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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CRAVEN“A”(2)

解了八条宽紧带上的扣子,我剥了一层丝的梦,便看见两条白蛇交叠着,短裤和宽紧带无赖地垂在腰下,缠住了她。粉红色的Corset紧紧地啮着她的胸肉——衣服还要脱了,Corset就做了皮肤的一部分吗:觉得刚才喝下去的酒从下部直冒上来。忽然我知道自家儿已经不是橱窗广告员,而是一个坐着“特别快”,快通过国境的旅行者了。便看见自家儿的手走到了那片丰腴的平原上,慢慢儿的爬着那孪生的小山,在峰石上题了字,刚要顺着那片斜坡,往大商埠走去时,她忽然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地说了两句话,又翻了过来,撅着的嘴稍微张着点儿,孩子似的。

“完全像个孩子似的!”——便想起了在舞场里的电梯里,她一见到我便倒在怀里哭出来的模样。那么地倚赖着我啊!

给她盖上了一层毯子,我用冷水洗了一个脸,把自家儿当作她的父亲,当作她的哥,跑去关了电灯,坐在沙发里,连衣服也没脱,睡了。做了一晚的梦:梦着坐飞机;梦着生了翅膀,坐在飞机上再往上飞去;梦见溜冰;来了,梦见自家儿从山顶上滑下来,嘶的一下子,便睡熟啦。后来又做起梦来,梦见一只蚊子飞到我鼻子里,痒得厉害,拿手指去捉,它又飞了出来,一放下手,它又飞进去啦,临了,我一张嘴,打了个喷嚏,睁开眼来,却见一只眼珠子狡黠地笑着。她蹲在我前面,手里拿了细纸条,头发还蓬乱着。

“坏东西!”擦了擦鼻子,打了个哈欠。

“你在这儿睡了一晚上吗?”

“床上不是给你睡去了吗?”

“衣服是你给我脱的吗?”

“我解了五十多颗扣子呢!”

“为什么不替我把短裤和Corset也脱了,给我换上睡衣呢?你瞧,不是很容易的吗?在这儿一解就行了。害我一晚上没睡舒服。”

“换了别人早就给你脱了。你看,我是在沙发上坐了一晚上的。”

“亲爱的!”忽然捧了我的脸,吻了一下,叫我把眼皮闭上,便又睡熟咧。再醒回来时便不见了她。

晚上回来,袋里的钥匙怎么也摸不到,便叫侍者开了门。房间里铺满了一地月光,窗纱是那么地皎洁,窗是一个静静的星空,床那儿黑得可爱。也不想开灯,换了睡衣,在黑儿里边抽了支烟,看得着月光移到床上去,照得半床青。走到床边,躺下了,一只手伸到里床去拉被,不料却触在一个人的身上,给吓得直跳起来,却给她把一只胳膊拉住了。黑儿里是一个窗纱那么皎洁的人体,没有Corset也没有短裤。

“今天没喝醉,在这儿等了好久了。”

“早上是你把我的钥匙拿去的吗?”

我又躺了下去,昨天的酒又从下部冒了起来。

吃了早饭,坐在窗前看报的时候,忽然接到了一个女子声音的电话。“大概又是离婚案件吧?”——那么地想着拿了电话筒。

“袁律师公馆。”

“吓死我了,袁律师公馆!”

“你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

我听出来了,是Craven“A”的清脆的,带着橙子香的声音。

“你吗?”

“为什么不来看我?”

“唔……我……”我真的有点儿忘了她了,因为近来刚接到了三件争遗产的大讼案,实在忙得不得了。

“别晤呀我的,马上就来!”

“在电话筒里给我个吻,我就来。”

电话筒里喷的一声儿,接着就是笑声,一面儿便断了;我再讲话时,那边儿已经没了人。

(啧啧啧啧啧)这声音雷似的在我脑子里边哄闹着,我按着她写给我的地址,走到法租界很荒僻的一条马路上。找到五十八号,是一座法国式的小屋子,上去按了按铃。右边一排窗里的一扇,打开了,从绿窗帷里探出一颗脑袋来。

“咪……!”学着猫叫,冲着我喷了口烟。

我走到窗口,她却在绿窗帷后面消隐了。爬在窗外,我喊:

“慧娴!”

“咪……!”她却亭亭地站在门口,穿着西服,圆领子给晨风吹了起来。

走到门口,她便拉着我的手,非常高兴地跳到里边客室里去。

很简单的陈设,一张长沙发,两张软椅,一只圆桌,一个壁炉,一张小几,一只坐垫放在地上,一架无线电播音机,一只白猫躺在壁炉前的瓷砖上,热得伸着舌尖。从绿窗帷里漏进一丝太阳光来,照在橱钟的腿上。这是一个静寂的六月的早晨。我坐到软椅上:

“你好吗?快乐吗?”

