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在我即将告别一家媒体离开南充的时候,善女小叶送给了我两尊佛像,数盒檀香,一本高僧传。深秋时节,在一种慈祥的近乎一种期待的目光的注视下,我在嘉陵江上的一艘游船上写下了一组诗,题曰《最后一座城市》。这组诗,《星星》诗刊用了两首,西北一家刊物用了三首。几首诗都有着我对生存的另一种体验,另一种焦虑,但是,我尚没有出世的念头,原因在于多年来那些埋藏在我心里的高大的抑或渺小的东西,愉悦的抑或惆怅的东西,那不是过眼烟云,那是一种重量,是一种质感,是我抹不掉放不下的,要无念无相,至少现在尚难。
比如这位在南充教育界、民营企业界声名卓著的李家安先生,就是我挥之不去的一个人物,就是似乎还需要我去表达的人物。其何然也?在南充期间,我就断断续续听人说到过他的才干,他的业绩,我编发一位记者采写他的通讯《从民办教师到民营企业家》,曾为之感动再三。一个农村青年,只身来到南充,30出头,就在嘉陵江江畔创办了蜚声南充的一所职业中专学校,一所普通中学,岂非奇才?他身上一定还有着更多的内容,更多的故事。“民办教师”、“民营企业家”,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过渡符号吧,这个符号的深层次意义,绝非千余字通讯能表述出来的。我隐约想到,也许有一天,我会采访他,会专心写他。我有这个条件:他办教育,我教过书,知道什么叫辛苦;他是董事长、校长,我在特大型工业企业工作过,知道什么叫管理。我喜欢艾略特喜欢帕斯,喜欢卡夫卡喜欢博尔赫斯,我也爱恐龙,爱海子,爱王小波,我不缺乏文字的前瞻性,创造性;我的审美愉悦也时常来自孕妇的眼神,来自巫师的手指,来自乌鸦的翎翮,只要有一棵树,我的心灵也会震颤,只要有一缕阳光,我也会感受到温煦的滋味。尽管这些很可笑,而偏执却形成了习惯,一个很浅薄的习惯。
但是,几年过去,我才走出一个慵困的小镇和李家安先生对上话。数次访谈,眼前陡然形成这么一个形象:他是一个很普通的少年很普通的青年,却又是一个接受逆境,挑战逆境,自强自立的少年,自强自立的青年。在生活的底层,他渴望的姿态,挣扎的姿态,热烈的姿态,是一个有志者一个有为者优秀品质的生动反映。他是在饥饿中读完小学和初中的,是在困苦中读完高中的,30多岁时,他的资金已达到数百万元,他没有选择现实社会为富人提供的可供享受的各种环境,而是笃志为社会培养人才输送人才。为此,他宵衣旰食,他呕心沥血!身为董事长、校长,他依然和学生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依然带着一个班,依然每周上20多节课。他领取的是职工中最低的工资,他至今仍是稀饭咸菜果腹,却每学期要给数百名学生免费,对升入名校的学子,竟要奖励10多万元。他不是一心追求财富的积累,他目标的高度,行为的高度,人格的高度,是毛泽东在他的名著《为人民服务》中所倡导的那五种人的生动表现,是社会主义荣辱观在一个优秀青年身上的具体体现!
