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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世上最美的脸

一 阿兴

阿兴跨出门槛时,身体很重地撞上了左侧的门框。只觉得肩膀一烫,阿兴挪动的双脚马上立定。他站在门口,做了三次深呼吸,又轻轻地拍了拍左肩膀上可能蹭上的尘土亦或白灰,才抬脚开步,走上了每天必经的上班路。

阿兴走在去往“心灯”按摩中心的街路上,左肩膀上还留有余烫,烫的感觉,就是痛感传递给大脑的一瞬。阿兴摸了摸左肩上的那块肌肉,心里也不由地烫起来。然而,只是烫了一小会儿,阿兴就开始告诫自己:不要得意忘形,不要喜形于色,不要忘乎所以,不要……

阿兴用了一连串的成语,是为了强调克制自己有些亢奋的情绪。阿兴是一个低调的男人,他深知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俩重,所以,他对刚才出家门时发生撞到门框的情况,立即产生了戒心。往日里,这是不可能的,进出了近三十年的门,怎么会无端地撞到门框?好比做了三十年的裁缝,忽然有一天,把男式衣裳的扣眼开在了右衣襟上,这实在是太过严重的失误。所以,阿兴马上通过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情绪。眼下,他要去上班了。阿兴是一个很敬业的人,阿兴认为,此刻最重要的,是上班。

上午九点,是错开大部分人上班、上学的时间,街路上只有零星的脚踏车,多半是老坦克,不需要按铃的,踏脚板被踩着,发出吊儿郎当的“吱嘎”声。偶尔有一两记暗哑的喇叭鸣响,仿佛本来健康的声音,被很厚的口罩蒙住后,发出气闷到孱弱的叫唤,那是残疾人开的电动三轮摩托,在拉生意。退休的老阿姨们坐在沿街的家门口,打理超市或者早市上淘来的蔬菜。丝瓜皮用铁刨子刮,发出“沙拉拉”的声响,脆生生的,那丝瓜就是清晨从棚架上摘下来的,活蹦乱跳着就被送到市场里去卖了。剥毛豆的呢,把剥好的豆粒扔进搪瓷盆里,“叮铃当啷”地蹦跳几下,像一群跳踢踏舞的野小子,三五个聚在一起跺一阵脚,停下,又来了三五个,继续跺脚,脚步是玲珑跳跃的。退休爷叔们,大多坐在门口喝茶、翻报纸。嘴巴吸气,便有茶水的涌动和摩擦声,并不是解渴的大口闷饮,而是唇舌间体验、品味、欣赏的响动。翻报纸呢,就是大大的纸张在空气里扇出风的“哗啦”声,大开面的《解放日报》和小开面的《新民晚报》,扇出的风声,也是不一样的。

就这样,在上午的大喧嚣过去之后,小嘈杂的时段里,阿兴几年如一日地走着去上班。他的脚下,是一条由绿色道板砖铺成的盲人专用路。这条路很窄,就一尺来宽,上面布满突出的几何花纹,显眼的绿色,镶嵌在三米宽的灰色人行道上,仿佛是起到了一些美化道路的作用。当然,阿兴不知道他脚下的路是绿色的,他只知道,他的脚底心,已经数过了一百五十个方块,再是一百三十个圆圈,就是“心灯”按摩中心的大门了。可是今天,阿兴的脚底心数到第一百五十个方块后,他发现,接下去的,是一块人字形花纹的盲道石。阿兴就让两只脚的脚底心贴住凸出的人字,细细地碾了碾,仿佛是经过了周详的抚摸,他便知道,这块坏了好几日的道板砖,今天总算换新的了,大概是街道请人来修理过的。可是,为啥不找块原样花纹的补上去呢?踏上去怪怪的。

阿兴走进“心灯”按摩中心大门后,套上白大褂,进了属于他的03号按摩室。助理阿美晚到一步,一进门,阿兴就说:第一百五十一块盲道石换新的了。

阿美说:你哪能晓得换新的了?

阿兴说:我天天走这条路,这条路就像我身上的一根肚肠,我哪能会不晓得?

阿美就说:那我天天和你一起上班,你晓得我今天穿的是啥衣裳?

阿兴嘴角一咧,眼白往天上翻了三翻,说:你今天穿的是套装,下身是裙子,上身是掐腰身的。

阿美就“咯咯”笑起来:阿兴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我今天穿的就是套装裙,大红色,今年最流行的。阿兴,你怎么像看见了一样的呀?

阿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当然能看见,我的眼睛,长在这里呢。

阿美不是全盲,阿美小时候,眼睛是好的,还是双眼皮,很大的话梅眼,看人的时候,眼乌珠骨碌骨碌转,活络得很。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回过年,不晓得哪家小孩偷放烟花,火星掉进阿美家的阁楼。阿美睡在阁楼里,被消防员救出来的时候,她身上厚厚的两条被子已经被炭得焦黑。还好救得及时,只有露出被子的脸部被烧坏了,人还活着,只可惜,眼睛坏掉了,坏到差不多半瞎。坏掉了也好,看镜子里自己被烧伤的面孔时,也是模模糊糊的,不管脸上是烂麻皮还是橘子皮,都不会嫌自己走不出门去。

阿美在大红套装裙外面穿上白大褂,开始在03号按摩室里做一些准备工作。阿兴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阿美,对,阿兴一直认为,他是用心里的那只眼睛在看。他看着阿美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摸东摸西地干活。他看着她把毯子啊、毛巾啊,一条条一根根铺好叠好,又把精油啊、润肤露啊,瓶瓶罐罐的东西摆放在多层格子推车里。有时候,阿兴会冷不丁地说:蛋白霜放在第一层,生肌膏放在第二层,你放倒了。

阿美就“嘻嘻”笑着调整位置,一阵瓶罐碰撞声后,阿兴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阿兴的眼睛看起来也是眼睛,但这双眼睛从来没有行使过眼睛的职责。好在,阿兴的耳朵很灵,他能听出阿美铺按摩床时没有把线毯拉得笔挺,还能听出阿美有没有把蛋白霜的盖子拧紧,当然,阿美穿掐腰身的套装裙和穿松弛轻便的家常衣服的不同之处,他也是聪耳可闻了。这些都是小意思,阿兴最厉害的地方,是能知道每天的阴晴。风啊、露水啊、雾气啊,这些自然现象,在阿兴的头脑里,全部变成各种声像和触觉,任何事物与他的耳朵和肌肤发生碰撞、摩擦、浸润,或者事物自身的流动、沉浮、暗涌,都是他感知这个世界的密码。总之,阿兴的灵敏度,简直赛过普通人千百倍,所以,一生下来就是瞎子的阿兴,从来没有觉得看不见有什么坏处。

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每次提到颜色,阿兴理解起来就有些困难。阿美说她穿的套装裙是大红的,阿兴就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有一根线,悄悄地抽了抽他的心脏。大红?应该什么样的呢?阿兴就在肚子里找出了许多与“红”有关的记忆和词汇,“火红”、“红太阳”、“红肿”……阿兴的耳朵里,就发出一些柴草被点燃后“噼啪”的爆裂声,轻微的,偶尔有热量鼓涨到面孔上,熏得阿兴的耳根都热了起来。

阿美把准备工作全部做好了,就坐在一边,等待着客人的到来。阿兴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对阿美说:今天你是不是很热?热得都有点痛了。

阿美一听,就笑起来:热是有点热的,不过倒没感觉痛。

阿兴就摸了摸自己的左肩膀,他想:你不痛,我倒是有点痛的。

二 余曼丽

阿兴做了将近三十年瞎子,行动早已很是自如,从不会轻易发生撞人、跌交的事情。只是今天有些特殊,出门前,阿兴接到了严家好婆的电话。好婆说:阿兴,我跟你说过,要给你介绍的那个陈家妹妹,人家答应今天夜里和你见个面。晚上换件好一点的衣裳,跟我去相亲。

挂掉电话后,阿兴就准备出门上班去了。严家好婆电话里的声音还在阿兴的耳朵里回响,阿兴的肩膀就撞到了左边的门框。

阿兴毕业于职业学校的盲人推拿班,肚皮里的文化知识还是不少的。他待人接物、举手投足,就像个老派绅士。身板子是终年挺直的,不长不短的头颈上,支着一颗圆滚滚的脑袋。脑袋呢,也不会东扭西转,偶尔侧头作倾听状,也是一副认真专注的表情,作派很稳重的样子。

阿兴坐在按摩室里的椅子上,稍稍偏着头,这样的姿势,耳朵在整个面部就处于最靠前的位置了。上午十时刚过,一阵拖鞋轻擦水泥地面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朝03号按摩室由远而近。阿兴一听,就知道是有客人来了。显然,客人已经换上了按摩中心的毛巾浴衣和塑料拖鞋。

心灯按摩中心,其实是街道办的,很小的店,总共才三个按摩室。按摩师呢,也只有三位。阿兴还未等客人进门,就站起来迎了上去。待这脚步声破门而入,阿兴已经候分掐数地站在了离门口一米的地方:小姐,您早!

