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689800000048

第48章 玉儿

文/杨若兰

万物满有困乏,人不能说尽。

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

哪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

——《传道书》

玉儿:

你在那里还好吗?伤口还疼吗?

记住不要淘气贪玩丢了颈上的玉,那上面刻着你父亲的名字。他九岁登上九华山开光得了这块刚玉,现在挂在你脖上,全然是你的护身宝贝。

我曾经给你想过许多名字,都不及这个玉字。一来,你是冰雪聪明的孩子,似了玉石的通透灵巧;再者,你带着这玉石,不至于在那里受欺负。你生时凄苦,我没有疼你,现在你远离我,我也只能借了一块玉保佑你。

玉儿,你可以不识其他,但是要认得这玉石上的字。那里有你的姓氏,有了这字,你就晓得你有一个家。

我的姓,是从了我的母亲。自小我只是知道那个名字开头有和我一样符号的女人和我住在一起。那是一个沉默的女人,每天早出晚归,黑发枯燥凌乱,双眼浑浊忧伤。而我的家,缩在狭小的单元房里。那原本是我父亲的宿舍,母亲与他分离,得了我这样的包袱,唯一称上得利的就是这间40平方米的房。

那是吸了淤泥胎盘成型的楼道。往来诸多陌生男子,或灰头土脸,或奇装异服。他们倚在拐角和邻里女子搭讪嬉笑,或者爬上宿舍楼顶朝着弄堂马路放肆小解。

从我的记忆开始像流水一样清晰回旋时,我的家就是由颤抖着发灰的墙面,墙上踢满的炭黑鞋印,以及大片大片用粗软毛笔写了又涂,涂了又写的墨灰脏话和色情配图构成。那种沉入血液的黑色总让我有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当我从中学一路回家时总是忍不住回头张望。我的心里总是有缓缓的脚步声慢慢挨近我。

那种渐近的压迫感让我呼吸急促,而当我猛然回头,或者躲进墙角窥望时,世界却像戏剧一样恢复繁盛容貌:房屋方正整齐,爸爸带着儿子散步,阿婆在街角拖鞋摊旁边摇扇边打哈欠,瘸腿的毛犬一路爬滚……于是,我回头。

母亲养我辛苦,通常深夜回家,自小的梦境总是被邻人狼犬的狂吠声撞醒。记得一次在睡梦里听见黑色脚步,拌了刺人狼犬尖叫声,我只觉得如沉入海底般窒息难忍,突然睁眼却撞见母亲的双瞳。

她是刚下了班坐我床前或是怎样我不得而知,只是我想我永远不会像那晚一样突然见了一个陌生的母亲。那是一张除了好奇之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在同样没有表情的瞳仁里我看见自己恐慌的眼。夜很黑,除了倒映了我无措眼神的臃肿的双瞳外,任何东西都是漆黑无光的,甚至于有一瞬间我竟以为遇了厉鬼欲尖叫救命。

我看见母亲凌乱的发,像枯萎欲焚烧的花一样倒垂在床头窗前。是生计的艰难抑或情欲的摧残我无从知晓。我只闭了眼睛蒙上被单,牙齿咬住枕巾开始啜泣。我的泪却是流得如此温暖舒适,在冰凉漆黑的夜,像身体里的涓涓细流的温腾血液。

玉儿,不要怪我的琐碎乱语。我已经许久没有和人攀谈,撞见熟人也迅速回避。我的过去斑斓疼痛,也极不称我的年龄身份。我现在每日抱书,只求能考上一所大学,逃离去一块陌生地,伶俜度日,忘记所有。我和你说的这些细事,都是洇在我血脉里的斑痕,连你父亲也从未提及。

记得有天他曾问我:妈妈教书的吧?像你这种好学生。

我低头笑。

他既而问:爸爸呢?

我抬了头:不知道……大概很早就已经去世。

他倒吸大口烟,瞥了我一眼:装~

我知道他对我的种种隐瞒总是不乐意,而我真的不知该怎样向他解释我的种种,比如我的贫穷,我发了疯一样苦读考高分,我的母亲,我的幻觉,我的家庭……

我一直在寻找我的父亲,那个幻影般存在于我血液里又没有脸孔的男人。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寻找过我。

我一直渴望父亲的爱抚,粗糙手指划过眉梢的异物感。当我撑着无故流下泪液的眼睛熬夜温书时,我想象父亲弓背写字的样子;当我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睫毛像蝴蝶一样扑哧闪动的瞬间,我会想象父亲的眼睛,阳光打下时,那是否会有和我一样的琥珀色光圈?我甚至想象父亲的眼神,是否会如情人般温柔迷人而充满爱意?

