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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夏娃的赎罪(节选)

文/关鹏飞

高中的时候,所有人的考试都在同样的定点,气氛就特别紧张,复习背诵,找老师解答疑问,整个校园忙成一片。大学却不这样。每人选的课不一样,考试时间也不同,所以甲紧张的时候,乙说不定正在玩得痛快,尽管甲乙也许在同一个寝室。总体来说,考试周是轻松的,不少同学趁着这段时间放下乱七八糟的社团工作,不用开会也不用组织会议,享着考试带来的清福。

陌洁、平儿和余丹住在同一个寝室,还有一位室友是别的班级的。因为她们三人是同班同学,比较熟,所以那位别班女生除了睡觉回寝室之外,一般任她们占着寝室。考试周开始三天,平儿就考完了所有秋学期课目,闷在寝室里无聊,就吵另外两位。余丹除了学习,总是在上网,跟她远在北方的高中男友聊天。陌洁勤勤恳恳地打扮着自己的小天地,桌上摊着一本宪法书,这科闭卷,她不得不背。平儿玩了几遍连连看,觉得没意思,就往后靠,椅子磨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把陌洁刚背的几段条文全都吓走了,气得陌洁直骂她。平儿等她骂完继续背书,就轻轻走到余丹后面,刚才那么吵闹的喧哗都没有打扰她和“那位”的火热聊天,惹得平儿好奇得不得了,凑近看聊天内容。

——要是你今天来北京,站在我面前,肯定认不出你来。

——为什么啊?——后面跟着一个表示紧张的图标。

——又沙尘暴了么。

看见这一行字,余丹还没有回复就笑得不行,搞得平儿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于是又转过身,看见陌洁又在一脸严肃地背书,轻轻叹口气,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桌前,打开QQ,看着那些高中好友的头像都灰着,自己的心也灰了。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手机铃声,平儿本能地抓起手机,却听见陌洁在电话里柔声细语地说:“现在就下来吗?我在复习耶……那好吧,你帮我占个位子,我理一下书马上就过来。”看见她接完电话就对着那面小镜子照个不停,平儿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重色轻友。”陌洁正在兴头上,听见她这么说,回了一句:“有一天你也会的,只是现在还没到来而已。”说着,背上书包,容光焕发地打开寝室门,脚已经迈开了,却听见平儿的话,又回过头,问:“你刚才说什么?”“如果每个女人都像你这么容易追,男生们肯定会乐死的。”平儿面不改色地重复一遍。“我现在没时间跟你闹,不过这句话你记着,我会还给你的!”陌洁甩下一句狠话,气冲冲地走出去,寝室门被摔得“砰”一声响,吓得余丹摘下耳麦,不解地问平儿:“刚才打雷了?”平儿无精打采地点点头,余丹惊呼了一声,说:“秋天还有这么响的雷,第一次听到呢。”“赶快把消息告诉他吗?”平儿指指她的电脑屏幕,余丹就真的告诉他了。当然,他是不相信的,不过回复过来的语言是:“打雷怕么?要是怕,我就过来护着你。”余丹红了脸,赶紧回复道:“你赶得来吗?我们离得那么远……”这个回复刚发出去,余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的确,我们隔得太远了,想到这里,泪水悄悄滚下来。

听见键盘又在忙碌地响着,知道他们又聊上了,就关上电脑,转过身说:“小丹丹,我出去走走……”话没说完,看见她一脸的泪水,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余丹笑着摇摇头,说:“就是想起我们隔得太远了,不知不觉就……”话音未落,又一波泪水来袭,余丹羞愧地低下头。平儿被她感染了,有心无心地说:“哎,我连隔得远的都没呢。”余丹听她这样说,觉得应该安慰一下,可是没等她话说出口,平儿就摆摆手说:“算了,不想这个了,我出去走走。”

寝室就像虎穴,离开时慌不择路,走远了才知道其实没地方好去,平儿站在宿舍楼下,犹豫了一下,往前走几步,去车库把单车推出来,跨上了,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骑。在这秋意渐浓的校园,本该一片黄色,现在应了科技的支撑,处处点缀着鲜艳的花朵,或大或小,或浓或稀,跟人的心潮一样,各不相同。平儿把车扔到图书馆的地下车库,干脆散步。这样一来,很多花草都在她的手下遭了殃,她也不觉得,依然做下山的猴子,摘了新的,扔掉旧的。

迎面两个男生走过来,高个的看着眼熟,盯着望了片刻,想起是陌洁的男友,他不是去帮她占位子了么,怎么出现在这里?平儿一边心里疑惑着,一边跟两人擦肩而过。这时听到后面两人的对话:“不行,你看她把花扔的一路都是,不阻止不行!”“人家爱怎么怎么,跟你什么关系?”“跟我是没有关系,我也不认为跟我有关系,我就是提醒她一下!”平儿正聚精会神地偷听两人在背后的谈话,突然被叫到,惊了一下,回过头,见个头稍矮的男生朝她走过来,一副怒气冲冲的尊容,他把刚才捡起的几朵花伸到她面前,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这样做是不对的,第一你不该破坏公物,第二你不该乱扔垃圾。”平儿觉得他挺有趣的,看着他,想听他说下去。

男生觉得自己的表达够清楚了,可是看她侧耳的样子,又补充一句:“你没听懂?”平儿摇摇头,说:“我听懂了,而且知道你跟唐僧一样,啰唆。”说完,就学着唐僧的语气自言自语地往前走:“悟空啊,我不是不让你乱扔东西吗?就算不砸到人,砸到些花花草草也不好哇……”说着把手中的花往后一扔,刚好砸在追上来的男生头上。他站住了,摇摇头叹口气,对后面笑出声音来的陌洁男友说:“这个女人太刁了,我管不了呢。”两人说着一起往后面走去。

平儿见他走了,有点失落落的,回头叫道:“管不了就走吗?”“不走还怎样?”男生回过头,咬牙切齿地说。“那要是管得了就不走了么?”平儿试探着问,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眼睛垂下去了。陌洁男友是情场高手,见这情形,心下明白,把室友往前推着,一边说:“你小子走运了。”那男生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立住脚不动,陌洁男友就松了手,说:“你怎样就怎样,我可先走了;她还在等我呢。”说着扬长而去。

看他闷不吭声,平儿觉得没意思,转身要走,男生开口了,抱怨着说:“你叫住我就为了丢下?”问了见没回答,也转身去追室友,可是一想,那不当电灯泡了?撒开的腿又轻轻收拢,拐弯走另一条路,又没有地方好去,胡乱转着,被平儿叫住,说:“你去哪里?”