阿兴能从客人的脚步声里听出男女。客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果然是小姐。阿美接过客人手里的单子,凑到面孔前,仿佛是用鼻子闻着单子上的字迹,而后,亮开嗓门,发出问候的朗读:余曼丽小姐,您早!您今天要做的是“开背”,请您躺到床上去吧。

阿美说完,转身出去,给客人准备做热敷的开水。只听得“啪啪”两声,这位叫余曼丽的女客人,甩掉了脚上的塑料拖鞋,放平身躯,直坦坦地躺在了按摩床上。阿兴便坐在床头的高脚凳子上,面朝客人的头顶,仰着面孔,柔声问道:曼丽小姐,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说。

阿兴的服务总是这么贴心,他像家人一样,在称呼客人的时候去掉姓氏,这样就显得特别亲切,很多客人因此而成了阿兴的固定客户。可是今日这位叫余曼丽的客人,却对此很是反感:喂,师傅,请你不要叫我小姐。

阿兴连忙道歉:哦,对不起。你看,上次有一位女客人,年纪不小了,我叫她“大阿姐”,她听了就生气,说自己没那么老吧。我只好改口,叫她“小姐”,她才高兴起来。

余曼丽仰面朝上的嘴巴里发出一记轻微的爆破气流,没有作答。阿兴听出来,客人大概是轻笑了一声。阿兴便搓了搓手,说:曼丽,你趴着睡吧,开背就是按摩背部,疏通脊椎周围的筋络血脉。

阿兴去掉了“小姐”,直接叫客人“曼丽”,这多少令余曼丽感觉有些过于亲热,不太自然。然而这不自然里,又分明带着一丝温暖的甜味。余曼丽觉得,她还是很喜欢听到一个成熟男人的声音温柔地叫她“曼丽”的。况且,他是一个瞎子,他根本看不见面前的客人到底长着一副怎样的容貌,所以,余曼丽很快消除了心里的别扭感,按着阿兴的要求,翻了个身,面孔就埋在了床头铺着干燥毛巾的一个凹洞里。凹洞的大小正好容下鼻子和嘴巴,趴着睡也不会影响呼吸。阿美端着一盆热水进门,放在推车上,转身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接下来,阿兴就开始给客人做背部热敷和按摩了。阿兴从滚烫的水里拧出一条热毛巾,展开,敷在余曼丽的脖子上,然后,手掌按住毛巾,用一、两分力气,压了几下。余曼丽对着凹洞吐出闷声闷气的一个字:痛!

阿兴咧开嘴巴笑起来,笑得露出了白牙齿:我晓得你痛,你的颈椎问题很大。推拿么,就是治疗,你现在要熬一下痛的。一个疗程八次,八次以后,保证你不会再痛了。

说着,阿兴把客人身上的毛巾浴衣轻轻拉下。余曼丽只觉背部一凉,稍有迟疑,但没有动弹。既是瞎子,又怕他看见什么呢?看见,也只是一个光溜溜的后背而已。

阿兴的敬业,就在于他把他的工作看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他每天都要触摸不同人等的皮肤、肌肉、骨骼,甚至毛发。那些腰酸背痛、落枕扭伤的身躯,通过他的手的触摸,变得舒坦了、健康了,阿兴就会觉得很高兴。尽管他的手如同他的眼睛一样,能区分出男人亦或女人、年轻亦或年老,他也能区分出客人是消瘦亦或肥胖、体力劳动者亦或脑力劳动者。然而他的手,与他这个人一样,纯洁而敬业。不管手下的躯体是妙龄女性,还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他是一视同仁的小心翼翼,从不越雷池一寸。他的手,与手下的躯体的接触,时间结点总是恰到好处,短促或者长久,都让人觉得妥当、规范。这是一双安全的手,当然,拥有一双安全的手的按摩师,一定是一个安全的人。况且,一个双目失明的按摩师,更应该是十二万分的安全可靠。

现在,阿兴手下的躯体,是一个叫余曼丽的女人。对,是女人,不是女孩。因为,阿兴的手一经触摸到她的脖子,就感觉出了稍稍的松弛和扭结。松弛,是过了青春的肌肉和皮肤自然的老化状态;扭结,是她的颈椎长期劳损的筋脉曲张,年轻女孩的颈椎,不会劳损得这么厉害。阿兴的手势,就这样,顺着客人背部的肌理走向,做着开背按摩。余曼丽埋在凹洞里的嘴巴,不断地发出“咝、咝”的吸气声。是疼痛的呻吟,但也不全是疼痛,是带着宣泄的舒坦,仿佛阿兴的手掌在她肩头、后背揉搓出热量的当口,身体内的毒素正源源不断地排出。

一个半小时后,阿兴做完了余曼丽的开背按摩。他轻轻拍了拍客人裸露的肩膀,说:好了,曼丽,你活动活动,感觉是不是轻松一点?

余曼丽拉上浴衣,翻身下床,穿上塑料拖鞋在屋里走了几步,扭了几下脖子,果然舒服了很多。她走到角落里的镜子前,理了理睡乱了的头发。忽然,她拉开浴衣的领口,摸了摸刚才被阿兴揉捏过的肩膀,说:哎呀,都被你捏红了,怪不得这么痛。

阿兴正偏着头整理推车里的用具材料,余曼丽这么一说,他的头就偏向了屋角的镜子:红?还痛?你的颈椎扭结得很厉害,我用力大了些,不好意思啊!

余曼丽把浴衣领口掩严,说:我喜欢有点痛的感觉。

明明说的是喜欢,语气却是冷冰冰的。

余曼丽趿着塑料拖鞋出了门,阿兴偏着头,听着余曼丽的拖鞋由近而远,直到消失。他就坐在按摩床边,呆呆地想:女人都喜欢穿红颜色的衣服,是不是,她们都喜欢有点痛的感觉?

阿美进来,神秘兮兮地说:阿兴,小林说,那个余曼丽,长得可真是难看,难看得出奇,像北京猿人。

小林是总台的收银员,“心灯”按摩中心里,只有她一个,眼睛是好的。阿美继续说:我小时候见过北京猿人的图片,龅牙,颌骨突出,没进化好的,像大猩猩,见过大猩猩吗……

阿美说到这里,刹住了话题。她头脑里的一点点童年记忆,以及现在她可怜的视力看到的一切,在阿兴面前,已是奢侈之极的显摆。当然,阿美不是为了照顾阿兴的心情才停下话题的,她是找不到形容北京猿人和大猩猩的词汇了。

阿兴却想:刚才给余曼丽做的是开背,触摸不到脸部。北京猿人?北京猿人很丑吗?