她把坐垫拿过来,孩子似地坐在我脚下,抬着脑袋,鹦鹉似的说着话:“真是寂寞呢。又是夏天,那么长的夏天!你瞧,全出去了,我独自个儿在家里抽着烟。寂寞啊!我时常感到的。你也有那种感觉吗?一种切骨的寂寞,海那样深大的,从脊椎那儿直透出来,不是眼泪或是太息所能洗刷的,爱情友谊所能抚慰的——我怕它!我觉得自家儿是孤独地站在地球上面,我是被从社会切了开来的。那样的寂寞啊!我是老了吗?还只二十岁呢!为什么我会有那种孤独感,那种寂寞感?”

“所以你有了这许多Gigolo吗?”

“Gigolo?是的,我有许多。你瞧!”把桌子上的一本贴照簿拿给我,便跑着去啦。

打开那本厚厚的贴照簿,全是在阔领带上笑着的男子。我正在翻。她拿着只精致的小银箱,一杯鲜桔水,一盒糖跑来了:“你瞧,这小银箱里的东西。”银箱里是手帕和信札,在那褪色的绢上和陈旧的纸上有些血画的心,和血写的字。“这许多人!有的说,要是我再不爱他的话,他要自杀了,有的说预备做独身汉,有的预备憎恨着天下所有的女子。……可是要自杀的到现在还健康地活着,到处跟人家说:‘那么Cheap的!值得为了她自杀吗?’预备做独身汉的却生了子女,预备做女性憎恨者的却在疯狂地追求着女性,一面却说:‘我从前爱错了,会去爱上了那么Cheap的一个女子!’男子全是有一张说谎的嘴的,他们倒知道轻视我!他们不是找不到女朋友的时候,不会来找我的。说我玩弄他们——他们是真的爱我不成?屁!……那么的寂寞啊!只有揪着头发,默默地坐着,抽着烟。”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枕在我膝盖上,撅的嘴。

“好孩子,我还是爱着你呢!”抚着她的头发。

“我不信。”忽然回过脑袋来,跪在地上看着我,扯着我的领子:“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

她便竖直了身子,胳膊围着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拉下去:

“真的吗?”把身子全挂在我的脖子上面,摇着我的肩膀:“可是真的吗?真的吗!”

轻轻地在她嘴上吻了一下:“真的!”

她一动不动地,紧紧地看着我的眼珠子。

“你不信吗?”

她放了手,忽然断了气似的,坍到我腿上,脊梁靠着我的膝盖:“我不信。他们说我Cheap!Cheap!他们说我Cheap!”青色的寂寞从她脸上浮过,不再做声了,像睡熟了似的。

她的腿伸在前面,脚下的两只黑嘴白海鸥,默默地。

我懂得这颗寂寞的心的。

《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从她嘴里,又像是从海鸥的嘴里漏了出来,太息似地。

没有人怜惜她颊上的残红,没有人为了她的太息而太息!

四为了解决三件争遗产的大讼案,我忙了一个多礼拜,又到南京去了一次。去南京的时候,我在车站上打了个电话给她,想告诉她我回来后就去看她。不料打了五个电话,那边老说是姓夏,末了一个,我把她的电话号码说出来,问是不是这个号码。

“是的。是三八九二五。”

“是法租界姓余的吗?”

那边过了一回才说道:“是的,你找谁?”

“我找慧娴。对不起,烦你去请你们的小姐来听电话。”

“我们这儿没这么个人的。”便断了。

当时,我因为急着搭车,也没再打。从南京回来后,我在房间里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封信,是大前天寄出的邮戳,拆开来时,里边是一把钥匙,和一张很小的素笺。

黑猫:

我去了。我相信世上大概只有你一个人还会记着我吧!

Craven“A”

我坐下来,在桌上拿了支Craven“A”抽着,从烟雾里飘起了一个影子,一个疲倦的,寂寞的,半老的妇人的影子。

这是初夏的最后一朵玫瑰,独自地开着;抽完了烟,我便把那把钥匙放到一只藏纪念物的小匣子里边。

我预备另外再配一把钥匙了。

一九三二年,二月,二日写。

偷面包的面包师奶奶带了孩子逛大街去,走过儿子的铺子那儿,总得站住了,在橱窗前面瞧这么半天。大玻璃里边站了个纸洋人,满脸的笑劲儿,笑得下巴和脖子的肉挤到一块儿,分不清那是脖子那是下巴。

穿了白布裙,歪戴了白布帽,手里捧了个盘子,盘子上搁着一大堆洋饽饽儿,一杯洋酒,像在那儿说:“来呀!大家都来!这儿有的是酒,汽水,面包,蛋糕!”那洋人脚下放了真的洋饽饽儿,什么颜色,什么花式的全有,就像绣出来的,绸缎扎出来的。说不上有多好看!

