙?
六婶是疯了么?
六婶没疯。
十个月后,六婶生了一个粉团团的小娃。六叔喜傻了,着篮子挨家送喜面。满月的时候,七爷竟也去贺了。七爷那会儿指使人打六婶,这会儿却坐在堂屋里,让人把娃儿抱出来给他看。七爷笑眯眯地扯起娃儿的小鸡鸡儿,娃儿尿了他一手!七爷大笑,七爷把蘸了尿液的手指放到眼前看,看了,竟还用舌头尝了尝,嘴咂咂地说:“咸。长大了,有力!”
许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不明白……
日错午了,秋阳斜斜,地上的影儿也斜斜,一坨一坨地斜。
老牛还在走,拖着石磙一踏一踏地走。他把手伸进谷垛里,试图摸出一个漤好的红柿来,很大很亮韵红柿。可垛里没有红柿。
他听见那红袄小娃儿在远处叫:“奶奶,奶奶。”六婶摇摇地站起来,抱着那娃儿去了,晃着一头苍苍白发。
蓦地,那白色的影儿现了。白衣白裙白鞋白袜,晃着一个白色的袅袅婷婷的影儿。在那白色的柔软里有“嗞啦啦”的锯齿吉……
七
在靠墙根的最温和的地方,在灿灿的阳光下,他看到了一片碗,蓝边边粗瓷大碗。碗的后边是人脸,瓮一样的人脸,人脸上动着一张张大嘴巴。乡人们蹲在阳光里,举着碗,也举着嘴巴。
这就是乡村的饭场了,乡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他很久没在乡村饭场里吃过饭了。回到家,娘给他盛了碗酸汤面叶儿,面叶儿上还卧了两只荷包蛋。娘说:“端出去吃吧,饭场里热闹。”他明白娘的苦心,于是就端着碗出来了。
看见他,乡人们纷纷放下碗来,招呼说:“金令,乡下也没啥稀罕物,你愿尝啥,就斗(吃)吧。”
他笑了笑说:“一样,都一样。”说着,就也找块地方蹲下了。
乡村饭场里没有女人,女人都在灶屋里蹲着呢。可乡村饭场里处处显示着女人的精明和算计。在那些摆在地上的粗瓷大碗里,暄腾着一双双女人过日子的手。手笨的女人,不会过日子的女人,是轻易不让男人到饭场里来吃饭的。饭场是女人的脸面。
三叔端的是一碗蒜面。三婶手儿净,人细格。那蒜面定是头一锅捞的,一筷子能挑起来,利汤利水。面是两掺,一半麦面,一半豆面,切出来也细细长长。只是没有卤,只有葱花、辣椒。
一看就知道这是给当家主事的男人格外做的,家里人就一锅吃了,汤面。
绳头高蹲在粪堆上大嚼,绳头碗里盛的是蒸红薯。绳头家女人邋遢,但邋遢女人心好。知道男人出力大,蒸出红薯来就拣那块大不坏的往碗里拾,堆儿拢得很大,暄腾腾一大碗!噎得绳头眼里翻白。
四叔端的是一碗玉米面糊糊,糊糊碗里放着一疙瘩咸菜丝儿,咸菜丝儿上经意地滴着一滴香油。筷子上插的是一串玉米面烙饼,烙饼是在铁鏊子上翻出来的,焦黄。四婶不用说,是很精明的。即使是在困难的日子里,四婶家也会有余粮。
歪叔盛的也是蒜面,但蒜面跟蒜面不一样。歪叔碗里的蒜面是净白面做的,有卤。还是肉卤。肉仅两片,薄薄的两片,搁在白菜豆腐做的卤菜上边。那自然是家里来客了,娘家的客。
娘家来的下辈客,男人是不陪的,可碗里有远近。-骡子端的是菜汤带窝头。骡子没女人。骡子娘的眼瞎了。
瞎眼的骡子娘做不出好饭食,那窝头蒸出来稀叽叽的。可骡子不管这些,骡子吃得很香。骡子边吃边松裤腰带,吃出一脸大汗。
论饭的改样儿,还要数六叔家。六叔端的是菜包。包子虽是两掺面做的,但看上去倒像是纯白面。细看才会发现,那包皮有两层,一层白面,一层是高粱面,馅是萝卜粉条小碎丁,裹得很精巧,捏得也有棱有角的,摆出一只只宝塔样儿。汤是小米熬的,里边有绿豆、有青豆,闻起来香喷喷的。六婶手巧不必说。
许多年来,六婶一直是乡村女人的榜样。她烙的油饼能揭出许多层来,层层光。日子艰难的时候,她用糠和菜叶捏出来的窝窝曾让许多女人嫉妒。好事的汉子们说,六婶手上的功夫跟腰上的功夫一样。然而六叔的吃相却很闷。话少,脸上木木的,眼半塌蒙着,眼光无边地漫散。嚼也很无力,一口一口地慢慢吞咽。
饭场里已没有往常热闹了。记得那时候饭场里总是骂声一片,笑声一片。汉子们吃相很恶。吃着吃着就抬起“杠”来。筷子敲得梆梆响,日天地大骂,而后碗一摔,就头对头顶起来,顶出一脖子青筋!而在这个无风的秋日里,饭场上却徜徉着宁静。
狗懒懒地卧着。氤氲的秋光也像是被什么扯住了似的,不动。
依墙而蹲的大多是些中老年汉子,吃相不恶,仿佛在吃着一种习惯。
他问五叔。人们说,你五叔不当队长了,承包了队里的磨面房。晌午头儿在磨面房等“电”哩。他又问五叔承包磨面房挣不挣钱?人们说,电不经常有,小孩尿一样,说来一股,也不挣啥钱,是个营生罢了。再问豌豆,人们说,豌豆如今发了,在家吃金屙银哩,不来了。人们说着豌豆,就像是说天外的事情,话语淡淡的,不惊。
阳光很暖,空气中漫散着一股老袄的气味。黄了的槐树叶一片片从树上落下来,落在人们身上,而后跌落在饭碗里。人们把槐树叶从碗里挑出来,头抬也不抬,继续吃。一片牙碰碗沿儿的唏喽声。
三叔吃光了碗,擦一下嘴巴,迟疑疑地问:“研究(生)出来……怕是大官吧?”
