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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板凳上的疑似白癜风患者

尽管已经是初夏,但张永丽依然象热爱呼吸新鲜空气一样热爱晒太阳,“阳光”在她的字典里与空气处于等同地位。老天甚是体恤人,亦似是为配合张永丽的爱好,“梅雨”季节完全变得徒有虚名。张永丽就坐在家门口的场地上,她头戴一顶太阳帽,身穿浅绿色短袖衬衣,手臂上套一副白色人造棉袖套,下身是灰色长裤,鲜艳的高跟细带凉鞋里露出一双瘦脚。然而脚上,却穿着与季节不相匹配的白色厚运动袜。张永丽晒太阳的时候,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手。事实上,她要晒的,只是她的手。现在,张永丽裸露在外的十根手指四叉八开地浸在阳光里。阳光以瀑布的方式倾泻而下,无形地冲刷着张永丽浑身上下仅此暴露的肌肤。光流的速度和强度显然过于激烈,张永丽的手以间歇性的神经质颤抖说明了这一点。这双瘦大的手,似在激流中感受到了万分的舒展和惬意,它们在太阳底下旁若无人地相互抚摩和揉搓。正值六月梅雨,虽然无雨,但空气中悬浮着许多看不见的水分子,阳光一经遇到湿润的水份,粗鲁的表面下就隐藏了几分悱恻的缠绵。

吴妹妹拎着一只古老的竹篮从几排老式公房的缝隙间露出弯腰曲背的身影时,张永丽正坐在家门口,她尖瘦的臀部底下是一张折叠式简易板凳。吴妹妹老眼昏花的视力把坐在小板凳上的张永丽看成了一棵因缺乏营养而瘦骨伶仃的盆景树,她用邻家擅妒老女人的态度对这棵盆景抱以挑剔的冷嘲热讽:你有钞票,你买盆有毛病的树来摆在我家门口做什么?你影响了我走路不算,你还影响我的心情。

吴妹妹是一名纺织厂的退休女工,虽然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女人大字不识几个,但她是很在意自己的“心情”的。比如在她的工友们抱怨因为过早退休而至今无法拿到超过千元的退休工资时,她总是想:幸好退休了,要是再做下去,就要轮到下岗了,比起下岗工资来,一千块很好了。

吴妹妹的精神胜利法常常让她濒临低谷的情绪迅速好转,所以当她在抱怨完邻居影响了她的行走和心情之后,她马上想到盆景的位置将导致所有路过她家门口的人误以为这是她吴妹妹的私有财产,这样岂不是相当于没花钞票就拥有了一个盆景?虽然盆景里的树是有毛病的,但总比没有好。这么一想,她的心情霎时就豁然开朗了,她拎着古老的竹篮走近有毛病的盆景时脚步也变得轻捷起来。

吴妹妹对这棵盆景“有毛病”的判断准确地道出了张永丽的状态,然而那时候,她还没有看出来,这棵盆景就是她三个月前离了婚回到娘家来住的女儿。

张永丽坐在小板凳上,这名早年毕业于护士学校,现在已经病休了一年多的护士,犹如学生时代学完《临床护理实务》课程的《肌肉注射与血管注射》这一章节后,为寻找自己身上的血管,猛烈地拍击了几下手背,然后细细地观察。此刻,张永丽处于太阳帽檐阴影中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手背,她试图找到苍白的表皮下一些蜿蜒曲伸的血管,她仿佛看见那些血管正以蚯蚓的姿势漫不经心地爬到腕关节,爬进袖套、袖子,然后,爬向她身上的各个角落。

当然,这是张永丽的想象,其实她并没有在她的手背上找到青色的血管。她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手背上只有几条因为用力拍击而突出的粉红色筋脉。张永丽徒劳的寻找使她颇为兴奋地证实了一个关于遗传学上的问题,她沉重地松了一口气,并且肯定地告诉自己:看来就要发作了,明天可以去医院找熊医生了。

张永丽终于抬起太阳帽下过于苍白的脸,她看到了吴妹妹,她看着那张皱纹越来越清晰的面孔正逐渐靠近她,直到她几乎看出纵横阡陌的皱纹里镶嵌的污垢时,她对着这张面孔说:你盯着我看就象盯贼骨头一样,你这是做啥啊?

张永丽的说话声立即让吴妹妹懊恼地发现,这棵缺乏营养的盆景实际上与她的邻居毫无关系。她明智地认识到,她根本没有占到任何便宜,没有人会把自己买来的盆景装饰别人的家门。吴妹妹的心情顿时又跌回低谷,她完全忘了母亲的身份,她骂骂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她提了一篮因为搀和了骂声而显得沉重不堪的蔬菜走到张永丽面前,然后把篮子放在脚边,以弯腰曲背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对张永丽说:我买棵有毛病的盆景摆在门口,也比你坐在这里挡路要好。

张永丽说:你哪能会去买棵盆景回来?你宁愿买一段枯树桩回来,也不会去买盆景的。

吴妹妹反驳道:我为啥要去买一段枯树桩?你以为我钞票生虫啊?

张永丽嘴唇一掀,露出两颗白森森的门牙:枯树桩劈开来可以当柴爿生炉子,盆景有啥用?

吴妹妹做人的原则是只可以占便宜,不可以吃亏,嘴巴当然是最不能吃亏的,她敏捷地反驳:盆景枯掉了也可以生炉子,不用刀劈,拿手拗拗断就可以了,多少省力啊!

张永丽的脸顿时象一张豁了一个口子的白纸,她张大嘴巴笑起来,并且在肆无忌惮的“嘎嘎”笑声中继续与吴妹妹饶有兴味地抬杠:你不要忘记,你花了盆景的钞票买回来的是一堆柴爿。

吴妹妹终于在张永丽的笑声中听出了自己的失策,她的思维被带到了一条歧路上,她急于争辩关于盆景与枯木之间的利用价值问题而忽略了起初的目的。于是,她迅速调整思路,话锋一转,开始了对张永丽的声讨:我辛辛苦苦出去买小菜,你在家里地也不扫,衣裳也不汰,我买盆有毛病的盆景回来等枯掉了当柴爿烧,也比养你这个讨债鬼要好。

吴妹妹的及时弥补使她接下来的话具备了严密的逻辑,张永丽无以反驳,只好直接回答:我得了白癜风。我要晒太阳,晒太阳可以促进黑色素生长。

吴妹妹朝张永丽戴着太阳帽的头顶淬了一口:呸!不想做活还找借口,你倒给我看看,你哪块皮肤上长出白癜风来了?

张永丽慢吞吞地说: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我自己看得出来。过不了几天,白癜风就要穿过真皮层,透出表皮来了。

吴妹妹的骂声暴雨般喷淋而下,她脚边的篮子里的青菜因此而更显碧绿油亮:你得了白癜风?你不要吓我!你是想让家里人都传染上吗?天上的太阳全世界公用,你不要坐在我的门口晒面皮!

张永丽摆弄着伸在阳光里的手,自言自语般冷冷说道:你不要瞎讲了,白癜风怎么会传染?

