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十日,星期三,晚上八点
当天晚上,我们一行人又来到史蒂文森俱乐部,要了一间僻静的小会议室。当日的晚报以万分夸张的新闻报导使格林家的谋杀案在纽约市引起了轰动;但若比起第二天早报上的内容,我们相信,今日的追踪报导只能算是平淡的开场白而已;即便没有那些相时而动、步步紧逼的媒体的炒作,这起案件本身就已经使那些负责调查的警方人员头疼了。
望着圆桌前一张张神情疲惫忧郁的脸,我很清楚这次会议的结果对他们将意味着什么。
检察官马克汉首先发言。
“此刻,遗嘱的影印本就在我这儿,我已经把它带来了。但是在讨论之前,我很想知道,调查有没有新的进展。”
“进展?”希兹哼了一声,轻蔑地说道,“我们根本就是在兜圈子嘛!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调查得越迅速,就越快退回到我们起点的位置。马克汉先生,我不得不说,那些该死的东西根本没有一件值得调查;要不是因为找不到那把该死的手枪,我肯定会说他是自杀的,然后立马辞职不干了!”
“得了吧,警官!”万斯有气无力地戏谑道,“这么快就陷入悲观,可与你那倔强的性格完全不符啊——我想杜柏士队长一定没找到指纹。”
“不——他可找到了不少指纹呢,有艾达的、雷克斯的、史普特的,还有几枚是属于医生的——但这些又有什么用?”
“那么,都是在哪儿采集到这些指纹的?”
“哪里没有呢——房间的球形门把手、中央的长桌、窗户,甚至连壁炉架上的那些木雕都没放过。”
“尽管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名堂,但终有一天,这里发现的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成为案情的见证——有关脚印的事,还有其他的消息吗?”
“没有什么新发现。下午晚些时候我才拿到了杰瑞恩的报告。如你所料,正是你找到的那双橡胶靴制造了那些脚印。”
“噢,对了,警官,那双橡胶靴呢?”
希兹神秘兮兮地微微一笑。
“我想,如果是你的话,也会这么处置那双鞋的,万斯先生。只不过这次是我先想到的。”
万斯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会心地一笑。
“噢,是吗?当然我得承认,事实上直到刚才我才想到这个不错的主意。”
“请问二位,我是否能够知道那双靴子的下落呢?”马克汉忍不住插话道。
“这个嘛——希兹警官已经将它放回壁橱里了,并且还放在粗毛毡底下,原来的位置上。”
“就是这样!”警官洋洋自得地猛点头,“我已经嘱咐过我们的新护士了,只要一发现这双鞋不见了,就立即打电话向局里报告。”
“那么,你在那位新护士的安置上遇到什么麻烦了吗?”马克汉笑问道。
“小菜一碟。安排这件事的每一个环节都像钟摆那样准确无误。五点四十五分左右,医生就到了;六点整,总部派来的人准时到达。医生向她简单地介绍了一些注意事项之后,她就套上制服进了老夫人的房间。格林夫人没找什么麻烦,她对医生说她原本就不喜欢葵伦小姐,早盼着换一位能关心和体贴病人的新护士。再没有比这更顺利的事情了。此后我在房子里闲逛了一会儿,秘密向她交代完橡胶靴的事就走了。”
“警官,新护士是谁?”莫朗督察问道。
“欧布莱恩——曾处理过西特韦尔案件的那位女士。人非常机敏,身体像男人一样强壮,她会密切注意宅子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的。”
“我想,你还有一样事情需要向她交代清楚。”马克汉将午餐后冯布朗医生到办公室的拜访经过详细地向他叙述了一遍。“假如真的是格林豪宅里的人偷了那些药品,或许借用你那位女间谍的慧眼能够发现点什么。”
马克汉对这一事件的叙述令这两位刚刚获悉此事的人感到震惊。
“我的上帝!”督察忍不住惊叹道,“难不成这起枪杀案还将继续演化成毒杀案?但愿这是他最后的动作。”从督察的恐惧表情来看,他内心的情绪远比他话中的含义复杂。
希兹警官则惊得一时说不上话来,只是盯着面前光洁的桌面发愣。
“吗啡和马钱子碱!简直是疯了!在那么大的一幢宅子里找这两样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这些毒药在那所房子里至少得有上百个藏身处,即便忙活一个月,也不见得能够找到。但不管怎样,我今晚都要过去,好好嘱咐一下欧布莱恩,以防万一。假如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够及早阻止这场可怕的屠杀。”
“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督察接过警官的话茬,“偷药的人似乎对我们的监察情况了如指掌。在雷克斯被枪杀后不到一个小时,这些放在药箱中的毒药就在楼上大厅里不见了。噢,上帝!这个人实在太狂妄、太冷血了!”