“离开这里,”男生头也不回地说,“不过去哪里还没想好。”

“我也没想好,”平儿说,“干脆我们一起走吧,反正都没想好么。”

“一起走可以,不过不许在我面前采花!”男生说着,颇有尊严地咳嗽几声,催促她立刻答应。平儿觉得他的样子滑稽,就不假思索地回道:“如果跟你一起走路也无聊的话,我当然还要采,而且都采完!”

“你这样说我明白了,”他故作深沉地走过来,边拉拉衣领,让它挺起来,说,“我们去图书馆吧,那里面没有花,你就不会惹我生气了……”

“可是那样我会生气的,”平儿打断他,郑重其事地宣布,“我决定了,我们不去图书馆!”

“我不同意,”男生马上表示反对,“除非你提出一个更好的地方。”

“更好的地方?”平儿被难住了,想了想,说:“要不你想出一个更好的地方吧?”

两人就这样绕来绕去地谈话,不知不觉校园也走了个大半,天也黑下来,这倒启发了他们,于是刚认识的他们终于达成了认识以后的第一个共同决定:去食堂吃饭。

如今大学时兴讲座,尤其是名人讲座,课堂倒不怎么关注了,只要讲座做得好,一样身价百倍。愤青型的,现身说法型的,大师型的,学长型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能够完全满足市场需求。可不是么?秋学期考试周才结束,一场又一场的讲座便接踵而至,令人目不暇接。平儿早就观察过了,来听讲座的同学都是大一新生,大二的很少,大三的凤毛麟角,大四的行迹罕至,再加上刚开学时听过的几场讲座,她得出一个结论:只有起哄的人才会浪费时间去听讲座。

然而这次她还是去了。余丹一直崇拜的科幻小说大师来校讲座,据说还有机会弄到亲笔签名呢,她就跃跃欲试,很早起就开始鼓动大家了。陌洁有自己的立场坚持,怎么说也不动摇,余丹便只好把潜在对象锁定在平儿身上。直到那天晚上之前,平儿一直没有丝毫同意的表示,可是晚上看见陌洁并没有跟男友出去,心想如果整个晚上跟陌洁闷在一个寝室,余丹又不在,岂不死翘翘?就同意了余丹的请求。

陌洁自从和平儿有了摩擦后,一直没有给她好脸色看,这次见她最后跟余丹一起走了,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正在看书间,突然手机铃声响起,她摸摸自己的手机,不是,扭头一看是平儿的,忘在桌上了,就抓过来接了,对方居然是男友的室友,他那滑稽的声音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问他找谁,说是一个头发卷卷的、个头不高的女孩。这不就是平儿么?她在心里想,继续问,找她干什么?见对方结结巴巴说不清楚,陌洁偷偷笑个不停,等他实在羞愧地要挂电话的时候,才告诉对方平儿去听某某大师的讲座。平儿?对方吃惊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怎么?你不会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吧?”陌洁笑得更加不掩饰了,对方慌乱地挂了。

接过电话之后,她觉得这件事大有可为之处,心里盘算着。又翻了一下自己手机里的号码,看见男友的室友的号码跟刚打来的号码是同一个,便偷着乐。

大礼堂早已布置完毕,礼仪小姐站在门边,等候主角出场。听众们从前门检票进来,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余丹脸上一直洋溢着激动的神情,拉着平儿迫不及待地奔向检票处,进来后又找了个尽可能靠前的座位,恭恭敬敬地坐下,等待偶像出现。平儿漫不经心地听着音乐,膝上摊着本杂志,不时对余丹那副崇拜一切的虔诚表示鄙夷。余丹不理她,只说:“安静啦,马上就要来了!”说着,兴奋地看一下手表。

十分钟后在院领导的陪伴下,大师到达。从讲话的语调上来看,大师比院领导更谦虚,这让他的粉丝们激动不已;不过年龄也的确比想象中还大,走路都不稳,还得有人搀扶着,可见做名人不容易,做老名人更难。大师的谦虚是开场白,切入正题,即整个舞台交给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觉得再谦虚是不必要的,就拿出一贯的语言风格,抑扬顿挫地讲起来。讲他的写作经历,工作方面的成绩,如何奋斗,如何成功,等等。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每个人都可以比原来的自己好很多倍,只是没有发现而已。言下之意是,你们听了我的讲座,知道这个道理之后,就能成为比现在成功很多倍的人。

主要部分结束后,是热烈的掌声。掌声渐稀,主持人宣布接下来是自由提问时间。毕竟是不错的大学,学生都很优秀,提出的问题也颇有水平,尽管这些水平的表现方式各不相同。有的同学就时事说了一大堆自己的看法,然后生硬地问大师的看法,估计也是讲完之后,才想起要给他留点面子,让他也好说几句。有的同学开门见山地提出问题,诚恳地渴望得到解答,然而对这类问题,大师提供的答案总不能满足提问者。有的同学(他们无疑认真地听了他的讲座)对他讲座中的观点进行反驳,说得头头是道,以为能得到他的夸奖,不想被他一句“我表达的是我的观点”和温和但毋庸置疑的笑容打发了。