吴妹妹的骂声从室外移至一层楼面的走廊,破碎而尖锐的嗓音在走廊与厨房之间自由自在地穿进穿出、横冲直撞。张永丽以岿然不动的姿势对吴妹妹的骂声置之不理,面部表情平静而冷淡。

张永丽继续探索抚摸着湿润的阳光,树枝般瘦大的双手坚持在空气中微微探出,十根手指在太阳底下厮磨纠缠着,缺乏节奏的伸缩使它们看起来象要努力抓住一片悬浮的光晕。然后,皮肤科主治医生熊涛既不虎背熊腰、也不汹涌澎湃的身影在阳光下以尘埃的方式,轻盈地浮现在张永丽眼前。

熊涛的肤色白皙皎洁,他戴一副书生气十足的眼镜,皮肤科副主任的身份给他并不衰老的面容平添了几条莫须有的皱纹。张永丽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医院去上班了,贴着众多医生和护士的相片及简介的皮肤科招牌下面,张永丽护士的照片和简介在群体中消失已久。现在,她觉得有必要在熊涛面前出现一下,因为她的白癜风马上就要发作了,她有足够的理由直接面对熊医生。

吴妹妹的骂声被“吃饭”的喊声替代的时候,已是中午十二点。张永丽的臀部终于脱离了小板凳,由几根交叉或平行的木条组成的可折叠的简易凳子随着她的起立,轻松地弹跳了两下,然后,便赤身裸体地沐浴在了阳光下。张永丽把身躯转移到了屋里,板凳坐在门口代替她继续晒太阳。

这个家里适才还寂静得象是只有吴妹妹和张永丽两个人,一到吃饭时间,缺乏光线的屋里就忽然出现了五颗头颅。多出来的三颗头颅分别是老张、小张和小张的女朋友。张永丽坐下后才发现自己的面前没有碗筷,这是吴妹妹惯用的伎俩,她并不认为剥夺张永丽的碗筷使用权就能把她赶走,她只是以此提醒她,这个家里没有她的口粮。吴妹妹、老张、小张和小张女朋友开始了午餐的进食,他们齐心协力地发出一片咀嚼与吞咽的声音。张永丽感觉自己掉进了一锅沸腾的开水,猛烈的火势使四溅的水花飞到了她裸露的手上。她缩回摆在桌面上的手,然后,她看到小张那位肥大壮硕的女朋友正把筷子伸向一盘青菜炒蘑菇,于是,她慢吞吞地说:姆妈炒菜的时候一直在骂山门,这盘青菜蘑菇里肯定洒足了姆妈的涎唾水。

小张女朋友伸到一半的手停止在半空中,沸腾的开水锅忽然停止了沸腾,瘦得象一根筷子的小张把手里的两根筷子朝桌上一拍:还让不让人吃饭啊?

张永丽嘴唇一掀,两颗白色的门牙再次露出:我讲得不对吗?炒青菜是不盖锅的,所以这盘菜里的涎唾水肯定比别的菜多。

说完,张永丽站起身,离开饭桌,走进了厨房。她用一只汤盅为自己盛了一小碗饭,然后在饭里拌了些酱油。张永丽反客为主地取消了吴妹妹为她分配碗筷的权利,她不回餐桌,她就在灶间里站着吃酱油拌饭。她记得小时候,吴妹妹总是说:多吃酱油皮肤会黑的。

那时候,张永丽认为这是吴妹妹为了省钞票编的瞎话。酱油比盐贵,三十年前,酱油的价格是两角七分一斤,盐的价格是一角五分,而盐的咸度却远胜于酱油。张永丽并不听从母亲的规劝,她最喜欢吃的就是酱油拌饭,这导致吴妹妹长期以来一直冠她以“败家精”的名称。现在,张永丽认同了吴妹妹的说法,多吃酱油会使人体摄入过多黑色素,多余的黑色素就会通过皮下沉淀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是有医学根据的。吴妹妹掩饰吝啬脾性的借口歪打正着地成了医学理论的有力佐证,这一理论也正好符合张永丽的需求,她认为白色的斑块必将在不久以后覆盖她的全身,她希望通过摄入更多的黑色素来抵抗白癜风的发作。

张永丽站在厨房里完成了吃饭的过程,拌着酱油的米饭在她的食道里以百米赛跑的速度纷纷进入了胃部。张永丽这一天的吃饭地点、吃饭方式和吃饭速度,成了日后她在这个家里永久的进餐习惯。然而,比吃饭更为艰巨的是每天晚上的睡觉问题。

进入夏季以后,大部分时间,张永丽与那只小板凳一起沐浴在阳光与月光的交替中。幸好,她不仅需要为即将爆发的白癜风而晒太阳,她还需要在闷热的夜晚用免费的晚风来驱暑。可她终究还是要进屋睡觉的。通常,在吴妹妹、老张、小张以及小张女朋友都安寝之后,她才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抖落掉一身月光或者星光,蹑手蹑脚地走进家门,然后把自己的身躯卷成一只煮熟的虾,轻轻地放进公共空间的沙发里。

于是,张永丽每夜都做着同一个梦:她站在屋檐下举目四望,太阳以公共用品的慷慨照射着世界上所有人之一的她,剧烈的阳光热情而无孔不入地刺探着她的头颅。她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太阳,她睁大眼睛,她打开嘴巴,她张开耳朵,她翕开鼻孔……阳光通过七窍进入她的躯体,然后,在她的子宫里播撒了一些种子,她选择了其中最强壮的一颗,开始精心孕育这个在阳光中产生的孩子。九个月的孕期在梦境中瞬间度过,临盆在即,她张开嘴巴问剧烈的阳光:你说,她是男小人,还是女小人?

然后,她惊恐地发现,有一颗门牙在她嘴唇的开启间隙里应声落地,白色的牙齿像一粒掉落的白纽扣一样蹦蹦跳跳地滚动着,最后一个翻身,安静地躺在了褐色的泥土里。她想弯腰拣起它,只要她并拢双腿,把掉落的门牙扔进河里,新长出的门牙就会象漂白过的玉米一样洁净好看。可是当她把手伸向地上的那颗白牙齿时,它却在她的注视下神出鬼没地长出了鸽子的翅膀,然后扑棱棱起飞,向着阳光的源头飞翔而去。这时候,梦境中的她忽然发现,她九月怀胎的便便大腹已经恢复平板车的扁薄消瘦。她开始哭泣,并且伴以悲情万分的呼唤:儿子,我的儿子……

张永丽从反复重演的梦中醒来时,就会反复地想起她夭折的儿子。于是,她便在黑暗中伸出手,她就着月光仔细看那双在夜色中布满阴影的手,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陷入惊恐的失眠中。

那个躺在一只鞋盒一样大小的纸盒里的婴儿,以苍白的肤色和安静的体态告诉产房里的医生和护士,它已经成为一只从张永丽嘴里掉落的门牙,它长出了鸽子的翅膀,正飞向阳光的源头。躺在产床上还未来得及从疼痛中清醒的张永丽用有气无力的目光看了一眼那个安静的婴儿,她发现,白纽扣一样毫无血色的小小身躯上,布满了白得更深的隐约的奶色斑块。

梦醒后的失眠时段,张永丽总是在被迫聆听南北两个房间里泄漏而出的噪音中度过。吴妹妹的房子是没有客厅的二室户老公房。朝南房间是小张的卧室,现在,小张的女朋友几乎每天都与小张一起分享这间卧室。朝北房间是老张和吴妹妹的卧室。中间的公用空间充当着这户人家的客厅和餐厅。三个月前,它又多了一个功用,它在充当客厅和餐厅的同时,又让角落里的一只长沙发担当起了张永丽的卧床。

通常,晚上八点以后,北房间里就开动起了两辆老旧的拖拉机,轰然响彻的鼾声以男女声二重唱的形式保持着整夜的此起彼伏。南房间里的声响一般在接近午夜时发出,一只春天的猫身强力壮的叫唤和一头耕耘的牛劳苦功高的喘息交相辉映,两种不同的动物在同一张床上的运动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提神效果,张永丽常常在半夜时分精神十足,眼睛里散发出四射的光芒。

夜晚的张永丽象一只雷达,接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声光电波,波源却在隐蔽处,雷达知道他们的位置,却无法看清他们的具体形态。而她自己,却高清晰地裸露在公共空间,任凭四面八方的眼睛尽情的窥探。她没有隐私的娘家生活让她随时都穿着足够遮挡身躯敏感部位的衣服,并且,她把更换内衣的时间选择在老张和小张都出门上班的白天。她象一个如临战场的女兵一样,先进行一番侦察,然后在未发现敌情的情况下动作迅捷地脱衣穿衣。然而,一个寂静的午后,张永丽还是发现北房间的门透开了一条缝隙,一道浑浊的目光长驱直至她薄瘦如柴的胸脯。一道,仅仅是一道,因为门缝的宽度只够容纳一只眼睛。

对来自北房间的目光的判断,使张永丽差一点慌张失措的动作迅速恢复了常态,她故意放慢穿戴一只70厘米A罩杯白色海绵胸罩的速度,并且在磨磨蹭蹭的行动中抱以两声短促的轻笑。张永丽穿完胸罩,又套上衬衣,然后走到北房间门口:你还是出来吧,我这个人都是你养出来的,你还用偷看?

