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大剌剌地也朝椅上坐下。金梅龄递过去一杯酒,他仰首喝了,辛捷见金梅龄与这少年仿佛甚为热络,心中竟觉得蛮不是滋味。辛捷见他面阔腮削,满脸俱是凶狡之色,更对此人起了恶感。
那少年喝完了酒,朝金一鹏说道:“本来我以为人海茫茫,何处找她去?哪知道鬼使神差,她居然坐在一家店铺里。被我碰上了,我也不动声色,等到天方两鼓,我就进去把她请出来了。”
金一鹏面带微笑,像是对这少年甚是疼爱,闻言说道:“那好极了,带她进来让我看看。”
那少年侧目又盯了辛捷一眼,金一鹏笑道:“哦,你们还不相识,这位就是山梅珠宝号的辛公子,这个是我的大徒弟。”
那少年“哦”了一声,脸上毫无表情,不知是喜是怒,辛捷鼻孔里暗哼一声,只淡淡地微一拱手。
那少年转身走出舱去,接着船身一荡,竟似缓缓开走了。
辛捷心中又是一惊,心想好生生地将船开走作甚?哪知门外突然一声娇啼,砰然一声,接着一个少女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辛捷一看这少女,饶他再是镇静也不由惊地站了起来。
那少女眼波四转,一眼看到辛捷,也是一声惊呼。走了两步,想跑到辛捷面前,突又站住。
那少年已冷冷跟了进来,阴恻恻地说道:“你们认识吧?”
这突生之变,非但使得辛捷手足失措,金一鹏与金梅龄也大为惊奇。
金一鹏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阴恻恻一笑,说道:“这女子就是我跟师傅说起的方少堃,我因听师傅突然南来,所以就将她寄放在长江水寨里,哪知我见了师傅禀明此事,再问长江水寨的江里白龙孙超远要人时,他却说人已被‘七妙神君’劫走了。”
金一鹏哼了一声,面如凝霜,说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那少年朝辛捷凛然一视,辛捷未动声色,但已暗暗调运真气,他忖道:“想这个少年就是他们口中的天魔金欹了,却想不到他竟是毒君金一鹏的弟子,看来今日说不得要有一番恶斗了。”
那少年果然就是近日江湖中闻而色变的天魔金欹,他冷冷又道:“我一听是‘七妙神君’动的手,就赶紧回来禀明师傅,再又出去找人,哪知我走到街上,却看到这贱人坐在山梅珠宝号里。”
辛捷暗暗叫苦,望了方少堃一眼,见她正垂着头,满脸俱是惊愕之色,暗道:“我叫你守在房里不要出来,你又跑出来做什么?”
毒君金一鹏目光一凛,望着辛捷道:“梅山民是你的什么人?他现在在哪?”
辛捷未答话,考虑着该怎样应付这当前的局面。他知道此刻面对着的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而且金一鹏以毒闻名,只要稍一不慎便是身中剧毒,连救都不会有人来救。
金梅龄眼波一转,轻轻一踢辛捷,说道:“你倒是快说呀!”
此刻船身波动很大,像是船已驶到江心,辛捷暗算:“这天魔金欹比他师傅还毒,生怕我逃走,竟将船驶到江心来了。”
须知即使武功再高,在一无凭借之下,也绝难飞渡这数十丈江面。
这与他自江里白龙船中救走方少堃时,情况大是不同,一来那时船距江岸没有这时远,二来那时身侧没有高手环伺,他可从从容容地飞身而渡。
但是辛捷生性独特,虽然事已至此,但却丝毫也不慌乱。他年纪那么小的时候,面对着“天废”“天残”两个魔头尚且不惧,何况这十年来,他更学得一身惊人的艺业呢?
他微微一笑,心里也有了打算,心想:“无论结果如何,好歹我也要先将金梅龄的来历抖露出来,让你们也不得安稳。”
金一鹏见他此刻仍在微笑,而且依旧潇潇洒洒,一点儿也不露慌张之色,心中不禁也暗赞他的勇气。
辛捷环目四顾,朗声说道:“老丈问起梅山民,难道老丈与那梅山民有什么过节不成?”
