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主简介”
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北宋陕州夏县(今属山西)人。
少聪颖好学。仁宗宝元年间进士及第,授武成军签书判官(军与州同级。签书判官为军的属官,负责案件审理),继而任馆阁校勘(史馆属官)、同知礼院(礼院即礼仪院,同知礼院为该院属官,主持依典礼裁定行礼所用仪仗、法物等制度)、天章阁待制(天章阁为收藏真宗御制文集、御书之处,待制为天章阁长官)兼侍讲(亦为天章阁长官)、知谏院(谏院长官)。英宗继位后,进龙图阁直学士(龙图阁为收藏太宗御书、御制文集之处,直学士为龙图阁长官)、判吏部流内铨(官名,掌文官自初仕至幕职州县官之铨选注拟和对换差遣、磨勘功过等事)。神宗继位后,擢翰林学士,任权御史中丞(御史台长官)。因极力反对王安石变法,于熙宁四年(1071)判西京(洛阳)御史台,自此退居洛阳十五年。哲宗继位,太皇太后高氏临朝,司马光又以旧党领袖被任命为门下侍郎(门下省长官副职),继而又授以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宰相职务),数月间废除新法略尽。卒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著有《切韵指掌图》《潜虚》《稽古录》《沫水纪闻》《温国文正公文集》(《传家集》)传世。与刘恕、刘攽、范祖禹等所编修的《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是我国重要的编年史著作。
司马光下面这封写给儿子司马康的家书,历来为人们所传诵,叫儿子把清白家风传下去。司马康的确不负所望,自幼品行端正,不苟言笑,聪敏好学,博古通今,历任校书郎、著作佐郎兼侍讲,为人廉洁,口不言财,恪守祖、父家风。
俭是立身之本
“原文”
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华靡,自为乳儿,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辄羞赧弃去之。二十忝科名,闻喜宴独不戴花,同年曰:“君赐不可违也。”乃簪一花。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蔽以矫俗干名,但顺吾性而已。众人皆以奢靡为荣,吾心独以俭素为美,人皆嗤吾固陋,吾不以为病,应之曰:“孔子称‘与其不逊也宁固’。”又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又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古人以俭为美德,今人乃以俭相诟病。嘻!异哉!
近岁风俗尤为侈靡,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吾记天圣中先公为群牧判官,客至未尝不置酒,或三行五行,多不过七行。酒沽于市,果止于梨、枣、栗、柿之类,肴止于脯、醢、菜羹,器用瓷漆。当时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会数而礼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内法,果肴非远方珍异,食非多品,器皿非满案,不敢会宾友,常数日营聚,然后敢发书。苟或不然,人争非之,以为鄙吝。故不随俗靡者盖鲜矣。嗟呼!风俗颓敝如是,居位者虽不能禁,忍助之乎?
又闻昔李文靖公为相,治居第于封邱门内,厅事前仅容旋马,或言其太隘。公笑曰:“居第当传子孙,此为宰相厅事诚隘,为太祝奉礼厅事已宽矣。”参政鲁公为谏官,真宗遣使急召之,得于酒家。既入,问其所来,以实对。上曰:“卿为清望官,奈何饮于酒肆?”对曰:“臣家贫,客至无器皿、肴、果,故就酒家觞之。”上以其无隐,益重之。张文节为相,自奉养如为司马光河阳掌书记时,所亲或规之曰:“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虽自信清约,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讥,公宜少从众。”公叹曰:“吾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何患不能?然人之常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身岂能常存?一旦异于今日,家人习奢已久,不能顿俭,必致失所。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在、身亡,常如一日乎?”呜呼!
大贤之深谋远虑,岂庸人所及哉!
御孙曰:“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共,同也,言有德者皆由俭来也。夫俭则寡欲。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则能谨身节用,远罪丰家。故曰:“俭,德之共也。”侈则多欲。君子多欲,则贪慕富贵,枉道,速祸;小人多欲,则多求,妄用,丧身,败家。是以居官必贿,居乡必盗。故曰:“侈,恶之大也。”昔正考父粥以糊口,孟僖子知其后必有达人。季文子相三君,妾不衣帛,马不食粟,君子以为忠。管仲镂簋朱绾,山节藻棁,孔子鄙其小器。公叔文子享卫灵公,史知其及祸。及戌,果以富得罪出亡。何曾日食万钱,至孙以骄溢倾家。石崇以奢靡夸人,卒以此死东市。近世寇莱公豪侈冠一时,然以功业大,人莫之非,子孙习其家风,今多穷困。其余以俭立名,以侈自败者多矣,不可偏数,聊举数人以训汝。汝非徒身当服行,当以训汝子孙,使知前辈之风俗云。
—节录自《温国文正公文集》
“译文”
我家本清寒,世世代代以清白相传。我从小就性不喜奢侈华丽。记得还是乳儿的时候,年长的人把饰有金银的华美的衣服给我穿,我就羞愧地丢掉了。二十岁的时候侥幸考中了进士,在闻喜宴上唯独我一人不肯戴花。同年录取的进士对我说:“这是皇上的旨意和恩赐,不可违背。”于是才插上一花。我平生穿衣只求御寒,食只求饱腹,但也不敢故意穿得破破烂烂以沽名钓誉,只求顺着我的习性而已。现在大家皆以奢侈为荣,我的心独以节俭朴素为美,因此人们皆笑我寒碜,我却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我对他们说:“孔子讲过‘与其倨傲,宁可寒伧’”。我又说:“因为谨慎俭约而造成损失是极少的。”我还说:“读书人有志于追求真理,却以穿得差、吃得差为羞耻,这种人是值不得和他谈论的。”古之人以节俭为美德,今之人却对节俭相讥议。唉!多奇怪啊!