他从陌洁那里得知平儿(他终于知道她的名字了,因为还不熟,每次说出这两个字时心里还微微发抖)的去向,就马上托哥们搞了张票赶去。挤在站着的听众里,他觉得要让她注意到自己只能通过提问,就举起手,运气不错,还被点到了。礼仪小姐递来话筒,很多人,包括台上的领导都看着他,然而就是平儿不看他,怡然自得地听着M P3.不过她旁边的女孩也在看着他,这多少让他心里升起一些希望。他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一个长长的陈述句后面加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典型的大学生句式。大师跟平儿一样,从来不看提问者,这次对他更狠,回答只有六个字:“这是个伪问题。”

听众们都愣住了,然而大师没有解释“伪问题”的意图,主持人就继续寻找下一位提问者。提问环节结束后,大师退场,不少女生掌还没鼓完就挤上台要签名;开始还好,后来人越来越多,保安不得不护着大师颤颤巍巍地离开人群。

平儿坐在座位上,等余丹签名回来,看见她落魄的样子,摘下耳塞说:“没什么的。”“哎,他那么老了,这次没签成,以后还有机会吗?”余丹叹息着,羡慕地看着那些签到的人。这时一个男生走过来,对她说:“我签到了,你要吗?”余丹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以为在开玩笑,这时平儿一把抢过来,交给余丹,然后对他说:“你可别反悔。”“我可是真心诚意的,”他说着,靠过来,被平儿用手推远,对余丹说:“签名也有了,我们回去吧。”

余丹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签名,一会儿擦擦墨迹,一会儿揉揉眼睛。听平儿这样说,才抬头,看见他,惊讶地说:“你是那个提问的同学!”“遗憾的是提了个伪问题。”他自嘲地说。余丹被逗乐了,他的眼角却一直在关注着平儿的情绪。

等到余丹被支开后,他赶紧叫出她的名字,把她吓了一跳,急忙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查了很久才查到么。”他说着,仿佛为自己对她的付出而感动。“好吧。”平儿面上淡淡地说着,心里却热乎乎的,“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啊,看你的第一眼,我就想把名字告诉你,然而你直到现在才问。”他故意委屈地说着,接着报出自己的名字:夏连杰。这个名字跟他本人一样可笑,平儿念一遍夏连杰,就笑一遍夏连杰。

那个周末整个班级出发,去一处环境清幽的林间烧烤。

从路上开始,平儿就责怪夏连杰不该跟来,心中又为他到来高兴。夏连杰都看出来了,故意装作很委屈的样子,寻求陌洁“嫂子”的保护。陌洁就问班主任,家属的家属可不可以参加,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夏连杰很兴奋,可是看见平儿看陌洁的目光冷冷的,就不再把她拉进两人之间的对话中了。平儿对此不止一次地暗示他,他做得真好。

“你喝酒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妈妈。”夏连杰微笑着对平儿说,这句话把平儿吓坏了,进嘴的酒都喷了出来:“你存心损我?”“我说真的,”夏连杰赶紧掏出纸巾并辩解说,“我妈喝酒很豪爽,好几次都把我灌醉!”“你那时多大啊?”平儿不屑地问。“读小学么,后来妈妈跟爸爸离婚了,也就再没跟妈妈一起喝过酒,也没醉过了。”他说着苦笑一下。“对不起。”平儿说着举起酒杯,跟他对饮了满满一杯。“我今天倒想醉呢。”夏连杰喝完后趁着酒劲说,目光直直地看着平儿。“好呀!”平儿不甘示弱地给他倒酒,“我就当回妈好了!”“为以后做母亲打好基础。”他笑着调侃,举杯喝酒。

在他们回家的路上下起雪,老人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年轻人听了就高兴,仿佛老人之前的日子都白过,又仿佛老人死去之后、年轻人死去之前,还会遇见这样大的雪。人总是活在比较中。不过这场雪的确给恋人们增添了愉快的回忆。人人都很兴奋,在雪花的包裹中,忘记自己的年龄,做了一回小学生。他们甚至还约好明早一起堆雪人去,早上到时,除了有课的同学不情愿起床,其他的都躲在被子里,那雪人也就没有诞生。

夏连杰觉得跟平儿发展不错,满心喜悦,回寝室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想起接下来的发展,心情又马上降到冰点,呼出的气都跟窗外的寒风差不多,冷得陌洁男友直哆嗦。

“昨天不还好好的么?”他坐在夏连杰对面,吃着早饭,问。

“哎,就是因为昨天好,今天难以为继,所以发愁。”夏连杰边说着边用勺子搅红豆粥,眼睛却看着白色的桌面。

“我让你不要这么急,”他抬起头说,“你不听我的,偏要速战速决,这下子不能可持续发展了,又发愁,多不值得!”

他说着笑了,大概是为那个“可持续发展”的妙用,夏连杰没有笑,一脸严肃地说:“别再用速战速决这个词了,我想我是真的爱上她了,她跟别的女孩不一样,真的!”见他鄙夷地瞧了一眼,他赶紧加上“真的”两个字。

“大学时代,你帮别人养老婆,别人帮你养老婆,如此而已,别当真。”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移过眼睛不看他。

“那你跟陌洁……”夏连杰不知趣地追问道。

“是的,她也这样对我。”他没有发作,语调冷淡多了。

好久没有说话。一起走出食堂去上课的时候,他转过身对夏连杰说:“你要真爱她,就先弄清楚她的爱好和经历,陌洁跟她同寝室,说不定能帮你。”说到这里,夏连杰十分感激地看着他,他拍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不过,陌洁的话你不要都信,真正怎样的,还得看她的行为。”