四叔说:“没听戏上唱么,状元。”
绳头停住筷子,眨蒙着眼说:“都研究(生)了,怕是翰林,是翰林。”
骡子郑重其事地说:“国务院,国务院。国务院‘扛’大章哩!”
歪叔小心翼翼地问:“那,都吃些啥哩?”
满仓叔说:“啥?包子油馍胡辣汤呗。”
骡子抢着说:“咱见过,半碗油!”
四叔骂道:“去你娘那脚!人家就吃那?光吃油?油才多少钱一斤?胡咧咧!”
骡子红涨着脖子说:“嗨,你不知,你不知哩。人家那油……高、高级。嗨,人家那油……”
三叔慢悠悠地说:“咱庄,学生门儿里出去仨了。听保魁他娘说,保魁住南京了。说是也占住事儿了,啥子厂管技术……”
骡子又抢着说:“明州,明州分到许昌了。农业局哩。人家那局里光卧车几十辆……”
歪叔说:“没见回来过,没见。”
四叔说:“娶个城里媳妇,各自一家了,还回来啥。”
骡子说:“回来也容易,有卧车呢,‘日儿’就回来了。”
三叔说:“要是没有‘龙麒麟’,怕是仨也出不去……”
天高万里,一碧无云。对面院里的辣椒串钉着一抹刺目的红光,那红光晃晃的,人们的谈话也恍若隔世。一只蜗牛在土墙上爬,持续不断地爬,爬出一片平和。人们脸上也爬着平和。那是一种安谧的叫人遗忘的平和。仿佛天外的事情说说也罢,不说也罢,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于是就没有了时光的流逝。吃光了碗的老人,从土尘尘的老袄里伸出手来,掏烟来吸。烟一缕缕从满是老皱的嘴边飘出来,缓缓淡去。
骡子撂下碗,展了展腰,腰上有蛇一样的东西甩出来。他看见那是一条腰带。腰带黑不黑灰不灰的,可他看见腰带穗儿上拴着两枚铜钱儿……他脑海里立时飘出了一抹红色,那红色穿越时间的浮尘,摇摇地在傍晚的谷场上飘动。他终于记起来了,这就是那条红腰带,当年给六婶带来一顿毒打的红腰带!经过了那个夜晚之后,挂在桑杈上的红腰带就不见了。现在,它却束在骡子的腰上!他望着骡子,骡子脸上已经没有疙瘩了,阳壮的红疙瘩。骡子脸上蒙着一片网状的细皱儿,皱纹里有许多蜂窝样的小孔,看上去像蛛蛛屎。骡子脸上也没有躁气了,话虽依然张狂,眼光却温了许多。骡子没有女人,骡子娶不下女人,骡子却一直偷偷地束着这条不属于他的红腰带。如今腰带上的红已褪尽,成了黑腻腻的布条条,可骡子仍然束着它。在许多个秋夜像水一样漫过之后,他看见骡子束着这条不红了的腰带,眼里有了温柔。
突然,村街里有了轰鸣声。只见五叔慌慌地站在村西瓦腰高声喊:
“来电了,来电了!磨面赶紧来……”
四叔撇撇嘴说:“看慌哩,拾炮样儿!”
