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命运捉弄人,今天她手里拿的就会是一张印着大红喜字的结婚证,而不是这张在寒风中瑟瑟颤抖的探监介绍信。
她分明有很多话要向她的未婚夫说,可现在一见到他,就泣不成声,奔涌的泪水把她所有的话全给冲没了。她此时才真正理解了老导演常常提示的那句话:极度的悲痛和深切的情爱都不是用语言可以表达的。
“丽妮,你别哭了,也别说了。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按说,你愿意嫁给我,就是很看得起我了。你是名演员,我是穷车夫,这婚姻显然是很不般配的,更何况如今我开车轧死了人!尽管这是过失犯罪,但毕竟十年之后两鬓斑白之时我才能出狱。十年——几千个日日夜夜,不是眨眨眼就能过去的!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你的未来与我的不幸硬绑在一起呢?”
余浩见他越说丽妮就越是哭得厉害,于是不再说下去了。因为他知道,如果再说下去,他自己那泪水的堤坝也要被冲决。男子汉的坚强也是有限度的。
“听话啊,丽妮,回去吧。切记,今后不要再来。”说罢,余浩霍地站起来,迅速背过脸过,带着像忍受割肝剜肺那样的痛楚,转过身出了接见室。
“浩哥!”丽妮冲着他渐渐消失在一道又一道铁栅门里的背影大声呼喊,“我等你!等你!等一百年我也要等你!”
余浩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只下意识地一怔——脚步略略停了片刻,然后毅然决然地走了。
忘不了的恋情,剪不断的离愁,使得丽妮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的浩哥。此后的每一个接见日,她都去监狱探望他。
可是他每一次都拒不见她。
最后一次去探监,管教人员告诉她说:“你的未婚夫已调到别处去了。”
“‘别处’是什么地方?”她问。
管教人员摇头,所答非所问地说:“姑娘,你就忘了他吧!”
能忘吗?不!不能!于是她跑公安局,跑劳改局,跑余浩家……终于打听到了那个远在300里之外的“别处”。
她要再去探望。她下了决心:能见着他,得去;见不着他,也得去。只要他有朝一日知道我丽妮没忘记他,这路就不算白跑。
就在她赶往汽车站预购好车票,决定次日再去探监的那天晚上,不幸的事发生了:她不慎失足摔下舞台,腿折断了。她跛了。
对一个演员来说,这就意味着艺术生命的夭折。
从医院出来,她哭着给她的浩哥写了一封信,想把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他。但是她终究没有勇气把这封被泪水湿透了的信投入邮筒。她感到自己没有理由把自己的不幸和她的浩哥硬绑在一起。
告别舞台之后,她被调往戏曲学校任教。九个年头过去了,她蜗居斗室,除了上、下课堂,哪里也没去过。
她做着一个能像健康人那样站起来、走出去的彩色的梦。
一天,本市晚报上的一则广告,使她的梦想有了成为现实的一线希望。广告中写着:按您的脚型画样设计,按您的喜好选择款式。本市搽耳巷制鞋店专门经办为特型脚、伤残脚订配各式鞋靴业务……
丽妮喜出望外,立即去信联系。三天之后,鞋店派一个小师傅应约来为她测画脚样。
这家制鞋店果然没有使她失望:不久,她就穿上为她特制的美观舒适、做工精细的矫形鞋上、下课堂;锻炼大约两个月之后,她便徒步走回剧团,重新登上了舞台。
晚报的《舞台上下》专栏里,又出现了戏迷们久违了的丽妮女士的光彩照人的剧照,并有专访报道她身残志不残、自强不息重返舞台的感人事迹。
最近,她随剧团赴京参加汇演,剧组和她双双获奖。
载誉归来,她特意买了丰厚的礼品驱车到搽耳巷制鞋店,去酬谢为她设计制作矫形鞋的师傅们。
为她画脚样的那个小师傅接待了她。得知她的来意后,小师傅说:“我们有店规,只收顾客的制鞋费,不收礼物。”
“可我的情况应当例外,”丽妮说,“要知道,是师傅们的手艺恢复了我的艺术生命呀!生命,你懂吗?”
小师傅推辞不了,只得向她示意,要她到那仅有一板之隔的里屋去找他的师傅。
里屋的师傅似乎不曾听到丽妮推门入室的声响,仍旧旁若无人地只顾埋头飞针走线。
她连连叫了几声“老师傅”,才听到回答:“小姐,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你的盛情我们领了,但是礼品不能收。请回去吧!”
尽管这几句话声音很轻微,但在丽妮,就像是久旱的小苗突然听到了萧萧的风雨声那样,每一个细胞都因此而战栗。
“你是……余浩?你原来是浩哥!浩哥!我总算见到你了!”丽妮情不自禁,张开双臂,立即扑向余浩。见余浩无动于衷的样子,她就拼命摇动他的肩膀,像要立即摇醒一个昏睡了千百年的憨娃似的。“你真浑哪!出狱后为什么不去找我?你的心真狠!”
“为什么?还是十年前对你说过的那句话:我无法更改我做人的初衷。我过去开车,在监狱里学做鞋和现在开鞋店,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为了让他人能走得更快一些。我不愿成为你的累赘。”
“你真糊涂!”丽妮生气地在他背上砸了一拳,说,“你呀,等得我好苦啊,今天我找到你了,那就让我俩像十年前那样一起生活吧。”
“可惜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只不过是一个鞋匠,而你已经是一位誉满京华的名演员了。我与你如果在一起走,背后肯定有人指指戳戳笑话你,何苦要硬拉在一起呢?”
“你要这样说,那好办,我这就再度变回去!我依旧当我的跛子!给!我立即就把这双鞋退还给你!”
她说罢,果然埋头去解脚上的鞋扣襻。
余浩见状,急了,立即过去抓住她那颤抖不已的双手,说:“妮,别这样。其实,这些年来,我何尝不是在无时无刻地想念着你……”
渐渐地,屋子里变得静悄悄的,只有那断断续续的饮泣声在无言地叙述着这对有情人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相爱的双方都唯恐自己不幸的遭遇会给对方带来苦难,于是各自承受着相思的痛苦。正因为他们在昨天为对方承受了相思的痛苦,所以他们才能在今天和明天收获幸福的果实。(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