北房间的门“哗啦”一下被拉得笔直,一团阴暗的怒火在吴妹妹阡陌纵横的脸上长势喜人:谁偷看?谁愿意偷看一部平板车?

张永丽咧了咧嘴,两颗门牙在嘴唇的开合中闪烁了两下白光,她指着南房间说:是啊,你养了一部平板车,怎么养不出那种肉包子?

吴妹妹在与张永丽的短兵相接中发现了一对母女成为对手的弊病,因为子女的任何缺陷都可以在遗传学和血缘关系中找到来自父母的过错。所以,吴妹妹很不情愿地为自己辩解道:真是天地良心,我要偷看你?我睡中午觉醒了,想开门出来,正好看见你在换衣裳。

吴妹妹的解释还算令人信服,张永丽闭嘴不再追究。然后,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她问道:哎,你刚才看见我的后背脊了吗?有没有白斑?

吴妹妹用三秒钟的沉思表示她在努力回忆,然后,她摇了摇头,发出了关于她的视力问题的叹息:唉!你要是有孝心,就给我买一副老光眼镜吧。

张永丽去医院作了一次皮肤病检查,她熟门熟路地走向皮肤科专家门诊室。走廊入口的墙上,熊涛白衣白帽在办公桌边正襟危坐的照片表明了他医生的身份。张永丽从简介栏前目不斜视地走过,然后站在门诊室外,多此一举地敲了两记敞开的门。

熊医生象对待任何一名普通病人一样,白皙的面孔对着电脑屏幕,嘴里问道:看啥毛病?

张永丽抿嘴一笑,门牙没有露出来:我要是晓得啥毛病,还用看医生吗?

熊医生咂了一下嘴,从电脑屏幕上扭过头。张永丽期待的嘴巴终于咧开,两颗门牙闪闪发光。熊医生严肃的表情迅速转为恍然大悟的惊喜:哎呀,原来是小张,你好你好!进来,快点进来。

接下来,熊医生放下手里的鼠标,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天蓝色塑料盒:来来来,揩揩手,揩揩手。

熊医生在说“来来来,揩揩手”的时候就象在说“来来来,喝口水”。四十岁单身男人熊涛最大的爱好,就是用这个天蓝色塑料盒里的酒精棉花请人擦手。他象酒鬼迷恋酒壶、烟鬼迷恋烟盒一样随身携带着这个塑料盒,长久以来,他的朋友们、包括曾经与他试图达成恋爱关系的五名女性,为了避免让双手在他热情而恭敬的邀请下充满酒精气味,纷纷把自己的身影消失在熊医生的时空所及范围内。所有人都认为,他之所以至今单身,完全是因为他不失时机地请人擦手的缘故。现在,熊医生打开了塑料盒,张永丽自觉地摊开手掌,一团酒精棉花跳进了她的掌心。接下来,熊医生做出一个优雅的“请”的动作,然后,他与张永丽一起,在擦拭双手的过程中,开始了一名医生和一个病人有关病情和非病情的漫长交谈。

从医院出来,张永丽去了一趟银行,她打算从已经终止进项的工资卡里取出五千元余额中的十分之一,她需要用这笔钱来安排一个月的生活。她要将其中的二百元交给吴妹妹,这样,吴妹妹就不会在吃饭的时候剥夺她碗筷的使用权了。还有,她已经把她亲兄弟未来的婚房里那张长沙发占用了整整三个月,作为回报,她打算用一百五十元为小张和小张女朋友一人买一件胸前印着刘德华或者贝克汉姆的情侣T恤。剩下的一百五十元,她想为吴妹妹买一副老光眼镜。当然,她还要为自己买一种可随身携带的盒装酒精棉花。

自动柜员机里的点钞声持续了近十秒钟,张永丽的心脏随着想象中秒针的走动越跳越快。按照点钞时间来看,张永丽将从这台长方形的机器里拿到一叠不薄的钱。于是,她把迎接的手恭敬地摆放在出钞口。然而结果,她兴致勃勃的手却失望地接到了机器的扁嘴里吐出来的五张人民币。寥寥无几的货币捏在手里的感觉与十秒的点钞声严重不符,张永丽因此而对自动柜员机意见很大。她想起三个月前她和王老九拿到离婚证书的那天,已经半个月没有刮胡子的老九理直气壮地站在民政局门口,他脚下人民大会堂一般气势雄伟的几十级台阶使他的表情显得庄严肃穆。他把绿色的离婚证塞进左边的口袋,又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叠人民币,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点起钞票来。老九的点钞速度显然比银行职员逊色许多,站在旁边的张永丽已经发出了不止一次不耐烦的咳嗽。初春的料峭寒风不遗余力地协助着老九,钞票在老九的手里飞腾雀跃兴风作浪,老九下巴上的胡须也乘机迎风抖动。风的帮忙造成老九的点钞准确率下降到33.333%,在张永丽的偶然性咳嗽行将变成习惯性咳嗽的时候,老九终于把点了三次的那叠人民币递到她的眼皮底下:我们的婚后共同财产一共是六千八百块,给你一半,这里是三千四百块。

张永丽接钱的时候,观察了一下老九粗糙厚实的劳动者之手,黝黑的表皮一如既往地黝黑得很是均匀,这证明他没有患白癜风。那时候,张永丽的心里就升起一股自虐的骄傲情绪。她把三千四百元对折后塞进风衣口袋,然后如站在台阶上进行街头演讲的进步女青年那样斩钉截铁地说:爱一个人,就要给他幸福。不能给他幸福,就给他自由。老九,你自由了!

老九的眼圈霎时一红,他低下杂草丛生的脑袋,用耳语般的声音对脚下的水泥台阶说:我袋袋里只有两块五角钱了,回家坐车两块,剩下五角,不够吃夜饭了。

张永丽顿时为老九的诚实感动不已,如若他不把属于她的三千四百元即时给她,她也不会勒令他必须立即交出来。张永丽毫不犹豫地把风衣口袋里的钱又掏了出来,然后数出四张百元纸币交给老九:拿去吧,不要你还了,以后过日脚要有计划,不要一领到工资就乱花,要做人家一点,晓得吗?

老九从左边口袋里摸出绿色的离婚证书,把四张纸币夹在贴着他和张永丽的照片以及证明他们脱离夫妻关系的文字中间,然后红着眼圈和前妻道了再见。在他虎背熊腰的身影走下台阶时,张永丽忽然想到了有关车票的问题,她朝着老九的背影大声喊道:哎,无人售票车票价是一块,你刚刚为啥讲两块?

老九没有回头,他的声音从背影的前方穿越寒风迂回而来:空调车要两块。

张永丽马上为自己适才的慷慨后悔不已,空调车的票价的确是两元,老九没有说谎。问题是,冬春季节是不需要坐空调车的,车厢里紧密拥挤的人群产生的呼吸自然形成了一台人工空调,所以张永丽从来不会在这样的季节里枉费一元钱。老九的生活态度与她大相径庭,就象老九的身材与她形成鲜明的对比一样。这对曾经的夫妻如果走在一起,他们就象两个陌生人一不小心正好走到了并排的位置。如果用城市景观作比喻,那么张永丽和王老九,就象街边的一根电线杆和一个垃圾桶一样,长久地站在一起却毫不相干。电线杆和垃圾桶的悲哀在于它们也许将毫不相干地白头偕老、厮守终身,但张永丽选择了离婚。

当然,电线杆和垃圾桶也并非完全没有百年好合的可能,如果,如果那个婴儿生下来后躺在了婴儿床上而不是纸盒子里,那样,张永丽就完全有信心让自己全力以赴地做一名循规蹈矩的家庭主妇。问题是,那个婴儿变成了一颗白牙齿,它从张永丽嘴里掉落下来,然后长出了鸽子的翅膀,飞进了阳光的深处。

下午,吴妹妹把崭新的老光眼镜架上她糖醋大蒜头的鼻子,纺织厂退休女工顿时变成了乡村小学退休教师。她臃肿的身躯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然后指出了墙角里有一丝灰尘没扫掉,餐桌上的油腻没有擦干净。她又抬头看了一圈天花板,及时指出了屋顶角落里有一张完整的蜘蛛网。那时候,小张女朋友换上了张永丽刚送给她的T恤从南房间里走出来,吴妹妹就清楚地看到了她未来的儿媳妇壮硕的身躯上显得过于饱满的肚子。她大叫一声:哎呀,我要快点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再不办要出事啦!