后来我遇到你父亲,他弯了头摘下那玉佩戴在我胸前。那时是初夏的夜晚,香樟树叶像抖落的羽毛铺了厚厚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晚风里弥漫了甘甜的花蕊香味,酿进心里。我望了你父亲的眼,眉角刀疤下深棕如水的眼睛。

我说:像爸爸一样爱我好吗?

他拥我入怀却沉默如常。

这是怎样如谜而可怕的沉默。

后来我说:我们都是垃圾吗?

……

后来我说:怎么办?

……

我不知道沉默无声对于别人意味着什么,我的沉默只是因了怯懦和罪恶感,亦如我委身你父亲,亦如我失去你。

我已与你父亲失去联络多时,记得最后一次通话,他浅浅问我是否恨他。我不置可否,只得无礼地挂断了电话。

很难相信至今我依然深爱他,因为有这爱,恨便无处藏身。只是我爱了一个颓唐的躯壳,情感来得那么浓烈刺骨,对象却是如此滑稽可笑。

我至今记得那时上学,晚自习结束以后,你父亲骑了单车送我的每个夜晚。在离家附近的狭长弄堂里,同样漆黑阴凉如水的夜晚,狼犬呜咽。昏黑路灯一路轮换把我们的身影逐渐拉长至纤弱线条,弄堂两边的脏字涂鸦在这黛色的光线下幻化得模糊,甚至可以想象成孩童的顽劣笔迹。

我垂着头,看见自己的黑发被风轻轻掠起,摸索胸前厚沉的教科书。少有对话的路程,我却自娱自乐于如此的沉静,往往回到家后才想起今天并没有回头张望,或者那些荒唐脚步声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时想起父亲,竟也会假设他与母亲的爱情,他们曾经也如每对平常恋人,耳语亲昵。初夏时节,晚风微凉,空气里弥漫了甘甜芬芳。香樟树叶铺成斑驳柔软的厚毯,踩过去窸窣作响。父亲定有宽阔健壮的肩背,而母亲也是青发白脸,善作巧笑的妙龄女子。她坐在父亲的单车后面,看见弄堂昏黄的路灯轮流延展了自己的影子,看见两边白墙清凉如月,看见自己的长发被风轻轻掠起……

万物满有困乏,人不能说尽。

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岂有一件事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

哪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

我时常设想母亲是否会思念父亲,特别是当她看到我暴露于阳光下琥珀色的双瞳,她会回忆起什么。

我现在置身学校,勤奋补习,伶俜独行。偶尔穿过学校的篮球空地,会看到赤膊投篮的男孩和围绕着他们尖叫的女孩。这幅景象已经恍如隔世让我木然,我抱着教科书继续走着,只是拐进墙角时竟猝然掩面恸哭。我的额头抵着肮脏的墙角,双膝跪地呕吐般哭泣。

我爱过的人在哪里?

那个也会在学校操场赤膊投篮赢得满场掌声的男孩,那个持刀群架被学校三令五申开除学籍的不良青年,那个抽烟喝酒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男人,那个载我回家,的确良布衬衫里散发出轻浅汗味的肩背,那个要离乡打工跪地向我求婚的男人,那个使得我放弃高考机会背离母亲一路南下广州的丈夫,那个用红布蒙着我的眼牵我走进破旧、矮小新房的男人,那个会坐在最后排用试卷折纸飞机的少年,那个沉默软弱如雌兔的男人……我头疼欲裂,腹中一剂阴冷抽搐。

玉儿,自我弃你,总是难以抑制得疼痛空冷。我曾试图隔了身体抚爱你娇弱瘦小的脸,那时已是七月流火,我赤裸对镜,按着你隐隐蠕动的身体激动异常。只是那时我与你父亲已经天各一方。我看不下他的懦弱卑怯,看不下一个所谓家庭的滑稽邋遢。我背了书包,穿了跟他南下时一成未变的劣质运动服一路火车站票回到故乡。我不敢见母亲,因为我毁了让她光耀门楣的全部希望,也更因为我怀了你。