什么精神是民族的精神?什么人是民族的精英?大时代讲民主讲法制的政治氛围,公平公正的竞争机制,和谐社会的构建目标,科学发展的观念,赋予了李家安广阔的思维空间、发展空间。反之,李家安执著的姿态,进取的姿态,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也体现了这个时代阳光弥漫、群芳争艳的社会特色,也展示了这个时代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积极的热忱的温馨的容颜。
讲述李家安,不需要我在现代主义的门口徘徊,不需要我去刻意支配语言,不需要我筛选一个词汇,让它在刀子、麦子、橘子抑或在花枝上重新迸发,不需要我去追求不可解释、不难解释的艺术效果,讲述李家安,只需要我沿着他行走过的路径,真实地,真诚地掇拾、串连他身后的石子、阳光和叶片,就是我写作应该具备的良知,应该具备的品质。惟其如此,我才能了却心中的激动与不安,才能回答这个热烈的时代,回答千万个也像李家安一样有为的青年,也才能在以后安心接受佛慈爱的目光。
◇风调了,雨顺了,夫妻俩有还乡之意,李家早早为他们备下衣物,被褥,准备好了干粮。离别这天,二人一口一个救命恩人,张氏抹去泪水,说道:回乡后,日子没法过,不嫌弃就又来我们这里住,我们是你们的大哥大姐,大哥大姐有一碗饭,就有你们半碗。
从川北南充市仪陇县新县城新政坝朝北而行,三四里之外的右侧面,有一堵坡,沿这堵坡缓缓而上,便登上了一道山梁。这道山梁叫马家梁子。站在马家梁子上,朝对面看过去,是一道山峦。那山经数里以外的梅子垭、石板梁、亮垭子,到对面的老君山,再到前面的白马庙,宛如一条长龙,从天而降,拔地而起,横卧七沟,睨视八岭,峰脊如柱,气势如虹,朝朝吞云吸日,暮暮迎风挡雨。
其间,只说老君山。
老君山雄奇磅礴,翠柏幽深,杂林相间。穿过丛丛树林,拨开簇簇荆棘,登上山顶,那绵延千里的嘉陵江,便奔来眼底,丽日之下,江流如娉,楚楚动人,宛如白练,缠绵于脚下,飘忽于眼际,荡涤于胸中,令你遐思悠悠,心旷神怡。
嘉陵江江干,高楼如织,那是新县城新政坝。新政,621年置县,始名新城县,时人为避李渊之子李建成名讳,更名新政县。1283年,划属南部县,1978年,划属仪陇县。天气晴和,可以看见新城大大小小的车辆,如鸟儿在一条条带子上试翼,行人仿佛在白云间漫步,仿佛在彩缎上舞蹈。唐人元稹在新政留诗,有云:“须鬓暗添巴路雪,衣裳无复帝乡尘。”诗中吐露出了诗人远离帝乡,长居蜀地,久困巴路,积郁于心的苦水。眼前既无凄风,也无苦雨;既不见天昏,也不见地暗。年轻的新政,是这么青春,这么靓丽,这么辽阔,这么紧凑!
目光又回到老君山。老君山年轻,年轻如眼前恢弘气势,如眼前万木披翠,层林竞秀;老君山苍迈,兀立千年万载的山峦,经受过多少疾风?多少骤雨?一代一代的儿女在山林中穿行,一代一代的儿女在山林中倒下,古老的山峦,聆听过多少欢声笑语?又闻听过多少悲切的呼唤?历史进入到更为惨烈的年代,那更凶狠的魔掌,更凶残的铁蹄,更疯狂地扑向了老君山,扑向了巴蜀之地,无数儿女血溅刀剑,命丧兵燹,以至老君山下,人迹罕至,炊烟消失,田园荒芜,鸡犬之声难觅……
太上老君成神成仙之前,俗姓李。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一位移民,穿过荒芜的草莱,目光停留在了寨子山对面老君山的一个延伸处。这位移民是原本姓李,还是因为老君山的存在而取李姓,他叫李念,一个充满了质感的名字。与李念同时来到这荒山野外的,还有李念的兄弟王红。李念、王红是看上这山峦的气势,还是因为疲困已极,不愿再往前行,兄弟俩放下了简单的行囊。
李念依山势立了一个茅棚,王红也在离他不远的对面的寨子山山麓筑庐栖身。