张永丽说:你已经讲过一百次了,你不就是想赶我走吗?

吴妹妹因为戴了眼镜而变得雪亮的目光逼视着小张的女朋友:这次是真的,一定要办了,再不办就要显形了,下个月,下个月初八,结婚!

小张的女朋友象一只大绵羊般安静地站在门口,藏蓝色T恤的胸前,刘德华的面孔被她臃肿的肉体鼓胀得象挨了泰森的一记摆拳。在吴妹妹说出确切的婚期时,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刘德华乘机在她胸脯上起伏不定、欢欣鼓舞。她一边哭一边朝南房间叫喊:张永刚,你这个笨蛋,跟你讲过我例假已经停了两个月,你不相信,五块洋钿买一打避孕套,你以为买洋泡泡啊!你给我起来……

张永丽对吴妹妹说:我给你买眼镜不是为了让你看她的肚皮。

吴妹妹已经完全沉浸在繁忙的婚事头昏脑涨的思想准备中:你讲,办几桌酒席好?新雅粤菜馆一桌酒席几钿?一千块太贵,六百块差不多,收回的红包要抵过酒席钿,才不蚀本。新房间里就换一套家具吧,墙壁和地板不刷,听讲油漆气味会让人得癌症。她们娘家的人请不请?请的话就麻烦了……

张永丽说:搞这么大做啥?让亲朋好友参观啥叫未婚先孕?

吴妹妹通过老光眼镜给了张永丽一个放大的白眼:先孕比不孕好,反正张家不会断子绝孙了。

张永丽两颗门牙白光一闪,咧嘴笑起来:你姓吴,你叫吴妹妹。张家断子绝孙和你有啥关系?

说完这句话,张永丽拎起小板凳,向屋外的一洞阳光走去。吴妹妹尖锐的骂声追赶而来:你被男人甩掉了,不要跑到我这里来现世。王老九讨你做老婆算他倒霉,我看你就是克夫克子的命……

张永丽已经把自己完全浸入了阳光,她依然戴着太阳帽,穿着衬衣长裤,手臂上套着一副绵绸袖套。她伸出十根手指,地上立即出现十根细长的黑树枝,她看到真实的树枝里,无色的血液缓慢地流动着。她在吴妹妹持续的骂声中打开一个塑料盒,倒出一团酒精棉花。然后,她开始在阳光下擦手,她用那团酒精棉花一根一根手指细心地擦过去,她一边擦,一边想:张永刚要结婚了,以后我住到哪里去呢?老九的房子,是不是也已住进了别的女人?既然要离婚,当初为什么要嫁给王老九呢?是因为爱他?不,不是的。是为了要一个小孩,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完好的女人?不,也不是。那么,是为了找一处安全的、属于自己的睡觉的地方?好像也不是。不晓得,真的不晓得为啥。

张永丽的自问没有答案,她摇了摇头,对着屋里骂声的源头说:今天我不在家里吃夜饭,有人请我,在和平饭店。

九点不到,张永丽就回到了家。吴妹妹对她过早散场的约会发出了悲观的判断:人家为啥不请你看电影?为啥不请你吃夜宵?看起来是没花头了啊!

张永丽没有搭腔,她拎起小板凳向门外走去。吴妹妹的说话声并没有因为张永丽的走开而停止,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与家里的另几位成员说话:所以我是一定要寻着那块红布头的,结婚哪能可以没子孙碗?子孙碗哪能可以不用红布头包起来?我错就错在当初没有给她准备一对子孙碗,所以,门牙落掉了,落掉了不算,还长出翅膀飞走了。

张永丽走到铺满月色的场地上,把小板凳摆在了墙脚的一棵夜饭花边。欲开未放的时段,夜饭花白色的花蕾里正悄悄散逸着微弱的清香。张永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面对着家门,轻轻地坐在了小板凳上。眼前,吴妹妹翻箱倒柜寻找一块红布的身影在门框里不断闪现。张永丽伸出双手,十根手指以栅栏的形式挡在门框上,手指与手指连接处的皮肤透出门框里的灯光,长方形光影立即使屋内的景致变成了一幕皮影戏,不断的上场与下场使吴妹妹担当的角色看起来任务繁重不堪。张永丽默默地笑了,她想,如果现在她向全家宣布她将嫁给熊涛,吴妹妹是否也会为她的幸福生活积极地置办那对代表着传宗接代的子孙碗?

十八个月前的某一天傍晚,张永丽一反常态,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对着王老九兴奋而快速地翻飞着两片薄嘴唇,就这样,王老九得到了他将在做丈夫的同时兼职做父亲的消息。然而,老九却对此感到疑惑不已,他不相信他居然有能力让瘦得象电线杆一样的妻子怀孕,所以他没有表现出张永丽期待中的快乐、激动、浑身颤抖甚至欢呼“我要做爸爸啦”。他注视着已经宣布完好消息并拭目以待的女人,两条杂乱浓黑的眉毛弯成了沮丧的八字。他嘴角一撇,甚是委屈地说:那你还能每天夜里和我睡觉吗?

张永丽用未来妈妈的慈祥笑容回答了老九的问题。于是,从这一晚开始,他们的床,就成了一样仅用于睡眠而没有其他功能的家具。

相比张永丽的冷淡,王老九常常为自己显得过于强烈的欲望羞愧不已,他怀疑自己是否得了雄性激素亢奋症。为此,他在轧钢车间的工友中做了一次调查。调查的结果是,所有的男人都得了雄性激素亢奋症,由此,老九为自己作出诊断,他象所有的男人一样正常。那天晚上,老九对张永丽提要求时,语气和动作表现出了理所当然的自信。然而张永丽却在那双嵌着黑色铁屑的手伸向她时,忽然提起了当天她们医院里死于烧伤的一名急诊病人。

“就是你们厂冶炼车间的,听讲他一头栽到高炉里去的时候,喊的是老婆的名字而不是妈妈。”

张永丽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得意,仿佛为自己是钢铁工人的老婆而不是妈妈感到十分骄傲。老九嵌着黑色铁屑的手努力排除话题的打岔,第二次伸向张永丽。女人却对炼钢工人掉进高炉的事件谈性正浓:他为啥要跑到脚手架上去呢?立在地上是不会掉到比人高得多的高炉里去的,除非他是飞进去的。

老九的自信已经受到一定程度的打击,但他依然不屈不挠地把欲望的手伸向女人的胸脯。然而,女人却一把抓住那只手:哎呀,龌龊得要死,你们轧钢车间的人手上都嵌着很多铁屑吗?不晓得有多少细菌啊,要是把你的手放在显微镜下面,要死快了,等于爬了一手的虫啊!

