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皇宫里最下贱的地方。在这里住着大约百八十个最下贱的浣衣奴。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只能说大约,因为每天都会有人死去,也会有新的人进来。这里所有的人都穿着一样的灰色麻衣,梳着一样的发髻,有着一样麻木的神情,分不清谁是谁。她们的世界里只有手里洗不完的五颜六色的衣服和头顶上那片方形的天空。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听到身边有人喊,凌霄心头五味杂陈,也跟着仓皇跪了下去,头沉沉地低着。她不希望他来,可是他还是来了。她希望他不是来找她的,可是他华贵的云靴分明出现在她的视野里,然后定住不再动。她知道,他在等她抬头,可是她不能。
这是既成的事实,抬头与否又能改变什么吗?不会。什么都不会改变。他还是太子,她还是叛臣的女儿,她还是浣衣局里最下贱的浣衣奴。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到元夜华灯下初遇时的情形了。仅仅一个月,一切都变了,从未来太子妃到最下贱的浣衣奴。
“凌霄……”见凌霄不说话,奕低唤一声,看到她的样子,他的心是痛的。今天的场面不是他想看到的,可是他也没有办法。
“是,奴婢在。”凌霄镇静而平淡。从万人景仰的彩云之端,掉进肮脏黑暗的地狱之门,她还有什么不能承受?
“别这样,凌霄!你知道我的心是你的!”见凌霄的反应,奕慌了,蹲下身想要扶起凌霄,双眸中蒙上一层水雾。
可是凌霄轻轻地挣脱了他的双臂,继续跪着,头沉沉地低着:“太子殿下请自重。奴婢只是一介浣衣奴,不敢亵渎了太子殿下。”
“凌霄!”奕失控了,他早知道凌霄倔强,但是没想到她会倔强到如此绝情。难道三年来的心心相印都要这样被抹去吗?
所有的浣衣奴都不敢作声,只是静静地跪着,头沉沉地低着。
又一双华贵的云靴进入了凌霄的视野。光看这双靴子的姿态,就能想像它的主人的傲慢姿态,她是来炫耀的,也是来复仇的。
“太子殿下。”来人娇媚地唤了一声。
“蕴颦来了。”奕慌忙起身,收起刚刚的哀伤。
“听说太子殿下来了浣衣局,臣妾来看看。”容蕴颦嫣然一笑,芙蓉面如柳如眉,倾国倾城。
“抬起头来瞧瞧。”容蕴颦的声音顿时冷到冰点,全然不似刚才那般娇娆甜美。
凌霄犹豫着,可是最后还是坚定地抬起了头,迎上她满脸的讽刺与炫耀。她身上红色的喜袍和她脸上的神情一样让人厌恶。她现在是太子妃,昨天是她的婚期。
“这不是凌霄妹妹吗?”容蕴颦故作惊讶,脸上也挤出一丝哀伤来,“没想到妹妹沦落到这步田地,姐姐真是没有想到。妹妹身娇肉贵怎能受得了这份苦?你本来可是要太子妃的人啊,怎会如此落魄呢?”
