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落，好好的天气，此时竟起了薄薄一层雾，如烟似缕，笼在已近暗色的众物之上，连同人的感觉。
月牙探出了半个头，偷偷地窥测着人间。
长秋殿的宫人各个手端托盘，屏声息气，鱼贯而入，一一将盘中之物罗列在四周摆放的几案上。
宫乐悄然而起，正殿角落里几位乐师皆面色肃穆，身着统一样式的红色深衣，或执箫，或弄笙，或吹笛，或抚琴，群起合奏，此曲清婉悠扬又不失贵雅。
身着一袭密绣百鸟朝凤的暗红羽缎宫装的太后携着两列宫人款款迈入殿中，径自走上高台正座，甩开宽大的的两袖袖摆，缓缓落座，鬓间的金凤缠丝八宝百翅步摇随着殿内两侧刚刚燃起的铜雀宫灯，摇曳闪烁，熠熠发亮，百媚多姿。
紧随其身后的宫人自行分成两拨，垂首侍立在大殿两侧，默然无声。
一位身着海水蓝金色绣纹深衣，腰系金带，头戴黑冠，蓄着一抹黑色胡须，肤色偏黑的高个子男子随后而至。
侍立在大殿右侧角落的我正在疑惑他是何人，一个尖利的嗓音骤然在大殿外响起：“皇上驾到！”
殿内除了端坐如钟的太后，众人纷纷变色俯身下跪，包括那位男子。
“长兄！”着了一身玄色金纹斜领家常深衣腰系两块白玉佩饰的皇上甩开跟在身后的侍从几丈远距离，径直走至伏跪在地的那位男子身前，双手将他搀扶起。
长兄，一个自然而然的家常称呼，不带丝毫的皇家扭捏惺惺做作之态，是“长兄”而非皇兄。
皇上既这样称呼，毫无疑问，眼前这位陌生男子应是年长当今皇上十岁有余的齐王刘肥了，亦是刘章的父亲。
“皇上折煞微臣了。”齐王面对着亲自搀扶自己的皇上，显得诚惶诚恐，唯唯诺诺与小心翼翼：“纵然皇上爱惜臣下，然礼不可废。”说着，就要再俯身重拜。
“哎，长兄此言差矣。”皇上笑盈盈地望着一脸惶恐之样的齐王，紧紧握住他的手，笑道：“自家人，何必如此拘礼见外呢？”说着又抚了他手臂道：“我们兄弟许久未见，长兄都不晓得朕有多想念你和诸位弟弟。”皇上话语间有微微的激动，连眼睛里都闪烁着难以掩盖的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兴奋。
“皇上，臣，也很想念你。”齐王明显被皇上的真情言语所感动，眼睛紧紧盯着皇上泛着红晕光泽的年轻面庞，鼻头明显一动，话语之中竟夹着一丝哽咽之意，只双手反握住皇上的双手，紧紧握了一下，似又想起什么，转身向端坐在正座上方的太后深深一揖，洪声说道：“臣也很想念太后，日日祈祷太后与皇上圣体康泰，长乐未央！”
太后只淡淡一笑，轻拂了一下袖口道：”你们兄弟俩许久未见，本应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停顿了一下，又道：”说了这么会子话，又跪又搀的，想必都又累又饿了，赶紧入座吧。“又只望着齐王，含笑道：”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请自便。“
齐王唯唯诺诺应声。
”长兄，请入座。“皇上挽着齐王的手，将他引至右位。
自古以来，以右为尊，尊者或长者方能落座右方，自周朝以来，国人一向重视礼仪方寸，尊卑有序，等级分明，无人敢轻易僭越。皇上这样引座，显然将刘肥尊为长者，于亲倒是无妨，与礼则是不和，因为这位齐王的弟弟非同常人，他是九五至尊的皇上，是天下芸芸众生本应敬仰的尊者长者也。
”皇上，这------这万万不可。“齐王明显震惊，甚至惶恐，一味推让，将身子后倾拖地并不前进半步。
”哎呀，母后都说了，今日是家宴。在这家宴之上无有皇上与齐王，只有长兄与二弟。长幼有序，长兄理应坐在右席。“皇上佯装生气，不由分说将齐王连拖带拽摁在右位席上，又拍了拍他的肩头，算作抚慰，满意笑道：”长兄安坐就是。“方踱至左席安然坐下。
此刻的齐王恐怕是如坐针毡，只挺着身子，垂着头，默然不语，不时地拿袖口拭去脑门上的汗。
我偷偷瞥了一眼太后，此刻太后的脸笼在已萦萦绕绕升起的香薰烟雾里，阴沉朦胧，让人瞧不仔细她真正的神情。
停了须臾，宫乐之声稍稍低徊了些。
齐王跪坐在右侧，垂头朝端坐在上方的太后深深一揖，道：”儿臣惶恐，不知太后此番召儿臣进京，所为何事？“
我想齐王断断不会认为太后也像皇上那般许久未见他而甚是思念特地召他入京共叙天伦的吧。