“她”指平儿。夏连杰点点头,两人就分道扬镳,各自去上课。

前面坐着一个女孩,背影怎么看都是平儿。课间休息时马上跑过去,一看真的是,高兴得不得了,二话不说把书搬过来,跟她挤在一起坐。平儿旁边的女伴直皱眉头,因为他把她们隔开了,平儿笑而不语,看他做完这些,才微笑着说:“谁同意你坐这里的?”夏连杰一愣,马上缓过神,慌乱地说:“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我独自可做不了主。”平儿说着探过头问女伴,她见两人挺般配的,虽然心里羡慕,为了她的幸福,也没说什么,点点头,平儿就笑着丢了个眼色,说:“下次别这么唐突了。”

还有下次?太好了!夏连杰在心里叫道,无视唐突。

“以前你也上这门课?”夏连杰坐稳了就问,平儿点点头,他又问,“那以前怎么没看到你?”“以前你不认识我吧,于是没印象。”平儿回答着,偷偷看了他一眼。“刚开学时我跟室友说,坐在前排的某个女生是我中意的类型,后来几次上课睡觉,就没留意了——那个人莫非就是你?”他回忆着说,越说越激动,“爸爸常说,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强求不来——我果然……”他没有说完,上课老师就宣布继续上课了。

睡意顿无的一节课,这种感受对他来说挺新鲜,他恣意地观察着身边的女孩,为能遇见她由衷高兴。平儿见他不时傻笑,影响了周围的同学,便凑过来悄悄说:“好好听课,别闹。”见惯了平儿的大大咧咧,这次她说话那么严肃,夏连杰呆一下,赶紧点头,心里却对自己说:在重要时刻,平儿也不是不认真的人么。

下课后离午饭时间还早,三人就一起在走廊里走。长长的走廊一直通到雪地里。平儿的女伴似乎没有要先走的意思,他急死了,又不好表现出来,干等着,不时眨巴着眼睛,向平儿求救。平儿无奈地朝她努努嘴,表示她就这样,我也无能为力。眼看就要走到尽头了,夏连杰突然发现她不离开的原因:她来时跟平儿共用一把伞。

看见她钻进平儿的伞下,夏连杰灵机一动,打破雪地里的沉默,说:“你们的伞太小了,罩不住两个人;我的伞稍微大一些……”说到后面,他的语气轻得连自己也都听不见了,他知道,这两把伞是同一个厂家出的,无所谓大与小,他还是说了,就在试探平儿。

“还真的呢。”平儿用嘲讽的目光看看他的伞,掸掸肩头的碎雪,问他,“我能跟你一起撑么?”夏连杰使劲点头,连伞上的雪都抖下来。平儿就一个闪身,轻快地钻进他的伞。他俩故意走得慢,女伴回头一看,发现他们落在十步外,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终于只有我们了,”看着那一排载着电灯泡远去的脚印,夏连杰欢呼起来,“你的女伴这么难缠,你的生活一定被她压迫着吧?我解放你!”“瞎说什么呢,”平儿不满地推他一下,“她是担心我么。”“你都这么大的人了。”他笑着说,心里却告诉自己:原来平儿是这么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否则怎么会让朋友担心呢?想到这里,他又补充一句,说:“就让我来替她保护你吧!”平儿无言地点点头,靠得更近了。

找了一处屋檐,两人坐着看雪,平儿眼里的雪景因为身边的男生而熠熠生辉,处处都飘逸着浪漫和温馨。夏连杰把她的小手放在手心暖着,在他眼里,世界上只有一片洁白,和洁白背景色中的平儿。他甚至无法把自己放到那个洁白的世界中。

雪渐渐停了,白色积淀下来,织成一张洁白无瑕的床,平儿和他在上面走着。他们互相感受着彼此的体温,有时他们各自看着自己一侧的雪景,等到目光都交融在前方的时候,或者当他们突然一起回头看见两排靠得紧紧的脚印的时候,他们就忍不住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目光中汲取春天。这幸福的人儿,把爱意渗进了寒冷的冬季,他们走过的地方,花儿盛开,百鸟欢鸣,一切都在欢呼着,唯有他们的爱沉默着,等待着,生长着。

当天回寝室,夏连杰当着室友的面,在电话里告诉爸爸,他要追一个独一无二的女孩子,她是他的全部。爸爸在那头笑,笑完年轻人的血气方刚后,他平静地说:“还是那句话,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也别强求……”

没等父亲说完,他就打断说:“这次可跑不了了!”

下雪的消息,她要告诉的第一个人,就是远方的他。烧烤回来后,余丹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登录QQ,他的头像总是灰色的,发了几下信息也没回,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发出去的短信才回,是简单的三个字:嗯知道。连标点符号也没有——知道后面的句号属于本小说。

平儿心情好,又是个不大记仇的人,就跟陌洁有说有笑,话题不经意间就转移到夏连杰身上,陌洁的功劳在于她讲了很多有关他的事情,对平儿来说是急需的,而对于那些评价性的语言,平儿只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陌洁并不像她说的那样了解他——前提当然是平儿没有看错他,不过她也没有跟陌洁争论,自信一旦说出口就会失效。

陌洁为人虽有妒忌之心,但是看人却很准确,这是她当选副班长的重要原因,知道如何应对不同的人。陌洁何尝不了解他?只是在平儿的自负面前,她倒宁愿显得自己无知。

“上次一起去唱歌,他唱了一支歌后就不见踪影了,快走的时候才出现,却还硬要付一半的钱。我男朋友说不好,拗不过他,只得同意了。你说说看,他自以为不当我们的电灯泡,其实反而搞得我们提心吊胆的,想接吻又不敢,说不定哪个角落里他就窜出来了呢?”陌洁说着,摇摇头。

他真可爱,平儿心里说着,脸上洋溢出红光。

她们就这样心口不一地聊了很久,才发现寝室里的氛围跟以前不一样,排除了下雪,排除了陌洁和自己,平儿吃惊地发现问题在余丹身上——平日里,这个时间她都在网络世界里会情郎,今天她却摘了耳机,靠在椅子上,望着她们,那眼神像在听她们说话,仔细看又不像,倒是在发呆。

“怎么了?”平儿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见她惊醒过来,笑着问。

“哎,我不知道……”开头就是一声叹息,平儿觉得她不对劲,打量了她一番,说:“是不是今天玩累了?要不早点休息吧?”

