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安接过办学许可证,他眼前一片潮湿,他的嘴唇嗫嚅着,他的心里在呼喊:韩股长,你们放心吧,我的一生,我要毫无保留地交给人民,交给祖国。
1995年7月20日,张股长从李家安手里把新果科技学校交给了常易、张礼之和马波,李家安的川北精武学校只能办武术短班,不能办文职中专,这让李家安异常苦闷,以至一闭上眼,就是伤心往事;以至一睁开眼,就是悬崖峭壁。
三天,整整三天,李家安都在床上躺着。
父亲知道儿子在痛苦什么。
哥哥知道弟弟在叹息什么。
妻子知道丈夫在想些什么。
父亲以最消极的人生观劝导儿子:千年黄土换百主,只见黄土不见人。有啥大不了的事嘛!
哥哥相信弟弟一定会战胜困难,哥哥熟悉毛泽东的话,毛泽东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
妻子知道丈夫是一个不畏挫折、不畏困苦的人,钟秀华话不多,但她说到了点子上:丢了就丢了嘛,硬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是啊,不能只盯着一个V局,不能只盯着那所学校,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李家安眼前忽然一亮:川北精武学校设在此地,何不去E局碰碰运气,重新申办一所学校?
但就在这时,南充市体委通知他率队参加四川省首届新苗武术比赛,参赛选手年龄在10岁以下。李家安只得丢下申办学校的事,率队去了成都。
这次比赛,南充队取得了全省团队第五名的成绩。
从成都回来,李家安立即准备申报材料,他给他未来的学校拟了一个很气派的名字:高坪经贸学校。高坪经贸学校除开设新果科技学校计划设置的专业,同时,凸显紧俏的经济与商贸。
准备好申报资料,时间,已逼近1995年8月上旬了。
其时,中考已过去一个多月,职业技术培训招生已近尾声,申报,能不能成功?申报,要多久?李家安不敢想象那些滋味,那些难熬的滋味!
李家安去了E局,递交了办学申请的相关资料,尔后,他跑了10多趟,E局的韩股长(化称)都未表态。
1995年8月17日,李家安得知,韩股长要送一批学生去成都,要过几天才回来。
闻此消息,李家安很着急:一,韩股长虽未表态,但对他已有印象,如果撂过几天,又将如何?二,很快就到8月下旬了,再无结果,这一年,则一切无望。
1995年8月18日,李家安一早就去了E局。
韩股长大门紧锁。
走廊上,一有人影晃动,李家安就侧身而望;一有脚步声,李家安就追寻过去。六七个人的容貌都不是他要找的韩股长的容貌,韩股长亲切的容貌,是村庄的容貌;韩股长亲切的声音,是叮咚叮咚的声音。
有人看见一个青年一早就徘徊在韩股长门口,一脸期盼,一脸焦灼。他们估计这个青年是为弟弟或妹妹上职业学校的事。于是有人问他,你是不是找韩股长?是不是弟弟或妹妹想上职业学校?李家安说,我等韩股长,有点别的事。
他们见他礼貌的样子,他们说,韩股长可能在接待学生家长,今天,恐怕不会到局里来。
李家安问他们:韩股长他们在哪里办公?
他们说,在哪里,我们也不晓得。
李家安朝他笑笑,也朝她笑笑。
他们也朝他笑笑:这人找韩股长干啥呀?
从E局出来,李家安见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就问,您知道韩股长在哪里?回答是韩股长?哪个韩股长?要么不认识,要么没看见……
从E局出来,太阳缩进云层中去了,街头上忽然刮起了一阵风,风扬起纸屑,卷起残叶,纸屑和残叶落在了李家安脚下,啊,要下雨了?
身后是一所学校,何不去学校找个领导问问?
下午两点过,在一家宾馆,李家安终于见到了韩股长。
李家安想把一天的话,想把十多天来的心情都说给韩股长!
韩股长说,我这会儿很忙,你等一会儿。
在宾馆里面等?韩股长看见,会觉得有碍他们的公务吧,或误认为在催促他们吧,那么,去外面等吧。
宾馆外面有个坝子,坝子旁边有棵树,云在树梢上休憩,风在树梢上歌吟——在树阴底下站着,树阴正好遮住了焦灼,遮住了饥饿,遮住了疲惫。
只有孤独的一棵树——树阴底下,不会丢失宾馆的大门;树阴底下,看得见宾馆里所有进进出出的人。
李家安在树阴底下站着,久久地站着。他是站在仪陇县新政镇亮垭子村老君山山顶上,看迤逦千里的嘉陵江?他是站在嘉陵江江东著名的白塔前,看一片旖旎的古城顺庆?他是站在嘉陵江江边上,看一帆挂云远逝,看一帆载日而归?李家安没有这份闲情逸致,充满他心里的,第一是期盼,第二还是期盼。
下午4点过,又起风了。
风扑打着树,摇撼着树。
太阳在树梢上抖动,猛烈地抖动。
阳光在宾馆的墙壁上一点一点地消失。
雨,从树叶间落下来了,从宾馆的墙壁上落下来了。
风还在嘶吼,风把雨抛成各种形状,打落在宾馆的瓦楞上,打落在树枝上,也打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穿过风雨,李家安看见自己第一次去新政镇中代课,看见自己第一次站在讲台上,哎,第一堂课就炮火连天!第一堂课就是屈辱,就是难忍的屈辱!第一堂课就是血!第一堂课就是泪!甲午战争彻底暴露了帝王时代的腐朽,甲午战争形成了历史上第一次群众性启蒙运动,不幸的是,体现甲午战败后的变革进程进入高潮的戊戌变法,却以失败告终……
李家安的嘴角上泛起一丝笑意——想不到就因为代课,就因为一次讲课,自己竟如醉如痴地爱上了教育!