“这并不奇怪,凶手的冷酷与狂妄,我们早已见识过了,”万斯冷静地分析道,“操控这一连串谋杀案件的凶手,他为此下的决心是任何方式都无法打动的了——简直无人能及。即便凶手在今天以前多达二十次光顾过医生的药箱,我也不会感到吃惊的。这可能就是一次经过长时间酝酿的、坚持不懈的攒毒计划;而我们所发现的这一次或许已是最后的行动。这一连串案件的背后,凶手精心策划了各种细节,说不定已是经年累月的筹谋结果。挡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种极其顽劣的偏执心性与极度残忍的思维逻辑。更为可怕的是——或许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敌手——那颗沉浸于不切实际的疯狂幻想中的心灵所折射出的变态动机;我们要与之展开搏斗的,是一种狂热的、极具个人主义色彩的乐观天性。拥有这种超凡性格的人,有着超乎我们想象的强大忍耐力与可怕的能量,很多国家的历史发展上都曾出现过这样极具震撼力的人物,像穆罕默德、布鲁诺、圣女贞德都是拥有这种能力的人。除了他们之外,像托尔克马达、阿格丽派娜以及罗伯斯比尔,这些人也都具有这方面的特质。他们所在国家乃至全世界的历史都因此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同样也产生了不同性质的结果。但总的说来,革命精神才是他们具备乐观天性的力量源泉。”
“这才是真正见鬼了呢,万斯先生!”警官故作震惊地说,“整个案件被你说得就像超……呃,怎么说呢,就像超能力事件一样。”
“那你有何高见呢,希兹警官?我们一下子就被三件谋杀案和一件蓄意谋杀案缠住了。而眼下,搞不好又会多一件蓄意投毒案。”
莫朗督察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一筹莫展。
“下一步到底该做什么——我想这才是我们召开这次秘密会议的真正意图。”督察不得不实事求是地说,“我们没有权力让这一家族的成员分居各地;也无法分派专门的保镖保护他们的安全。”
“不仅如此,我们还不能把他们带回警局,挨个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希兹忿忿地小声咕哝道。
“算了吧,警官;即便你有这样的权力,也无济于事。”万斯补充道,“我想,任何拷问的手段都无法撬开这位独立完成这项恐怖计划的人的嘴巴。他那颗坚韧的决心远比你想象的要狂热的多,因而任何残酷的折磨对他都不会起任何作用。”
“马克汉先生,我觉得我们应该先了解一下那份遗嘱的内容。”督察建议道,“通过它,或许会给我们多一些的提示,发现凶手的动机。万斯先生,无论如何,这场屠杀一定隐藏着强烈的动机,这一点你总该承认吧?”
“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我并不认为金钱的诱惑可以让一个人如此疯狂。当然,金钱或许也是其中的一个因素,不过很可能最多只算根导火线而已。只有那强烈、然而易受到压制的人类情感才更有可能催生出这般坚韧的信念与动机。但不管怎样,那种捉襟见肘的窘困比较能唤起我们的共同感受。”
马克汉把几张打好的法律文件从口袋里掏出来,平铺在桌面上。
“没必要从头到尾念一遍,”他摆摆手,“之前我已经看过内容了,所以可以简明扼要地告诉你们。”他从桌面上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并挪到灯光底下。“这份遗嘱是图亚斯·格林在他死前一年内拟定的,按照遗嘱要求,所有家属——即有资格获得遗产的人——必须住在地产上的格林豪宅内,并且至少在二十五年内完整保持这份地产上的原有面貌;二十五年之后才可以自行买卖或另作他用。我想有必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住在地产上的格林豪宅内’这一点要求是非常苛刻的:遗产继承者必须实际居住于格林豪宅内,单单是形式上的落户口根本是不算数的。不过遗嘱允许他们拜访亲友或到外地旅行,但一年之中的外出时间限制在三个月内……”
“如果有人结婚的话,遗嘱对此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督察问道。
“没有。无论是已婚还是未婚,都要受到遗嘱条款的限制。也就是说,即使是家族里的已婚成员,也必须在格林豪宅内一直居住至少二十五年,否则就没有资格继承遗产。当然,夫妻二人也可以一同住在里面。如果有了下一代,五十二街上的两处小公寓可供选择。不过有一个人例外——艾达不受此限制,如果她结婚,那么她无论住到哪儿都一样可以继承遗产。因为她毕竟是图亚斯领养的,并不会延续格林家族的血脉。”
“假如没有遵守遗嘱中的居住条款,又会怎么样呢?”督察接着问道。
“那就永远地被剥夺继承权。”
“真是一只顽固的老鸟,”万斯低声咕哝着,“不过我现在最关心的是,这份遗嘱中所采取的分配遗产的方式。上面是如何规定的呢?”
“遗嘱中没有讲到。有几笔小量数额的遗赠,剩下的遗产全部归他的妻子所有。她在世时可以随意支配;死后就按照她的意愿分配给孩子和孙子——如果有的话。不管她采取何种分配方式,只有格林家族的成员才有权获得遗产。”
“那么现在这代家族成员的生活是靠什么来维持的呢?难道只靠格林夫人的仁慈吗?”