三 陈家妹妹

整个白天,阿兴给五位客人做了按摩。除了余曼丽,剩下的四位都是男人。这符合正常规律,来按摩中心的,百分之八十是男人。下午四点,阿兴向经理请假一个晚班。晚上客人更多,阿兴请假,等于放弃了更多的收入提成。可是,严家好婆介绍的陈家妹妹,今晚要和他见面呢。好婆说:陈家妹妹看了阿兴的照片,很欢喜呢。

那张交给严家好婆的照片,是阿兴进按摩中心工作时拍的证件照,两寸。现在他上班时,胸口挂的上岗证,证上就是这张照片。阿兴不知道自己在照片上的样子究竟有多讨人欢喜,但既是陈家妹妹欢喜,他也就觉得蛮欢喜。

阿兴几乎没有心思给自己做一顿像样的晚饭了,他在昨日剩下的一碗冷饭里泡上开水,酱瓜过泡饭,“稀哩呼噜”的,三口两口就吃掉了。草草吃完,就开始换衣服。阿兴找出去年过生日时阿哥阿嫂送的一件开领羊毛衫,当时,阿嫂把羊毛衫递给他的时候说:阿兴,给你买的是“开开”的,名牌,颜色呢,是烟灰色的,最大方了。

阿兴接过羊毛衫时,阿嫂的手松得慢了半拍,于是,阿兴就触到了阿嫂暖呼呼、肉嘟嘟的手。阿兴打开包羊毛衫的塑料袋,摸了摸,问:烟灰色是啥样子的?

阿哥在旁边说:烟灰色么,就是烟灰的颜色。烟灰你晓得吗?香烟的灰,颜色么……

阿哥解释了半天,发现无法说清楚烟灰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颜色。阿哥就自圆其说:反正,你摸着的感觉,就是烟灰色。

阿兴的手,便在羊毛衫上仔细地摸了一遍,还用两根手指捏起一角,轻轻捻了捻。然后,阿兴就知道什么是烟灰色了。那是一种温暖的、柔软的、毛绒绒的颜色。像什么呢?阿兴找到了替代烟灰色的一种感觉,他认为,烟灰色,就是阿嫂暖呼呼、肉嘟嘟的手。阿嫂这个人,长得就是暖呼呼、肉嘟嘟的一小团,不是肥胖,是上海人说的那种“小结滚”,就是个子不大,但结实滚圆的意思。阿嫂嫁进来时,阿兴才十四岁。阿嫂高兴起来,会摸一下阿兴的脑袋,或者,搂一搂阿兴的肩膀。阿兴就知道,阿嫂的确是“小结滚”。

阿兴从未见识过颜色,所以,颜色在阿兴的脑子里,差不多,是一种温度、一种声音、一种气味。现在,阿兴认为,大红色是阿美,烟灰色是阿嫂。

阿兴穿上烟灰色开领羊毛衫,内里是白衬衫,下身是西裤,很挺括,只是裤腿的膝盖处分别有一条明显的横向折痕,显然是折叠着放在抽屉里比较久了。当然,有折痕也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现在,阿兴看起来很帅气、很出客。严家好婆来接他时,就情不自禁地赞叹起来:阿兴啊,你要是不瞎,真是一表人才了。

严家好婆,是从小看着阿兴长大的街坊邻居,话里带“瞎”字,阿兴是不会介意的。

天色向晚,阿兴跟着严家好婆,去了约好的地点。地点是就近的,居委会的活动室。活动室分两间,外间,摆着四、五张方桌,这个刻点,正好是阿姨爷叔们吃好晚饭的活动时间。两桌麻将正此起彼伏的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偶尔有一声“吃”、“碰”的吆喝,或者“胡啦”的欢呼,声音是苍老的,兴奋度,却不比年轻人差。还有两桌扑克牌,有人在理牌、弹牌,纸牌像扇子一样展开合拢,又把整副牌合在一起,“咚咚”地敲着桌面,就像一块小方砖。也有人在出牌,情绪高涨,意气用事地把牌狠劲甩在桌面上,纸牌就成了示威的武器,“啪啪”地响,赛过射击的气枪。这些声响里,还夹杂着几声大号象棋在木板棋盘上斟酌不定的挺进、收兵,或者亦步亦趋的追击、迂回,这声音,比之麻将和扑克牌,当属有几分城府了。总之,这是一个老年人的天地,这些接近暮年的老小孩聚在一起,没有小辈在跟前,便不需假装稳重,仿佛孩子脱离了大人的视线,玩到了近乎疯癫。平日间的病痛、体弱、家长威严,此刻,全不见了。

阿兴到的有些早,便在活动室的外间“看”了一会儿阿姨爷叔们的游戏,而后,只听得严家好婆凑近他耳朵,轻声说:来了来了。

说完,阿兴就被拉进了活动室的内间。内间,是一个小小的阅览室。周围摆着一圈简易书架,架上靠着《健康》、《家庭》,或者《电视周刊》等五花八门的杂志。今日里,居委会给阿兴方便,阅读杂志的人,都请出去了。严家好婆刚把阿兴按在椅子里坐下,就有两个人的脚步进了门。一个陌生女人和严家好婆的招呼声,寒暄了几句,阿兴听出来,陌生女人叫“陈家姆妈”。又听得陈家姆妈说:哎呀,这就是阿兴啊!

阿兴便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朝声响的地方,点了点头,点完头之后,他想了想,对着陈家姆妈的左侧,发出轻微的“唽唽嗦嗦”的方向,又点了点头。这第二次点头,阿兴是和陈家妹妹打招呼。陈家姆妈就呵呵笑着说:阿兴坐吧,坐坐坐。

接下来,就是严家好婆的声音:陈家妹妹,这就是阿兴,你见过照片的。

阿兴的面孔热了一热,嘴角边就展开了一个笑容。这笑容,本该是很明媚的,可惜笑的时候,一对眼珠跟着乱翻了一气,两眶眼白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这笑里,就无端地添了几分狡黠。

那个叫陈家妹妹的小姑娘,依然只是发出一些“唽唽嗦嗦”的声音,并不搭腔。大约是穿得过于新,又因为是相亲,身姿是不自然的,硬挺的衣服便在她别扭的身形上,发出了持续的摩擦声。

接下来,便是严家好婆和陈家姆妈的对话了。内容,自然是严家好婆介绍阿兴的家庭职业、品质性格,陈家姆妈介绍自家女儿的天真活泼、善良懂事。阿兴这边厢,只偏着头,竖起耳朵听着。陈家妹妹也很安静,没有参与谈话。就这样,两个老女人谈了将近二十分钟,忽然就止住了话头,仿佛再这么谈下去,就要把家底全坦露出来了,便都觉得需要适可而止了。陈家姆妈毫无必要地发出三记干燥的咳嗽,严家好婆跟着“呵呵”笑了两声,场面就冷下来了。外间的麻将和扑克牌声,显得格外的闹猛起来。

正当大家都有些尴尬时,陈家妹妹忽然发言了,并且,这发言,是冲着阿兴来的:哎,你认得刘德华吗?

这是一个铃铛般的童音,像是还未发育好的少女,很清脆、很响亮,在沉寂的当口出现,有些突兀。阿兴怔了怔,意识到是在问自己,便慌忙说:刘德华?认得倒是不认得,不过我晓得的,香港歌星。

陈家妹妹忽然就变成了一只小鸟,一阵凳子移动声和脚步的“噼里啪啦”声,小鸟就飞到了阿兴身边:我认识刘德华的,他到我家来过。我跟他说好,下午六点钟来。可他来早了,我还在洗澡。刘德华说,你开门,让我进去。我说,你等一歇,就一歇歇,我还没洗好呢……

阿兴吓了一跳,陈家妹妹居然和刘德华关系这么好,转而一想,兴许,这个刘德华,不是香港歌星刘德华,是陈家的某个亲友,也叫刘德华。可是接下来,陈家妹妹的话,就让阿兴摸不着头脑了。陈家妹妹兴致勃勃地继续着有关刘德华的讲述:刘德华说,晚上我有演唱会的,在大舞台,我等不及你洗好澡了,你就去看我的演唱会吧,我送你一张票,放在信箱里。哎,对了,你看过刘德华的演唱会吗?

阿兴被动地回答:没有。

陈家妹妹得意地说:我看过的,刘德华送给我一张票子,第一排。

陈家姆妈打断女儿:妹妹,我们回家去了好吧?