甲午战争终究定格成沧桑黄卷中一行行残痕。这段历史和那段历史还能看得见的是悬挂在宾馆墙壁上的大刀和长矛,是悬挂在宾馆墙壁上的钱币和字画,是悬挂在宾馆墙壁上的匾额、刺绣和断简……
历史是有的人顾盼自雄,是有的人顾影垂怜?
历史如烟雨澎湃,澎湃的声势?
历史如烟雨苍凉,苍凉的手势?
历史存放在广场的中央。
雨,横冲直撞;
雨,一把一把地淌过他的眉睫。
天空中有鸟。羽毛的质地是帛的质地。
瓦楞上有烟。烟的形状是水的形状。
城墙上闪烁着刺目的灯光。五颜六色的花瓣在城垛上飘扬。
几个报童传送着同一条消息,他们都在赞美五彩缤纷的雨;
几个女人扑打着同一种脂粉,她们都在抗拒着年华的流逝;
几个站在田边的思想者,还在追问苏俄坍塌为什么没有捍卫者为什么没有颠覆者?
几个蹲在地角的帅气的诗人,还在捉摸语言明了,含义不明的艺术效果。
一个举止气派的男人朝一个举止气派的女人粲然一笑。
一个高挑美艳的女人在寻找更好的老公,更好的别墅。
一个男人说,起风了,打浪了,海啸了,快死人了;
一个女人说,夏天真好,夏天真好,夏天有蘑菇夏天有野兽……
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李家安不担心这雨还会下多久,他不在意《拔牙者》是不是加拉瓦齐奥的作品,他不在乎萨特和波伏娃一辈子没有结婚,他不在乎雅·德里达和苏珊·桑塔格,也不在乎万历十五年那些纠缠不休的事情,李家安担心的是注意力分散了,等到雨住了,韩股长他们已离开宾馆很久了;李家安在乎的是等到韩股长们,韩股长们就会答应他的请求?
韩股长他们面试完学生,开完会,吃完饭,已是晚上7点过了。
韩股长他们打着伞出来了!
李家安喊了一声韩股长和他身边的齐老师(化称),充盈于眼眶里的是泪光,还是雨的光芒,他已经分不清了。
韩股长和齐老师看见从雨坝坝里走过来的湿淋淋的李家安,韩股长和齐老师惊愕不已!
韩股长问,你啷个还没走哇?
李家安说,早上8点过我就去找你们,找到您,您让我等着,我就一直在这儿等着。
韩股长关切地问:你吃过饭没有?
李家安如实回答:还未吃午饭。
韩股长和齐老师眼前一热,可以肯定,这个青年有着很强的事业心,有着异乎寻常的毅力!
韩股长说,你等我们,就为批那个学校哇?
李家安说,谢谢韩股长还记在心上。
韩股长说,你看,今晚9点,我们要去成都的嘛。
听韩股长的口气,有希望呀,有希望呀!
李家安说,韩股长,你们不了解我为啥要办教育吧,我办教育的目的,不在于谋生,也不在于别的,在于我遭遇过劣质教育,在于许许多多因为贫困因为愚昧而失学辍学的青少年,在于我入党时对组织的承诺,在于教育最能体现我的思考,我的热忱!希望韩股长和齐老师给我这个机会吧!
韩股长和齐老师工作多年,他们从未见过这么执著的青年!
韩股长和齐老师商量了一下,他们给了李家安一个巨大的惊喜:直接去E局,立即办证。
韩股长办好办学许可证,韩股长说,李家安同志,你要好好办学,不要丢失了你这番诚意,不要辜负了我们对你的信任!
李家安接过办学许可证,他眼前一片潮湿,他的嘴唇嗫嚅着,他的心里在呼喊:韩股长,你们放心吧,我的一生,我要毫无保留地交给人民,交给祖国!
早晨,李家安喝了一碗稀饭,到现在,才湿漉漉地归家,不用说,钟秀华心里有多疼!
李家安说,有啥伤心的?给我煮碗面吧,我要熬夜。
李家安连夜写好了招生简章。
1995年8月18日,E区物价局审批了收费标准。
李家安重新深入到各县招生办,宣传自己的办学主张,办学理念,培训学生方向,1995年9月初,350多名学生走进了高坪经贸学校。
人多了,师资力量的强弱,关系着教育的成败,李家安及时争取到了另一所公立学校的支持,与他们签订了联合办学协议,这所学校的一批骨干教师,登上了高坪经贸学校的讲台。
以后,李家安应该乘风催帆,一帆风顺了吧?但是,事情并非如此啊,等待他的,不是高朗的天,不是平阔的海,而是更为猛烈的风,更为猛烈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