他以问话来回答问话,倒问得金一鹏一愕。
那天魔金欹却怒喝道:“你管得着吗?”
辛捷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就是老丈不说,在下也略知一二。”
金一鹏面色一变,望了侧立在旁的金梅龄一眼,辛捷更是得意,说道:“诸位先莫动手,待小生说个故事与诸位听听。”
于是他指手画脚,将“侯二”说给他听的故事,又说了出来。
说了一半,那天魔金欹一声怒喝,飞掠过来并指如剑,右手疾点他喉下“锁喉穴”,左掌横切带起一阵劲风,直取小腹。
这一招两式,出手如电,劲力内蕴,无一不是杀手,果真不同凡响。
辛捷哈哈一笑,身形滴溜溜一转,堪堪避开,却并不还手,仍然滔滔地说着。
天魔金欹又是一声怒喝,扬掌三式,“勾魂索命”“鬼笔点睛”“游魂四飘”,漫天掌影,笼罩在辛捷四侧。
辛捷脚踩迷踪,身形乱转。一面躲,嘴里仍不闲着,还是在讲。
金梅龄眼含痛泪,凝神在听,那方少堃骤见辛捷如此身手,不知是惊是喜,眼睛眨也不眨地随着他的身形打转。
金一鹏的神色更是难看已极,却仍端坐并未出手,突地喝道:“欹儿住手,让他说下去。”
辛捷暗暗称怪:“怎的这金一鹏却让自己说下去?”
那天魔金欹闻声而止,气愤地站到旁边,辛捷更是老实不客气,坐到椅上将这故事源源本本地讲完,望着金梅龄:“你说这故事好听不好听?”
金梅龄垂头不语。
金一鹏面上忽阴忽晴,突地说道:“我也讲个故事给你听。”
辛捷更是奇怪:“这毒君不但毒,而且‘怪’得可以,怎的却要讲起故事来,莫非他这故事里,又有什么文章吗?”
他心中思索,嘴中却道:“小生洗耳恭听,老丈请说吧!”
金一鹏神色甚异,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河北有个非常快乐的少女……”
方才听到这里,辛捷心中就是一动,暗忖道:“他所说的也在河北,也是个快乐的人,却是个少女,这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于是他凝神听那金一鹏讲道:“那少女非但艳不可方物,而且父母俱在,家道小康,对她又是俱极爱护,你说这样的少女快乐不快乐?”
辛捷茫然点了头。
金一鹏又道:“哪知她所住的地方,有个有财有势的年轻人。又自命为古之孟尝,结交了不少鸡鸣狗盗之徒,整日张牙舞爪,不可一世。那少女的父亲是个小商人,终日为着些许蝇头之利而忙碌。有一天那个有财有势的年轻人,派了个人去他店中买东西,那少女的父亲为了赚钱,大约是将价钱抬高了些,这本是人之常情,罪总不至死吧?”
他眼中带着一种逼人的光芒,望着辛捷,辛捷又茫然点了点头。
金一鹏冷笑一声,说道:“哪知那个年轻人,自命侠义,硬说她的父亲是奸商,又说自古以来,贫官奸商为恶最烈。不问青红皂白,派了几个人到那店中打得落花流水,她的父亲连伤、带急、带气,竟然一命呜呼了。”
“这事在那年轻人说来,自说是一桩义举,过了不久,就忘怀了那少女一家,却因此而跌入愁城,父亲一死,母亲跟着也死了,只剩下那少女孤苦伶仃一人,想报仇但却怎敌得过那有钱有势的人呢?”