可以肯定的是,李念、王红是“湖广填四川”填到此处的。二人是因为朱元璋攻占湖北后,非朱系红巾军,为避打击,投奔重庆大夏政权后,落户于此,还是因为元蒙的血腥统治,川人十丧七八,朱明王朝移民于此?还是因为清初农民起义中的余部分散转换成移民?李念、王红的后人都不会忘记,他们的祖先是湖北孝感人,其中最具标志性的是代代相传的方言,比如帕子,鸡公,鸡母,扳命,砍脑壳,打平伙,划不来,要得,宵夜……这些川腔,也是楚调。
继李念、王红之后,抑或与此同时,尚有移民,落脚这山灵水秀之地。慢慢地,老君山四围,人丁才兴旺了起来,六畜才繁衍了起来,凋敝的山野,才有了一些生气,老君庙也才有了香火。
老君庙,顾名思义,供奉的是太上老君。
相传,庙子里曾经香火兴盛。道士们或在庙堂中参悟老子真言,或在庙子旁边两棵枝叶繁茂的黄桷树下接受老子对心灵的洗涤,或赋情于草木,或寄情于云霓,他们居住在高处,心灵也在高处。他们的灵魂,掌握在神仙手中,他们的肉身,只有神仙才能体会到他们的疼痛。
他们孤独,但也有走出孤独的时候。比如,每年正月中下旬,日子则尤为庄严,周边的农户,都要去老君庙朝圣做会。上山之前,农户们都要用柏树枝烟熏四壁,都要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到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恭恭敬敬地牵着牲口,捧着祖宗的牌位,敲锣打鼓赶赴老君庙,请道士迎神,供天,超度亡灵,保一方风调雨顺。做完法事,还得请戏班唱大戏,让上苍听到人间悲欢事,让人和神仙共享人间快乐。
道士们忙前忙后,他们是农人心中的依靠。
做完庙会,李念的后代,为不忘前辈漂泊异乡,栖身山麓,垦荒拓地,日耕夜作之苦,在选择10个字作宗谱时,他们将“李念”之名,冠于宗谱之首,为:“李念先朝维,枝大天平安。”一个字管一辈人,轮到最后一辈了,1953年,李念后人又续谱为:“文明隆盛世,长发永齐祥。”
李、念、先、朝、维、枝,前几辈人,他们已丢下锄头、镰刀、斧头、耙子,老君山的黄土已安埋了他们,他们已与老君山融为一体,他们的音容只能成为后人的想象。
后人中还能记得起来的,是第七辈人李大祥。李大祥有妻侯氏,夫妻二人勤耕苦织,养育李天佑、李天伦、李天绪、李天钊等5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李大祥死时84岁,侯氏死时79岁。
在五子一女中,单说李天绪。
李天绪不仅能担能背,能耙能犁,且为人极为厚道,善良。左邻右舍有提不起、担不起、背不动的,他都要跑过去帮着提,帮着担,帮着背。那鳏寡之人,田不能犁,地不能耕,庄稼种不上,他犁自家的田地,也帮着犁这些人家的田地,他种自家的庄稼,也帮着种这些人家的庄稼。
妻子张氏,与丈夫一样乐善好施。村民王佐卿,听这名字,看这字眼,不是一个普通人吧,其实,也只是一介农夫。王佐卿已经有了些年岁,却又添丁进口,有了儿子王永泽。生下王永泽,其母却没有奶水,饿得王永泽像个小瘦猴儿,只剩下一口气。好心的张氏不忍心这孩子被饿毙,尽管自己的孩子也嗷嗷待哺,奶水也不多的张氏,仍义无反顾地将一片慈悲心送到了王永泽的口里。
大干大旱那年,有一天,李家门外走来一对夫妇,二人带着一个哑巴儿子,一个孱弱的小女孩,他们已经有两天没吃一顿饭了,他们是来向李家乞食的。李天绪夫妇见状,连忙为他们做饭,关切地询问他们的境况。原来,他们是从巴中逃荒出来的。李天绪接过那个有气无力的小哑巴,张氏拉过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夫妇俩打量着衣衫褴褛、日子无着、双目无神的这家人,决定口中不吃肚中挪,要收留他们。逃荒路上的可怜人,闻听此言,就要下跪!李家双手扶起他们,给他们挪出半间屋子,将他们安顿了下来。
