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灵魂深处,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是父亲那次头顶草末去我学校的情形。
父亲是个农民,识不得几个字,一辈子靠弄田种地为生,从未出过远门,甚至连县城去的次数都极为有限。他和母亲在家乡那“旱了收蚂蚱、涝了收蛤蟆”的盐碱地上拼死拼活地劳作着,用心血和汗水养育着我们兄弟五个。哥哥、姐姐们一个个长大成家后远走他乡,读高中的我便成了父母心中最大的目标和希望。
1994年,我终于不负众望,考进了黑龙江大学,成为新中国成立我们村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被汗水和劳累浸透了一辈子的父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可是,在我上大学的第二年,久病缠身的母亲便离开了我们。看着四壁空空的家和不时登门的债主,父亲郑重地对我说:“军(我的小名)呐,安心上你的学,别瞎寻思家里的事儿,这跟你没关系,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把大学读完。”
话虽这么说,可穷人家的日子是难熬的,穷人家张罗点儿钱更是难上加难。父亲接连张罗了七天七宿,找过了所有的亲戚,求遍了方圆百里能够求的人家,最后以4分的高利只借到了600块钱,把我送上了返校的客车。
回到学校,我停止了早餐,每天午、晚两餐也只吃两个馒头和5毛钱一份的咸菜,手掰手计算着怎么省钱。可就在我省吃俭用捱过了大半个学期后,一场大病却突然降临到了我的头上。整整半个月,虽然在同学们的精心照顾和全力帮助下我恢复了健康,可大家垫付和借给我的钱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在试过了可以想到的办法寻求帮助无效后,我第一次流着泪给父亲寄出了要钱的信。
两周后的中午,我下课刚刚回到宿舍,门一响,一个衣着寒酸的农民推门走了进来:“赵守玉是住这屋吗?”
“爸?!”来人竟是父亲,我顿时愣在了那儿。
“哎呀,你们学校真大,找你可真不容易。咋样?病全好了?”父亲说着摘下了头上戴的狗皮帽子。我清楚地看到:父亲的头上竟然沾满了草末。
“好了,全好了。”一种怕人嘲笑的羞辱感油然而生,我急忙把父亲拉坐在床上,“您怎么来了?”
父亲仿佛没有意识到我眼神中的变化,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我,最后放心地点了点头:“好,全好了就好。”说着解开棉袄,把手伸进怀里,抖抖地掏出了一个已辨不出颜色的手绢包。父亲打开手绢,里面露出了一沓钱。
“这一段凑钱不太容易,晚了些。这是3000块,快还给你那些同学吧。”父亲说着,眼里流露出了一种异样的目光。
3000块?我不由得一愣:“哪来的这么多钱?”
父亲干咳了一声:“还能哪来的?借的呗。啥也没人命金贵呀!孩子,咱家情况你也知道,这钱你可要节在(方言:节省的意思)着花呀!”
我捧着这带着父亲体温的3000块钱,含着泪点了点头:“爸,您放心吧。”
父亲简单地吃过了我从食堂打回的中午饭后准备回家,走到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孩子,从省城到咱家挺远的,来回坐车也得花不少钱,过年……你就别回家了。”
我心一震,皱着眉点了点头,把父亲送出校门后便匆匆赶到班级上课。不知为什么,那一夜我没有睡着。
转眼间到了寒假,在同寝弟兄的坚持下,我登上了回家的客车。从省城到了县城,又倒车颠簸了近百里,村子里灯光闪烁时,我才来到了家门前。
推开家门,我愣了:新刮的雪白的墙壁,一应俱全的家具,高档的电器……父亲怎么……
“你找谁呀?”一个中年妇女闻声走了出来。
我心里顿时明白了一切,狠狠地把书包一扔:“我找谁?我还要问你找谁呢?这是我的家!”
“你的家?”妇女愣了一下,“噢,你是老赵那个上大学的儿子吧?这是放寒假了吧?怎么,你爸没告诉你吗?”
“你到底是谁呀?”
女人笑了笑:“我是刚搬到这村的,你爸已经把这房子卖给我了。”
“什么?!”仿佛一声惊雷,我差点儿没坐到地上,“卖……卖给你了?那……那我爸……我爸呐?”
“他给别人看草垛去了,就住在20里外的野草甸子上。”
我不知道是怎么从“家”里走出来的。一出门,泪水“呼”地一下涌了出来,我发疯般哭喊着,向着村外的野草甸子奔去。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山一样的草垛出现在了眼前。草垛边上,一个深入地下、半露于地面、上面覆满了草的地窨子出现在凄冷的月光下。掀起棉布门帘,苍老的父亲正一个人孤单单地守在地锅前,锅底红红的火焰映照着他头上数不清的草末。
“爸——”我抽泣着叫了一声,一下子跪倒在了父亲的面前。
父亲一愣,看清是我,急忙把我拉了起来:“快起来,回来了也好,吃饭了没有?”