太后缓缓执起酒樽，用宽大的袍袖掩住，轻轻抿了一口，笑道：“原不为什么事。只是你这次带兵攻打东越有功，让那东越王立时乖觉了不少，哀家与皇上从心底里感激欣喜，特摆下此宴慰劳于你。”
“这都是儿臣分内之事，能为太后与皇上分忧，是臣下的无上荣幸，儿臣愿为太后与皇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齐王又连忙加一深揖，大声说道，无比诚恳与恭敬，微一沉吟，又道：”只是这东越王极为狡猾难缠，臣唯恐其出尔反尔，再犯上作乱触犯我大汉天威，已定于近日整兵待发，趁热打铁，再次征讨其叛乱残兵余党，永绝后患。“
太后浅浅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敲山震虎，点头为止即可，不必大肆劳民伤财大动干戈，尽量化干戈为玉帛就是。“
齐王连连称是。
太后轻笑一声，道：”你顾全大局，处处为大汉安危社稷着想，哀家甚是欣慰。下月此日是哀家生辰，你既带兵出征，应以国事为重，哀家又体恤你辛苦，到时不必再急着赶回来了，不如趁着今日你尚在此，与皇上同为我这个做母亲的祝寿，权一权母子之情，可好？“
齐王急忙离座，跪在大殿中间，朝着端坐的太后深深一拜，大声道：”儿臣在这里，恭祝母后福寿绵绵，长乐未央，寿比天齐！“
太后似是非常高兴，吩咐侍立在一侧的青鸾道：”既是祝寿，岂能少了美酒？青鸾，给皇上与齐王各自斟满酒樽。今日，我们母子三人定要痛饮几杯才是。”
青鸾答了一声诺，执了一只青铜雕龙酒壶，款款走上前去，一一为皇上与齐王斟满了美酒。
这青铜雕龙酒壶造型极为奇特别致，不由得让我多看了一眼。它的壶嘴壶盖皆为龙首，二龙相缠交错形成壶身，仰首摆尾，嬉闹于汹涌波涛之间。红色宝石作龙眼，绿色猫眼作龙鳞，全壶上下珠宝累成，光彩夺目，奢华无比，真乃难得一见的宝物。细看，这酒壶壶身明显有擦拭过的痕迹，光亮无比，清洁一新，但若再仔细查看，那壶底仍有不易察觉的点点绿色铜锈。想来，此壶已久置不用，今日重启如此贵重之物，必是重视此场宴会的缘故。
齐王接过斟满美酒的酒樽，略一愣怔，沉吟半刻，慢慢高高举过头顶：“儿臣今日涉足长秋殿，见殿中一应摆设均如从前，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突然忆起先帝亦曾在殿设宴与儿臣举杯同饮。”说着，已眼泛泪花，哽咽道：“父皇故去多年，儿臣每日每夜思起，无不辗转反侧难以成寐，思念痛心。如若父皇还在世，看到如今我们母子相亲，兄弟友爱，团聚一堂共享天伦，必定十分欣慰高兴。儿臣斗胆，谨以此樽美酒先敬父皇，望父皇在天之灵保佑大汉江山永固，保佑母后与皇上福寿未央！”说完，一手拂过袖摆，俯身将酒樽内的美酒倾洒与地。
太后含笑不语，不为所动。
皇上却是触动极深，面色凝重，亦起身将自己酒樽内的美酒缓缓倾洒，一语不发。
“难为你有这等孝心与忠心。”太后笑道，又重新吩咐：“青鸾，重新为齐王斟酒。”
青鸾含笑应了一声，重新走至齐王面前，小心斟满齐王紧握在掌心的酒樽。
酒水缓缓倾入酒樽，声音清冽，味香四溢，一听一闻之间便知这酒是上好得宫廷陈年佳酿。看来，太后还是蛮重视这位继子的，拿了上好得珍藏宫廷御酒招待。
那齐王似是稍显激动了些，酒缓入樽时，身子竟微微晃动了一下，致使那上好得御酒洒出了少许，隐入厚重的凤纹地毯中，疏忽不见。
“肥儿，来。”太后嘴角噙笑，执起自己的酒樽，温柔地看着进退维谷的齐王。她在等。
齐王怔了一下，缓缓执起自己的酒樽，仿佛重若千钧似的，竟累的满头大汗，怔怔望着春风含笑的太后良久，终于吐出了一个字：“诺。”说罢，慢慢移至唇边，欲一饮而尽。
“长兄！”就在酒水即将入唇之际，齐王身侧早已起身而来的皇上劈手夺过齐王手中并未握稳的酒樽，含笑望着惊慌失措的齐王道：“既是家宴兄弟同为母亲祝寿，怎能只有兄，无有弟呢？兄弟连心，不如我们兄弟二人同以此樽恭敬母后。“说罢，笑吟吟望着神色莫辨的太后，再以双绣挡面，欲饮下此樽美酒。
不想，太后竟是脸色突变，猛然掀翻了面前的几案，长跨过来，冲至皇上跟前，劈手打掉酒樽，那可怜的酒樽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滚落至一边去了。