陈家妹妹正说到兴头上:刘德华说,晚上你一定要来啊,说完他就走了。他很忙的,他要开演唱会。

严家好婆想扯开话题:妹妹,你今天穿的这件衣裳,好看得来,哪里买的?下次我也给我外孙囡买一件。

陈家妹妹果然被吸引了过去:阿拉爸爸带我到市百一店买的,市百一店里衣裳多得来,我挑了四件,阿拉爸爸只允许我买一件,我就挑了这件橘黄色的,好看吧?我最欢喜橘黄色,我就是穿这件衣裳去看刘德华的演唱会的。我跟刘德华说,我在洗澡,等一歇歇……

陈家妹妹的话头,又转回到了刘德华身上。阿兴糊里糊涂地听着陈家妹妹滔滔不绝的说话,心里却在想着,橘黄色,就是橘子的颜色。橘子,他是晓得的,圆溜溜的一个,握在手里,凉凉的,剥掉皮,就是一瓣一瓣的,吃起来,酸甜,多汁水。现在,阿兴觉得,橘黄色不仅仅是凉凉的、酸甜、多汁水的一种颜色,而是,而是什么呢?陈家妹妹刘德华长、刘德华短的声音在耳边继续着,阿兴的脑子里,就想到,橘黄色,应该,是一种热情的颜色,热情到不识场合,张狂的、疯癫的、自说自话的颜色。这个陈家妹妹,就是一只橘子,她一定长着像橘子一样圆圆的脸蛋,而且,她这个人,也是橘黄色的。

陈家姆妈终于把意犹未尽的陈家妹妹带走了,走的时候,她是一边唱歌一边出去的: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

陈家妹妹唱得很响,铃铛般的童音在居委会外的走廊里逐渐远去。阿兴听到,玩牌的阿姨爷叔们,发出了一阵哄然的笑声。

四 马头琴

这一晚,阿兴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其实,闭不闭眼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的嘈杂喧腾、声色犬马,都在他的脑子里。所以,一个瞎子,要是失眠起来,是很难受的。阿兴睡不着,是在想一个问题。是不是,瞎子,就必须找一个缺胳膊断腿,或者白痴傻瓜来做老婆?他从未感觉自己的瞎,是一种残缺。甚至他觉得,他对事物的感知和反应,要比明眼人更敏锐。他的耳朵和皮肤,就是他的眼睛。可是,亲朋好友们给他介绍的对象,都是有问题的。首先,他们认为瞎子找瞎子,那是顶不合适了,不说将来他们的孩子是否会增加失明的遗传机率,就说两个瞎子在一起过日子吧,究竟谁照顾谁?可是,阿兴认为,他是不需要别人来照顾的。阿兴活了三十来岁,父母照顾到他八岁,相继去世了,阿哥照顾到他十四岁,结婚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他自己照顾自己。

陈家妹妹是人家介绍的第三个对象,第一个,是个聋子,阿兴讲了半天,那个女人一句也听不见。在阿兴看来,耳朵是多么重要的器官啊!阿兴哪能容忍一个没有听觉的人与他一辈子生活在一起?第二个呢,是个小儿麻痹症,介绍人说,就是腰部以下的身体,有些萎缩,两条腿是佝偻的,但不影响生活,也不影响生育。结果,人家小儿麻痹症还看不上阿兴,说聋子哑子都可以将就,就不能是瞎子。原因呢,因为瞎子看不见她那张漂亮脸蛋。阿兴就觉得很好笑,要是能看见她漂亮的脸蛋,岂不是也能看见她丑陋的双腿了?

这一回,严家好婆说,陈家妹妹什么也不缺,就是缺点脑子。也不是傻,就是天真,小孩脾气。阿兴就想,天真才好呢,天真就是纯洁,纯洁的女孩子,不势利,不会嫌他是瞎子。阿兴万没有料到,陈家妹妹竟“天真”到这个地步。

陈家妹妹九岁时,生了一场病,抽筋,昏厥,高烧不退。病好后,看起来一切都还正常,饭照旧吃,学照旧上。可是直到她的身量体型一路发育到成年女人样,智力却并未跟着长大。不开口是看不出的,一开口,说的就全是小孩话了。父母带她看了好多有名的医院,最后结论是,九岁的一场病,让她的大脑几乎停止了发育。

阿兴觉得很为难,陈家妹妹的确不是很傻,世间的信息、新闻,新的知识、学问,她也都有好奇心,并且乐于接受。她也晓得穿漂亮衣服,一心一意地把刘德华当偶像,歌唱得一点也不难听,就是脑子里多了一些小孩子的梦想。其实,成年人也有梦想,只不过,小孩子会把梦想说出来。陈家妹妹就是一个小孩子,她看待一切,用的是儿童的思维,若说她只有九岁,那么这个九岁的孩子,还是比较聪明的。好比早熟的孩子,言谈举止学着大人样,却不由地要露出不谙世事的儿童心。和这样一个长不大的女孩子一起生活,不等于领养了一个女儿吗?可是,连小儿麻痹症都不肯嫁给他阿兴,哪个正常的女人愿意嫁给一个瞎子呢?

这段日子,阿兴上班老走神。没有客人的空闲段里,他就直挺着背脊,坐在按摩室的高脚凳上,身姿十分的端正,脑子,却在沉默的思索中。那天,阿美说:阿兴,你要结婚啦?

阿兴吓了一跳,挺直的背脊一抽,像一只静静埋伏在水中的虾,忽然有一只手,伸进水来侵犯它,它便猛地弹跳了一下:啥人讲的?乱话三七。

阿美“嘿嘿”笑着说:是陈家妹妹,对不对?你还瞒我?

阿兴连忙解释:只见了一次面,没有确定呢。

阿美就对阿兴的不诚实很有意见了:陈家妹妹自己在外面说,她的男朋友叫许士兴,你还有什么好赖的?你对我也要隐瞒啊?

阿美是把自己当成了阿兴的知心朋友,视力几乎是零的年轻女人,因一叶障目而简单自信。阿兴呢,好像也找不到合适的托词,只是诺诺地反对:不是的,不是的……

阿美就佯装生气地“哼”了一声,迟钝的眼珠朝阿兴的方向白了白。自然,阿兴是看不见阿美在用眼睛白他的。他只是有些气恼,陈家妹妹实在是不知轻重,只见了一次面,就在外面宣布她的男朋友叫许士兴,仿佛,阿兴连选择的自由都被剥夺了。

门外的走廊里响起一阵喧喧嚷嚷的说话声,有客人来了,阿兴从高脚凳上站起来,阿美也不再追究女朋友的问题,开门出去了。片刻,阿美折回来,神秘兮兮地说:北京猿人来了,在总台开票呢。

阿兴“哦——”了一声,就想起,被阿美叫做“北京猿人”的,就是那个余曼丽。走廊里,由远而近地响起一阵塑料拖鞋的脚步声,从轻重、速度、节奏上听出来,客人正走向03号按摩室。阿兴刚站到门口,余曼丽就推门进来了。阿美照旧收单子,招呼客人,然后出去打水。这边,阿兴让客人躺在按摩床上,喘了口气,才开口说:曼丽,你好!今天应该是第二次开背……

余曼丽仰躺在按摩床上,打断阿兴:不要开背,给我敲敲脑袋,头痛。

阿兴便接口说:好的。要是头痛,做完头部按摩,再做一个耳烛,效果会更好一些。

“随便,只要头不痛。”余曼丽的说话声,听起来精神很差,是一种对万事厌烦倦怠、却又听之任之的懒散和无奈。

阿兴就在工作车里捡起一块毛巾,一只手没有任何犹豫地探到了余曼丽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把毛巾抖开,围住额头上部,双手三下两下一绕一收,余曼丽的头发,就被毛巾裹了起来,一丝刘海都不漏。余曼丽的整个脸部都裸露在外了,额头、鼻梁、两颊、颌骨、下巴、脖子……阿美及时把一盆热水摆在了阿兴的右手边。好了,现在,阿兴要开始工作了。一旦进入工作状态,阿兴立即收住了心猿意马,变得专心致志起来。

