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
那是一九五五年。当时我九岁,站在我们家附近的小巷,把口水擦入我的新棒球手套的掌心部位。父亲空手蹲在十八米外的碎石地上,喊道:“扔过来!使劲扔!你伤不了我的。”
我就是怕伤到他,结果扔出的球软而无力。
“猛力扔!多用点劲!”他喝令我,然后喊出那句他知道能激怒我的话:“你这个娘娘腔的!”他知道我听了一定会投出一个强劲的球,如他所愿。
我紧捏着球,手指关节都发白了,我双眼射出凶光,盯着目标,然后挥动手臂把球扔出,不是瞄准他窝成杯状的双手,而是他的眉心。我发出的怒气多于力气,羞愤得失去制球能力。球没有击中目标,他举起双手在头顶上方十五厘米处把球接住,若无其事地把球扔回来,说道:“这球好一点了。再来,稍微低一点。”
为了父亲,我学会了打棒球——是抱着报复心理学会的。我全心投入这项运动,曾先后五次骨折,到了三十六岁那年,才终于明白自己原来实际上仍是当年那个在小巷里学投球的小孩,设法要父亲对我另眼相看。
很少做儿子的真正了解父亲。我们在父亲望子成龙的潮水中挣扎浮沉,因怀疑自己的能力而空自难受,拼命想抓住可以讨好父亲的法宝。我们小时候,常常幻想自己向父亲报复,因为他们总是尖刻地批评我们,从不称赞。我们想像有个欣赏自己的父亲。我们又做白日梦,梦想自己成了英雄,令父亲不得不歉疚地跪下来;我们以为惟有这样,父亲才会不再看低我们。
然而,父亲在儿子心目中显得神秘莫测,并非父亲刻意要如此的。我父亲是矿工的儿子,成长期间会像我少时一样,不能肯定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但是他也无法制止自己把这份与生俱来的疑惑遗传给我,就像他不能改变自己的血型那样。他用嘲笑来磨练我,使我变得坚强,改正我的缺点。他早就预想到我们早晚会用强硬态度跟他对抗,以表示我们已经成长。
我第一次公然跟他对抗是满十六岁那年。当时我坐在饭桌旁,向父亲说了句无礼的话。父亲大怒,站起来要揍我,问我有没有胆量到外面去一决高下,他重施了“你这个娘娘腔的”的故伎,但是这一次我不再怒目相向,只是以同情的眼光看着他。儿子对他发怒,他懂得怎样应付;对他同情却使他手足无措。
此后,父亲勉强接受了我已长大的事实。不过,一直到两年前我中学毕业、即将加入海军,父子俩仍然未能泰然自若地宽恕自己和对方的过失——不管这些过失是真的还是想像出来的。一九六八年某个秋日的下午,我们一起去打猎,希望能够和解。这个下午所发生的事一直深铭在我心中,至今不忘。
我们并没有只顾着寻找猎物,否则那个下午就是白费了。那时候别离在即,我将要远赴越南。虽然要父亲说些表示依依不舍的话就有如叫他拿着阿拉伯文菜单点菜那样困难,他当时确是想说些什么?
我们坐在树林里的空地上,看着黄昏像海绵般把十月天空的余晖吸掉。当时气氛僵持得令人难以忍受,后来大家都受不了,便回到车上,开车回家。一时之间,我们都没有做声。然后,他双手紧抓住驾驶盘,双眼盯着前面车子的保险柜,开口说:“我要你知道,我以你为荣——一向如此。这一次如果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代替你,我愿意代替你。我会很想念你的。”
我从来不知道他爱我有多深,直到多年之后朋友告诉我一件事,我才终于明白。那件事是我去了越南之后在某小酒馆里发生的。“你爸爸当时在玩撞球,”朋友忆述,“有个高头大马的家伙大放厥词,谈论越南。那家伙有个儿子年龄跟你差不多,正在大学念书。他说:“我们应该把聪明的孩子留下来,让他们管理国家。”那家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揍。我看见你爸爸立即从撞球桌这边走过去,我想拉他都来不及了。你爸爸的个子只有那人一半大,却有本事把那人压住,用球杆卡在他的喉咙上,想把他扼死。结果我们四个人合力,才把你爸爸拉开了。”
“你去了越南的那一年,”朋友又说:“每次有军车在街上驶过,你爸爸都伤痛欲绝。”
父亲不让我知道他多么怕儿子会一去不返。我在海军服役期满后就退役,没有当终身军人,父亲虽然失望,却也没有说什么。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我穿军服的样子会那么得意。
今年初我堂姐姐给我看一封旧信,是我父亲五十多年前写给她父亲的,当时我父亲刚入伍不久。那封信有两页长,字里行间洋溢着父亲的心头:他渴望能成海军飞行员,并以此终身事业。
“我们随时可以跟飞行员一起飞,”父亲在信里炫耀,“我们游出海湾,把轮子系牢在水上飞机下面,然后回到岸上,用绳索和牵引车把飞机拖上跑道。我们替飞机洗去机身上尘粉,又替飞机更换机油,调整引擎。”在下一段,他详细列出了终身从军所必须的条件。
当年他十九岁,还未结婚。我爷爷十三岁就因家境贫困而被迫辍学,到煤矿场去工作。我父亲在海军里看到大好前途,可以使他比我爷爷更有出息。
可是在他写封信之后不久,他要求接受飞行训练的申请被拒绝了。他改为申请进潜艇学校,获得录取,但接受严格的身体查时验出心有杂音。学校给了他一张回家乡的火车票。
这封信为我解开了许多疑团。父亲离开俄亥俄州加入海军时,没有打算再回来。但是后来他的梦想并没有实现,命运安排他做了三十年修理垃圾车的技工,千辛万苦地养大了六个孩子。他壮志未酬,满怀酸苦。他渴望把子女培养成为有能力应付类似的人生逆境,但是不得其法,只懂得用令人难堪的批评来锻炼我们。我一面把信折好,一面心想:“那就是他叫我‘你这个娘娘腔的’的来由。”
父亲去世时我刚巧到外地去了。电话里传来邻居陌生的声音,告诉我说我父亲心脏病猝发,有性命危险,母亲要我马上回家。对方把电话挂断之后,我把听筒抱在怀里良久。
第二早上我开车去俄亥俄州,在路上忆起了二十三年前他教我扔球的情景。当时我极想在他额上送他一个大疙瘩,像他现在放在我喉咙里的那个一样大。为什么两个互相深爱的人竟然用这样迂回曲折、孩子气的方式隐瞒自己的爱,不让对方知道?我很想知道他去世时是否知道我多么爱他。
“你这个娘娘腔的,”我心里说,嘴角不觉露出了隐约的笑意。我紧握着驾驶盘开车回家见父亲,手指关节又发白了。
典型的故事,讲不折不扣、叫子女难堪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