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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生活在海上的人们(2)

过了一回儿,咱们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斗起纸花来啦。他妈的,我简直喝的不像样儿了,手里的牌,一张变了二张,全在那儿摇头晃脑的。这么着还能赢钱吗?我的钱,没多久就完啦。可是不知怎么的给我拿到了一副大牌,已经听张了,只要来只娥牌就可以和出五千一百二十道。我拚命的等着,他妈的拉也拉不上,打也没人打。黄泥螺坐在我下手,也是副大牌,也在那儿听张。我们俩全等急了,拉一张骂一张,睁着四只眼,一个心儿想和。好容易麻子拿着张娥牌往外一扬手,他就把牌往桌上一扔,喝道:

“和啦!”

“慢着!”我也把牌放了下来,把娥牌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他先一怔,回头看了一回儿我的牌,就说道:“为什么不早说?不给钱!”

“怎么能不给?”

“不给就不给!”

我一股气往上冲,酒性发作了,直往上冒。不知怎么的,我一瞧,他的脑袋也大了,像蔡金生。我拔出刀子来,噌的一声儿,连桌子带手掌儿,把他给钉住在那儿。

“拿出来,我说!”我直着眼儿,扯长了嗓子就嚷。他杀猪似的叫了一声儿。

“好家伙!”他大着眼把刀子拔了出来,就往我身上扎。我一躲闪,的一下,一阵凉气,刀子扎在我左胳膊上面,在那儿哆嗦。我不嚷一声儿疼,拔出刀子来,紫血直冒。黄泥螺也亮出刀子来。咱们俩眼珠子都直啦!大伙儿围了上来瞧热闹,也没人劝。

扎一刀子冒紫血,谁嚷疼就丢脸,谁胜了就谁有理,咱们这儿死几个人算不了一回事儿。反正巡警管不了。麻子给我们把桌子什么的一腿踹开了,腾出片空地来。我往后退了一步,黄泥螺也往后退了一步,刚要往前一冲,死拚在一起啦,陈海蜇跑来了,分开了看热闹的,一把扯住我就往外跑。“别!让我治治这小子!”

“你也来!”他又拖住了黄泥螺。

“滚你妈的,谁来劝架就打谁!”我们俩都这么说。

“别打你妈的!我高兴来劝打架吗?别累赘,跟我来!”

准是出了什么事咧。我们跟着他,跑到外边,麻子也跟了出来。我问他什么事,他一个劲儿嚷:“造反。”成!要造反,我有什么不干的!我们直跑到山顶东岳宫前面那块坪子上面,跑得气都喘不上来。四面都有人在望风。黑压压的在那儿有十多个人。他妈妈的呀!我喜欢得要跳起来。大饼张,陆耿奎,带鱼李,他妈的,从前咱们这儿的渔××××长,盐××××长,农××××长,一古脑儿全在这儿了。我胳膊上还淌血,从土褂儿上割下一条布来,绑在那儿,忙着嚷道:

“怎么个闹法呀!”

“悄悄儿的,别做声!听唐先生说!”带鱼李说道。

唐先生也在这儿呢!还是从前打县里来的,教我们组织渔×××什么的那个唐先生!他年纪还轻哩,心眼儿顶好的,生得挺大方的。我满心欢喜的,那里能听得他们的话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还没说完呢。

往底下望去,上庄大小支岔那儿一片灯火,海面有雾,数不清的桅灯,萤火虫似的在那儿闪呀闪的,远远儿的能看到在黑儿里往上冒的浪,听得见唏哩哗啦的浪声。

“明儿非杀了大脑袋不成!”

“他妈的,一刀子结了他,倒便宜了那狗入的,老子就想咬他一口儿呢!”

“听着,呃!我已经把条件想好了,我们明儿别杀他,要他答应我们的条件。杀了他,一则没什么用;二则要闹出大事来的。”

这是唐先生在说话,不用看,听也听得出。

“管他妈的!杀了他又怎么样?造反就造反!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不杀那家伙吗?不成!”

“冯筱珊,邵晓村那伙儿狗入的全要杀!”

大家又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起来了。

“听着,呃!我把条件念一念。杀了他是不中用的,我们只要他答应就好了。”

大家慢慢地静了下来,一个心儿听着。唐先生念了一遍,大家又争了好久,才议定了。他妈的,陈海蜇又来了,他嚷道:“还有蔡金生的媳妇女儿全拿出来让大伙儿戳!”你瞧他多得神儿!还以为自家儿说得真有理呢。

唐先生只望着他笑了笑。

我问带鱼李明儿怎么个闹法。他说道:“明儿不是三十吗?大伙儿全到东岳宫来拜菩萨,咱们就趁势儿闹起来,不就成吗?谁又不想闹?明儿咱们派人分道儿去缴缉私营的枪,……啊,闹法多着咧,说也说不尽,全是唐先生想的。你单听他吩咐就得了。”

“我干什么呢?”