金一鹏冷笑一声,接着又道:“但是那少女心中怨毒已深,势欲复仇而甘心,托了媒人去跟那年轻人说亲,那年轻人居然就答应了,那少女名虽是嫁给他,但却恨不得食他之肉,寝他之皮。”
说到这里,辛捷已隐隐约约揣测到了几分,他眼角瞟向金梅龄,见她双眼红肿,泪珠一串串落了下来。
金一鹏用手抚着她的手,又说道:“但是那青年不但有钱有势,还有一身武功,那少女时时伺机而动,总没有机会。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要暗算一个武功深湛的人谈何容易?有时她等他睡熟了,想刺死他,哪知只要她一动,那年轻人便自惊觉,何况她根本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两只纤纤玉手,绣花还可以,想拿着刀杀人,却根本办不到。”
“她想下毒,又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为她买毒药,何况即使下手了,也难免不被那年轻人发觉。这样过了几年,她竟替她的仇人生了个女儿,心中的愁、恨、悲真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
金一鹏娓娓道来,金梅龄已是哭得如带雨梨花,就连方少堃听了,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后来,那年轻人游兴大发,居然跑出去游山玩水去了。那少女心中仇恨未消,悲怨无法自遣,跑到庙去自悲身世,哪知却被一个人听到了,这个人自幼也是被世上一般欺世盗名之徒所害,长成后学了一身绝技,就专和世间的那些小人作对,无意听了这少女的身世,生气得很,就自告奋勇地出来,为这少女复仇,你能说这是错吗?”金一鹏冷然问道。
辛捷一愕,此刻他已知道这事的究竟,但是这事的是非曲直,又有谁能下一公论呢?
金一鹏凄然一声长笑,说道:“哪知道命不由人,那女人含羞忍辱,还是报不了仇,半路上又杀出一个‘七妙神君’来,不分青红皂白,也不问个清楚,就将这事弄得乱七八糟。那插手打抱不平的人,那时自问不是梅山民的对手,就带着那少女和她的女儿走了。”
金梅龄哭声更是悲切,辛捷心中也不禁黯然,忖道:“唉!她身世之惨,更是不可思议,她的‘仇人’竟是她的父亲,但她的父亲,真是她的‘仇人’吗?若她的父亲不是她的‘仇人’,那这仗义援助她母亲的‘毒君’金一鹏,又怎能说是她的‘仇人’呢?”
天魔金欹却仍然全无表情,说道:“师傅,和这种人罗唆些什么……”
金一鹏瞪了他一眼,说道:“谁知走到路上,那少女竟抛下她亲生的女儿,投河自尽了。”
辛捷听了,更是觉得对这位“毒君”有些歉意。他本以为这“毒君”的毒和那“淫妇”的淫,都是万恶不赦的。哪知道这“毒君”并不毒,那“淫妇”更是不淫,而且还死得这么凄惨。
金一鹏愕然笑道:“从此,那伸手管闲事的人,就带着那幼女远走天涯。他知道芸芸众生,又有几个人不是在骂他的。但是他虽然手段毒辣,却自问没有做过亏心之事,问心也就无愧了。”
说完,他脸上又换成肃杀之气,瞪着辛捷说道:“不管你是梅山民的什么人,你可以回去告诉他这件事的始末。哈哈,我一想到他听了这件真相之后的难受,我就快乐了。”
他笑声愈来愈厉,突然双手一抓一撕,将身上穿的红袍又撕成几片,双脚一顿,电也似的蹿到门外,只听得砰然一声响,便没了声息。
他这举动快如闪电,辛捷直惊得站了起来,不知出了何事。
面上始终没有表情的金欹,叹道:“师傅的病怎的愈来愈厉害了?”双眉也紧紧皱到一处。
辛捷奇怪:“怎的这身怀绝技的人有什么病?”他顿然想起黄鹤楼下他的狂态,突然悟道:“难道他屡受刺激,竟然疯了?”
金梅龄哭声未住,往事新愁,使得这少女泪珠更簌簌而落。舱中众人精神受了这些激荡,居然在这片刻间都静了下来。
但是这沉静,却令人更觉得有一种难言的窒息。痴立着的方少堃,思潮紊乱,也忍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辛捷走上两步,轻轻抚着她的秀发,一时也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说。方少堃只觉抚在她头上的手是那么多情而温柔。她止住了哭,抬头望着他,两人都觉得温馨无比,竟忘了此时身在何地。
金梅龄见了,眼中又现幽怨之色,低低又抽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