“我也有点累了,我们今天早点睡吧。”陌洁接过话茬说,便起身去打热水洗脚。余丹看着平儿,说:“是有点累了,不过玩得很开心;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觉得他今天不正常,他……”没有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他?说你男朋友?”平儿不解地问。

“嗯,他今天也许过得不顺利,回我短信都懒洋洋的,”余丹为这个想法高兴,并坚信事实就是这样,“我得发点鼓励的话给他!”余丹说干就干,又兴高采烈地点开对话框,输入一些热情洋溢的语言。在她还没觉得足够多的时候,他回复了:你能不能安静一下?你这样,我很烦。

这是第一次被他责怪,余丹越发觉得他今天过得很糟糕,现在肯定很苦恼,那我就更不能走开了,要给他加油,陪他一起走过难关。

——你今天过得不好吗?遇到什么难题了能告诉我吗?我很担心你!

——让我一个人安静就可以了。

——那样我会很担心的,告诉我,就算不能帮你,也能跟你一起分担。

——没什么好告诉你的。

——怎么会呢?明明无话不说的么。

——三八,你很烦!

——人家担心你,你还这样骂,伤透我的心了——(跟着一个痛哭的表情)

——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

聊天继续挣扎着进行,却像流沙上的动物,越挣扎越往下沉。平儿边泡脚边翻着一本流行杂志,抬头看见余丹的脸色黄黄的,吓了一跳,洗完脚,倒完洗脚水回来,看见余丹趴在电脑前泣不成声,心头一紧,拉了在隔壁聊天的陌洁,步履维艰地朝余丹走去。

起身去打热水的陌洁,在经过隔壁寝室时被里面的笑声吸引了,就敲开门,询问什么事这么好笑。霜儿就迫不及待地把刘晶的丑事抖个一干二净,刘晶跟陌洁不熟,脸上羞得红红的,一片氤氲。原来刘晶是校报的摄影记者,被告知去拍摄一组某某活动的照片,因为遇见一个帅气的男生,就拍了很多他的照片,校领导的照片虽也拍了几张,不过跟编辑需要的类型不符,编辑在文件夹里找,突然发现这个花痴的行为,就把她叫去狠狠批了一通,还惩罚她说:“为了给你点教训,有他的照片我一律删除!”

“我觉得晶晶最大的教训是,以后要先把拍完的照片在电脑上整理一遍再交给编辑,这样就不会出悲剧了。”某个室友郑重其事地对刘晶说。“其实我有备份的,只是忘了整理。”刘晶小声然而快乐地说。

“我觉得那个男生很可能是编辑的男友!她才会那么生气么……”霜儿还没有八卦完,刘晶就打断她说:“我们编辑是男生……”“那他肯定是妒忌那位男生了。”说到这里,霜儿突然惊叫一声,用手指着刘晶说,“天哪,他在暗恋你!”刘晶被她丰富的想象力打败。

陌洁跟刘晶也不熟,本不想发表什么看法,可是既然专程是为她再讲一遍,那么无论如何要表示一下,就准备开口,这时她们的寝室长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一本书使劲扇着。跟在寝室长后面进来的平儿急急忙忙地把陌洁拉回寝室,霜儿追着要告诉她那件丑事,平儿摆摆手说:“我待会就过来,你再讲给我听。”

余丹背对着空无一人的寝室哭泣,这时平儿和陌洁赶回来,着急地问她怎么回事,她不回答,把头埋在臂弯里哭。陌洁拉拉平儿的衣袖,指着屏幕上的聊天记录。两人凑近看了一下,心里顿时明白过来,那个QQ昵称叫“远方”的男子找了位本校女生就跟余丹决裂了,话语说得很无情,平儿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气愤地骂一声。骂声惊醒了余丹,她才发现室友都知道了,于是哭得更加波涛汹涌,不可收拾,任何劝慰她的话和咒骂他的话都不能使她稍稍停顿。

只是哭声能传多远呢?

因了余丹的悲情,陌洁和平儿开始相处得还好,以后日渐不济,又偏偏没有了余丹的调剂,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二人心里都清楚,彼此的不信任和厌恶都在与日俱增。平儿没法,干脆天天上课泡图书馆,尽量不回寝室,听说石子打算搬过来,就寻思着跟她一起住,也免了跟陌洁大动肝火。陌洁不知何处听来平儿要搬的消息,面上无所谓,心里却想,她倒要离开,好像我多么难处似的,这下子便用搬寝室来诏告天下——看呀,堂堂副班长,连室友都厌她!这么一想,两眼便放出兽光来,幽幽的,令人悚然。

陌洁来到校外街上的茶吧,在一个隔间找到夏连杰,只有他一个,便吃惊地问:“他呢?”“他在自习室忙着赶作业,没空出来,”夏连杰说着,一脸赔笑,“放心吧,我约你出来,他是同意的,我可没有坏心思。”陌洁白了他一眼,开门见山地说:“有事情就找我,没事情就搁一边,你们还真是室友啊,一样德性!”夏连杰等她骂完,才笑着说:“喝点什么吧?”