张永丽的手劲很大,老九的手象一只被捆绑的公鸡一样徒劳地挣扎了一番,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地缩回到自己身上。没有人阻止他侵犯自己的身体,准确地说,自己的身体,怎么能叫侵犯呢?就象一个人用自己的手替自己挠痒痒,没有人会说这是侵犯,关键是,别人为他挠痒痒要比自己挠痒痒得到的快感强烈得多。

老九在张永丽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中,用自己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着雄性激素亢奋症。张永丽的话经过他耳朵的翻译,成了一种电视书面语言的旁白,如同探索频道记录片的解说词正娓娓而叙:

病人被送到医院来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段炼得半生不熟的钢材,如果扔在钢铁厂里的某个角落,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一段废铁。实在是令人费解,他掉进去后,又是怎么把他捞出来的?在一堆几乎被融化的铁块里找到一个快要融化的人,多么不容易啊!有一次,我在炸面拖小黄鱼的时候,头上的一只梭型塑料发卡掉进了调好的面糊碗里。炸完小黄鱼,我才发现发卡失踪了,我立即想到,它肯定隐姓埋名混进了小黄鱼中。问题来了,如果我运气很好,那我在品尝第一条小黄鱼的时候,就有可能找到发卡。如果运气很坏,我就只能在吃剩下整盘鱼的最后一条时,才确定它就是发卡。我的运气不太好,我在吃到整盘鱼的三分之二时才咬出一段血肉模糊的塑料。把掉进高炉的人找出来,难度等于在一盘油炸小黄鱼中找出发卡。可我还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爬到高炉顶上去?为什么掉下去的时候他喊的是妻子的名字而不是他的母亲?他有自杀的动机吗?一起神秘的死亡事件……

旁白还未结束,老九已经在冶炼车间险象环生的背景图音中完成了偷工减料的自慰,发出了入眠的鼾声。

这就是结婚两年来,张永丽的肚子一直处于扁平状态的原因。起初,她怀疑是老九有问题。她逼迫老九和她一起到医院里作了一次检查,结果是,没有人患有不孕不育症,他们都很正常。希望拥有一个孩子的女人又咨询了她们医院的妇产科专家,然后,她开始主动要求每天替老九挠痒痒,当然,她的服务对象必须用一缸加高锰酸钾的水消毒全身。

老九的心情和状态可说是如鱼得水,或者叫老鼠掉进米缸。那些日子,是王老九婚后最难能可贵、最幸福的一段时光。直到张永丽宣布怀孕,老九短暂的幸福生活便拉上了寿终正寝的帷幕。

临产那晚,吴妹妹以即将到来的外婆身份披星戴月地赶到医院,产房门外的走廊里隐藏着一触即发的骚动,老九不停的来回踱步表示他是骚动分子中最易燃的一个。偶尔有几声尖叫或者哭喊从门内传出,男人们便竖起耳朵辨别这声音是否与自己有关。

吴妹妹以过来之人明察秋毫的眼睛看出老九的骚动并不是因为即将成为一名父亲,她在这个心神不宁的男人钟摆似的走动中,出其不意地揭露道:小囡养下来以后,你就舒服了。男人只晓得自己适宜,哼!以后汰屎布的活就是你的了。

老九对丈母娘擅自分配家务的举动很反感,碍于女婿的身份,他只能表示婉转的反对:现在不用汰屎布了,现在都用尿不湿。

“那半夜起来冲奶粉的活就是你的。”吴妹妹立即补充。

老九似是有所准备:不是提倡母乳喂养吗?

“你老婆的身体,发得出奶水吗?”吴妹妹对张永丽的产后发奶几乎不抱希望。

老九无以反驳,张永丽确实不象一只擅产的奶牛。吴妹妹的说话声在走廊里以回声的方式多次反复,周围所有等待老婆临产的沉默的男人们,都把同情的目光射向了老九。

“产房重地、闲人莫入”的门内,传出了一阵紧一阵的尖叫和哭嚎。吴妹妹欣喜地叫起来:哎呀老九,你快点过来听听,你老婆开始骂你了,马上要养出来了。

老九困惑的眼神让吴妹妹觉得有必要发布她的经验之谈:养小囡都是这样的,产妇开始骂男人了,小囡养出来就快了。

所有的男人都竖起耳朵辨别门内的哭嚎声里是否有自己的名字,接连不断的骂声传将出来:王老九,你这只猪头三,下作坯……

所有的男人都用失望和羡慕的眼光看向老九。在众目睽睽的监督下,老九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疑似幸福的尴尬笑容。

张永丽的骂声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好消息依然未有来临。吴妹妹安慰老九,又似是安慰自己:不要紧的,医生护士都是她同事,不会有问题的。

一小时后,产房里冒出一个白大褂男人,这个男人冲着走廊喊道:张永丽家属,张永丽家属在吗?

吴妹妹吓了一跳,她张口质问:哎,你哪能跑到产房里去了?

男医生看了她一眼,继续冲着走廊喊道:张永丽家属在不在?

老九一连声报到:在,在,在。

“胎位不正,脐带绕住婴儿头颈,不能自然生产,要剖腹产,家属快签字。”医生说完,把一张单子递到老九面前。

吴妹妹被老九挡在身后,还在不停地叫喊:哎,哎,你是男人,你哪能会跑到产房里去的?我们小毛头要是出事,我寻你算帐。

男医生接过老九签好字的手术协议,进了产房。接下去的等待中,吴妹妹对医院产房使用男性医生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同时,又对一个男人选择妇产科作为终生职业提出了道德领域的质疑。老九对她喋喋不休的发言保持沉默,那些等待老婆生产的男人,大部分对吴妹妹的观点表示赞同,他们都认为,老婆的下半身被一个陌生男人看见,并且还被他以医生的名义随便触摸,那是天大的耻辱。当然,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个每天都要观看形形色色姿态各异的女人下体、甚至要在上面动刀动剪的男人,他对女人还有没有感觉?他是否早已麻木?这么一想,他们便又同情起那个男医生来,他们在心里为他已经没有能力享受作为一个男人的快乐感到遗憾不已。

张永丽被一张带轮盘的很高的床送到病房时,婴儿并没有与她一起出现。吴妹妹迫不及待地问道:是男毛头还是女毛头?

张永丽无力地看了一眼吴妹妹,说:是男毛头。

吴妹妹一拍巴掌:咦,好啊!男毛头好!

接下来,张永丽的话却让吴妹妹感到有一股冷气从头发丝贯穿到了脚底心: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只门牙掉了,我想拣起来,结果它变成一只鸽子,飞走了……

吴妹妹刚拍过巴掌,此刻又情不自禁地往大腿上猛拍一记:不好,出事了!

老九饿了一夜,正忙里抽空吃一个夹火腿肠的面包。听到吴妹妹说“出事”,赶紧追问:啥事啥事?

吴妹妹转身破口大骂:只晓得吃,你是猪啊?没听到吗?你的儿子没了!

吴妹妹的骂声山脉般连绵不断地把自己和别人隔离开来。张永丽平躺着,她感觉到胸口仿佛压着两坨沉甸甸的沙包,产后胀乳的疼痛一阵阵蔓延而开。她的左手连着输液的针头,她只能伸出右手,掀开上半身的被子,然后,单手解开了条纹病号服。那时刻,老九惊异地发现,病号服里跳出了一对今非昔比的豪乳,它们从原来的两只鸡蛋,变成了现在的两只壮硕饱满的伊丽莎白甜瓜。张永丽右手握住左边的大甜瓜,用力一捏,一股浓白的初乳喷射而出。然后,她闭上一夜未合的眼睛,两行眼泪疲惫而奋力地涌出。

老九嘴里正咀嚼着面包,他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张永丽,心想:原来并不是每只瘦奶牛都发不出奶水。

张永丽以患者的身份再度踏进皮肤科专家门诊室时,熊医生正与一名女病人探讨血液与皮肤的关系问题。从只字片言中,她听出女病人误以为红斑狼疮是一种皮肤病,熊医生过于耐心的解释让女病人更为坚定地相信,把自己交给这位面孔白皙消瘦的男医生是正确的选择。张永丽的冒然闯入打断了男医生与女病人的探讨,也打断了医生与病人一起用酒精棉花擦拭双手的进程。张永丽对女病人说:你的免疫系统出问题了,你应该去风湿科门诊看毛病。

张永丽的发言具备一名护士的自信和威力,女病人悻悻而退。熊医生的笑容跟着女病人的身影一起离开了专家门诊室,他转过陡然严肃起来的脸,掏出天蓝色塑料盒,示意张永丽摊开手心:你怎么来了?那就揩揩手吧。

不管是否欢迎来访者,熊医生一如既往地以请客擦手的方式接待客人。张永丽发现自己得到的待遇与刚才那位女病人没有区别,当然,现在她急于解决的是另一个问题,所以她不能计较与女病人之间谁更被熊医生优待。她把自己也当成一名普通的病人,她坐在熊医生对面的椅子上,在双手交替擦拭每一根手指的间隙说:医生,你讲,白癜风这种毛病,会不会遗传?