阿兴拧了一块浸过热水的毛巾,拧得不是特别干,带着很多水份的热毛巾捂在了余曼丽的脸上,然后,他一手端着余曼丽的下巴,一手轻轻地把脸面擦拭了一遍。擦完脸,阿兴又在手心里,滴了两滴精油。接下来,阿兴的双手,就直接地,完全地覆盖在仰面朝他展示着的这张脸上了。阿兴的心,便随着他的手,慢慢地进入了勾画中,一副面部轮廓图,慢慢地,就出来了。而后,他的手,和他的心,一起发出了奇异的感叹: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

阿兴的手,是接触过多多少少面孔的手,鹅蛋型、瓜子型、国字型、钻石型……然而,余曼丽的脸,是多么与众不同啊!她称不上是什么型,五官位置没有安错,可每一处,似乎都犯下了长得不够或者过了头的问题。额头,是刀削一样的,过于低浅,从突出的眉骨,一路斜切成陡坡。眉楞就显格外的高突,仿佛战时的土壕,坑道两边堆磊起来的壁,高而陡峭,却并不光滑。鼻梁呢,仿同低矮的山脉,因鼻翼的过份宽大,这鼻梁,明明是高过两颊的,感觉,却是山沟一样,豁开着,凹陷于眼睛和鼻翼之间。牙床是暴突的,整个面部的下盘,如同嘴里咬着一块巨大的磐石,坚硬而扭曲。两颊上的颧骨,拉得特别开,就好比两座遥遥相望的山包。这就使这张脸显得宽敞起来,又因为颧骨还是高的,宽敞里,就带着些许凄凉和荒蛮,是没有秩序的广阔。所有的器官、骨骼,合拢在一张脸上,这张脸,就显得如此陌生而新奇了。

阿兴细心地探索着,手指在这张脸上按压、轻揉、抚弄,手掌心里有山高水低,有冷暖起伏。轻重缓急、快慢恰当的触摸之间,他心里,就对手下的这张脸,和脸上的景致,画出了详细的分布。阿兴一边按摩,一边默默地回忆自己抚摸过的所有人的脸。他确信,他在心里为余曼丽画出的脸,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脸。这张被明眼人看来是“北京猿人”或者“大猩猩”似的脸,在阿兴脑中的图画里,却是一张美妙的脸。美妙在哪里呢?阿兴想来想去,最后,他认为,余曼丽的脸之所以美妙,是因为,他还没遇到过像她这样的脸。

阿兴的手掌、手指,几十遍地在余曼丽的脸上匍匐、跳跃。这双手,就成了垦荒的农民。垦荒者找到了一片土地,便勤勉而细致地在上面耕耘。因是他发现的,自然,他就认为这是一块特殊的、美丽的土地,于是,便要加倍地热爱这片土地了。这片土地的任何一处突出或者凹陷,任何一个角落,甚至,任何一点瑕疵,都成了区别于其他土地的个性。比如倾斜的额头,突出的眉楞,凹陷的眼眶,宽阔的鼻翼,坚韧的牙床、棱角的颌骨,所有的,都是那么鲜明,大开大合,便有了音乐般的抑扬顿挫,却不是江南丝竹的民乐,而是,而是什么呢?阿兴想了好久,他想到了马头琴。对,差不多,就是马头琴奏出的音乐,高低错落相当的巨大,如果只是听一两个小节,会以为是风沙的呜咽,或者,是胡琴的弦没有调准,一出手,走音了。然而再听下去,就不是了,就是在大漠或者荒原上才有的,丢弃了传统节律和音律的,奇异的,那种美。对,余曼丽的脸,就是马头琴奏出来的音乐。

于是,阿兴就情不自禁地对他手下的这张脸说:曼丽,你的脸,很美!

阿兴说完,发现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他想,他的脸大概接近红颜色了,因为烫,而产生了轻微的疼痛。于是,阿兴站起来,走到角落里的壁橱边,并不需要什么,但他还是摸索了半天,摸出一瓶晚霜,然后,又坐回高脚凳子。这一来一回,阿兴发烫的脸,就恢复了温和平静,于是,他伸出手,继续给客人做头部和脸部按摩。

阿兴再次触摸到余曼丽的脸时,他摸到了一脸温热的水,湿漉漉的,沾了他一手。

五 香面孔

余曼丽走出03号按摩室时,眼睛红肿着,显然是眼泪所至。结帐走人后,小林就问阿美:北京猿人哭了,阿兴是不是冒犯她了?

阿美当然不知原委。店里有不成文的规定,按摩师在给客人推拿时,旁边尽量不要有第三者。阿美的任务,就是做好准备,迎接客人,一切就绪,就走开了。所以,阿兴在给客人按摩时,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阿美是不知道的。倘若按摩师对客人有什么造次的举动,客人是可以投诉的,可余曼丽并未投诉阿兴。

按摩中心唯一的明眼人,收银员小林,把客人余曼丽哭着从阿兴的按摩室里出来的事情,汇报了经理。经理,是由居委会主任兼任的。街道开的店,福利性质的,解决残疾人的基本生活。所以,“心灯”按摩中心,也可算是市面上这一类服务行业中,最正经的,完全靠推拿治疗生存的店。居委会主任听完小林的汇报,说:阿兴不会对客人动手动脚的,他做了两、三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况且,你不是说,这个余曼丽,长得很难看吗?

小林想想也对,来按摩的漂亮女人多得是,阿兴从没出过格,一个北京猿人,他就更不可能对她做什么了。便说:我只是汇报一下,店里的情况,就我看得最清楚。没事最好。

小林走后,居委会主任忽然就想到,他们的思维,都是明眼人的思维。客人的美丑,阿兴是看不见的。也许,是余曼丽的身材特别好?皮肤特别细腻?惹得阿兴动了心?然而,客人没有投诉,那就不好治罪了。兴许,这位客人,从此也就不来了,这事,就不用再提了。毕竟,阿兴是成年男人,有什么非分之想,当属正常。要催一下严家好婆,给他介绍的女朋友,抓紧落实,这样,他才不会在客人身上动脑筋。

两天以后,严家好婆给阿兴送来了一张电影票,说是陈家妹妹请客看电影,刘德华演的《投名状》。阿兴不想去,他认为,第一,他去,只能叫听电影。要是请他去听音乐会,他倒是乐意的。第二,陈家妹妹喜欢刘德华,他不喜欢。他喜欢音乐,古典的,现代的,都喜欢。流行歌手,他喜欢赵传,喜欢《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可严家好婆说:阿兴你就去吧,人家特意排队才买到的票,开演前,还有什么仪式,电影的导演,还有演员,都到场的。

阿兴知道,这叫首映式,也许,刘德华今天要到场的吧。陈家妹妹,就是冲着刘德华去的,也难为她还给他买了票子,不去,太扫人家兴了。阿兴考虑了一下,就答应陪陈家妹妹去看电影了。严家好婆关照说:去影城叫“差头”(沪俚语:出租车),坐公交车不方便,陈家妹妹不认识路,你又看不见。

晚饭后,阿兴捏着电影票,在居委会门口等到了陈家妹妹。陈家妹妹一听要坐“差头”,就亮开铃铛般的嗓子欢呼起来:噢!坐“差头”喽!看电影去喽!阿兴,我会叫“差头”的,等一歇我来招手哦。

阿兴笑着说:好,我不会叫“差头”,你来叫吧。

陈家妹妹就很不屑地说:你连叫“差头”都不会啊?我教你,“差头”的玻璃窗上有一块红牌子,上面写着“空车”,就可以招手了。要是没有牌子,就是已经被人家叫掉了。晓得了吗?

阿兴点头说:晓得了。

说话间,陈家妹妹忽然大叫起来:差头,差头!

只听得一声尖锐的刹车声,阿兴知道,“差头”停在他们面前了。陈家妹妹像只小老鼠一样“哧溜”一下就钻进了车门,也不管阿兴能不能顺利上车。当然,阿兴坐进“差头”,那是没有问题的。路上,陈家妹妹又提到了刘德华与她的那次“约会”,惹得出租车司机不住地看后视镜。阿兴觉得很难为情,与这个看上去是大姑娘,其实是小孩子的女朋友一起出去,真是有些丢脸的。可他又不能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所以,阿兴只能捂住自己的嘴,一路沉默到底了。

到了影城,坐进黑洞洞的影院,直到电影开场,才晓得,并不是什么首映式,只是这家影城为了造势,请了几位电影里的小角色,又请了几位本地明星来助兴。有一位歌手,唱了一首刘德华的歌,唱得倒很像。陈家妹妹几乎认为他就是刘德华了,激动地拉住阿兴的手臂直摇:是不是刘德华啊?是不是啊?