一边说笑一边吃水果沙拉,天南海北地侃了一阵,夏连杰突然止了话题,探过头来,说:“我想了很久……”又不说了,陌洁只好问:“想什么?你该不会暗恋我吧?”“你这么有魅力的女人,哪个男人不想呢?”夏连杰就势说着,“朋友妻,不可欺,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克制自己——为了真正忘记你,我决定也去追女孩子了。”说到这里,调皮地看一眼她。

“你这样淡定的人也去追,可见世道变了。”陌洁知道他想说什么,就是不配合,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让他着急,“记得你还对我们说过,哪有什么爱情,不过是两情相悦,一个人待着寂寞,找个人陪陪罢了……”“那时候没有遇见对的人。”他摆摆手,不想听过去的话,“现在不同了,我想我是陷进去了,太深,出不来。也许真有爱情……什么都会变的么……”他自嘲地笑一下。“是的,你变了。”陌洁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肯定地说。

“说不定是变好了呢,”他吸了口奶茶,笑着说,“当然我过去也不坏。”“哎,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陌洁觉得再这样谈下去,就变成心理分析了,赶紧转开话题,“你该不会破费请我,就为发几声感慨吧?”

“不瞒你说,”夏连杰飘忽不定的眼神慢慢定在了她脸上,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告诉她,“我爱上了平儿,可是对她的了解太少,担心……”“果然被我猜中,”陌洁搅了搅奶茶,没有喝,“你要我告诉你什么?”“我想,我只是想……”一向利索的他倒有点结巴了,爱情真神奇,陌洁想着,问:“你想什么?”“我想知道她是怎样的女孩。”终于说完了,他如释重负地舒口气。

陌洁并不急着回答,而是说:“从别人的交谈中就能知道她是怎样的女孩吗?”“我知道这样有些幼稚,”他急于解释什么似的,马上说,“但我还是想知道别人眼中的她是怎样的,是否跟我想的一样。”“爱情让你脑残了。”陌洁用疼爱的目光看着他,轻嗔道。

“只有你能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了!”他恳求地说。

“其实我也说不好,人是复杂的,不可能用简单的语言就能描述,”陌洁这样绕着说,虽然没有诋毁平儿,却在他潜意识里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记得我刚搬进寝室的时候,是平儿帮我铺床的,她铺得不好,但很认真,”瞟了一眼,见他脸上浮起微笑,陌洁继续说下去,“刚开始我们关系好得不得了,什么话都谈,”说到这里,脸红一下,暗示她们谈的话题也不全是高尚的,“后来我遇见了他,她就刻意躲着我,我们之间也就淡下去。”

“为什么要躲着你?”

“我不清楚,也许是虚荣心作怪吧,每个女人都有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言下之意是她虚荣心特别强,“一个礼拜后她也有了男友,常常带来寝室里,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只好离开……”

“常常带回寝室?天哪!”他惊叹了一声。

“我就劝她,哪里都可以去的么,不要老回寝室,会影响自己声誉的,她不听,说我妒忌她,”陌洁说到这里,无奈地耸耸肩,“那我又不好跟她吵的,就妥协说,以后带他来寝室,先跟我们说一下,我们好回避。她是个直性子,就立刻叫起来,说什么我的事情还要你们管?以后就不敢劝她了……”

“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夏连杰惋惜地说,“他们后来怎么样了?还在联系吗?”

“大约是分了,”陌洁有条不紊地推测着说,“我们也不清楚,毕竟在我们寝室,大家都对这件事敏感,也就没人刻意提起。有一次她接了个电话,我正在看电影,那声音大的,把我带着耳塞的耳朵都震痛了,具体的话听不清,声音太高了,只从语气中判断是在骂人。过后平静下来,看她怪可怜的……”陌洁垂下眼睛,“我们就劝慰她,她说,你们想笑就笑吧,我决不在你们面前哭!一个倔强的女孩……”

“是啊,一个倔强到不愿认错的女孩!”夏连杰的语气中填充着几丝怒气。

“你这语气倒像在埋怨她,”陌洁受惊吓似地说,“早知道你会这样,我就不该说的;以后你们之间有个什么,我还不成了千刀杀的。”

“这怎么能怪你呢?她做这样的事,还怕别人这样说吗?”夏连杰袒护着陌洁,说,“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好女孩,就打算向她表白了,后来想想,是不是太突然了?我才认识她多久啊?甚至都不熟悉,就去表白,不是很冲动吗?幸好当时冷静一下,找了你来谈谈,否则还真被她的外表给骗了,哎,女人啊……”他刚想说“不过是外表华丽的动物”,可是猛然想到对面坐的也是女孩,赶紧改口说,“怎么说你好呢?”

陌洁听出了他本来的话,那表情不是一目了然么?却也佩服他,在这么气愤的时候还能克制自己,就笑着说:“女人不好惹。”夏连杰看了他一眼,说:“坏女人尤其不好惹。”陌洁不自然地笑笑,觉得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够了,再说下去难保不出问题,就把话题岔到男友身上。

吃过晚饭,平儿和霜儿兴致勃勃地赶去参加文学活动。活动在一间典雅的书店举行,特邀嘉宾还没到来之前,她们就翻了几本书,忙碌的社长从身边经过时,平儿拉过她笑着问:“这个偏僻的地方有人知道吗?”“没钱也借不到好地方,只能在这里将就一下,”说着看看四周寥若晨星的人,叹口气说:“果然比想象的还少……”又转身朝外面走去,“工作还是得做。”

邀请的诗人和他的朋友在路口等她去接,她便让副社长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忘记准备的地方,自己和两个女生去迎接他们。诗人看上去三四十岁,温文尔雅,远远地看见她们过来,就迎上去,热烈地握个手,给她们介绍左右同行的朋友。社员们一口一个老师,领他们进了书店。

等到嘉宾坐好,端上茶水、糖果,平儿和霜儿就在对面坐下,听主持人有些紧张地念着开场白:“今天的活动,我们有幸邀请到著名诗人×××……”说完了,气氛越发紧张,白杨就赶紧笑着对诗人说:“我们准备得不充分,人不多……”“小白,这样也挺好的,”诗人用会说话的眼睛亲切地看着社长白杨,丝毫没有领会到那个亲切的称呼给她带来的尴尬,继续说,“这次活动是个座谈会,大家要不围拢过来,隔得太远了也不好交谈。”