熊医生扁薄的嘴唇里发出“扑哧”一记笑声,他伸出手,捏住张永丽的下巴,左右搬动着查看她的脸。张永丽闻到一股蒸馏水与烈性酒混合的气味,随后,她听到一个暧昧的声音发出意味深长的询问:小张,上次我们谈的事,你考虑过了吗?

“是,我考虑过了。”张永丽说:“今天,我就是来和你谈这件事的。”

熊医生伸出一根手指:嘘——不要谈,现在不要谈,等我下班,下班以后去我家里谈,好吗?

接下去的时间,张永丽在皮肤科门诊室外面的走廊里等待了一个多小时。她反复考虑,觉得有必要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场所与熊涛作一次旨意明确的交流。虽然上次他请她吃饭时并没有向她承诺过什么,也没有顺便请她看电影或者吃夜宵,但他在灯火通明的饭店里不避众多食客的眼睛,抓住了她搁在晚餐桌上的手,并且用一团酒精棉花开始替她擦手。熊医生不愧是经过长期锻炼的,他替张永丽擦手的动作和力度轻慢温柔,仿佛是一位调琴师,正小心翼翼地为一架钢琴擦拭一枚枚琴键;又像是一位男性美容师,正为女客人做美手按摩,女客人的手指在他反复细心的擦拭下变得根根通透雪白。那时候,张永丽觉得浑身的血液被酒精点燃了,虽然她的手指被擦得越发恍如冰锥,但她的身躯却近乎燃烧起来。

张永丽坐在皮肤科门诊室外,很是不合时宜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回忆中又一次被点燃。熊医生在和平饭店的餐桌上抓住她的手长时间摩挲擦拭的样子不断闪现,那张餐桌渐渐地变成了一张床,他们相互交叠的手握在一起,就象两个赤身裸体的人纠缠在一起。这种幻觉让张永丽羞涩得脸颊潮红,苍白的面部皮肤迅速改变了苍白的色泽。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她与老九在一起时从来没有燃烧的感觉,是因为老九从来不用酒精棉花擦手。张永丽经常回顾与老九共同生活的历历往事,从不用酒精棉花擦手的男人让她的记忆充满了黑色的铁屑。她确信,她与老九只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想到这里,张永丽鼓起勇气扪心自问:那么,我和熊医生呢?算不算志同道合的一对?

这个问题,张永丽通常能找到令她比较满意的答案。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熊医生都与她有着共同的追求。而王老九,这个浑身散发出浓烈的生铁气味的男人,怎么可能与自己情投意合、和睦相处、早生贵子、白头偕老、长命百岁地共度人生呢?

张永丽想起生完孩子休产假的那段日子。那个躺在纸盒里的婴儿早已变成鸽子飞走了,可她的精神还是处于高度惊恐中,长久不能恢复正常。没有婴儿的啼哭声,孤独寂寞的产假,她用以泪洗面的方式度过了最初的一个月。尽管妇产科医生明确告诉她,婴儿只是脐带缠绕而窒息死亡,可她依然认定,孩子是因她这个母体的职业而遗传了某种致病基因。那些隐藏在婴儿门牙般苍白的皮肤下白得更深的斑块,让这个皮肤科护士顺理成章地想到她护理过的众多病人。他们通常有着局部或者全身溃烂、腐败而看起来色彩斑斓的表皮。张永丽差不多已经患了洗手强迫症,但她依然为每天接触到千百万种病菌和肉眼看不见的寄生虫而忧心忡忡。她甚至怀疑,长期呆在病原群中,她的身体已经感染了大量无名病菌,她确信,不久以后,她的皮肤上也将出现种种病症。虽然医学知识告诉她许多皮肤病并不传染,然而她还是发现,这种叫做“白癜风”的皮肤病正在她身上潜伏,她严阵以待着一块接一块的白斑在自己身上如期爆发。她决定要研究皮肤白斑的病理,她甚至无法在产假结束后回到她每天与布满病菌的皮肤打交道的工作中去。

产后一个多月的某一天傍晚,王老九兴冲冲地买回一堆水果和鱼肉蔬菜,他对躺在床上正阅读一本《遗传学》课本的张永丽说:我买了条鲈鱼,你教我烧鱼吧。

张永丽看了一眼挽着袖子戴着围裙貌似家务繁忙的王老九:我不欢喜吃鱼。

老九没有气馁:我还买了肉排,给你炖汤吧。

张永丽说:喝汤催奶,好不容易收了奶水,你这不是害我吗?

老九怔了怔:那,那吃水果总归可以吧?

张永丽皱着眉头想了想:你,为啥忽然对我这么好?

老九稍稍犹豫:今天,这个,今天发奖金了。

说完这句话,老九象一道闪电一样射进了厨房。张永丽病恹恹的身躯跟进厨房,接下来,堆在灶台上的一堆菜蔬鱼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刚出月子的女人迅速变成了一台显微镜,她拎起老九买回来的肉排,象拎着一条病人溃烂的皮肤上换下的纱布:你看看你看看,这块肉,上面趴着两大簇蛔线虫卵,看见了吗?

老九正常人的眼睛当然看不见。张永丽又拎起那条鲈鱼:要死了,大肠杆菌,血吸虫卵,这哪里是一条鱼?简直就是病人身上割掉的半只坏死的肝脏。

张永丽的眼睛直接让老九对这顿晚餐的期待泡汤,间接导致了他想通过一顿完美的晚餐打破十个多月禁欲生活的努力同样溃败。

睡前,王老九在加了高锰酸钾的浴缸里泡了半天,边泡边想,怎样才能让中断了十个多月的幸福生活顺利地衔接上?最后,他决定以男人的勇敢直截了当地向张永丽提出:你是我的老婆,今天夜里,你必须和我睡觉!

事实上,老九泡完浴,用一块浴巾包着矮壮的身体站在张永丽床前时,并没有表现出想象中的勇敢,相反,他以万分柔和的声音说道:老婆,只要我们还象以前那样,我们还可以要一个小孩的。

张永丽从《遗传学》教科书里抬起头,打量了一番刚出浴的男人:把浴巾拿掉。

得到脱衣的允许,浴巾立即从老九身上迅速滑到了地上,如雕塑落成揭幕仪式上的红绸盖,老九肉身裸露的雕塑顿时耸立在了唯一的参观者面前。张永丽上下反复观看着这俱叫做“王老九”的雕塑,她充满探究的目光使老九错误地以为,这个女人对他的身体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给了床上的女人一个赤身裸体的微笑。他甚至还动用了一下腹肌和拱二头肌,他试图让肌肉们勉为其难的抖动达到视觉上的健美效果。接下去,恢复了动力和自信心的老九,便象一片乌云企图遮盖太阳一样罩向床上的女人。张永丽却象一名面对歹徒的女警察,大喝一声:站住,不许动!

然后,她指着男人已蠢蠢欲动的下体器官,开始报告显微镜的化验结果:表浅性霉菌没汰掉,蜂窝组织炎病菌也没有汰掉,还有B型肝炎病毒。老天爷啊!都是传染性病菌,你是想把一段布满细菌的盲肠放进我的身体?