在磨面机的轰鸣声中,他重又看到了那个影儿,紫色的影儿,紫影儿翩翩地跳着狐步舞……
八
起黄风了。
下午,当他背第三趟的时候,起黄风了。
先是有一股旋风在西边刈过的谷地里旋旋风很小,陀螺一样转着,有谷草和土尘在陀螺里颠颠地跳。跳着跳着就旋起来了;草叶在旋转的气流中飞起一丈多高,滴溜溜转。忽儿就升起了一股烟柱,黄色的烟柱。那烟柱腾空而起,直刺蓝天!这时候天反而更亮了,芒眼的一刺,西天里像化了似的,就白,就灰,忽拉拉半天云动。一霎时烟柱消失了,西天像罩上了一块暗灰色的大幕,铺天盖地裹过来。接着他听到了乌鸦的叫声。黑压压的“老呱”像机群一样在空中拍打着翅膀,雀儿四下逃飞,秋庄稼唰唰地倒过来,地上的草发出簌簌的响声,只听得“呜——”一声,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时,人就像在大锅里扣着,晕腾腾的。四周仿佛有许多手在拉你拽你扯你推你,不由你不走。往哪里走呢?他勉强睁开一道细缝儿,用力地往地上看,只见地像翻了似的,土一窝一窝地飞起来,荡荡地冲向天空。天是黄的,地是黄的,眼前没有了东西南北,也没有了村庄和田野。起初还有人的惊叫声,后来连人声也听不见了,只有铺天盖地的稠糊糊的风!在黄风里裹着,人就像晕头鸡一样,跌跌撞撞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仿佛四面都是黄墙,一重一重的黄墙。他立时感到了沉重,豆捆的沉重。他很想把背上的豆捆扔下来,喘口气,可豆捆紧紧地压在他身上,甩都甩不掉。黄风挟着豆捆,豆捆压着他,就只有走了,闭着眼走。
风刮着他,汗水淹着他,背上的豆棵越来越沉重。很快,他觉得他是被黄土埋了。他像是在黄土里一沟一沟拱,每迈一步都很艰难。天在哪里,地在哪里,村庄又在哪里呢?人在无奈时就剩下记忆了,他凭着记忆走。他看见娘了,娘笑着向他跑来,一脸黄笑,娘说:“娃,你考中了,考中了!”爹也笑着,一脸黄笑,爹笑着笑着腰就直起来了。村人们也都望着他笑,一村黄墙样的笑。村人说:“考中了,你考中了!”五叔笑得很忸怩,灰黄的忸怩,五叔说:“啥时候盖章言声,你是全县第一名,头名状元!”七爷顿着拐杖说:“咱‘龙麒麟’考上头名了?我来瞅瞅。”七爷脸上带着苍黄的笑。半夜里,睡着睡着,他穿着裤衩子冷不丁从床上跳下来,问:“娘,我考中了么?”娘正给他套被子呢,娘借了几斤新棉花,正搭夜给他套被褥。娘说:“娃,你考中了,这回真考中了。睡吧。”过一会儿,他又从床上跳下来,傻乎乎地问:“娘,我真考中了?!”娘说:“真考中了。你五叔捎回来的通知,那通知上盖着红霞霞的章,还能有假?睡吧。”七爷又拄着拐杖来了,七爷说:“咱‘龙麒麟’出了头名,说啥也得贺贺呀!”娘说:“七叔,不是恁侄媳妇抠唆。学是考上了,可这学费,还有出门的用项,我正犯愁呢。他爹把架子车都卖了……”七爷说:“愁啥愁?喜还喜不过来呢!这事儿你别管了,该贺喜还得贺喜。村里凑个份子,唱台大戏怕来不及,就玩场电影吧!”五叔站在挑着大幕的场院里讲话,五叔说:“咱村,咱‘龙麒麟’,啊,杨狗剩儿考上了头名……”村人们乱哄哄地说:“金令,金令!都考头名了,还喊人家狗剩儿?”五叔说:“对对对。咱村杨金令考上了头名,咱今黑晌贺喜贺喜!钱是七爷张罗着凑的份子,现在我念念名单:七爷十块,豌豆十块,杨歪八毛,杨满仓一块,杨狗蛋一毛,杨富聚俩鸡蛋折价一毛三,杨欢子五分……”乡政府秘书说:“不吸,不吸。你干啥哩?干啥哩?!”爹举着烟说:“办手续哩。王秘书,俺来给俺娃办手续哩。”王秘书矜持地说:“办啥手续,有啥手续可办?”
爹说:“俺,俺娃……”王秘书说:“噢,噢噢,考上大学了。明儿来吧,今儿没空……算啦,算啦,给你办办算啦,拿过来吧。”乡派出所所长严肃地说:“干什么,干什么?谁让你进来了?出去出去!”爹说:“俺来办户口哩,给俺娃办户口哩……”乡派出所所长说:“哟,考上了?柿树坡哩,听说还是头名……小马,办吧,给他办办。”乡粮所司磅员说:“不吸!差半斤,你这粮还差半斤。掂下来,掂下来!回去背吧。”爹说:“俺在家赀了,秤高高的,咋就不够哪?”司磅员说:“叫你背回去背了,啰嗦啥?”爹说:“你看,俺是柿树坡哩,路远。俺娃考上大学了,日子紧……”司磅员翻翻眼说:“‘龙麒麟’屙金蛋了?算了,半斤就算了。今儿个算你烧高香了,办去吧。”背书包的乡下娃子列队站在“龙麒麟”学校门口,两面破鼓“咚咚”地敲着,敲出一片尿罐声。校长说:“榜样啊,这就是榜样!同学们,好好学习吧!”同学们目光朝着村口,脸上带着灿灿的土黄……
他走不动了,实在是走不动了。身上的汗水像小溪样的顺着屁股沟往下淌,豆捆压在身上火烧火燎的,全身像散了架一样,他一步也不想走了。然而,就在这时候,他突然觉得四周静了,很静很静,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当他慢慢睁开眼的时候,天晴朗朗的,仍是一碧如洗。而眼前呢,竟是一片老坟地!