白杨急忙点点头,丢个眼色给对面的社员,他们就搬着小凳子一点一点挪近。等到新队形确定,白杨就抛砖引玉地说:“我们这次的主题是请您和您的朋友们谈谈创作道路上的经历……”砖还没抛完,诗人玉言已出:“小白,其实我们的经历都不相同,跟在座的各位也一样,不是说从事共同的事业就会有共同的模式,我们也都在走各自的路,你们也有自己的路……”白杨尴尬地眨巴着眼睛听他说下去,心想他还真把我变小白了。

这时一位文学发烧友凑前提问说:“道路总是不一样的,不过伟大的道路似乎只有一条,而速朽的道路却有无数——我现在就有一个疑问,文学究竟是文学家的文学,还是群众的文学?”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诗人赞扬一句,接着说,“不过需要声明一点的是,文学家是生活在群众里的。”发烧友听了这句莫测高深的话,如醍醐灌顶,沉思着点点头,仿佛找到了困惑已久的答案——其实走出书店还会继续困惑。

“我说一句,”诗人左边的朋友不看大家,盯着桌面说,“文学跟诗歌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一切关于文字的学问都是文学,范围之大,足以囊括宇内,自然也是群众的;诗歌却多少带着精英意味,充满象牙塔气息和小资情调,有时候犯脱离群众的毛病,有时候则因为脱离群众而超凡脱俗,获得了永恒的价值……”他说了一大堆,在说的过程中不时看看诗人,目光交流一下,好像在说:你也是同意这个观点的。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他的见解也只代表个人观点。

与左边朋友的冷静分析不同,诗人右边的朋友人高马大,说话的时候喜欢热情洋溢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并在对方没有回看他之前,宁愿停下正在说的话,去等他轮着眼珠来看,他接过另一个问题的时候,就这样回答说:“文章要在生活中去写……生活是文学的摇篮……一切没有生活的文学就没有生命力……”他一句一顿地说着,像先知似的下着断语,却不屑于用语言去证明它们,只用眼神来获得听者的赞成。这样说完了,又继续低下头看那本随身带来的书,一副心满意足、接下来的事情与我无关的样子。

一个半小时很快就过去了,临近尾声时,诗人主动要为大家朗诵,白杨带头鼓掌,声音落下,话语响起:秋风吹长了脚下的路,故乡在暮色中,远去/靠近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就远离/无止境的风,来自天上/我却要去哪里?我却要去哪里?

念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要不是热烈的掌声及时响起,打断了诗人的愁绪,他湿润的眼角真的就滚下泪水了。多愁善感的人站起身,腼腆地感谢大家的掌声,然后就跟朋友们一起退场了。白杨把副社长叫来,轻声说:“你把这儿收拾干净后就带他们过来吧,我先领他们去外婆家饭馆吃夜宵。”又急忙跳到平儿和霜儿面前,快速地问:“一起去吃夜宵吧?”霜儿还沉浸在诗人的朗诵中,没有回过神,平儿则摇摇头,说:“我们不是社员,又没有出力,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如果是这样考虑的话,那完全不必顾虑,待会跟他们一起来吧!”白杨没有多说为什么不必顾虑,就赶紧追上朝外走去的诗人,领他们一起去外婆家。

夜里起风了,吹过厚厚的积雪,冷得人不想出去。平儿走到门边,缩了缩脖子,扭头对霜儿说:“外婆家很远,我不想去。”“可是白杨都那样说了,”霜儿也冷得浑身哆嗦,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她,说:“何况那个诗人很有才华!”“很有才华?”平儿吃惊地问:“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是指他很有起外号的才华吗?小白同学大概也会赞成这一点的。”平儿说着笑了起来。霜儿没笑,一脸严肃地对她说:“才不是呢,他的朗诵那么声情并茂,不是才华的表现么?说不定那首好诗就是他自己写的呢!”平儿见她努力捍卫她的新偶像,也没多说,就一起并肩跟着社员们走出书店。

“无止境的风,来自天上,”霜儿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吹得透心凉,想起了偶像的诗,大声地念着,仿佛能增加温暖,“我却要去哪里?我却要去哪里?”最后一句拖着哭腔,估计是她实在冷得受不了了。平儿打着寒战,笑话她说:“去外婆家那里,去外婆家那里!”逗得旁边的社员也笑个不停。

从书店到校门口的路上,平儿已经跟几个社员混熟了,相互之间打听着对方知道的消息,也不管那消息关于什么和来自哪里——这就是八卦的温床。霜儿没有那么快适应,就一边认真听她们谈话,一边不住地看看她们,似乎竭尽全力要把大家的容貌都记住。然而结果不太理想,她还是叫不出谁是谁,就气馁地往前走几步,一边责怪平儿不跟自己说话,一边羡慕平儿的交际能力,抬头却看见陌洁跟一个眼熟的男生往这边走,高兴得不得了,终于有人可以说话,就迎上去叫道:“陌洁,你也在这里啊!”