张永丽不允许老九把布满细菌的盲肠放进她的身体,可是老九的盲肠总是需要放进一个地方的。世界上最不缺少的就是放盲肠的地方,所以,老九很容易地就找到了经常可以让他的盲肠就位的地方,并且这个地方新鲜多样、变幻莫测,虽然租借一次需要五十元到一千五百元不等,但王老九经常能找到价廉物美的地方。他欣喜地发现,他对幸福生活的希望不再需要寄托于张永丽身上。

不久以后,有一次张永丽去药店购买来苏尔药水,在经过一家私人理发店时,她隔街看到,王老九顶着一颗油腻的头颅从贴着美女画报的玻璃门内一闪而出。张永丽逻辑的头脑立即分析出,从私人理发店里出来的男人依然保持着头发的油腻,原因显而易见,他并不是去理发的。那天晚上,她便向王老九提出了离婚:我不想追究你去那里做啥,我也不会怪你,因为这是我的错,是我拖累了你,我们离婚吧!

虽然张永丽已经不再是王老九幸福生活中的重要部分,但老九还是在听到自己即将恢复光棍身份的时候,象一个悲伤的思想者那样独自饮泣了。他哭得很男人,他努力抑制着喉咙里呼之欲出的哽咽,同时向天堂里的父母请罪道:爹爹,姆妈,儿子不孝,没有给你们养下一男半女来,王家要在我的手里断子绝孙了,我哪能办?你们能不能告诉我……

张永丽的眼圈也红起来,她伸手摸了摸老九油腻的头发:你要是真想要小孩,你就再找一个女人结婚吧。

王老九止住了哽咽,两道目光像忽然亮起的灯火。只是,灯火持续了五秒,复又灭了:结婚?你以为结婚容易吗?再结一次婚,就要再买一次房子,再办一次酒席,还要……

张永丽以女人的慷慨对她未来的前夫说:房子你结婚用好了,存款我们一人一半,我回娘家住。

老九眼睛里的灯火又一次亮起:真的?你讲的是真的吗?

老九没有听到张永丽的回答,他听到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张永丽去洗手了,她的手刚摸过老九油腻的头颅。现在,她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她看到水流中裹挟着许多寄生虫卵和细菌的胚芽。她想,怎么能不离婚呢?离婚是最正确的决定。

熊医生带着张永丽来到了位于城市西部的住宅,到达十二层A室门口,他按下密码门锁,防盗门发出开启的轻微响动。熊医生从门口的鞋柜里拿出一副印着“XXX医院”字样的实验室专用鞋套。张永丽穿上鞋套,跨进了熊医生的家。

如同进入一个家庭诊所,张永丽塑料袋包扎的庞大的双脚在熊医生的带领下首先踏进了卫生间。先用“滴露”消毒液勾兑的水洗了脸,又用酒精棉花擦了一遍手,然后,回到客厅,坐进了一张沙发。接下来,熊医生开始象一名真正的医生一样说话:好了,现在你可以讲一下,你的小孩,究竟是怎么夭折的?

张永丽说:你不是要和我谈上次讲的事吗?

熊医生笑着摆了摆如同宽容的长者一样的手:不急不急,先讲讲你的小孩。

张永丽坐在皮肤科主治医生熊涛家的一张小牛皮沙发里,开始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产房经历,最后,她用简洁的语言把一个婴儿的夭折陈述得如同一只小狗或者小猫的出生和死亡……它睡在一个纸盒里,雪白的皮肤里隐藏着白得更深的斑块,它的头发是黄色的,它身上细细的绒毛也是黄色的,它很安静,象一只假装睡着的猫,又象一只懒惰贪睡的狗……

对张永丽三言两语的描述,熊医生显然不太满意。但他还是作出了一针见雪的判断:你的小孩不是因为遗传病夭折的,胎位不正造成脐带缠牢头颈,窒息死亡。刚出生的婴儿都一样,浑身毛茸茸的,何况它又死了。好了,这个问题就谈到这里。现在我们来谈谈另一个问题。上次说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张永丽穿着塑料鞋套的双脚不由地搓了几下,发出一阵“悉悉嗦嗦”的响声。熊医生马上感觉到他应该给她穿家里的拖鞋而不是在她的皮鞋外面套两个塑料袋。张永丽不是普通的客人,塑料袋发出的声音很有可能影响他们接下去的交流。于是,熊医生从鞋柜里捧出两只白色的猫,轻轻放在张永丽脚边,说:你到卫生间去汰汰脚,然后,穿这双猫拖。

张永丽吓了一跳,她看了一眼熊医生的脚,发现他脚上是两只黄色的狗,按照熊医生的说法,这叫狗拖。张永丽决定入乡随俗,她拎起猫拖进卫生间,她听到熊医生在外面大声喊道:浴缸边上有大盒装的酒精棉花,你可以直接揩脚。

张永丽穿着猫拖回客厅时,感觉到脚下仿佛踩着两只气若游丝的猫,并且白色猫拖每撞击一次地面,就发出一声微弱的惨叫。张永丽的脚步很轻很慢,她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两只猫的叫声在她的脚下成为它们生命的最后呐喊,尽管她知道它们只是一双拖鞋。

张永丽走到沙发边坐下,熊医生放下喝了一半的水杯,把自己脚上的两只狗凑到张永丽脚上的两只猫身边,以欣赏者的口吻沾沾自喜地评判道:看看,它们多么般配!

张永丽忽然想起王老九,她想,猫和狗怎么会般配?就象电线杆和垃圾桶是两种不同的物体,猫和狗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动物。熊医生却已让自己薄瘦的身躯紧挨着张永丽坐进了沙发,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好啦,现在我们身上都清清爽爽了。

说完,如同任何一个成熟男人那样,他动作娴熟地把红润而扁薄的嘴巴凑到张永丽的嘴唇上。进入主题过于快速,张永丽的神经霎时绷紧,她一把撑住男人的肩膀,如同撑住一面行将倒塌的墙:我们还没谈呢,我们先谈谈吧。

一阵尖锐的笑声从熊医生的嗓子里拥挤着蹦出来:谈吧谈吧,这样也可以谈。

熊医生笑着把固执的嘴巴贴在了张永丽的脸上。那时刻,张永丽闻到了来自男人的嘴唇、舌头、脸上、衣服上浓重的酒精气味。她的神经忽然被麻醉,她任由男人把雨点般的亲吻落在她的脖子、脸蛋、嘴唇上,她觉得有一团冷冰冰的酒精棉花正擦拭着她的皮肤,所到之处,留下了一小滩一小滩潮湿的唇型印痕。张永丽感觉自己有些头晕,她吸入了过多的酒精气味,她头晕眼花并且心潮澎湃地在熊医生的亲吻中开始她的话题:你,是一个人住这套房子吗?

“是的,我一个人住,放心吧,不会有人来。”嘴唇做成的酒精棉花擦拭着她的脸颊和额头。

“我可以住在这里?”张永丽看到,男人离她很近的脑袋上,稀少的头发里有几颗白色的头屑,她想到了某种类似蝇卵的寄生虫。

“当然,可以。今天夜里你就住在这里。”熊医生酒精棉花的嘴唇开始移向张永丽的胸口。张永丽闭上眼睛,不再看他的头颅。血液又一次被点燃,她近乎燃烧的躯体感觉到男人的头颅正在她胸前拱动,她想,如果这是一个婴儿,她就会用嘴唇去亲吻他,很温柔很甜蜜的亲吻。于是,张永丽试探着说:我给你养一个小孩吧,一个健康的小孩。

“好,给我养个小孩,健康的小孩。我们现在就可以要一个。”熊医生在张永丽的胸口发出不假思索的声音。

“有一个健康的小孩,我就可以一直住在这里,是吗?”张永丽最关键的话终于在男人的打扰下断断续续地说出来。

熊医生莽撞的脑袋忽然停止拱动,他抬起头:养小孩?一直住在这里?你是说,你要和我一道过日脚?

张永丽红着脸点了点头,嘴角一咧,白色的门牙露出一角:是的,我想,既然这样,我们,就结婚吧。

熊医生适才还在使用其亲吻权利的两片红润的酒精棉花,现在变得有些干燥枯白。他伸出舌头飞快地舔了舔嘴唇:结婚?为啥要结婚?你有没有搞错?