他很诧异,是遇上鬼打墙了么?怎么走着走着走到坟地里来了?
坟地里很静,一丘一丘的土馒头漫漫地排列着,几棵苍老的古柏默默地散在坟地的四周,一片昔日的纸钱无声地在坟头上飘动。这里是村人长久安歇的地方,一代一代的村人都葬在这里。路走完了,就到这里来了,来这里静静地躺下,身上盖着一抷黄土。坟头上的土已很老迈,在时光里失尽了黄色,只剩下了干乏的灰,在灰色里有铁线草的摇曳。那时候他常常一个人蹲在墓地里割草,一割就是一晌,也不晓得害怕。他记得他还站在老祖爷的坟上撒过尿,白白的尿水“哗哗”地撤在老祖爷的坟头上,老祖爷竟没有罚他,也没有给他托梦。后来他知道害怕了,就再也不敢在老祖坟上撒尿了。望着老祖坟,望着那漫漫延伸开去的土坟头,他仿佛听到了响器的奏鸣,那乐曲缓缓地流向天空,把天空染得更蓝。而同时他似乎又听到了土落在棺材上的“噗噗”声,那声音闷闷的,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太静了,在寂静中他听到了风的絮语,也仿佛是躺着的老人在说话……
拐过坟地,他就看到了阳光下的村舍。村庄在秋阳里燃烧着,亮而明丽。一排排新老瓦屋活脱脱地凸现在眼前,瓦屋的兽头挑着一抹抹芒亮刺眼的光,也仿佛很温和地眨着眼。金黄的玉米棒从房上挂到房下,又扯到树的枝枝梢梢,一串串珠帘儿一般闪耀着七彩神光。在矮矮的土墙上,鸡在悠闲地散步,头儿一探一探,唱出朝天的“咯咯”声。村街里有牛车轱辘,撒欢的狗带起一溜土尘尘的烟。在村街中间,房沿上高挂着代销点的幌子,幌子是红纸褙儿做的,一飘一飘地在空中荡着老红。那就是老八开的代销点,卖油盐酱醋,还有日用杂货。代销点门前蹲着晒暖的老人,有娃儿颠颠地跑进去,也有女人晃晃地走出来,女人手里拿着一拐花线,走得很有色彩。在和煦的秋光下,村街里处处洋溢着生的盎然。仿佛那黄风不曾刮过,遮天的黄尘也不曾有过,一切都像是梦,过去了的梦。这使他想起了童年里摇头唱过的俚语:“东西街,南北走,十字路口人咬狗,拿起狗来砸砖头,反被砖头咬一口……”怎么就溜出这么一段呢?他笑了。
天蓝蓝的,蓝天里幻出了一个蓝色的影儿。蓝影儿纤纤柔柔,媚态万千……
九
在谷场上,他又看到了七爷。七爷坐在谷场边的大石磙上,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看着他扔下豆捆。他像卸了套的驴一样,歪歪斜斜地立在那儿,很疲惫地望着七爷。夕照下,七爷的脸呈现出古铜色的迷离。阳光在七爷身边游走,走出一片金色的陈旧。远远的,他就闻到了一股气味,七爷身上的气味,他叫了一声:
“七爷。”
七爷的眼裂开了一条细缝儿,缝儿里有光,光很亮。七爷说:“金令,你要走了,我知道你要走了。”
他心里一震,没有吭声。
七爷的眼重又眯起来,人像是睡去了,七爷八十二岁了,七爷老了,七爷老成了一堆灰。但这堆灰里仍有亮光射出来,亮光在灰里燃烧着,一堆灰就仍然生动,仍然庄严,仍然威风凛凛。
他看不出亮光在哪里,可他感觉到了。七爷的旧毡帽上插了一圈自己卷的烟卷,那烟卷是烧纸裹的,像是一根根土黄色的翎羽。自然还有火柴,还有燃火用的一截麻秆。自他记事起,七爷头上的毡帽就是这样的,如今还是这样。那毡帽已陈旧得没有时间的痕迹了,仿佛摸一摸就要灰散,七爷却一直戴着它。七爷坐得很直,七爷八十多岁了仍然坐得很直。往常,七爷腰里总是系着一根草绳,系着草绳的七爷浑身是力。现在七爷不系草绳了,不系草绳的七爷余力犹在,那老袄上仿佛仍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束着,显得很紧凑。离七爷越近,七爷身上的气味就越加地浓烈。那像是玉米吐缨、谷子抽穗儿、高粱扬花、小麦灌浆、豆子孕荚时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又像是陈酿多年、又经过无数次勾兑的柿子酒的气味,还像是燕子屎、雀儿尿、鸽子蛋、兔子毛……杂串的气味。但他觉得这都是不准确的。他说不清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味。
七爷坐北朝南,那架式很像一座老屋。他很快想到了村里的房子,村里的每一座房子几乎都和七爷有关。七爷是匠人,村里的房子都是七爷或七爷的徒弟造的。村人盖房自然要先问七爷。造屋的日子是七爷定的,地基也是七爷方的,用料自然也要按七爷的安排。房子呢,自然都是坐北朝南向。门是双扇的,门环是双的,门闩也是双的,窗户是一左一右,很对称的两方。七爷说不能多,那是“屋眼”,窗户就是“屋眼”,马王爷才三只眼呢!