阿兴听到,旁边有一位观众说:这么胖,冒充刘欢还差不多。

消磨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首映式结束,开始放映电影。大约是刘德华终于露面了,陈家妹妹安静了下来。可是,没过十分钟,她又坐不住了,对阿兴说,要吃冰激凌。阿兴就带她出去,买了“梦龙”雪糕,一路吃着回到座位。刚坐定下来一会儿,雪糕就吃完了,陈家妹妹屁股扭来扭去的,又坐不住了,说,刚才买雪糕时,看到有卖爆米花的。阿兴再带她出去,买爆米花。这一排的观众,已经两次起立给他们让路了,阿兴听到有人说:进进出出的,忙煞了!

买完爆米花,阿兴就不想进去了,他劝陈家妹妹:刘德华不会来了,我们回家吧。

陈家妹妹很不情愿地说:阿拉姆妈说过的,买了东西不用完就扔掉,很浪费的。买了电影票不看完,也是浪费。

阿兴就说:那要是病人买了药,吃了一半,毛病就好了,剩下的药,也要吃光啊?

陈家妹妹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阿兴话题一转,说:走吧,我们叫“差头”回去,到小区门口,我给你买烤羊肉串。

陈家妹妹一声欢呼,乖乖地跟着阿兴走了。

阿兴带着陈家妹妹又回到了他们居住的街道,烤羊肉串的摊位,就在小区门口,生意从早上做到半夜。阿兴要了十串烤羊肉串,陈家妹妹欢天喜地地吃起来,边吃边说:阿兴,我要回家了,姆妈会等我的。

阿兴说:我送你到家吧,你自己回去我不放心。

陈家妹妹也不拒绝,一路吃着羊肉串往家走。阿兴跟在她身旁,说:以后,你不要跟外人讲,你的男朋友叫许士兴。

陈家妹妹嘴里嚼着肉,口齿含混地说:为啥?

阿兴说:不为啥。到处讲来讲去的,总不大好。

陈家妹妹就“咯咯”地笑起来:我晓得了,你是难为情对吧?以后人家要是问起我,我就说,许士兴不是我男朋友。

阿兴哭笑不得,又解释不清楚。陈家妹妹说:阿兴,你不要告诉阿拉姆妈,你给我买雪糕、爆米花和羊肉串,姆妈不让我吃别人的东西,她晓得了要骂我的。

阿兴说:好,我不告诉。

陈家妹妹说:阿兴,你对我真好,你给我买梦龙雪糕,一支要五块,阿拉姆妈只给我买过一块五的伊利。你还给我买爆米花,姆妈讲,吃好冷饮再吃油腻的东西,要肚皮痛的。其实我晓得,她是不舍得买给我吃。还有,姆妈不让我吃摊头上的东西,她要是晓得你买羊肉串给我吃,肯定连你也骂进去了。阿兴,你对我真好。以后,你还会买给我吃的,是吧?

阿兴耳朵里听着,心里却想:大概,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买给你吃了。

陈家妹妹继续说:阿兴,我在电视里看到,人家谈朋友,男朋友女朋友要香面孔的。阿拉姆妈关照我,要好好和阿兴谈朋友。那我们,要不要香面孔啊?

阿兴吓了一跳:啊?面孔?面孔就不要香了吧。

陈家妹妹站住,说:阿兴,到家了,我要进去了。我在电视里看到,男朋友女朋友说再见,是要香香面孔的,来,我们香一个吧。

说完,张开手臂,一把搂住阿兴的脖子,阿兴推都来不及,只感觉一张油腻腻、热烘烘,带着羊膻味的嘴,贴上了脸,随即,发出很响亮的一声“叭”,是嘴唇在面孔上一记狠狠的吮吸。然后,陈家妹妹放开阿兴,高高兴兴地说了声:阿兴再会。

一阵弹性十足的脚步声,由低至高,发出隐隐的“空、空”回声。陈家妹妹上楼梯了,阿兴站在楼下,默送着这脚步声,直到听见门铃响,陈家妹妹欢叫“姆妈,我回来啦”,然后,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阿兴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回家。一路上,阿兴闻到,面孔的一侧,持续地焕发着一些肉食的膻和孜然的香。他伸手摸了摸脸颊上的一嘴油腻,不由地咧开嘴角,在夜色下,无声地笑起来。

六 紫玫瑰

余曼丽来了,在总台开票时,小林特意给她安排了02号按摩室的杨大姐。这是经理关照过的,万一阿兴真和客人出点什么事,会砸掉“心灯”牌子的。虽说“心灯”不是什么大牌名牌,但终归,坏名誉的事情,能避免最好。可是,余曼丽拿着开好的票看了看,对小林说:我要上次给我做推拿的那个师傅,03号房的。

小林一脸惊讶:你是说阿兴?你要叫他做?

余曼丽说:我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字,反正就是03号按摩室的那个师傅。

小林只好收回单子,把杨大姐的工号改成了阿兴的。余曼丽接过改好的单子,抿了抿嘴,居然,嘴角边荡漾出一波笑容。余曼丽微笑着说了声“谢谢”,去更衣室了。

这个余曼丽,来过“心灯”两次,因为长得出奇的丑,所以,小林第一次就记住了她。余曼丽不仅丑,脾气还不好,说话冷冰冰,态度凶巴巴,从没见她露过笑容。好像人人都欠了她钱,一副又傲慢、又不耐烦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体会过受宠的感觉,甚至,还要抵挡陌生人好奇和嘲笑的眼光。于是,她就学会了自我保护。大凡天底下的美女,为了不让自己的肉体受伤害,便以傲慢、冷漠来作为自我保护的武器。而一个丑女,恰恰也需用这样的武器来自我保护,只是,她要保护的,不是她的肉体。相比美女而言,丑女更容易受伤害的,是她的心。大概,余曼丽,就成了这样一个傲慢、冷漠、不笑的女人。

然而今天,余曼丽微笑着说了声“谢谢”。虽然,这张仿同北京猿人的脸,并未因为笑而变得好看一些,相反,本是紧绷的三角区,因为笑而多出了几道涟漪似的法兰纹,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本是竭力抿紧的嘴唇,止不住地裂开了缝,于是,两排龅牙,就这么见了光。这笑,就近乎比哭还难看了。怪不得,余曼丽从来不笑。可今天,她笑了,那必定,她是有着抑制不住的想笑的原因。是什么样的快乐,能让她按捺不住、情不自禁地要笑出来?

五分钟后,换了毛巾浴衣和塑料拖鞋的余曼丽,从更衣室里出来,由走廊口,向03号按摩室走去。阿兴得了阿美的预报,就听到了走廊里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可这脚步声,不像余曼丽的。余曼丽走路,总是带着倦意,抬脚绝不肯高半个分毫,所以,拖鞋的硬塑料底基本是擦着地面的,有些拖泥带水的意思。可她就是这种性子,对万事提不起兴致,哪怕是气愤,或者恼怒,都懒得。阿兴听过几回余曼丽的脚步,自然能轻车熟路地辨别。然而,正在靠近的脚步声,听来,却是轻盈跃动的,不是速度,不是宽度,而是高度,是有着弹性的,一步是一步,每一步,仿佛都走出了款型,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像是小步舞曲的节奏。

早些年,阿兴在盲人学校念书时,有一门课,叫《音乐欣赏》,老师在课上播放各种世界名曲。阿兴最喜欢这堂课,失去了感知光明能力的人,也许,可以在音乐里,找到他的春天、他的晴空、他的花开花落。工作以后,阿兴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就为自己买了一台音响,和一套名曲碟片。这些年,阿兴的娱乐生活,就是听音乐。所以,阿兴对音乐,还是很有一些欣赏能力的。现在,他觉得,门外款款而来的脚步声,确是一首小步舞曲。小步舞曲有很多首,都很经典。这一首,肯定不是贝多芬的,贝多芬那个,是在自家的厅室里随心所欲的走动;也不是比才的小步舞曲,那是在充满鸟雀鸣叫的田野里散步;更不是莫扎特的那个,那是贵族们聚集在宫庭里,梗着脖子,装模作样地走来走去。那么,是什么呢?阿兴的脑子里,就跳出了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不是厅室,不是田野,不是宫庭,而是,而是一间充满阳光的小屋。因为小,所以没有几步可走,可就是这么几米见方的空间,因有了阳光,每一步的走动,都是暖融融、轻灵灵的步子。这个走路的人,她是淹没在阳光里了,带着一丝慵懒气息,心情,却是明朗到几乎雀跃起来的。只有好心情的人,才会穿着一双塑料拖鞋,走出这种小步舞曲的效果来。

巴赫G大调小步舞曲由远及近,破门而入。余曼丽先开口了:你好!