“你到大脑袋家去捉人。”

嘻,他妈的,真想得不差。赶明儿不闹他个天翻地覆?咱们有三万多人哪!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大脑袋那知道明儿有人要捉他!我瞧着上庄大脑袋的家心里边儿乐得什么似的,顶好天立刻就亮,咱们马上就跑到大脑袋家去把他捉了来。

咱们散的时候儿,月亮已经在西边了,上庄那儿灯火也全熄了。陈海蜇跳起来抱着我,就腮帮儿上喷的一声儿亲了一下,咧着嘴笑开啦。黄泥螺跑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道:“老马,咱们别再打他妈的架咧。”我们一路跳着回去。月亮也在笑哪!我本来想到翠凤家去的,回头一想,别去吧,去了明儿没劲。

我那天晚上直做了一晚上梦。那把马刀不知怎么的长了脑袋,摇摇摆摆地跑来叫我和他一块儿上大脑袋家去。迷迷忽忽的我好像在大脑袋家里拿着马刀和他对打,翠凤儿在一旁呐喊。我一刀砍去。他的脑袋飞在半空中,骨碌骨碌的转了半天,往我脑袋上一撞,就长在那儿了。他的脖子又长出颗脑袋来,我再一刀砍去,脑袋又飞了上来,长在我的脑袋上面啦。我跟他打了半天,脑袋上长了一大嘟噜的大脑袋,有屋子那么高。末了,索性连翠凤儿的脑袋也长在他的脖子上啦,怎么也砍不掉,那脑袋笑着嚷道:

“你砍呀!”我真急了,陈海蜇却站在一旁傻笑。我叫他帮场。他回身走他的!我一急,往前赶,一脚踏空,跌了下去,咚的一声儿,我一睁眼,却落在地上。我爬上床去再睡,怎么也睡不着啦。

我就像小时候,明儿要去喝喜酒了,晚上躺在床上似的,一肚子的不知什么东西在那儿闹,顶好跳起来喊几声儿。我干躺在铺上想明儿咱们怎么冲进去,怎么跟他的保镖打架,怎么把大脑袋捉出来……天慢慢儿的亮了起来。我跳了起来,脸也不洗,先磨刀。他妈的,谁知道,那条胳膊昨儿给黄泥螺扎伤了筋,抬不起来。没法儿,只得扔了那把马刀,洗了脸,揣上尖刀,跑到陈海蜇家里去。妈的,你瞧,他光着身子,正睡得香甜,胸脯儿一起一落的,雷似的在那儿打呼噜。我噌的给他一腿,他翻了个身,眼皮也不抬一下。好小子!我拿纸头搓成了纸捻儿往他鼻孔里一阵搅。他鼻翅儿扇了一扇,哈啐!醒了过来。一支黑毛手尽搓自家儿的鼻翅儿,腮帮儿上睡得一片口涎子。

“早着呢!下午做戏的时候儿……”他一合上眼又打起呼噜来啦。

我推了推他:“喂,别睡你妈的了。”

“滚你妈的,留神老子揍你!”粘涎子又从嘴犄角儿那儿挂下来啦。

我跑了出来,没地方儿去——到翠凤家去吧。我还没到她家,她远远儿的来了,打扮得花朵儿似的。嘻,滚他妈的老蒋,她早就忘了他咧!

“喂,这么早上那儿去,呃?”

“啊,你吗?这几天不知给那个臭婊子留住了,怎么不来?”

“妈的婊子留住我!好朵鲜花儿,这么早就跑出来了,道儿上冷清清的鬼也不见一个,留神碰着采花贼!”

“人家还要上东岳宫烧香去,你就胡说八道的。留神你娘打你这狗嘴!”

“对了!你老在我嘴上打红印子!又香又甜的……”我跑上去,啧的跟她要了个嘴儿。

“嘻,缺德的,一嘴的酒味儿!我瞧你酒还没醒呢!”

“酒味儿香不香?咱们再来……”我啧的声儿,趁她不提防,又来了一个。

拍!她又清又脆的给了我一个锅贴。“你这……”她笑弯了腰。

“成!打的好!瞧我的!”我捉住了她。她绷着脸,含着半截劲儿道:“别胡闹了,规规矩矩的让我烧香去是正经。”

“我陪你去!”

“你去干吗儿呀?你的眼睛里头还有菩萨吗?别给我——”

“对啦!我眼睛里头就只你这么尊活观音!”