近年来社会风气越发奢侈浪费,走卒穿上士人的衣服,农夫穿上丝绸做的鞋子。我记得仁宗天圣年间你们的祖父为群牧判官时,客人来了,不曾不设置酒宴,但只给客人倒三五次酒,最多也不过七次。酒是从市上买的,果品只有梨、枣、栗、柿之类,菜只有干肉、肉酱、菜汤,用的是瓷器、漆器。如果当时士大夫家都是这样,人们就不会互相非议。聚会次数多显得礼节殷勤,招待客人的东西少一点而情谊深厚。近日士大夫家却不然,如果酒不是按宫中酿造方法所造,果肴不是远方珍异,食品不多样化,器皿不是摆满几桌,就不敢宴请客人,常常要经过几天的准备,然后才敢发信邀请客人。如果不是这样,就会遭到别人的非议,会被别人指责为鄙吝。所以能不随大流而奢靡者就很少的了。唉!风俗败坏到这个地步,当权的人虽然不能禁止,可是还忍心助长这种风气蔓延吗?
听说过去李文靖公沆在真宗时任宰相,在封丘门内造住宅,可是厅堂前小得仅仅能容一马转过身子,有人说这太狭窄了。他笑着说:“住宅是要传给子孙的。这是宰相办事的厅堂,看起来是小了一点,但如用来作为太祝、奉礼郎一类小官办事的厅堂已算是够宽的了。”曾担任过参知政事的鲁公鲁宗道在原来任谏官的时候,一次真宗派人紧急召见他,最后在酒店里找到了他。真宗问他从哪来,他照实回答。真宗问:“你为家世清白、人所共仰之官,为什么饮于酒家?”他回答说:“臣家贫,客来了没有可用的器皿、上桌的菜肴、吃的水果,因此就到酒家招待他们。”真宗因他诚实不欺隐,就越发器重他。还有张文节知白为相时,生活如同在河阳作节度判官时一样的俭朴,有些亲友有时曾规劝他随俗一点:“您今得到的俸禄实在不算少了,而生活却这般俭朴,您虽自信清约,外人免不了要讥讽您如汉时丞相公孙弘,是在装穷。您应当稍微随大流一些。”他叹息着说:“以我今天的俸禄收入,即使全家锦衣玉食,哪里用得着担忧不能?然而按照人之常情,由俭入奢容易,由奢入俭就很难了。像我今天这样优厚的俸禄,岂能常有?我们的生命又怎能长久地存在?一旦情况发生变化,而家人习惯于奢侈已久,不能马上转为节俭,必致流离失所。哪里比得上我在位或去位、身在或身亡生活天天如常的好?”唉!这些大贤人的深谋远虑,岂是那些平庸的人所能赶得上的!
春秋时期鲁国大夫御孙说得好:“节俭,是所有德行中共同的、首要的;奢侈,是所有邪恶中最大的。”共,同也,言有德者皆由俭来也。凡是节俭则少嗜欲。君子之人少嗜欲,就不会为外物所役使支配,可以直道而行;普通的人少嗜欲,就能持身谨慎,节约用度,不去犯罪而使家境丰裕。所以说:“节俭,是所有德行中共同的、首要的。”与此相反,奢侈则多欲。君子之人多欲,就会贪图富贵,不走正道,招致祸患;普通的人多欲,则多求钱财,滥用钱财,以致丧身败家。所以凡是奢侈多欲的人,做官必贪污受贿,居乡则一定会沦为盗贼。所以说:“奢侈,是所有邪恶中最大的。”
春秋时期,宋国上卿正考父每天以稀饭糊口,孟僖子由此就知道他的后代必有明达之人。季文子做过三个鲁君的宰相,可是他的妾不穿绸,马不食粟,士大夫都称赞他的忠诚。管仲的食器雕着花,系帽子的带子用红丝,居室雕成山形的斗拱和画着水草的短柱,孔子鄙视他胸无大志。卫国的公叔文子宴请卫灵公,史预知他会惹出祸来,后来他的儿子公叔戌果因大富而得罪了国君,只身逃到国外。晋朝的何曾一天的吃食费就花去一万钱,传到孙子何绥,果以骄奢被杀。晋朝的石崇以奢侈浪费夸耀于他人,其结果是身死于刑场。本朝莱国公寇准豪华奢侈超过当时人,因他功劳大,没人非议他,但其子孙继承奢侈家风,今多穷困。此外以节俭立声名、以奢侈而自我毁坏的人很多,不可能在这里一一列举出来,只是略举数例以告诫你。你不但自己要照着做,还要用它去训诫子孙后代,使他们个个都知道前辈们崇尚节俭的风尚。
“评析”
