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庄西镇新华书店销售收入连年翻番,我立即动身前去采访。
这个书店的负责人不善言辞,只说了一句“老百姓富了呗”,就再无下文。后来我从售书发票存根上,找到了一次就买走3000元图书的村民卜理。一打听,卜理是南峪村的养鸡场场长,大名鼎鼎。因此我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家。走进他家客厅,正碰着主人在接待来此家访的女教师。我示意不打搅他们。于是女教师仍旧继续她的谈话。在她历数了主人的儿子每况愈下的学习状况之后,主人回答说:“老师的一片苦心,我十分感激。不过,我直说了吧,娃学习差就让他差吧,我压根儿就不指望他上学成才。人家恭维我,说我是南峪的首富。这,不敢当。但卜某确实有几十万元钱的家当。光取利息,供两三个娃,他们一辈子都花不完。叫娃费那脑子弄啥?说句不该说的话:将来咱娃即使把书读得跟老师您那么多,到头来一个月才挣二三百元钱呢,还不如我在鸡场里多养几只下蛋鸡!因此,我早就想开了。只要我娃在学校里不打架——或者虽然打了架,只要我娃不挨打,就算老师您尽了责了。就凭这,我卜某逢年过节就给老师您送红包!”
主人这一席话,说得老师无言以对,只得一边叹息一边摇头,悻悻然离去。
我八成是找错门、认错人了。于是问:“卜场长,你们村里还有人叫卜理没有?”
“就我一个叫卜理呀。你……”
“我是报社记者,要采访一个去年初在庄西镇新华书店买回3000元图书的卜理同志。”
“那就是我哇。你不相信?——不相信我舍得花3000元钱去买书?”
“听到刚才你对那老师说的话,我感到你不会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
“算你说对了,我成天忙着经商办企业,哪有时间去读书?那些书,是给我老爸读的。”
“你老爸什么文化程度?”
“这……这得从头说起。前些年,我办养鸡场,挣了些钱,首先想到的就是孝敬我老爸。吃的,穿的,用的,啥好就给买啥。可有一次,老爸说:‘娃呀,我枉活了半辈子。对着电视机只会看秦腔戏,别的什么节目大都看不懂,听不懂,世界变化大了,我的眼睛越来越瞎,耳朵越来越聋啊!娃呀,我要读书!’想读书,这容易得很嘛。自此,我就经常给他买书。课本从小学买到初中、高中;杂志订《半月谈》《养鸡》《农家信使》。几年过去,他果然像另换了一个人似的,古今中外大事,都能说上几句;天文地理常识,也有个一知半解;还毛遂自荐,给我的养鸡场当起技术指导来了哩。”
我被这位不服老的卜大爷刻苦自学文化技术的事迹深深感动了,于是请卜场长立即带我去见他老爸。
卜场长遗憾地说:“老爸去年春天就去世了。”
“去世了?那你还给他买那么多书干吗?”
“我卜某在村里是有头有脸的人。老爸的丧事是必须上档次的。我花两万多元做道场。单说纸扎一项,就有灵屋仙阁,金童玉女,白鹤麒麟;还有电视、空调、收录机大哥大……”
“都是用纸糊的?”
“那当然。如果真的电视空调什么的能烧成灰,我也舍得给烧,可惜点不着。当时,我把这些纸扎一一过目之后,发现少了老爸最喜爱的东西——书!于是叫用纸糊上100本。样品送来一看,皱巴巴的且不说,每本还要价20元。这分明是胡来嘛!一本真正的书,才六七元呢!唉,真个是人在事中迷啊!书原本就是纸装订成的嘛。烧纸糊的假货,还不如烧真正的书。于是我取出3000元,叫人去书店,挑厚本本、大本本往回抱,只要没印光屁股的书都行。这是给老爸送葬,精神文明不能不讲。为这,花3000元,值!邻里乡亲见了,都说我想得周到,说我过去是村上搞物质文明的带头人,现在是搞精神文明的带头人。自此,这几个村子,谁家老人过世,都少不了买书来烧。时代不同了嘛,是不是?你看,我这提兜里还买有新书呢。”
“现在你还买这些书干什么?”
“你咋犯糊涂?明天是清明节了,我这个大孝子能不去上坟?”
小说中的“我”去采访一个一次买走3000元书籍的养鸡场场长卜理,不料卜理说他买书的目的不是自己读,而是当纸扎烧了。作家不动声色,一路写去,使一个自以为是、愚昧无知、财大气粗、可悲可怜的形象跃然纸上。(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