我就这么胡说八道伴着她上山去。

道儿上人已经很多了:卖水果的,卖香的全赶着往那儿跑。还有挂了黄香袋的小老婆儿,脚鸭儿小得像蚂蝗,一步一句儿佛。你瞧她合着手掌儿,低着脑袋,那阿弥陀佛的模样儿!

我们走到山上,天早已亮了。太阳从海底下冒上来,海面铺了一层金。庙前那片空土坪子早已摆满了摊儿。咱们今儿就在这土坪子上面闹。你瞧,够多大,疏疏的有点儿草,中间一片空地,放着几个仙人担,四面全是柏树。从山门外往东岳宫里望,只见一片烟雾。翠凤儿拜了弥勒佛,又拜观音,再拜五百罗汉。她一尊尊的拜下来,我可给拜得命也掉了半条了。他妈的,好累赘!她又跑到大雄宝殿拜如来,还求签,还唠唠叨叨地问那个看签的和尚。你猜那秃脑袋的怎么说?

“此签主早生贵子……大姑娘还没嫁人吧,十月之内必有如意郎……”他妈的,笑话啦!也不瞧瞧翠凤身上穿的素衣就这么信口胡说的。翠凤儿差点儿笑开了,也不恼,含着笑劲儿望了望我。

旁边听着的人可全笑开啦。我可等腻烦咧。那秃脑袋的又讲了好一会儿,我也不去听他。这当儿人越来越多了,全是小老婆儿跟小媳妇子。还有个傻瓜,从山门那儿叩着头跪进来,直叩到大殿。

好家伙,真有她的!

猛的有人喝了声儿:“让开!”来了一顶小轿。轿一停,就有两个小媳妇子跑上来揭开了轿帘,走出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媳妇子来。他妈的,正是大脑袋的姨太太,人家叫三太太的。一个小子跑上来把香烛点上了,往旁一站。那小媳妇子慢慢儿的跑上来,慢慢儿的跪下去,慢慢儿的拜了四拜慢慢儿的站了起来。妈的大家气!摆给谁看呀?可是瞧她的人却多着咧!问签的也不问了,拜的也不拜了,全悄没声的瞧着她。翠凤儿简直瞧出神了!我故意大声儿的问道:“这是那来娼妇根呀?还坐轿来!他妈的,出那家的风头!”翠凤儿挤了挤我,叫我别胡说。那小娼妇听我这么说,倒也不生气,只望了望我,眼圈儿墨不溜湫的,准是抽大烟的。她一上轿大伙儿全谈开啦。

“你瞧,她多么抖!”翠凤儿叹了口气说道。

“抖?抖他妈的!做姨太太,守活寡!”

“有做姨太太的份儿倒也得啦。你瞧她头上那件不是金的!”

翠凤儿就爱阔。我赌气不做声,先跑了,扔下她,让她去拜这么半天吧。我给香烟薰了半天,打不起精神来,迷迷忽忽的想睡咧。那片大土坪子上早已零零落落的站了许多人,有的是来赶买卖的,有的是来瞧热闹的,还有来瞧小媳妇子们的。旗杆石那儿站着个“黄叶子”,手里拿着藤条。别神气你妈的了!等着瞧!

那条山道儿上多热闹,挤满了人呀,轿呀,从上面望下去就像是蚂蝗排阵儿。我跑回家,上眼皮儿赶着我下眼皮儿,倒在床上就睡。

到了下午,我猛的醒过来,一瞧日头已经不早啦,赶忙泡了点儿冷饭,塞饱了肚子,赶着就往山上跑。胳膊不淌血了,可还是疼,不能拿马刀。

远远儿的我就听见东岳宫那儿一片声嚷。他妈的,谁教你睡到现在的?人家已经在那儿闹咧。我三步并一步的往上窜,前面撞来一个小子,后边儿陈海蜇当头,有四五个人在这边儿赶来。那小子急急忙忙的抢来,那神儿可不对眼。我一瞧,不是别的,正是大脑袋那个保镖的野猫张三笑。陈海蜇在后面嚷:“拦住那小子!”他一听就往旁边儿树林子里边儿逃。我兜过去。好小子,尽在树林子里边儿东钻西蹿的。眼看着左拐右弯的要逃在我前头啦。

我赶过去,一个毛儿跟斗摔在他跟前,一把拖住了他的腿,扭在一块儿了。陈海蛰跑上来按住了他,先给他腿上来一刀子,才反剪着他的胳膊推上山去。

“你在干吗呀?妈的多半还是在翠凤儿的下不成?到现在才来!”陈海蜇向我道。

“睡觉!”

“你晚上干什么呀?一清早就跑来,白天睡觉!”

“闹起来了吗?”