“可是上次,你不是讲……”

“我没讲过要结婚。讲过的话我是不会否认的,关键是我没讲过。”

“你没讲过?你讲……”张永丽的语无伦次预示着今天的谈话必将无果而终。

熊医生笑了起来,他笑着说:你觉得,结婚有意思吗?我喜欢务实一点,不要谈虚幻的东西。

务实的熊医生紧接着又摩拳擦掌准备进入务实的实践,他拿起刚才喝了一半的水杯,轻轻抿了一小口,然后放下杯子,嘴巴再一次凑向张永丽。

张永丽燃烧中的血液已经被扑灭,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胸前的男人,她努力回忆上次的约会,她清楚地记得,在和平饭店餐厅大堂里,她和熊涛面对面坐在餐桌的两边,他捏着她的手,他让酒精棉花不断地在她的手指缝里进进出出,同时他还说着一些语调哀怨的话:唉!我是孤男,你是寡女,人生苦短,莫要虚度。小张,回去考虑一下,下一次给我答复,好吗?

现在,张永丽终于惊恐地发现,这个孤男对莫要虚度人生的观念,与她这个寡女的理解完全不同。毛发稀少的脑袋从她胸口里抬起来:你哪能象只木瓜一样戆坐着?来来来……

男人伸手揽住张永丽的脖子,那时候,她看见,男人脸上的眼镜已经挂在了下巴上,多皱的眼皮因没有遮挡而完全裸露,仿佛一张瘦脸上长了一对肚脐眼。张永丽咧开嘴,大笑起来,两颗白色的门牙在口腔里闪闪发光。她笑着想:还好,还好没有向家里宣布要嫁给熊涛。

张永丽笑得气喘吁吁,她用取笑自己的方式试图掩饰她自作多情的幻想。熊医生却顾不上她的笑,继续在她胸前全力以赴地恭身探索。那时刻,张永丽忽然觉得,皮肤科主治医生熊涛和钢铁工人王老九是同一个人。想到这里,张永丽用力掰开埋在她胸口的脑袋:哎,哎哎,你起来,我问你一个问题。

熊医生拾起头,把下巴上的眼镜推到鼻梁上,脸色明显有些沮丧。张永丽在熊医生面前摊开双手,郑重地问道:你再帮我仔细看看,我究竟有没有得白癜风?

熊医生对张永丽的手没有兴趣,张永丽打断他的探索,他很不高兴:我不用看就晓得。其实,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毛病吗,你不觉得吗?

“我说的是皮肤病。我卫校一毕业就在皮肤科当护士,我做了十多年,完全有可能传染上某种皮肤病。”

“那你的意思是,我从医学院一毕业就在皮肤科当医生,我也会传染上皮肤病了?”熊医生的语气显然表示已经生气。

“完全有可能,幸好你每天都用酒精棉花揩手。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你看看你坐在屁股下面的沙发,小牛皮的吧?”张永丽的手抚摩了一下沙发的扶手:“你有没有每天用酒精棉花揩沙发?你要是不揩,那很有可能,这个沙发上已经布满了牛皮癣,还有支原体、衣原体和军团菌,你每天坐在上面,最后,毫无疑问,你就被感染了。”

熊医生哈哈大笑,他笑着再一次抓起张永丽的手:“啊呀,还真不能小看你,来来来,让我再好好看看你的手,到底有没有白癜风。”

熊医生捏着张永丽的手,左右前后翻转了一遍,说:看出来了,你得了黑色素细胞生成心理障碍。

“这是啥毛病?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熊医生丢下张永丽的手:是,你是我发现的首例病人。精神创伤、劳累、季节性内分泌失调、药物和化学物品刺激等诱因,都会导致这种病症的发作。病人首先怀疑自己得了白癜风,然后发现白癜风的征兆越来越严重,最后,病人终于得了真正的白癜风。当然,这种病症还可以表现为“肿瘤怀疑症”、“心理瘙痒症”、“结婚焦虑症”等等。

张永丽的脸霎时成了嬗变色彩的霓虹灯,从苍白变到绯红,又从绯红变到铁青。她气急败坏同时又口干舌燥,她抓起熊医生喝剩下的半杯水,“咕咚”一口喝了下去。顿时,张永丽口腔里象着了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她哑着嗓子叫道:你喝的是什么?

熊医生以耸了耸肩膀的动作表示了他的无奈,并且面露遗憾的表情:你把我消毒嘴巴的酒精喝掉了!

张永丽带着乌云般的脸色站起来,沉默着走到门口。她脱下脚上的两只白猫,穿上自己的皮鞋,拉开了沉重的防盗门。然后,他听到熊医生在她身后朗朗欢送:谢谢光临,小张,这双猫拖就送给你了,这是我的习惯,客人穿过的拖鞋,我一般会作为礼物请客人带走。另外,哪一天你要是想通了,再来找我好了,我不会介意的。

走出大楼,张永丽抬头看天,几幢高层楼房把黄昏的天空撕裂成三江交汇的景致。她伸出手,夕阳透过手指间的连接皮肤无限扩张,她仿佛看见她的手指间长出了一层蹼,阳光的线条透过扇子似的蹼,散发出虚弱的热量和光芒。张永丽看着夕阳下近乎透明的双手,心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人人都有病。

天色完全黑透后,张永丽回到了家。她踩着两脚星斗走进家门时,看到充当了她几个月眠床的沙发不见了,一张崭新的枣红色餐桌摆在中央,玻璃台板下压着一个巨大的红双喜,六只庞大的餐椅围绕桌子摆放着。吴妹妹正在指挥老张往窗框上挂新窗帘,老张骨瘦如柴的身躯正爬上一架不知从哪里借来的旧扶梯。

南房间里传出小张和小张女朋友的说话声,他们在为床上铺新床单还是旧床单争论不休。小张说:床是新的,床单当然也要铺新的。

小张的女朋友说:新床单礼拜天再铺,今天又不结婚。

小张说:今天铺和礼拜天铺有啥区别?就差五天了。

小张的女朋友说:用过五天也是旧的了。结婚那天都要新的才好,新被头,新床单,新枕头……

张永丽走到南房间门口,她看到房里已经搬进了一套崭新的家具,闪闪发光的家具当中,站着消瘦的小张和壮硕的小张女朋友。张永丽靠在门框上笑起来,她笑着指了指小张女朋友的肚子,说:别的都是新的,没用过的,人倒是旧的,用过不晓得多少次了。

说完,丢下南房间里两个目瞪口呆的人,转身离开。她身后,小张女朋友起伏不定的胸前,刘德华一如既往地发出支离破碎的迷人微笑。

吴妹妹的骂声又一次响起,她在骂老张连挂个窗帘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做,她仰着花白的脑袋,脸上架着老光眼镜,向木扶梯上的老张吆喝着:换一下,换一下,丝绒窗帘夹在外头,薄纱窗帘夹在里头。

老张委屈的声音从吴妹妹头顶上传来:做啥要装两道窗帘?麻烦得要死。夹子又小,我哪里看得清爽?

吴妹妹脱下自己的眼镜往上递去:戴上,戴上就看得清了,二十个夹子,左边十个,右边十个……

吴妹妹一回头,发现张永丽站在她身后,她便让她的骂声转换了对象:我买一棵有毛病的盆景摆在家里,也比养你这个扫帚星好。我们都忙了一整天了,累得半死半活,你到现在才游荡回来。

张永丽说:我得了白癜风,我去看毛病了。

吴妹妹的手脱离扶着的木梯,指向张永丽的鼻子:我看你就是偷懒找借口。

张永丽发现,吴妹妹的手和她身边的那架木扶梯一样干枯老旧、毫无光泽,上面还散布着几滩黄色的斑块。张永丽指了指她的手说:你也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了。

吴妹妹立即禁声,她把自己的手拉得远远的,翻过来转过去看了许久,然后抬头对扶梯上的老张说:眼镜,眼镜还给我。

吴妹妹戴上眼镜,低头检查自己的手。然后叹了口气,说:唉!不就是几块寿斑吗?你要是有孝心,就给你爸去买一副老光眼镜吧。

张永丽看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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