房顶是必有屋脊的,脊上必有兽头,一对兽头。记得有一年,豌豆家的新房是请外村人建的。墙已垒了一半了,七爷带着徒弟从外村回来了。回来后一看没有屋脚,立即让拆了重垒!豌豆爹怕花钱,豌豆爹拱着腰说:“七叔,你看,墙已垒起来了,人马三集的,就算了吧?”七爷不允,七爷黑着脸说:“你打我脸呢?房子不垒屋脚,你是打我脸呢?!”七爷说有屋脚,就得垒屋脚。七爷立时召来徒弟,一分钱不要,一口水不喝,硬是把垒了一半的墙拆了,而后重扎屋基,一连干了三天,到了还是按“规矩”把房盖起来了。当然,七爷也有不按规矩的时候,那在七爷一生中只有一次,那就是“龙麒麟”……
七爷的嘴动了,七爷仿佛在喃喃自语,可他听不清七爷在说什么。他看见七爷的手缓缓伸进了裤腰,七爷的手在裤腰里摸索着。片刻,拈出一匹肥大的虱子来。七爷那厚厚黑黑的大指甲在阳光里亮了一下,一翻就扪在了石磙上,“砰”的一声,石磙上溅出,了碎碎的红光。七爷的血和虱子的血炸在阳光里,炸出了一小片肥硕圆润的黑红!
七爷要告诉他什么呢?他不知道。在他的记忆里,七爷没有女人,七爷一生都未娶过女人。一生都未娶过女人的七爷却从不害病。他不记得七爷什么时候害过病。记得那年刮黄风的时候,七爷正在房上砌瓦呢。黄风把七爷裹了,黄风过后七爷成了黄土猴子,可光脊梁的七爷仍在房上蹲着砌瓦,砌得很从容。
后来天落雨了,雨水在七爷的脊梁上亮着一颗颗圆圆的水珠,那水珠把七爷荡满黄尘的脊梁砸印出许多铜钱般的麻点,那麻点慢慢化成一条条细流,直到雨水把身上的土尘冲净,七爷还在蹲着砌瓦,连个嚏喷也没打。
他望着七爷,越看越觉得七爷高深莫测。他甚至觉得七爷身上的气味有很强的穿透力,那气味在阳光里播散着,不但把他泡了,把整个村庄都泡了。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一时又想不出。在时间的烟雾里,他看见七爷门前放着一个小瓦钵。许多年来,那小瓦钵一直在七爷的窗下放着,他不知道那瓦钵是于什么用的。他记得七爷的窗台上总是放着一些碎木头做的“叫吹”,“叫吹”做得很精致,还用染料染上,看上去花花绿绿的,吹起来很响。七爷闲的时候就做这种一吹就响的“叫吹”,做了许多“叫吹”。七爷做的“叫吹”都被村里孩子拿去了,孩子们拿着“叫吹”满街吹,吹出一村哨儿响。吹坏了再来七爷这里拿……于是他脑海里亮了一下,他仿佛听到了“哗哗”的水声,那水声穿过一个个用树叶串起来的日子,明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小瓦钵,七爷门前的小瓦钵,瓦钵里有清亮亮的黄水……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七爷身上的气味,那说不清的气味,是尿水的气味,“童子尿”!这是七爷的秘密。七爷做“叫吹”来吸引孩子,让孩子尿到瓦钵里,而后七爷……
七爷从不生病,七爷八十二岁了,七爷八十二岁仍活得很旺。
他听见七爷又说话了。七爷说:“金令,有句话你得记住,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干多大的事儿,你都得记住,你是狗剩儿。啥时候都是狗剩儿。”
七爷说话的声音很低,喃喃的。见他没有吭声,七爷问:“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
七爷又问:“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
七爷再问:“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七爷,我记住了。”
他望着七爷的手,那手像树枝一样又巴着,手上皱皮枯枯的,皱皮下凸露着于干的骨节,骨节周围的血管干瘪了,网着一片塌陷下去的黑紫色。可他突然发现七爷的手抖起来了。七爷一开始说话手就抖起来了。七爷的手抖动得十分厉害,那手像得了鸡爪疯一样,颤得让人头皮发麻!
就在这当儿,他看见七爷的裤裆湿了!七爷的裤裆处洇出一小片湿黑,很腥很腥的湿黑,那湿黑慢慢润大,而后有水滴下来了,一滴,两滴,三滴……
七爷依旧坐得很直,坐架很硬,只是那颤抖已从手上传遍全身。在颤抖中七爷重复问他。还是那一句话,还是那三个字,七爷一遍又一遍地问:
“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
“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
“记住了?”