就如一道阳光长驱直入,照到了阿兴的脸上,这张脸,顿时变得明媚起来。

余曼丽是来继续做开背疗程。比起前两次,她的情绪好多了,话也明显多起来。她趴在按摩床上,面部埋在床头的凹洞里,闷声闷气地问:你叫阿兴?

阿兴笑笑说:我大名叫许士兴,大家欢喜叫我阿兴。

余曼丽:那以后,我也叫你阿兴吧。

阿兴爽朗应诺,手里一边做着推拿,一边说:刚才,我差一点以为不是你。你的脚步声,和以前不一样。听起来,就像在跳舞,真美!

余曼丽没有答话,嗓子眼里,却叹出几声舒坦的呻吟。阿兴正给她捏脖子,只觉得手里的肌肤,霎时间提高了几分温度。阿兴就知道,余曼丽有些羞涩。但是,肯定,她是喜欢阿兴这么说的,因为,他是在赞美她。他能感觉到,只有心里藏着隐隐的快乐的女人,她的皮肤里,才会迸发出这样一股暗暗的热情,一种被悄悄抑制着的兴奋。仿佛是刚开的鲜花,花瓣上带着些微露水,润泽、细腻、光滑,自然而然地散发着花瓣的体香。然而,又是被控制的挥发,并不是随心所欲的开放,于是,就变得自尊、孤独、微妙起来。阿兴竭尽细致地按揉着余曼丽背部的肌肤,这具躯体的温度、湿度、沁泌而出的水份,在他的手掌里,就仿佛是某种花了。什么花呢?就像,就像玫瑰,对,含苞的玫瑰。

阿兴记得,去年劳动节那天,区领导来探望战斗在工作岗位上的、像阿兴这样的身残志不残的劳动者。领导在按摩中心里兜了一圈,送给每位按摩师一朵玫瑰花,又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就拍拍屁股走了。阿美几乎把鼻子挤到了花瓣中,才辨认出,领导送给阿兴的那朵玫瑰,是紫色的。她告诉阿兴,她的玫瑰是粉红的,比阿兴那朵好看。阿兴就想,紫色,是什么样的颜色呢?阿兴轻轻地抚摸那朵被一张玻璃纸包着的玫瑰,他摸到了细长的花枝上,端端独立着一朵花。这朵花的形状,是并未完全开放的,花瓣上,没有水,却又分明充满水份的质感,且每一片花瓣,都收拢着,花朵,就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沉甸甸的。然而,又不失姿态,保持着优雅的端立姿势。那时候,阿兴就想,原来,紫色,就是一种半开半闭的颜色,是一种有些孤独、有些优雅的颜色,紫色,还是有香气的,只是,这香气很微弱,微弱到进入人群,就会融化掉的。

现在,阿兴觉得,紫色,就是余曼丽。而且,是一朵没有完全开放的,紫色的玫瑰。于是,阿兴脱口说道:曼丽,你的皮肤,就像玫瑰花瓣,而且,还是紫色的那种。

余曼丽的皮肤,果然如花瓣一样,又散发出一丝隐隐的香气。随即,她却发出了疑问:紫色的玫瑰?你见过?

余曼丽说话可真是不注意,怎么能对一个瞎子发出这样的质疑呢?那分明是嘲笑人家看不见。可阿兴却并无恼怒和不快,只微仰着脸,眼眶里填着两抹茫然的白,头颅偏向一侧,一张国字方脸上,是平静安详的表情。要是不瞎,这个人,可真算是英俊。只是,他若能看见,还会对余曼丽说“你的脸,很美”吗?好就好在,他是个瞎子。

许是想到了这一层,余曼丽有些伤感,便不再说话。于余曼丽而言,任何一双健康的眼睛,都具备残酷的杀伤力。但是,你不能巴望别人的眼睛都瞎掉,那是不可能的。那么,只能巴望自己的眼睛瞎掉了,这样,就看不见自己究竟有多丑了。可是哪怕是丑女的内心,也是有着美女的向往的。比如受宠,比如赞美,比如爱情的降临。哪怕,就是去美容院里做一做脸部按摩,也是一种自我的肯定,即便不是出众的美丽,即便只是长着一张最普通的脸。

余曼丽一定也是有梦想的,而且,梦想很渺小,也许她只是希望,她能坦然自如地出现在美容院这样的地方。盲人按摩店,可算是她的福音。这种店里,服务人员都是瞎子,瞎子看不见客人的容貌。多好的去处啊!这正是余曼丽需要的。

然而,市面上的大多数盲人按摩店,只是打着盲人的旗帜,为得到福利企业的优惠政策。那些店里,不是没有盲人,就没有按摩师。余曼丽找到“心灯”按摩中心,才遇到了真正的盲人按摩师。并且,第二次来做头部按摩,03号按摩师就对她说了那句话:曼丽,你的脸,很美!

余曼丽禁不住泪流满面。

如果这赞美的话,是由一个拥有健康的双眼的人说出来的,也许余曼丽会认为,他是在讽刺她、讥笑她。但阿兴是个盲人,他看不见她,这“美”的判断,就不是明眼人的标准了。阿兴的判断,是借助听觉和触觉。显然,这不是大众认可的标准,然而,这也不失为一种标准。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盲人,那么,是否,余曼丽就是世人公认的美女了?

那天,余曼丽仰面躺在按摩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想必,她是为丑陋的自己得到了美丽的赞美而哭,为一个女人一直埋藏着不敢示人的爱美之心而哭。也许,还为很多很多,说不清楚的原因。阿兴呢,也并未问她为什么哭,他知道,绝不是他无意中伤害了她,不是的。她的眼泪,也不是受伤的眼泪,应该是激动,是内心的巨大喜悦,催生了表面的哭泣,乐极生悲似的。

阿兴什么也不说,只是用毛巾,默默地给余曼丽擦拭着不断淌下的眼泪,直到她收住啜泣,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他才笑笑:没事,流泪可以美容的。

余曼丽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她问:下次,我来的话,可以点名让你给我做推拿吗?