将近一年过去,风调了,雨顺了,夫妻俩有还乡之意,李家早早为他们备下衣物,被褥,准备好了干粮。离别这天,二人一口一个救命恩人,张氏抹去泪水,说道:回乡后,日子没法过,不嫌弃就又来我们这里住,我们是你们的大哥大姐,大哥大姐有一碗饭,就有你们半碗。二人闻听此言,泣不成声。
李天绪背着他们的小女儿,一直把他们送到几十里之外的赛金场,等到他们在一道山嘴嘴上消失了,才怅然转过身来。
善良的李天绪夫妇,膝下有二子二女。
长子李裕平,秉承荆楚血性与巴蜀灵气,崇尚武功,偏爱川剧,走南闯北,修文习武。文,受教于活跃在川北南部县、仪陇县、阆中市一带的永庆乐戏班,专攻须生,颇多造诣,效仿同仁徐月山、张德山,取艺名李青山。三年过去,李青山又师从川剧名丑陈全波的师弟,以后成了仪陇县川剧团的当家丑角;武,李青山弯腰、踢腿、拿顶,日日不离拳脚,刀枪剑戟,样样娴熟。
次子李国平,不像其兄李裕平:身上功夫,台上逞能;口中音韵,袖里乾坤。李国平勤劳于田亩,尽孝心于母亲,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李国平13岁时,父亲李天绪撒手尘寰,兄长李裕平、嫂嫂黎辉芳常年在石河乡、三清庙等地唱戏,家里只有母子二人相依为命。13岁的李国平,有时候也去新政、柴井、楠木卖些纸烟,一场能挣回一升米。母亲张氏为防天灾人祸,常常抓起一把米要下锅,又留下半把;常常是一天做一顿饭,一顿饭吃一天。16岁起,李国平去富裕户任善荣家帮工,做很苦很累的活路。
土改,李国平家被划为雇农成分,比贫农尚低一层呢。
青年李国平积极参加土改运动,靠自己热忱、正直的形象,被选为村农会主席。1953年又被选为新政区马桑乡副乡长兼财粮员。那时候,乡政府只配置5个人员:乡长、副乡长、乡农会主席、民兵中队长和一个通讯员。当上副乡长,放在李国平心上的第一件事,就是逐村了解最困难户。他发现三村陈邦印家的茅棚,被大风刮倒了,陈邦印栖身在几根木架子底下,挂在木头上的茅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令人心酸。他发现,七村胡正武一家6口人蜷缩在一间要垮不垮的茅棚里,茅棚里冒出的缕缕青烟,仿佛伸向夕阳中的几条干瘦的无助的手臂。雇农出身的副乡长李国平,顿时潸然泪下。当李国平走到五村李周氏家,李周氏见到乡干部李国平,顿时泣不成声。原来,她家的茅棚主体搭在一道石岩上,茅棚四周的墙体由于排水不畅,已经垮得差不多了,一遇到风天雨天,李周氏就像在冰窟里过日子。李国平将所闻所见迅速汇报给了上级,每户都得到了60元建房补助款。
丈夫忙公家的事,妻子胡大秀守着依然极其贫困的家庭。白天,她丢了锄头拿耙子,忙了地头忙田头;晚上,夜深了,她还在宰猪草、摘棉花,要不就给孩子们缝缝补补。
转眼就到了大跃进时期。大跃进,乡村社更名。乡名曰公社;村名曰生产大队;社名曰生产队。马桑乡归并于新政公社。李家所在地被称为新政区新政公社十大队七小队。马桑乡被归并后,李国平成了公社里的一般成员。这期间,新政公社给李国平所在大队派了一位驻大队的公社干部,干部是个独断专行,不讲群众路线的人,他骂大队、生产队干部,骂群众,经常出手打人。这位干部不是共产党的好干部,他打人骂人的恶劣品质,与雇农出身的李国平的政治愿望、工作热情是水火不相容的!
李国平离开了公社干部的岗位,回到本生产队,兼任生产大队的会计。
李国平在大队会计的岗位上,经历了“一大二公”、“一平二调”、“包产到户”、“四清四不清”等运动。“四清四不清运动”未结束,另一场风暴来临了!
与此同时,他的二儿子在1966年岁末,也大喊大叫地来到了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