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芬伶(1955——)笔名沈静。台湾屏东人。东海大学中文研究所硕士。现任东海大学中文系讲师。着有散文集《绝美》、《花房之歌》等书。
小王子
他们说,弟弟被关起来了。
我已经将近一年没见到弟弟。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穿着崭新的名牌衬衫,手上戴着金表,吊儿郎当地说:“小心,我到你那里敲你一笔哦!”他总是爱开玩笑。
可是,弟弟一直没有来,然后,我就听说,他唆使三个人去抢地下钱庄,还用刀子割了会计小姐一刀。然后又说,弟弟被通缉,躲在高雄的小公寓里,还说,他被捕了,关进燕巢看守所。这些事情我都不相信。
在我心目中的弟弟全然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他常从我背后扑上来,勒住我的脖子说:“纳命来!”我总是一面笑着一面打他,说他好有力气,好调皮。他不是当真的,你看他那天真无邪的脸孔,清亮有神的眼睛,略厚而敏感的嘴唇,挺直的鼻梁,长得活像詹姆士狭恩,他怎么会伤害任何人?
母亲连生五个女孩才生弟弟,他在一大群女孩儿中长大,练就一张最甜的嘴,一颗最软的心,我没见过这么会撒娇的男孩,只要他说,姊,这个我要,这个东西就变成他的,没有人拒绝得了他。他又顶会挑东西,所有吃的、穿的、用的,全是要最好的。小时他让人算命,相士说他生来是来讨债的,别人花钱停于皮肉,他要花到骨头里,弟弟还很得意地问:“姊姊,怎么样才算花到骨头里?”
虽然如此,没有人能阻止姊姊去疼弟弟,我们都用女人特有的柔软心肠去宠他——弟弟犯错了,那么就流泪吧!用泪水感化他:弟弟吃不了苦头,那么就什么苦头也不让他吃。
我们喜欢把他打扮得整整齐齐,带他到街上亮相,许多人走过来,摸他的头,拧他的脸颊,他一点也不怕生,眨着大眼睛直笑。很多人说,他长大后会迷倒许多女孩子。
果然,才念到国中,就有许多女孩子写信给他,在这些女孩子中,他只喜欢凤子。凤子是个极标致的女孩,高挑的身材,皮肤又白又细,一双凤眼笑起来弯弯的,只是嘴角有些歪撇,看来楚楚可怜的样子。有人说凤子一脸薄命相,不是端正的女孩,我才不相信,美丽的女孩总是遭嫉的。
弟弟喜欢凤子,凤子也喜欢弟弟。为了凤子,弟弟从好班降到普通班,为了凤子,弟弟钱越花越凶。那一阵子,他桌上贴满凤子的照片,常逃课溜去约会。他说他们是龙凤配,天生一对,可不是,弟弟肖龙。
可是,高中还没毕业,凤子居然嫁人了。听说是她的母亲为了还债,逼她嫁给一个老头子,婚都结了,凤子还一直来找弟弟,弟弟不见她,也不准我们提起她。后来凤子割腕自杀,弟弟也没去看她。
从那时起,弟弟常常不回家,学校说他旷课超过时数,外面传说他参加不良帮派,还说他在赌场里当保镖。有一次,母亲在他房里,搜出一支扁钻,还有一把好长好长的刀。母亲一边发抖,一边流泪,把刀用布包好,丢到郊外去。接着,弟弟被退学。
我找到弟弟劝他,不,是哀求他。我说,姊姊相信你的本性是善良的,只要及时回头,一切还来得及。你知道吗?姊在大学里教书,那里的学生跟你的年龄差不多,我常常在想,里面如果有一个是你该多好?你应该像那些年轻人,夹本书,哼支歌,一大票人争论着去看哪里的电影,开多大的舞会,还有夜游、烤肉、赏花,家事与国事天下事,理想与抱负……二十岁,应该是没有血腥没有罪恶没有忧愁的年龄,弟弟,我等着这一天。
弟弟说,姊姊,你又在做梦了。你没有看到我胸前,还有大腿上刺的这些花,我是洗不干净了。你们都不要再管我,你叫妈妈不要再哭好不好?我最怕眼泪,凤子嫁人的时候,我没掉过一滴眼泪;别人用拳头打歪我的鼻梁,我也没哼一声。不要叫我去上学,我讨厌老师讨厌学校,他们都要我学姐姐们,做个好学生。我不要做好学生,我要成功,有一次会漂漂亮亮地站在大家面前,那时,没有人会再瞧不起我。你等着,有一天!姊姊,你看到没有,我的头发发白了,我的心里也不好受,我要成功。每个人的眼中只有钱,我要很多很多的钱……
我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说:那么你去学画,你不知道你画得有多好,以前你画的图,贴在家里,还有人愿意花钱买他呢!弟弟不说话,只是睁着无神的大眼睛,空空洞洞地看着我,他的眼神看了教人发抖。我看到他的头发居然夹着许多白白的——。
然后,更多的谣言都来了,挡都挡不住——弟弟骗钱,弟弟被暗杀,弟弟断了两个手指,弟弟开赌场……。我从没看过他打人,听过他说一句脏话,他在家里是个乖孩子,在我们面前是最会撒娇的弟弟,他怎么可能去抢劫伤人,我不相信。
谣言越来越可怕。后来就听说弟弟主使三个人抢地下钱庄,钱到手后,警方抓人,一个被捕,弟弟和其余两人跑了。被捕的那个人把所有的罪过全部推到弟弟头上,我们都在找弟弟,警方也在找弟弟。
有一天下午,我接到凤子的电话,她说弟弟想要跟我说话,我想骂他,但我的声音和手一直发抖,我只是说:“你害怕吗?”他说:“害怕。”我说:“不要怕,姊会替你想办法。你有没有?”弟弟没答腔,我再说:“我知道你没有对不对,那就出来自首……”说到这里电话就挂断了。
那一阵子,我常作恶梦,有一次梦见弟弟的头发全白了,变成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又有一次,我梦见我是法官,弟弟手铐脚镣地被押进法庭,结果,我判他死刑。
祖父过世出殡那一天,凤子来了。好几年没见,她还是一样标致,穿着一身黑,一进门就往祖父的灵前下跪。母亲去扶她,她附在母亲的耳边说,弟弟也来了,躲在外面。我就知道,弟弟是多情的人,不会忘记祖父最疼他。凤子说,弟弟整个人都变形了,脸孔又黑又干,夜里常看他惊醒,人坐得直直地发怔,好吓人。我往门外看,找寻弟弟的身影,依稀在远远的骑楼边有人影闪动,我知道,那一定是弟弟。
接下来,弟弟自杀,弟弟被捕,开庭又开庭,侦讯又侦讯,初审判十二年,弟弟戴上手铐,弟弟坐牢。但是,我一次也没去看他,我不相信弟弟会犯罪。母亲去看他回来说,弟弟胖了一点,理了个大光头,看到人只会傻笑,母亲却哭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就来信了,说他在里面读日文,说姊姊不要为我伤心,就当我出国留学去了。寄书的时候,记得不要寄新的,要旧的,一次限三本,不要忘记。在这里嘴好馋,叫妈给我带肉干来不好?可惜我那一大堆名牌衣服没人穿了。姊姊,祝你新婚快乐,可惜我不能参加你的婚礼……
我否认这一切——我的弟弟是小王子,他有着清澈可爱的眼睛,以及天真单纯的心灵,逗人喜欢,没有人会拒绝他。他有一朵骄傲的玫瑰,只有四枚刺,可是,他太年轻,不知道怎么去爱它。
我的弟弟是小王子,他暂时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