奶奶和孩子全往橱窗里瞧,仔仔细细的,大的小的全瞧到。瞧这么半天,奶奶就告诉孩子:

“你爹就在这铺子里当烘面包的。这许多洋饽饽儿全是他做的。你瞧,多好看。”

“那模样儿瞧着就中吃!奶奶,咱们多咱叫爹挑大的带几个回来,可好?奶奶说的爹多依。”

“馋嘴!”奶奶说孩子馋嘴,其实自家儿也馋嘴。可不是,瞧那模样儿就中吃!放在嘴里可真说不上够多香甜,多松脆呢!只要吃一个也不算白活一辈子咧。“你不知道多贵。咱们没这福份吃洋饽饽儿的。有饭吃就算好的了。”

孩子就拐弯抹角地说开去:“奶奶,你瞧,那纸洋人不活像爹!”

“可不真像!”

“爹没那么胖,可是也穿白裙子,戴白帽子的。”

“你爹回来时还一头发的面粉屑。”

“奶奶,我说哪,洋饽饽儿就像洋人那么胖得发油,搁在嘴里一定怪舒服的。”

“馋嘴!”

孩子瞧奶奶还是那么说,不发气,就拐弯抹角的讲回来了:

“奶奶,你说那大的挺贵不是?”

“洋人吃的呵!”

“咱们挑小的跟爹要,可好?”

“你这馋嘴诓起我老骗子来了!咱们回去吧。”

老的小的走了。小的有点儿舍不得离开,把手指塞在嘴里回过脑袋去瞧,老的也有点儿舍不得走,可是不好意思回过脑袋去瞧,心里边骂自家儿:“老馋嘴,越来越馋了!”

老的小的回到家里,媳妇瞧见他们脸上那股子喜欢劲儿,就明白多半又是到铺子前去逛了来咧。问:

“奶奶上大街逛去了吗?”

“可不是吗?铺子里又多了新花式了。”

奶奶坐到竹椅子上,讲洋饽饽儿上奶油塑的花朵儿,讲洋饽饽儿的小模样儿可爱,一边用手比着,一点零碎儿也不给漏掉。漏掉了孩子就给补上,媳妇望着奶奶的嘴听出了神,心里想:“成天的讲那些讲得人心里痒!简直的比念佛还得劲!”孩子爱上了那张嘴,掉了门牙的嘴——奶奶的嘴念起佛来快得听不清,讲起故事来叫人不想睡觉,谈到洋饽饽儿简直的听了就是吃饱了肚子也会觉得饿咧!

“只要能在嘴里搁一会儿才不算白养了这么个好儿子!”奶奶说完了总在心里边儿这么嘀咕一下。

奶奶二十多岁死了丈夫,粗纸也舍不得多花一张的,省吃省用养大了这么个好儿子,一个月倒也挣得二三十块钱种家养眷,奶奶这份儿老福真也不差什么咧——就差没尝过洋饽饽儿的味儿!

就是念佛的时候儿也在想着的。

那一家子那一个不想哪?孩子老梦着爹带了挺大的洋饽饽儿回来,抢着就往嘴里塞,可是还没到嘴,一下子就醒了。一醒来就心里恨,怎么不再捱一会儿呢!到了嘴里再醒来也总算知道洋饽饽儿是什么味儿咧。想着想着又梦着爹带了洋饽饽儿回来啦。

媳妇闲着没事,就在心里边烘洋饽饽儿,烘新的,比什么都好看的。她烘面包的法子全知道,她知道什么叫面包,什么叫蛋糕,什么叫西点,她还知道吉庆蛋糕要多少钱一个。面包的气味是很熟悉的,吃蛋糕的方法是背也背得出了。第一天嫁过来,晚上在丈夫的身上就闻到面包香,第二天起来奶奶就告诉她吃面包的法子。有这么一天能尝一尝新,真是做梦也得笑醒来咧。

一家子谁都想疯了,可是谁也不说。奶奶是长辈,那里好意思在媳妇孙子前面问儿子要东西吃呢?再说,她不是老骂孙子小馋嘴的吗?媳妇见奶奶尚且不说,我那里能说,说了不给奶奶骂又装小狐媚子迷丈夫,也得受她唠叨,现在什么都贵,不当家花拉的,怎么股劲儿想起吃洋饽饽儿来了。孩子跟奶奶说,奶奶老骂馋嘴,跟妈说,妈就回:“怎么不跟你爹说去?只会死缠我,见了老子就耗子见了猫,生怕吃了你似的。”跟爹说去吗?脑杓上的一巴掌还没忘呢!

儿子也知道一家子全馋死了。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可是学了三年生意,泡水扫地板,成天的闹得腰也直不起,好容易才争到做个烘面包的,吃了千辛万苦,今儿才赚得二十八块钱一月,那里买得起西点孝敬她老人家。有白米饭给一家子四口儿喂饱肚子也算可以了。这年头儿大米贵呀!除了偷,这辈子就没法儿医这一家子的馋嘴咧。偷?好家伙!老板瞧见了,运气好的停生意撵出去。运气不好还得坐西牢哪!算了吧。反正大家又不明提,开一眼闭一眼的含糊过去就得啦。彼此心里明白。多咱发了财,请请你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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