“好了,蕴颦,别说了。”奕知道蕴颦的用意,心里一阵揪痛,出口制止她。凌霄没有反应,这几天来,她什么没有经历过?原本门庭若市的家被查抄了;心爱的男人口口声声说爱自己,却娶了别的女人;父亲被推上断头台,血溅三尺,头还被狗叼走;母亲饮鸩自杀,七窍流血,尸首都没有人收。她的心早已伤痕累累,这几句话想在她的心头再留下一道疤,恐怕找不到地方。
“殿下,臣妾也是替妹妹感到难过。”看着奕有些恼怒的神情,容蕴颦一脸委屈,“要不这样好了,臣妾去求母后,哪怕做个普通宫女,也好过在这里受罪。”
看着容蕴颦哀戚的神情,奕信了,甚至很开心,握着容蕴颦的手:“那样最好,我就先谢过蕴颦了。”
“殿下哪儿的话,殿下心疼妹妹,蕴颦岂会不知。作为殿下的妻子,臣妾怎能不替殿下分忧呢?”容蕴颦言辞恳切,神色诚恳,感动的奕不知道该说什么,凌霄看了却直恶心。
“好了,那凌霄你先等着,很快你就能出去了。”奕的兴奋溢于言表,凌霄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头脑简单又懦弱无能的男人。
“是啊,妹妹先等着。苦日子很快就到头了。”容蕴颦假惺惺地说完就拉着奕离开了。
浣衣局里又恢复了往常的死气沉沉。各人忙着浣洗手头的衣服。
凌霄的心中起初有些不安,那个女人自从宣布准太子妃是凌霄时就一直嫉恨她,有那么好的机会她会轻易放过?可是后来,凌霄的不安也消失了,她还有什么不能承受?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活下去。
浣衣局里没有白天黑夜,只有衣服洗没洗完。传旨太监来的时候,凌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那个挺着大肚子,下巴上赘肉垂到胸口上的太监用翘着兰花指,用尖细的声音说道:“戍边大将军雷定疆正室新丧,特赐民女凌霄为雷将军继妻,即日启程。”说完,太监像躲瘟神一样地逃离了浣衣局。
一群凶悍的宫女冲了进来将还跪在地上的凌霄架了起来。经过一阵梳妆打扮,凌霄就被塞进了喜辇。
没有留恋,没有期望,身下传来的辘辘车声,窗前闪过的道道宫墙都意味着凌霄离这个最伤心的地方越来越远,可是前方的路平坦吗?
雷定疆,年过六旬,垂垂老矣,常年替朝廷戍守边关。算上刚死的这个夫人,十年里他已经死了六个正室夫人了,小妾死了多少没有人知道。据说,要是夫人不能好好满足他的**,他就会把夫人做成肉羹。是不是很快凌霄就会成为第七个?凌霄不知道。
一路向西北,迎面吹来的风从京城的和煦春风变成了刺骨冰冷夹杂着飞沙走石的寒风,车外的灿烂春景也变成了戈壁荒漠。奕本以为容蕴颦会真的出手相助,等他知道的时候喜辇已经出了京城。就算他早就知道又能怎样?他是懦弱的,当初看到凌霄的父亲含冤受屈能袖手旁观,这次他当然也会像上次一样闭上眼,挤出一滴辛酸的泪水然后当作没有看见,站在原地粉饰太平。
元夜华灯下相遇时,凌霄曾对自己说,如果爱是一场火,就让它熊熊燃烧。只是,大火肆虐过后,她的心已经成了一片焦土再也没有生命的迹象。她的爱已经随着奕眼角那一滴泪水干去而死去。
离郁关越来越近了,离那个叫雷定疆的戍边男人也越来越近了。凌霄的眉微微皱了皱。
“报……”传令军士领着军旗长喝一声,下马跪在送亲车驾前,“启禀新夫人,昨日敌军攻城,雷将军战死沙场。”
死了?还没嫁就成了寡妇。或许这不是一件坏事。总比嫁过去就成了孤魂野鬼好。可是接下来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正当凌霄思索的时候,送亲太监发了话,嗓音尖细地刺耳:“我等奉旨送亲,即便是和雷将军的尸身拜堂,我等也要将雷夫人安全送到。”
传令军士楞了一下,随即行礼告退,上马飞速离去。
辘辘车声继续有节奏地传来,车队继续朝郁关而去。到达郁关时,月明星稀。
盖上盖头,凌霄被宫女架着下了车。喜堂已经准备好。城外战鼓隆隆。
太监匆忙地宣读了圣旨,然后凌霄就一个人拜了天地。
行完礼,因为战事吃紧,送亲的人都赶紧上了车马,连夜逃回京城去了。凌霄掀开盖头,扫视着喜堂里的军士,他们中的有些人脸上还残留着厮杀的血迹。
一把扯掉凤冠和霞帔,凌霄只剩光洁的发髻和鲜红的中衣,或许她应该披麻带孝才是,就算不是为了雷定疆,也是为了她的父母和她的心。她鲜活的青春成了他们的最好的祭品。
喜堂里所有的军士看到她都惊呆了。可是现在不是想女人的时候,关外的敌人正准备发动最猛烈的进攻。副将一声令下,所有的军士都回过神去了城楼。
慢慢踱出喜堂,凌霄看见了雷定疆的几个妾,羸弱而憔悴,脸上伤痕累累。或许如果他没有死,凌霄也会变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