那一夜,父亲只字未提卖房的事儿,只是絮絮地说了一宿我的母亲,我整整淌了一宿的泪。
刚过十五,我便告别父亲准备回学校。父亲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手绢打开,里面10块、5块、2块、1块的竟然一共是100块钱:“孩子,这是他们给我的看草垛的钱,你拿去。”
我的眼泪围着眼圈直转:“爸,上回那钱还有呢,这个你留着吧。”
父亲一瞪眼:“净瞎说,那钱拿去还账了估计早没了。我在家里好对付,你在学校处处都要用钱呐……爹就只能给你这些了。拿着,孩子,就差半年了,不管咋样都要把书念完。你大学能毕业,爹就是死了也有脸去见你妈了。”
我的眼泪一下淌了下来,点着头接过了钱:“爸,你多保重,我走了。”趁父亲没注意,我把一部分钱塞进了褥子底下,转身爬出了地窨子。
在自己勤工俭学和朋友的帮助下,我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个学期的学业。毕业后,我没做任何犹豫,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家乡。
如今,父亲和回到家乡的哥哥一家生活在一起,我也时常回家看望父亲。父亲常常对我说:“不用回来的那么勤,我身体好好的,又有你哥嫂他们照顾,你好好上你的班就行了。”
我经常含笑点头答应,可事后依然往家跑。每当静下来,父亲头顶粘满草末的形象便不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清楚,父亲的形象和身影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它必将会影响我的一生……
孤苦了大半辈子的二爷爷在这个世上什么都没有留下,只留下了他和三郎之间那一段段说不完的故事。
二爷爷一辈子没有成家,孤零零地住在村头的小矮房里,家里能够喘气的,除了他就是那条老得掉了牙的大黄狗了。那年冬天,大黄狗在产下三只狗崽后闭上了眼睛。二爷爷把三只小伢狗抱上炕,用棉被捂好,做好米粥和糊糊亲自喂养。一个月后,两只大一点儿的小伢狗先后死去,只有那只又瘦又小的小黑狗活了下来,二爷爷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三郎。
照顾三郎成了二爷爷最重要的事儿。每天他都先精心准备好三郎的吃食,然后才做自己的饭菜。吃饭的时候,二爷爷坐在炕上,三郎蹲在地下。“你吃呀……不吃怎么能长肉呢。”二爷爷絮絮叨叨地说,三郎就像听懂了似的认认真真地吃着。晚上,二爷爷在地上用软软的稻草给三郎铺好窝,说了一句“该睡觉了”,看着三郎卧到窝里,这才脱鞋上炕。二爷爷慢慢地吸着旱烟,烟斗上的火亮一闪一闪。三郎静静地凝视着二爷爷,懂事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三郎仿佛也懂得二爷爷对它的关心。二爷爷扛着锄头下地,它摇着尾巴跟在后面;二爷爷坐在院子里乘凉,它静静地蹲在旁边。无论二爷爷走到哪里,它都紧紧地跟着二爷爷。他们两个仿佛是彼此的影子一样,谁也离不开谁。
早春的一天中午,二爷爷吃过饭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一睁开眼睛,三郎不见了。二爷爷坐起来喊了两声,又来到院子里,找遍了各个角落,仍然不见三郎的踪影。二爷爷急忙来到村里,逢人便问,四处寻找。一头撞进了村长家:“村长,三郎没了。”
“没就没了吧,你没看乡长在这儿吗?”村长沉着脸说。
“村长,三郎是我从小把它养大的,可不容易呀,咋能说没就没呢!”二爷爷直着眼睛。
“哎呀,没就没吧,值多少钱回头我给你。”
二爷爷刚要说什么,突然后院隐隐传来微微哀鸣。“是三郎?!”他浑身一抖,猛地冲了过去。
后院里,一个彪形大汉正用力拽着拴在三郎脖子上的绳子,把它往院子里的那株老果树下引。另一个汉子手里端着水盆已经做好了准备。三郎四条腿拼命蹬着地,身子死死地往后坐着,眼睛里充满了绝望的目光。
“三郎——”二爷爷大叫一声,一把操起旁边凳子上的刀,疯了一样向那个大汉扑了过去。
大汉惊叫一声,扔下绳子,撒腿就跑。二爷爷一刀割断绳子,一把把浑身还在颤抖的三郎抱在了怀里,转身就往外走。
“乡长想吃狗肉,你能不能做点儿牺牲?”村长已经堵在了后院口。
二爷爷两眼喷火:“谁敢动它一根汗毛,我要他全家的命。”
“老同志,别那么激动。”乡长走了过来,“不就是一条狗吗?给你二百块钱,你再买一条。”
二爷爷用刀尖指着乡长的鼻子:“二百块钱?给你二百块钱把你儿子宰了,你干吗?”说完,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抱着三郎满身杀气地走出了村长家。
打那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三郎是二爷爷的命根子,再没有人敢打三郎的主意了。
转眼到了秋天,二爷爷忙于收拾地里的庄稼,很少照看三郎。这一天中午,村里的杨老太太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么祸害人呢?”