我像背井离乡的困兽一样,长发枯燥凌乱,双眼浑浊忧伤,游走在弥漫腐烂温柔气味的弄堂。宝贝,对不起。

不要叫我妈妈,我不配,真的不配。你的妈妈应该有纯白精亮的珍珠耳饰,藏蓝贴身的碎花长裙,她会贴在你额头给你唱歌,会哄了你安睡既而亲吻爱抚你……而我是什么?我穿着弥漫三等火车车厢里陈年汗液的肮脏运动服,背着仿牌的破旧书包,捏了仅有的几张皱烂钞票,像狗一样躬身游荡,像狗一样蹲在药店门口,像狗一样用舌头舐舔去咸涩的眼泪……

宝贝,对不起。

妈妈每天都梦见你,梦见你躺在我怀里酣睡,梦见你被异人抢去,梦见你在荒野饿得抽搐,梦见你被狗狼追赶噬咬,梦见你声声喊我母亲……妈妈好想抱住你,搂着你,这样就没有什么会弄疼你。妈妈用汁水喂你,用身体暖你,用背去挡住恶狗烈牙。

可是宝贝,妈妈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根本没有!妈妈没有抱住你,妈妈亲手杀了你……你的妈妈,她用药蚀了你的皮,用针吸了你的脑,用刀捅了你心!让你还没有睁开眼看一眼世界的纷乱和浮华时,就撕裂了蝉翼般脆弱难堪的皮肤,像垃圾一样流入湿腥的海洋。

玉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八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2003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

同类推荐
  • 辛弃疾文集1

    辛弃疾文集1

    辛弃疾以其独特的英雄壮志和豪情,极力使气逞辞,以文为词,大为扩展了词体的题材范围,形成了沉郁豪壮的主体风格,又兼有婉约深曲和清新质朴的格调,可以说熔铸百家,自由挥洒,多姿多彩。
  • 经年的时光

    经年的时光

    《经年的时光》一行行文字,从作者的手心溢出,在西海固母系家园中,温情和善良被疼痛地唤醒;每一个文字,以固有的姿态,洞穿我们的心底;所有的词语,在一张白纸上,灿烂着我们的心跳和呼吸。
  • 偶然草:石评梅作品精选

    偶然草:石评梅作品精选

    本书是感悟文学大师经典,本套丛书选文广泛、丰富,且把阅读文学与掌握知识结合起来,既能增进广大读者阅读经典文学的乐趣,又能使我们体悟人生的智慧和生活哲理。本套图书格调高雅,知识丰富,具有极强的可读性、权威性和系统性,非常适合广大读者阅读和收藏,也非常适合各级图书馆装备陈列。
  • 风过疏竹

    风过疏竹

    本书作者身为政府公务人员,但仍坚持笔耕,实属难能可贵。本书系作者多年来所写文章的结集,共分四个部分:一、暮然回首;二、屐痕处处;三、亦真亦幻;四、言所欲言。文字清新,感情真挚,颇可一读。
  • 既然爱情留不住

    既然爱情留不住

    "豆瓣超人气女作家刘小昭奉上的冬日暖心故事集,写给那些处在爱情、工作、生活的十字路口迷惘男女们。她的那些小小故事和桥段里,充满了清澈的领悟、和细微感动,总是这样真切地留在我们心间.对于爱情,刘小昭说:“要么别想,要么别放。”每次想发吵架脾气的时候,想想小昭说的:“一辈子那么长啊……遇上个喜欢的有多不容易,对他好还来不及, 怎么能忍心说恶毒的话做让对方伤心的事呢?”说到爱情的失去,她说“最难过的甚至不是分手,因为人和人的缘分有时真的不能强求,而是那些想做却没有来得及为对方做的事情……想想就难过。很多时候我们遗憾的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对你好了。”
热门推荐
  • 萌萌宝贝迷糊妈咪

    萌萌宝贝迷糊妈咪

    本文轻松诙谐,男主气度翩翩却是腹黑狼一只,女主本性迷糊偶尔却精明能干,宝贝萌萌哒,在坑妈的道路上孜孜不倦!本文讲述了腹黑男联合萌宝的追妻之路……萌宝:为了给迷糊妈咪找个有钱、英俊、帅气、专情的老公,坑妈没商量。
  • 华娱皇帝