司马光为了教育其子司马康,特意写了一篇长长的家训。其意旨系教育司马康不求豪华奢靡,培养节俭朴素的美德。他举出三件自己亲身经历的实例教育儿子:其一是自己童年时,就性“不喜华靡”,引导儿子不饰金银,朴素自然。其二是自己进士及第时,在闻喜宴上“独不戴花”。引导儿子自谦自让,不炫不耀。其三是平日里自己“衣取蔽寒”、“食取充腹”,引导儿子以俭为荣,以俭为乐。司马光以童年、青年和平日的三件事,形象地阐释了“要节俭”的修身道理。
在司马光言教、身教、情染的艺术陶冶下,其子司马康从小严谨聪颖、崇尚节俭、勤奋好学、博古通今,被世人誉为“口不言财”的贤人。
以义方训子以礼法齐家
“原文”
今之为后世谋者,不过广营生计以遗之,田畴连阡陌,邸肆跨坊曲,粟麦盈囷仓,金帛充箧笥,慊慊然求之犹未足,施施然自以为子子孙孙累世用之莫能尽也。然不知以义方训其子,以礼法齐其家。自于十数年中,勤身苦体以聚之,而子孙以岁时之间,奢靡游荡以散之,反笑其祖考之愚,不知自娱,又怨其吝啬无恩于我而厉之也。始则欺绐攘窃以充其欲,不足则立约举债于人,以俟其死而偿之。观其意惟患其祖考之寿也。甚者在于有疾不疗,阴行酖毒,亦有之矣。然则向之所以利后世者,适足以长子孙之恶而为身祸也。顷尝有士大夫,其先亦国朝名臣也,家甚富而尤吝啬,斗升之栗,尺寸之帛,必身自出纳,锁而封之。昼则佩钥于身,夜则置钥于枕下。病甚困绝,不知其子孙窃其钥,开藏室,发箧司,取其资财。其人复苏,即扪枕下求钥不得,愤怒遂卒。其子孙不哭,相与争匿其财。遂致斗讼,其处女亦蒙首执牒自呈诉于府庭,以争嫁资,为乡党笑。盖由子孙自幼及长,惟知有利,不知有义故也。夫先生之资,固入所不能无,然勿求多余,多余希不为累矣。使其子孙果贤耶,岂疏粝布褐不能自营,死于道路乎?若其不贤耶,虽积金满室,又奚益哉!故多藏以遗子孙,吾见其愚之甚也!
—节录自《少仪外传》
“译文”
现在凡是为子孙后代打算的,不过是广求生财之道以留给子孙,田地连成片,铺屋跨街坊,粮食装满仓,黄金绸布装满箱。一方面,其心还不满足;另一方面,又自以为子孙世代都用不完,因而又十分得意。但不知以立身行事、做人的道理教育儿子,以传统的礼仪法度整肃家庭,以致自己十多年勤身苦体积聚起来的资财,没有多久的时间就被子孙们挥霍掉,反过来还讥笑祖先不会享受;又埋怨他们吝啬,对自己没有什么恩惠。开始以欺骗偷窃的办法满足其私欲,不够花销的话又订立契约借债于人,等上辈死去以后再偿还。从这些人的心思看,惟恐祖辈父辈长寿,甚至有病不医,暗下毒药。原想给子孙造福,结果反而助长了子孙的过恶,并祸及自身。
比如前不久就有这么一位士大夫,祖先是本朝名臣,家很富而本人却很吝啬,斗升之粟、尺寸之帛,都要自己经手,锁而封之。白天把钥匙放在身上,夜里则把钥匙藏在枕头底下。病重时,不知道子孙已偷了钥匙,打开储藏室,开箱取走钱财。当他苏醒过来后,摸枕下的钥匙不得,愤怒而卒。其子孙不哭,大家争着藏起钱财,以致斗殴打官司。这时尚未出嫁的闺女,也蒙着脸投状到官府,争取嫁资,为乡里所耻笑。这是因为子孙自小到大,只知有利,不知有义。人们为了生活,钱财是少不了的,但也不宜贪多求余。钱财剩余太多,反而会成为累赘和负担。如果其子孙果然好,难道其布衣粗食都不能自谋而会死于道路么?如果其子孙真的不好,虽积金满室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多藏钱财遗留给子孙的人,我看他是愚蠢到了极点的了。
“评析”
这篇家训,以某一士大夫为例,生动地说明了一个道理:积聚资财留给子孙,以为可以使子孙世代富有,其结果事与愿违,徒然养成子孙骄奢淫逸的恶习,甚或危及自身。因此,司马光不仅自己为官不聚财,死后屋子里“床箦萧然”;并且在家训里将不以钱财遗子孙,而必须以义方训其子、以礼法齐其家的道理教诫后代。所以他的后辈能够继承他的家风,都能以清廉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