“老姐姐,出啥事儿啦?”
“出啥事儿啦?你还不知道?你那个三郎把我们的鸡都快吃光了。”
二爷爷一愣:“不能吧?三郎它从来不祸害人呐!”
杨老太太脸色惨白:“我知道你把三郎当成命,我也知道你护短。可狗就是狗,它还是不懂道理的畜生。我活了七十多年,还没撒过一回谎。这几天我的小鸡都让那东西祸害六个了,村里的狗没有祸害小鸡的,刚才我听着鸡叫就往外跑,看见了一个黑影叼着一只母鸡就跑,就是你家三郎。你还有啥说的?”
二爷爷眉头皱得紧紧的,猛地大吼一声:“三郎!”
接连喊了七八声,村外树林里才蹿出了三郎的身影。眨眼间它来到二爷爷的跟前,嘴里竟然叼着一只肥胖的母鸡。
“咋样?你还想赖吗?”杨老太太的手指头都快戳着二爷爷的脑门了。
“三郎!”二爷爷两眼通红,狠狠地一脚踢在三郎的嘴巴上。三郎一声嚎叫,扔下母鸡跳到一旁。
“赔,你赔我的鸡,七只母鸡呀!”
家里再没有其他活物的二爷爷哪受过这种气,他一把操起一根木棒,劈头盖脸地向三郎打去:“我打死你,你个祸害人的东西!”
三郎哀嚎几声逃到了一旁。杨老太太不依不饶地追赶着二爷爷要鸡,要他马上就赔。
看着杨老太太紧逼不舍的样子,三郎猛地从旁边蹿了上来,冲着她“汪汪”地狂叫着。
“好哇,你养狗祸害小鸡,我来找你要赔偿你还让狗咬人,我告你去。”杨老太太说着转身就走。
“你给我滚!我不要你这个祸害人的东西。”二爷爷狂吼着,抡起木棒拼命追打驱赶着三郎。最后三郎远远地看了看二爷爷,转身跑出村外。
当晚,三郎第一次没有回家。第二天,第三天,依然不见三郎的身影。
第三天傍晚,面容憔悴的二爷爷拄着棍子来到村口,直直地盯着远方:“三郎,你哪儿去了?回来吧!快回来!”一直喊到深夜。
第四天晚上,二爷爷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灯下发愣,门突然开了,身上带着血迹的三郎跑了进来,嘴里还叼着一只肥肥的野兔。
二爷爷一下子跳下地:“三郎,你跑哪去了?”
三郎把野兔扔在地上,冲着二爷爷哀哀地叫了两声。
二爷爷看着三郎点了点头,拎起野兔直奔杨老太太家。杨老太太一把把野兔推了回来:“我弄错了,我那母鸡不是你那三郎祸害的。这两天还在丢,后来那些年轻人发现是一只黑山狸子(野猫)给祸害的,真是错怪你和三郎了!”
二爷爷啥也没说,急匆匆赶回家,一把抱住满身是伤的三郎,泪水扑簌簌滚了下来:“三郎,你心里啥都明白,可就是说不出来呀!我错怪你了!”
三郎用头轻轻地蹭着二爷爷的脸,孩子一样委屈地哼哼着。
二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最终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村里人为他举行了简单的葬礼。三郎也丢了魂一样跟着人们来到了墓地。
二爷爷的棺材刚刚放进墓穴,人们刚要埋上黄土,刚才还待在一旁的三郎恍然大悟,它一跃而起,一下跳到棺材上,拼命向众人吼着叫着。谁要铲一铲土,它就疯了一样猛扑过去,直到把众人赶得远远的。
三郎紧紧地趴在棺材上,嘴里呜呜地嚎着。
突然,三郎猛地从棺材上跳下来,用爪子狠狠地挠着棺材。张开嘴,拼命地啃咬着厚厚的棺木。
众人顿时醒悟过来,三郎是要把二爷爷弄出来。大家急忙冲过来,连哄带赶,把三郎远远地撵跑,迅速把新坟添了起来。
夕阳西下。众人走后,三郎孤零零地从远处跑了回来,它围着孤零零的坟头,茫然地转着,凄厉地嚎着……
第二天,人们突然发现二爷爷的坟头平了。棺材上半部已经被从土里扒了出来,棺材盖也被啃掉了大半边。浑身泥土、嘴角还沾满血的三郎紧紧地趴在棺材盖上,已经死去多时了。
乡亲们又重新把二爷爷的坟填好。在他的坟旁又埋上了一个小坟,那里面,静静地躺着他永远的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