他说:“记住了。七爷,我记住了。”
七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很惆怅地叹了口气,不再问了。
在他回答七爷的时候,他脑海里却钻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儿。
那黑影儿一拱一拱地钻出来,像幽灵似的见风就长,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黑衣黑裙黑鞋黑袜,那黑色的扭动令人心荡神移,目不暇接……
十
日西的时候,豌豆来了。
豌豆换了一身新西装,像串亲戚一样,浑身上下崭呱呱的。
手里呢,还赫然地提了八匣点心!豌豆身后跟着两个孩子,孩子也换了新衣裳,小脸洗得很净。妞妞扎着粉色的蝴蝶结,娃儿理了小平头,看上去像是精心打扮后才来的,并且一人还抱着一只大红公鸡!
豌豆一进门就笑着说:“叔、婶,你看,整日价穷忙,也没工夫常来看恁老人家。今儿个,我把恁孙子孙女领来了……”
娘一愣,慌忙迎上去,说:“豌豆,干啥呢?自家人,你这是干啥呢……”
爹也说:“你看,你看……”
豌豆说:“不干啥,来看看恁老人家。俺兄弟呢?”
娘就喊:“金令,金令,你看谁来了?你豆哥来了。老天!还花钱……”
他刚从地里回来,正洗脸呢,也赶忙迎上去说:“豆哥,你这是干啥呢?上屋吧,上屋吧。”
进了屋,豌豆掏出烟来,先给爹敬了一支,又递给他一支;先给爹点了,又给他点,而后吸着烟说:“兄弟,当着咱叔咱婶的面,说一句打脸的话,我今儿个可是高攀了……柱儿,花儿,快叫‘大大’。”两个抱红公鸡的娃儿齐声叫“大大”。
豌豆说:“兄弟,高攀不高攀吧,今儿个我来了。恁这俩侄瓜子都在‘龙麒麟’读一年级呢,柱儿八岁,花儿七岁,认给你做个干儿干闺女!”
他一听,慌了。原来豆哥是来认干亲呢,要把两个孩子都认给他做干儿!忙说:“豆哥,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豌豆吸着烟说:“礼我是备了,娃子也来了,出门时恁嫂子还说,人家愿不愿呢?我说,咋会不愿呢?光屁股长大的兄弟……你看着办吧。”说着,就吩咐孩子,“柱儿,花儿,给你大大跪下,磕个头。恁大大不应声不能起来——”
于是,两个娃儿双双跪在他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个头。接着仰起小脸儿,一声声叫“大大”……
他惊慌失措,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了。他望着孩子的小脸儿,眼前晃晃地出现了一抹粉红。在那抹粉红里,他看见他和童年的豌豆蹲在七婶的窗户下边,悄悄地听七婶的“房”。在满仓叔结婚的那天夜里,他跟豌豆在窗台上整整蹲了半夜,就为了“听房”。那时,两双小眼睛死盯着一个窗洞儿,那窗洞是豌豆用舌头舔破的,只能轮换着独眼看。开初屋里没有声音,蜡吹灭之后就没有声音了,只有一团化不开的墨黑。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有了一声“嗯”,软软柔柔的“嗯”;接着又是一声“嗯”,阳阳壮壮的“嗯”,继而就听到了床的“吱哑”声……那“吱吜”声叫人分外激动,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激动,那激动一直在他心里藏了许多年。在凉凉的夜气中,豌豆的呼吸粗了,他的呼吸也粗了,就觉得人是很好的东西,很好。那“嗯”声无比地好!在“嗯”声里仿佛有什么升起来了,竟有了一丝庄严。在这“庄严”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笑。第二天割草时浑身是劲,草割得很多,背的时候也不觉得重。床的“吱哑”声使他想到了老鼠,可那不是老鼠,那是一抹粉红,人的粉红。后来人们问他俩“听房”听到了什么,他俩都笑了,红着脸笑了。是呀,没有听到什么,但什么都听到了,不说。那回味曾使许多个割草的日子变得有声有色。再后七婶抱出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粉粉的红肉儿一下子就让人想起了那么一个夜晚。那是一个粉红的夜晚。在一个粉红色的夜里他们听到了一个粉红色的“嗯”声。那时,豌豆常常无缘无故地“嗯”一声,“嗯”得严肃而又庄重……
现在豆哥来了。豆哥领来了两个孩子,带着重礼,说要把孩子认到他的门下,做他的干儿。他说什么呢?童年的豆哥是很重情义的。这会儿豆哥穿上西装了,穿上西装的豆哥非要把儿子认给他……
他上去拉孩子,孩子不起来。他笑着说:“豆哥,豆哥,这是干啥呢,你饶了我吧。”
娘在一旁打圆场说:“豌豆,不是不认,恁兄弟还没成家呢,按规矩说,不全乎。怕对孩子们不好哇!”
豌豆说:“婶,全不全我不在乎,我也不迷信。说实话,换换主儿我还不让孩子认呢。我认准俺兄弟了,这俩娃儿就认给俺兄弟。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他无法推托,也无法应承,只好说:“豆哥,你看我整年不在家,也帮不上啥忙……”
豌豆说:“兄弟,咱俩好不好?”