“唐先生已经在那儿念妈的条件咧。他妈的大脑袋家里的保镖的跑来五个,也来看戏,叫咱们全给抓住了,就逃了这小子。跑得快,好小子!”他噌的给他一腿。

我跑到上面一看,只见那么大的一片土坪子站满了人,够一万多;脑袋像浪花儿那么的一冒一冒的。几百条马刀在大伙中间闪呀闪的像镜子。还有几个家伙拿着长枪,枪头上有红缨子,他妈的戏班子里边的十八套武器全给拿来啦。翠凤儿也在那儿,她身傍站着个大花脸,串戏的也跑到这儿来啦。旗杆石上靠着旗杆站着唐先生,正在那儿演说。

“……你们明白的,这回事全靠咱们大伙儿来干,咱们有三万多人,他们连缉私营在里边儿也不满三百。不用怕……”

“不怕!咱们怕什么的!”大伙儿里边拿着马刀的全嚷起来啦。

“很好!咱们用不到怕!你们明白的,咱们不能再这么活下去!

咱们快饿死了,瞧,米店放着米不卖,情愿烂;死了三百人,大脑袋不肯给钱!每天晚上,咱们不是听得到寡妇们的哭声吗?你瞧,他们全住大屋子,抽大烟,娶姨太太,咱们可饭都没吃的了!

咱们要不要饭吃?咱们愿意这么过下去吗?愿意没饭吃吗?愿意死吗?咱们是应该死的吗?咱们还耐得下去吗?”

“咱们等够了!等够了!”大伙儿全叫了起来。王老儿正在我前面,回过头来问我道:“马二,唐先生在讲什么呀?咱们不愿意死,不愿意再等了;这话还用他问吗?”我掩住了他的嘴。

“那末,起来!不愿意死的人,没饭吃的人,起来!起来!”

大伙儿嚷了起来,海浪似的;胳膊全举起来了,马刀在头上,一片刀光!我也听不清大伙儿在嚷些什么,自家儿也胡乱的跟着嚷。

“干哇!”王老儿也在那儿拖长着嗓子尽嚷。

我的心儿在里边儿碰碰的尽跳,差点子跳到嘴里来了。

“我们把条件提出去:

第一,立刻开放公仓!

第二,立刻开放米仓,陈米平粜!

第三,这回死难的每人抚恤三十元!

…………”

他在上面说一条,大伙儿就在下面嚷一阵子。我简直的高兴得想飞上天去。唐先生喊着的时候儿,他一说:“反对沙田捐,沙田登记!反对土地陈报!打倒邵晓村,贺苇堤,劣绅冯筱珊,土豪蔡金生……”大伙儿就闹了起来,也不跟着他喊,只一个劲儿的嚷:

“打死那伙儿家伙!”

“放火烧他们的屋子!”

大伙儿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先说,眼儿全红了,像发了疯,像疯狗,那里还像人哪。这就像是能传人的病,慢慢儿的从前面直嚷到后面,我也直着眼嚷起来啦。我头昏脑晕的像在发热。唐先生站在上面也没话说了。

“把那伙儿狗入的抓来!”

先是有一个在前面这么嚷,回头大家全这么嚷起来啦。拿马刀的火杂杂的先抢了出来:“走哇!”大伙儿也跟来了。

这么小一条山道儿那里容得这么多人?大家也不挑着道儿走,打阵仗儿似的,漫山遍野的跑下去,有拿扁担的,有拿枪的,也有拿着粗柴棍的。带鱼李在后边吆喝道:“用不着这么多人,让他们有家伙的去,大伙儿别散,等在这儿!”大伙儿才停住了。咱们带家伙的九百多人分了两股,有的往缉私营去,有的往上庄去。大伙儿往回走,在后边儿嚷道:“别让这伙儿狗入的家伙逃了哪!”

一路上又跟来了许多人;咱们到了上庄,后边已经跟满了人,够一里多长。到了警察局的门口儿,他们在前面的全拥了进去,打起来啦。咱们在后边的有的往大脑袋家里走,有的去抓别人。大脑袋家院子里二十多个保镖的拿着枪逼住咱们,不让进去,喝道:

“干吗儿?”

“叫蔡金生出来说话儿!”陆耿奎跑上去说道。

大伙儿也逼近去了。

“别上来!”保镖的把枪一逼。

我的哥子出来啦,他叫我们跑几个人进去跟大脑袋说话儿。

我,大饼张,和陆耿奎进去了。半路上我的哥子跟我说道:“老爷没亏待你,你怎么也跟着他们胡闹?”

“滚你妈的狗奴才!”他给我骂得回不出一声儿,只瞪了我一眼。他脑袋上多了块疤——嘻,他妈的,是我那天给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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