    华娱皇帝

    2016年,他用一首《玫瑰花的葬礼》从华夏QQ音乐新人榜上初露锋芒。2020年,他用一首《阴天快乐》蝉联华夏金曲奖年度最佳歌手。他是万千少女口中的“欧巴”。他是华语乐坛中,崛起最快,年龄最小的天王!当他站在世界最高音乐殿堂,面对全世界媒体时,冷漠的眼神扫视一圈,用洪武有力的语气说道:“我聂阳,站在这里,只想告诉大家,华语音乐,才是世界第一!”
  • 步步逼婚:邻家男神惹不起

    步步逼婚:邻家男神惹不起

    曾经让k城人人都羡慕的女人,却在一夜之间变成最大的笑话,究竟那夜发生了何事?“顾先生,好久不见”,男人玩味的开口,“安小姐,别来无恙”,在这一场游戏中,谁才是真正赢家?
  • 捍卫那三天的爱情

    捍卫那三天的爱情

    那一年的夏天是毕业的季节,就在大学生活的最后三天,我们走在了一起,然而就是3天之后,她就要远赴伦敦留学,相对于当时沉浸在幸福喜悦中的我来说,现在我清楚的意识到,一场虐心局才在那时才刚刚上演...
  • 上古世纪之圣剑阿尔萨

    上古世纪之圣剑阿尔萨

    公元前2000年,源大陆伴随着神与英雄的战乱接近毁灭,在临毁灭那一刻,掌管冥界的女神伊安娜·尼姆西,耗尽了她的生命力为大陆上各个种族开启了通往新世界的冥界之门。2000年前源大路神使用的圣剑阿尔萨出现在了诺亚大陆上,引起了一场极大的轰动,有人认为这是一把充满绝对力量的圣剑,有了它你就可以统一诺伊亚大陆和哈里拉大陆成为一代皇者。在物资膨胀的欲望下有人甚至以为它是一把通往源大陆的钥匙,可以让他们重返以前的家园。顿时为了抢夺这把圣剑阿尔萨,两大大陆上的种族开展了一场腥风血雨般的争夺,在新世界本该平静生活的一名诺亚族的少年路泽,却意外地成为了传说中的预言之子,从此走上一条不平凡的道路。
  • 世界500强企业员工的12堂必修课

    世界500强企业员工的12堂必修课

    通往高薪、高职位、高成就的第一本书!比尔·盖茨曾说如果抽走微软核心的20个员工,微软将一钱不值。可见,世界500强企业之所以能创造出亿万价值,其成功不仅仅是因为管理者,更是因为他旗下的员工。本书结合世界500强企业员工的真实案例,从多个角度进行深入的剖析和阐述,使得本书更具可读性和操作性。
  • 极东之地

    极东之地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呵呵是个好东西可惜你没有
  • 上帝与将军

    上帝与将军

    古代哲人说;“让上帝的属于上帝,恺撒的属于恺撒。”作者说:“让拿破仑的失败属于历史。让皇帝的永恒属于本书。”
  • 盛宠倾世嚣妃

    盛宠倾世嚣妃

    上课玩手机看小说,禁不住睡得诱惑,华丽一睡不醒.特么这跟睡美人碰了纺锤有毛区别?至少睡美人有王子的吻.她特么有蛇吻,这区别太大咱抗议!抗议无效,美少女咱认命奔.救了棺材男,拽的谁欠他二百五.不谢就算了,提起小身板踢河里棺材男你甚意!
  • 蚀骨沉沦之独占娇妻

    蚀骨沉沦之独占娇妻

    他是全球顶尖财团的邢家大少爷,而她是落魄千金,整天不过跑跑新闻,却不知为了一个花边新闻,两人却产生了交集。所以她包袱款款走得潇洒。恶魔总裁大怒,“女人,想逃?先把我的心留下!”这是一场征服与反征服的游戏,谁先动情谁输,她输不起,唯一能守住的只有自己的心。?精彩片段:?哥本哈根,是个连医院都充满了浪漫气氛的城市……“你会吹萨克斯吗?”冷小溪忽然问道。“不会。”邢乔莫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抱着个破乐器吹来吹去有什么意思。”“可我觉得会吹萨克斯的男人很浪漫啊……”冷小溪投入地看着那吹萨克斯吹得正待劲的老人无意识地说道……????“浪漫?!”邢乔莫嫌弃地瞪着那个吹得身体一扭一扭的肥胖老人,“冷小溪,你的品味已经低下到这种程度了吗?”“……”怎么又关她品味的事……冷小溪索性不再理他,继续看着那老人吹萨克斯,被吸引来的病友也越来越多,还有人鼓起掌来。看,不止是她品味低下,很多人跟她一样的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