他忙说:“好。”
豌豆说:“你放心,我不求你办啥事。这些年恁哥日弄哩也不赖,啥都不缺。孩子认给你,也不图你啥。你常年不在家,娃子认到你门下,这就近一层了。咱叔咱婶有个好好歹歹的,我让娃子们时常来看看,给老人添个乐儿。缺啥少啥我也能过来招呼招呼,家里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要是觉得高攀了,我站起就走!”
他再也无话说了。
娘说:“豌豆,你既然不嫌恁兄弟不全乎,我做主了,认下!”
娘进耳房里封了两个小红包交给孩子,而后把孩子拉到怀里:
“多好俩娃儿!认下了,我做主,认下了。”
豌豆说:“快叫‘大大’。”
俩娃儿扭过小脸儿,又喊:“大大。”
他摸了摸孩子的头,也就算默认了,说:“豆哥,你出我的洋相呢,还没成家,就俩娃儿了。”
豌豆也喜了,就吩咐娃儿喊“奶奶”,喊“爷”,俩娃儿就连声地叫“爷”,叫“奶奶”,喊得老人们乐滋滋的。
他望着豌豆,豌豆的脸很重,重得叫人看不清。烟雾在豌豆的脸前一缕缕飘散,在烟雾里他看见豌豆的额头上有风割的一道道纹路。虽然穿着崭新的西装,但满脸胡楂子,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倦乏。豌豆的“豆眼”在童年里是很亮的,一眨就是一个“点子”,这会儿他却看不透了,那眼上蒙着烟雾,仿佛很深,井一样深。然而,在深井里却浮游着一种东西,很庄严的一种东西……
娘说:“你豆哥这几年中了,日子是村里头一份。会木匠手艺,还会开小拖……”
豌豆说:“嗨,中啥?给俺兄弟提鞋都提不上。搞了几年运输,领了几天建筑队,又包了个轮窑,糊涂麻缠吧,也弄了俩钱儿,还过得去吧。”
他说:“豆哥,村里人都说你发了。”
豌豆说:“发啥?兄弟,要不是为这俩娃儿,光种地好好孬孬也够吃了。咱吃好吃赖都不要紧,娃们路还长呢……”
他突然觉得豌豆说话的口气很像豌豆爹,罗锅了的豌豆爹,豌豆爹当年说话的口气就是这样的。现在豌豆也当爹了……豌豆又坐了一会儿,就领着两个孩子去了,临走时,豌豆又是先给爹敬烟,再给他敬烟,说:“你歇吧,兄弟。晚上咱们好好闹闹!”
童年的豌豆去了,现在的豌豆也去了,带走了一抹遥远的粉红。他望着静了的院子,院子里多了两只拴着腿的大红公鸡。
公鸡的腿被细麻绳捆着,一蹦一蹦地在院子里觅食儿。
豌豆把孩子认到他的门下了,可他的门在哪里呢?
一个高大如城堡的女人的影儿……
十一
天黑了。天黑之后村街里响起了锣声,有人“咣咣”地敲着锣高声喊:
“打平伙喽!打平伙喽!上河滩打平伙喽……”
随着吆喝,村街里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娃儿们欢呼雀跃,狗也汪汪地跟着叫。娘说:“去吧,金令,去热闹热闹。”
“打平伙”。在童年的日子里,他天天盼着“打平伙”。那时候,一到收获的季节,就有年轻的光棍汉们在村里挨家串,看哪家的猪长成了,就悄悄地把猪赶到河滩里,杀了之后才告诉主家:“你家的猪打平伙了,黑晌儿去吃吧。”主家听了,也就笑笑,骂一声:“鳖儿!我说咋听不见猪叫呢。”猪杀了,就在沙滩里点上火,在大锅里煮,撒一些盐,再搞些水酒,一村人都去吃,吃一嘴油!那场面是很热闹的。当然不是白吃。每回打平伙,哪怕只吃过一口肉,喝过一口汤的,秋后都要按市价给钱,钱是平摊,人头一份。若是没钱,也要拿去二斗粮食,不让主家吃亏。这风俗很古老,是上辈人传下来的。记得那时候,一听说“打平伙”,他中午饭都不吃,早早地就跑到河滩里等着,一直等到太阳落山,篝火点起……
然而,今日已非昔日,他不想去了。
这时,就听见院外有人喊:“金令,走哇。七爷请你去呢。今儿个不平摊,是吃大户,豌豆出钱,杀了口三百斤的大猪!快去吧,火都点着了!”