阿兴说:那当然,没问题。

那天,余曼丽走的时候,眼睛是红肿着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明朗。

七 皮肤的感情

现在,阿兴对女人的感受,已经有了相当丰富的积累。最早的印象,自然是母亲。只是,那是八岁之前的记忆,只隐约记得,母亲的头发,柔软稀薄;母亲的手脚,冰凉坚硬;母亲的声音、呼吸、睡着后的梦呓,无一例外的气短。后来证实,这些特征,多是她贫血病灶的反应。阿兴对母亲,并无多少依恋。她是一个虚弱的女人,身体的虚弱,情感的虚弱,对任何事物缺乏热情的虚弱,她是一个因为疾病而自顾不周的女人。果然,早早地,她就离开了人世。如果用阿兴想象中的颜色来形容,母亲,是一个无色的女人。也许那时候,阿兴的大脑,还没有生成对颜色的认知细胞。相比而言,阿嫂,反而是有颜色的。温和的、柔暖的阿嫂,有着一双小巧多肉的手的、烟灰色的阿嫂。然后,是热情的、开朗的、喜欢穿漂亮衣服的、红色的阿美。还有,张扬的、没有节制的、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别的颜色的、橘黄色的陈家妹妹。还有余曼丽,寂寞的、端庄的、有些冷漠的、紫色的余曼丽……

很奇怪,他总是把颜色与女人归于一类。一种颜色,对应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女人,总有一种可对应的颜色。阿兴的头脑里是没有颜色的,有的,只是颜色的抽象概念。任何一种代表颜色的名词一经进入他的耳朵,他便需要找到某种可触摸,或者可听见的事物,去替代这种颜色。最后,阿兴找到的、最可代表各种颜色的,是不同的女人。可见得,女人之于阿兴,也是抽象的。虽然,阿兴听见过女人说话,触摸过女人的肌肤、骨骼。但是,女人究竟为什么称其女人,阿兴依然不得要领。就像他知道,红色是痛的,橘黄色是热的,烟灰色是暖的,紫色是冷的,可他还是不知道,这些颜色,究竟是什么样的。于是,阿兴便把女人和颜色,这两种抽象的、他无法知其本质的东西,一一对应了起来。

于阿兴而言,任何女人出现在“心灯”,那她就从一个女人,变成了一名顾客。阿兴对这个女人的所有感觉,便完全基于一名按摩师对他的顾客的用心。阿兴向来用心,哪怕是一丝微妙的触感,或者一丁点微弱的声音,都可成为他了解顾客、分析顾客的元素。如果他是一名健康的按摩师,也许,更多的信息,他会靠眼睛去观察。不能否认,哪怕是一个最正直的男人,也会在观察女人的时候,带着男性对女性的特殊眼光。

阿兴当然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所以,阿兴对女顾客,又显然要比对男顾客更加用心。更因为他没有视觉,女顾客对他的戒备,便降到了最低程度。然而,大部分女顾客,又纯粹是来享受阿兴的推拿手艺的。她们既是对他放心,又在内心里鄙夷他。尽管阿兴的行为举止,都已竭尽所能地像个健康人,如果他真的是个健康人,那他就是一位绅士,应该,还是一位相貌堂堂的绅士。然而终究,他是个瞎子,所以,女人们一边享受着他的双手在她们身上周到细致的推拿按摩,一边在心里可怜着他、同情着他,归根结底,又是鄙视着他——一个瞎子呐!所以,阿兴的女顾客,一旦躺在按摩床上,一个个,都成了缄默的哑巴。她们不屑于和他交流,她们只顾得自己躯体的感受,舒坦的呻吟,哼哼唧唧。她们根本当他不存在,有哪个女人,会在一个健康的男人面前,发出那种只有在打哈欠、打喷嚏、伸懒腰、甚至排泄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宣泄快感的声音呢?她们根本不会在意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是美的,还是不美的。她们,是为有良好视觉的男人而美丽的。只有余曼丽,与别的女人不一样。当然,现在,还有一个陈家妹妹。只不过,陈家妹妹是“心灯”之外的女人,不,不是女人,陈家妹妹,只能叫女孩。

那夜,陈家妹妹很隆重地在阿兴脸上亲了一口,一种被她谓之“香面孔”的告别仪式。就是这个带着浓烈的羊膻味和孜然味的亲吻,把阿兴本想与她就此停止来往的想法,忽然打住了。仿佛,这个亲吻,激发了阿兴的皮肤饥渴症。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的皮肤被阿兴抚摸过啊!数不胜数。然而,阿兴的皮肤,却从未被谁抚摸过。哦,有还是有的,小时候,母亲肯定抚摸过他,只是,早已忘了。阿嫂也摸过他的脑袋,还搂过他的肩膀。长大以后,就没有了。只有那次,接过羊毛衫时,触到了阿嫂柔软多肉的手。可那是一触即放的,无意的触碰。倘若阿兴的皮肤是有感情的,那么成年以后的他,真是入不敷出了。可是,谁说阿兴的皮肤没有感情?阿兴身上,最有感情的器官,就是耳朵和皮肤了。并且,相比而言,耳朵感受事物,毕竟还是有着空间距离。只有皮肤,那是贴身的触觉。贴身的,无阻隔的,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哪怕对空气、阳光、雨水、雾露,阿兴的皮肤,也是有感情的。所以,陈家妹妹的一个告别亲吻,就这样,触发了阿兴皮肤内长年积累的、从未得到释放的感情。

严家好婆又来传递信息了:阿兴啊,陈家妹妹对你很满意,陈家姆妈说,阿兴脑子很聪明,眼睛看不见不要紧,阿拉妹妹的眼睛好得很,正好互补。

阿兴笑笑,没有说话。严家好婆继续说:以后,你们结婚了,再养个小囡,脑子也好,眼睛也好,真是天大的好事。那样,我也就功德圆满了。

阿兴心想:还用养个小囡吗?陈家妹妹自己就是一个小囡。

严家好婆又说:阿兴啊,要是你对这门亲事没意见,下个礼拜,你就上一次陈家的门。

阿兴问:上门做什么?

严家好婆笑起来:上门做什么?上门以后,你就是陈家的毛脚女婿了。

接下去,阿兴的耳朵里,就充满了严家好婆的关照,毛脚女婿上门要带的礼品,毛脚女婿的着装,毛脚女婿应该说什么话……阿兴耳朵里听着,心里却在回忆陈家妹妹在他脸上的狠狠一吻,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突如其来的、从天而降的、麻酥酥的、甜甜的……这真是一种奇异的体验,如果,仅凭这一吻,就确定要做陈家的毛脚女婿,是否太不慎重了?阿兴矛盾极了,可内心里,又分明是喜欢、或者说渴望这种感觉的。或者,他也并不真的对陈家妹妹寄予爱情的希望,只是,那一个亲吻,实在是让阿兴意犹未尽啊!

阿兴犹豫着不肯表态,严家好婆就问:阿兴,你跟我说老实话,你到底欢喜陈家妹妹吗?

阿兴回答不出。要说喜欢,他不甘心,要说不喜欢,又有些舍不得,就吱吱呜呜说不清楚。严家好婆就说:明天,我去找你阿哥阿嫂,叫他们来做你工作。

很快,毛脚女婿首次上门的日子到了。阿嫂替阿兴操办了所有的礼品,一早送到阿兴的住处。高级水果篮一个、脑白金两盒、雀巢咖啡礼盒一个、鲜花一束。阿嫂还关照说:晚上去陈家,人家要是请你留下吃饭,你不要老实不客气就坐下来吃了。第一次上门,主要是看看人家的门风、教养。上门后有啥想法,就告诉阿嫂,晓得了吗?

阿兴嘴里说:晓得了。心里却想:是阿哥阿嫂要我去的,不是我自己要去的。

阿兴有些自欺欺人,他是想否认某种想法,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陈家妹妹。确切地说,他的确不喜欢这个嘴上一天到晚挂着刘德华的长不大的女孩子。他喜欢的,是一种触觉,一个女性的皮肤,触碰他的皮肤的奇异感觉。

八 暧昧之手

餐桌上堆着水果鲜花,阿兴的呼吸里,就带了几种混合的香气。他一样样礼品摸过去,摸到包扎着鲜花的塑料纸,就把鼻子凑上去,用力闻了闻。阿兴一闻,就知道这束花里,肯定有玫瑰。他轻轻地触摸过每一朵花,果然摸到了那种含苞欲放、端端立在枝头的玫瑰。他便抽出一支,小心翼翼地放进夹克衫内袋,然后,仔细地扣好衣襟。

阿兴怀揣着玫瑰花,走上了去“心灯”的路。今天是礼拜三,是余曼丽预约来做开背的日子,八次的疗程,她已经做了四次,今天,是第五次。一般,余曼丽会在上午十点多到达,很守时。阿兴呢,一到这天,就等着余曼丽了,其他顾客叫他做,他会婉言谢绝,请人家改天来,或者,让01号的毛师傅或者02号的杨大姐做。

每个按摩师,都有自己最铁的顾客。阿兴的铁顾客很不少,比如水产批发商王老板,房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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