这一叫可把陌洁吓坏了,她老远就听见平儿跟别人起劲聊天的声音,觉得让她看见自己跟夏连杰在一起不好,就尽量躲着,不想被霜儿认出,功亏一篑,少不得又气又怕,就没有理她。霜儿的热情被寒风凝固在雪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平儿听见她叫陌洁,朝着声音望去,看见夏连杰跟陌洁走在一起,心里就咯噔一下,面上却笑着走近,对陌洁说:“我们去吃夜宵,你去不?”连看也没看夏连杰。他也赌气不去看她,又想把她干过的好事在陌洁面前抖光,看她怎么解释!转而一想,从此后再也不去招惹的女人,干吗去激怒她呢?就压下火气,一动不动地听她们说话。

“我……刚吃过了。”陌洁说了平儿的坏话,心里忐忑不安,没有心思去说谎,就直说了。“吃过了?”平儿重复着她的话,目光从她身上移到夏连杰身上,仿佛在说:是跟这家伙一起吃的吧?不过接下来什么也没说,直觉告诉她,多说无益,就拉着霜儿往前走。

回到寝室,夏连杰习惯性地打开电脑,却怎么玩也不顺心,就把游戏关了,塞着耳机听音乐。片刻过后,手脚有些冷,就起身关好窗户,索性把电脑也关了,脚也不洗就躺在床上。这个姿势太舒服了,以至于思维都跑得飞快,停不下来,苦了他。刚才在平儿面前形成的保护壳慢慢融化,伤心来袭,他抵挡不住,跳下床,在走廊上撑开那天一起撑的伞,来回走了几步,躲在里面哭泣。

喊过陌洁之后,霜儿心里就装满了罪恶感,现在看见平儿沉默不语,罪恶感越发沉重,压得她直不起腰,平儿只当她冷,提议她先回寝室,感冒了可不好。“那你呢?”霜儿担心地问。“我跟他们去吃夜宵,我又不冷的。”平儿挤出一丝笑,干巴巴地说着。“我陪你吧。”霜儿裹了裹衣服,走近她。“你真好。”平儿说着,把头扭向路灯照不见的地方,一行清泪滑下来。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平儿就搬寝室了,在自习室面对窗外的积雪,她不止一次盼望它快快融化,连着那些踩过的脚印一起消失。等到积雪成为过去,盼望的事情并没有兑现,才发现真的错怪了这雪。忽然想起夏连杰的短信,那些短信中透露出对她的误解,哎,他也错怪我,我还想怎样呢?想到这里便与雪同病相怜。

自从欢喜上雪后,平儿就不由自主地关注起加拿大来,想象中那里都是雪,铺天盖地的,都是一样被错怪的雪,不会孤独。来年春夏学期需要交流生去渥太华,平儿就毫不犹豫地报名了。以她那流利的外语和漂亮的绩点,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了奖学金,预备明年过去。

夏连杰开始怀疑起陌洁说的话,这份担忧让他寝食难安,就不断地发短信试探平儿,可是她一条也不回。有时候他真想就这样忘记她,可是一拿起手机,不知不觉就会翻到她的号码。也几次下定决心要删了这个号,都没有坚持到确认的时候,就丧失了决心。待在寝室里尤为可怕,他就尽量不一个人独处,实在没办法了,就背着书包自习去,看不看的进书是一回事,找个人多的地方埋藏自己的孤独是另外一回事,他分得很清楚。

就这样自习了几周,冬学期考试周就要到来了,那门和平儿一起上的课也接近尾声,最后一堂课老师会讲考试范围,他不得不去。平儿还是坐在那个座位上,她旁边的女伴也还在,只是我从这儿出发去找她,找到后又回到了这儿,他坐在原先的座位上自嘲地想着。

下课后他决定把这件“放不下的事情”当面跟她解决,就一鼓作气地走到她面前,他不敢动脑子,怕这样就会犹豫,会失去解决的勇气,就胡乱说:“你还记得我吗?”平儿非常非常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非常非常平静地思考了一会儿,才非常非常平静地摇摇头,表示不记得了。倒是旁边的女伴着急地提醒她:“上次下雪一起回去的那个人……”平儿对她笑笑,依然摇头。

如果不记得更好,那就不记得了吧。

夏连杰被悲伤淹没了,心里却一下子亮堂起来,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当初爱上你,就是因为你敢爱敢恨,你到现在也没变,还是这样的性格,我却失了爱你的资格!”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便走了。

现在他确信,自己被陌洁欺骗了;他想起了室友说起陌洁时特意给他的提醒,以室友对陌洁的了解,他的提醒自己应该加倍小心才是,自己却被爱弄晕了头脑,做下这等蠢事,也怨不得谁。

只是,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

室友知道这件事后,坚决要找陌洁出来对质,夏连杰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反正我完了。”“如果是真的,我跟她也就完了!”室友突然大喝一声,他从来不生气的,这下把夏连杰吓坏了,“我要去找她问个明白,如果是你污蔑她,我不会对你客气的!”

晚上等到很晚,室友才醉醺醺地回到寝室,看这情形,夏连杰什么也没问,只觉得心里难受。室友把剩下的酒递给他,断断续续地说:“这娘们……我一生气她啥都说了……她说还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去你妈的!不知道后果你妈的乱说什么话?”说到这里,室友抓过夏连杰手中的酒瓶,一把摔在地上,粉碎。一向温和的室友,变得这么粗暴,夏连杰悟出了什么,心里的血滴了出来:“老顾,我跟你算是兄弟了,”说到这里,他眼含泪水地拍拍室友的肩,“可是我今天才知道,你爱得那么深!我以前一直以为你不过是在玩……”说到这几句时,老顾回头看着他,叹着气,“陌洁说不定也和我一样,误会了平儿吧,而不是存心欺骗我……”夏连杰说不下去了,他的心颤抖着。

“兄弟,你这是在偏袒我,”老顾忍住哭泣说,“可是我宁愿这样相信,我真的宁愿这样相信!我知道她有很多缺点,知道她有时候心地坏,可是,可是……”突然他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地说,“可我是真的太爱她了!我离不开她呀……”说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我理解,我理解!”夏连杰被他的爱感动了,想起自己和平儿的事,抱着他的头也痛哭起来。

就算有再大的过错,分开一对还不够吗?

然而要陌洁每天带着愧疚的心情跟老顾相处,她做不到,她的思维告诉她,在老顾面前,她会永远卑微下去,那不如离开。于是冬学期考试结束后,她就提出申请转了专业,来春就直接到另一个校区上学。

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在这一点上,平儿和陌洁终于达成共识。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十二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2007级古典文献专业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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