众人皆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盈儿！“太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喊道，一双凤目紧紧盯着皇上那张苍白却含着笑意的面庞，似要撕下些什么，停了半刻，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了缓神色，生气道：”兄弟，兄弟，长幼有序，应是兄在前，弟在后，你怎能越过长兄，先行敬酒呢？你这是对自己长兄的大不敬之所为。“
此情此景，恐怕是傻子亦能瞧出些端倪，何况一向以睿智有名的齐王。
”太后。“齐王轻唤道，弯腰抚肚，眉头紧皱，面色惨白道：”儿臣近日风寒未愈，又兼着在东越的水土不服，染疾已久，实不能再饮酒了，请恕儿臣无礼。“
说着，以手勉强撑着身旁的几案，似是站立不稳摇摇欲坠一般，大颗大颗豆大的汗珠从鬓发间渗出，滴落在沉郁的地毯里，更显得面无血色，患了重病一般。
”一群没眼色力劲儿的狗奴才，还不赶紧将齐王扶下让太医好生诊治！“皇上厉声呵斥侍立在侧的内侍。
几个小内侍偷偷瞄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太后，又瞄了一眼已动怒的皇上，眼疾手快地急忙上前，将瘫软无力地齐王好生扶出殿去了。
”盈儿！“随着齐王身影的渐渐远去，太后终于按捺不住，厉声斥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儿子只知打虎亲兄弟，未知‘放虎归山’一说。“皇上冷笑一声，转首望着滚落至左席几案下的酒樽，缓缓说道。
”盈儿，你太天真了！那你又可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一说？“吕太后终于怒不可遏，以食指指着自己面前无动于衷负手而立的皇上刘盈，她的身子在微微地发抖，继续颤声说道：”那你可知当今你的好’长兄‘齐王是先帝的庶长子，统辖七十三座城池，是诸位藩王中城池最多，属地最富，军队最强，门客最多，野心最大的吗？“
皇上仍无所动，面无改色地站着，看也不看自己的母亲一眼。
吕太后见皇上依旧沉闷不语，冷淡如初，失控道：”那你又可知你的好长兄一直在觊觎------？“话一出口，许是意识到自己在众宫人间失言，立时住了口，紧紧咬着下半嘴唇，唇齿间立马闪现出了丝丝血迹。
”母后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吕太后微闭双目，平静说道。吕后一向冷静自持，方才失态想必是压抑许久的怒气不受控制喷薄而出，如今讲出这句话又恢复了她一贯的淡定平静，一字一字恰是力若千钧，震得皇上不由自主转首望了她一眼。
”母后，儿子知道您为了儿子吃了许多苦。可是这苦让儿子一人来偿还就好，莫要再牵涉他人。“皇上一脸恳切。
”我的傻儿子，你真是愚善至极。你忘了当初戚姬母子是怎样害咱们的吗？“太后话语间竟有一些凄惶之意，不受控制般向后跌了跌身子，幸好被身后眼疾手快地青鸾一把扶住，才未被已翻倒在地的几案绊倒。
”儿子从未忘记。但儿子相信兄友弟恭，仁义廉爱。何况现在都已风平浪静，各司其职，各自归位了，何必要再起干戈争个你死我活，互不相让呢？“
”哈哈------“吕后竟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只笑得眼泛泪花直不起腰，骤然间又收了笑意，拍了拍皇上的肩头，一字一字道：”这就是哀家费尽心思教导出来的好儿子，好弟弟，好兄长，好皇帝！“说罢，竟再也不回头，直接越过皇上的身侧向殿外走去。
身后一众侍从紧随其后，我亦在列。
走在后头的我偷偷瞥了一眼皇上。
他仍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翌日，齐王刘肥称病不朝，却奏明太后愿将自己封地内的城阳郡做寿礼献给太后，并请求太后将该地作为太后亲女鲁元公主的汤沐邑，并尊鲁元公主为齐国的王太后。吕太后十分高兴，爽快答应，连下了几道懿旨命御医全力诊治齐王的病症，并派亲兵好生护送齐王回至封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