娘说:“去吧,好几年都不兴了。去玩玩,别扫了大伙的兴。”
他迟疑着,没有站起来。
不一会儿,就又有人来叫了:“金令,你得去呀,七爷让你去呢。七爷说,你务必得去……”
他只好应声道:“好,你们头前走,我去。”
他拖延着,一直到村街静了,再听不到脚步声了,他才出了家门。夜已黑得模糊了,村街里一片灰黑色的朦胧。在朦胧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踏出老牛的咀嚼和虫儿的鸣叫。瓦屋的兽头黑得狰狞,狰狞里又蕴着几分厚道。土墙灰得斑驳,斑驳里藏着几许温情。树木的枝条在夜空里斜叉着,花黑着一片恬然的宁静。夜空里有星儿碎闪,没有月亮,月亮钻到云层里去了,汪着一块灰灰的苍白。风凉得烫脸,带着一股沁人的烧豆秆的气味。他听见他的心怦怦跳着,像兔儿一样跳着。在家乡里走夜路,他不知道心为什么会跳得这么厉害。夜的苍穹很大,无边的大。在夜的苍穹里人成了一小团墨黑,很安全的墨黑。夜把你藏了,夜给了你从容和随意。这种墨化了的乡村夜路不由叫人喜悦!
上了河堤,颖河就在眼前了。颖河缓缓地流着,这是一种没有响声的流动。水已是很小了,泛着淡淡的青色,皱着绸布一样的纹儿。记得童年时他常在这条河里洗澡,夏天水涨得很大,浪花儿总咬他的小屁股,他就一次又一次地从河堤上往下跳,溅碎一河白浪……夜仿佛亮了些,月牙儿在水里漂出一只小小的牙船,牙船荡荡的,一起一伏地在水纹里波动。细看时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曲暗红的缓流。苇荡里红光四起,芦苇的下半部铁黑,上半部却挑着一片猩红,那猩红随风摇曳,摇出一湾血。苇荡旁边是三堆燃烧着的篝火,火光冲天而起,烧红的豆荚像红色的羽毛一片片飞上夜空。篝火周围是墙一样的人脸。人脸很厚,柿饼一样红着,那就是“打平伙”的村人了。村人们在火光的映照下头挨头、脸贴脸地围着一口大锅,大锅里冒着喧天的热气,猪肉的香气溢向四野!在猪肉的香气里他听见了村人的笑骂声和汉子们的吼叫!有人唱了,野唱,一声声炸破喉咙:
日一个昏天黑地,日一个小虫叨米,日一个四脚爬叉,日一个稀哩哗啦!
日一个石磙圆周周,日一条扁担九尺九,日一张木犁沟沟里走,日一块红亮的小肉肉儿!
日一个花花儿天,日一个花花儿地,日一个楼瓦雪片万担米,日一个龙子龙孙坐龙椅!
汉子们那阳壮的野吼震动了整个苇荡。在火光中,红色的芦苇随着“日日”的唱一浪一浪起伏,仿佛整个河滩都燃烧起来!
那憋足气的人脸举着一张张大嘴巴,铺天盖地都是嗷嗷的叫宙……
夜也显得亮了,一钩新月挂在天上,星儿齐齐眨眼。他看见七爷了。七爷在火堆旁的空地上坐着。他看不见七爷坐的什么,七爷像是悬空而坐。七爷遍体红光,鹤发童颜,看上去不像人。七爷身子周围游动着一串金光闪闪的火星儿,在火星儿里,七爷仿佛在缓缓上升,神人一般地上升。七爷仍然坐得很直。
他也看见豌豆了。掌锅的是豌豆。豌豆没有穿西装,豌豆穿的土褂儿。穿土布褂子的豌豆站在冒着热气的大锅旁高声叫道:“七爷,肉熟了!”
就听七爷叫道:“酒倒上!”于是开代销点的老八慌忙把酒坛打开,拿,出一摞子碗来斟酒。人们也气势势地跟着喊:“倒酒!倒酒!”
在一片嚷嚷声中,七爷又喊:“金令呢?金令来了没有?”
汉子们也炸开喉咙吆喝:“金令,吃头块肉了……”茫茫四野齐声回应:“吃头块肉了!吃头块肉了……”
吃头块肉,是多大的尊崇和荣耀啊!那头块方肉,一向是德高望重、给村人们办过大事出过大力的人才有资格吃的,他有什么资格吃头块肉呢?他不配吃,他不配呀!他望着墙一样的乡人,望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不由一步步退去。
在火光中,他看见簇动拥挤的人头像林子一样竖着;他看见人脸一层一层地红亮;他看见一张张阔大的嘴巴在肉锅前高举,他看见豌豆用长勺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人们的头,人们潮水一般地后退,而后又浪花般的前涌;他听见女人的尖叫声像鸟儿一样飞出,扑楞楞进了苇荡,继而是一片哄然的大笑!他看见敞着怀的女人在笑声中拥出一束金红,他看见娃子们在娘的怀里长大,长伸着一只只红红的手……当豌豆把头块方肉挑到木桌上时,他看见人们突然静下来了。没有人再动了,谁也不动。有人飞快地跑上回村的路,一路唤着:“金令,金令……”村人们静静地等候着,一张张脸上都带着庄严、肃穆的神情。
这时候,他忽然抖动起来了,浑身像筛糠似的抖。就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他终究是要走的。他该走了。这一走也许就不再回来了……
乡人哪,乡人!
望着一片诚挚的乡人,望着生他养他的热土,望着再次给予他生命的田野、河流、村庄……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在黑暗中,他扑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他已无话可说,只有一行行热泪……
而后,他转身走去。黑夜拥着他,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