“差不多是这样。遗嘱上已经明确规定:遗嘱执行人可从格林夫人那里分出足够的钱以满足这五个孩子的日常所需。”马克汉一边收起文件一边说,“遗嘱上的主要内容就是这些了。”
“你在前面提到的那几笔小数额的遗赠,又是给谁的呢?”万斯继续问道。
“管家史普特会得到一笔遗赠。这也就意味着不管他什么时候退休,都不用为以后的日子发愁了;曼韩太太也有一份——只要在豪宅里住满二十五年,就能够得到那笔钱,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不过同时还有一项有趣的规定——如果她愿意继续留下来当厨子,除了那笔遗赠之外,还会得到另一份丰厚的薪金。”
“没错,上面就是这样规定的。”
“现在,我对那位曼韩太太在豪宅中的地位充满了好奇。我预感到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与这位太太有一次坦诚的会谈。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馈赠吗?”
“嗯——还有一家医院。老图亚斯曾感染过斑疹伤寒,就是在这家医院治愈的;布拉格大学的一位犯罪学教授也有一份。呃,这里还有一条奇怪的馈赠:二十五年之后,图亚斯的图书室将送给纽约警察局。”
万斯显然对这条规定感到兴趣盎然,但也倍感困惑。他坐直了身子。
“非常有意思!”
希兹则困惑地转向督察。
“你知道这回事吗,长官?”
“好像有人提到过。不过二十五年之后才能看到的书,显然不会使警员们太兴奋。”
万斯漫不经心地抽着烟,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实际上通过他那独特的拿烟方式,我知道此刻他的大脑正被某种奇特的思维方式占据着。
“我觉得,”马克汉继续说道,“格林夫人的遗嘱内容虽然与眼前的状况联系得更紧密些,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疑点。在她的遗嘱中,她已经公正地分配了遗产:五个孩子每个人都会得到全部财产数额的五分之一。”
“这倒不是我感兴趣的部分,”希兹警官插嘴道,“我想知道,如果这五位继承人中有人不幸身亡,他那一部分遗产将会归谁所有?”
“上面对此也作了扼要的规定,”马克汉补充道,“如果是在遗嘱有效期内不幸身亡,那么死亡人所继承的遗产将平均分配给剩下的受益人。”
“这么说来,他们之中死一个人也就意味着少一个分财产的人;如果到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那么所有的遗产都将是他一个人的了。”
“的确是这样。”
“所以,结合现在的情况来看,假设格林夫人也遭遇不测的话,希蓓拉和艾达将平分所有的财产?”
“说得一点不错,警官。”
“但如果这三个人都不幸死亡的话,财产又会归谁所有呢?”
“假如两个女孩之中有一人出嫁,财产就归她的丈夫所有;但假如两人离世时仍未结婚,那么州政府将收归所有财产——这也就意味着,当没有任何一位格林家族成员存活的时候,州政府将接管一切——嗯,就是这样。”
希兹警官一直努力着尽快消化财产分配的种种可能情况。
“在我看来,这两份遗嘱都不能给我们提供什么线索,”他叹口气,说道,“所有的财产将会平均分给活着的人。现在,宅子里只剩下三名活着的家庭成员——一名老人和两名女孩。”
“请注意:三减二剩一,警官。”万斯低声说道。
“什么意思,万斯先生?”
“别忘了吗啡和马钱子碱。”
刚一听闻这句话,希兹警官的脸立刻变得惨白。
“我主在上!”他狠狠地捶了一下桌面,“我会尽全力阻止这一切发生的!”然而没过多久,一筹莫展的状态削弱了他这份决然的信心,很快又回到先前颓然的状态。
“我能够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万斯的脸上显出忧郁的神情,“但是现在——等待恐怕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倘若凶手就是冲着格林家族的巨额家产实施行动的,那么,无论是谁,无论采取何种方式都无法使其减少一次杀戮行为。”
“如果我们把这件事告诉那两名女孩,或许可以说服她们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督察提议道。
“那样做,只会使凶手晚一点继续他的杀人计划,”万斯并不赞同督察的提议,“而且这样一来,她们很可能会失掉应得的财产。”
“我们通过法院的裁定,说不定可以推翻那部分不合理的条款。”马克汉大胆地说,但对这种做法并无把握。
万斯对他笑笑,显然是在嘲讽他。
“当然,这是最佳的时机。你只要找个合意的法庭来扮演刽子手的角色,就一定能够使地方司法系统彻底崩溃。”
将近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讨论着如何避免即将来临的下一场格林家凶杀案。但每一项提议都被否决了——完全经不起推敲。最终他们达成共识:按照正常的警方办案程序行事是最为保险的策略。不管怎么说,会议结束前至少做出了一项明确的决定——严防死守,不仅在格林豪宅内安插守卫,也要在宅子对面的拿寇斯公寓楼上驻派警员,密切监视大宅的前门及窗口;除此之外,尽量在家庭成员不知情的情况下,每天安插一位探员在宅子内部进行探查;如有必要的话,将可能在房间内装上电话窃听器。
而万斯似乎对这些安排有些抵触情绪,一直未开口。无论是宅子里的人,还是上门来访的人员,都应该视作嫌疑犯来高度监视与防范——尽管从表面看,这似乎非常荒谬。而督察反复向希兹警官强调,要他务必把这项原则向欧布莱恩交代清楚,免得她因为直觉上的偏见放松了监视。如此看来,警官似乎已经对朱丽亚、契斯特和雷克斯的私人事件了如指掌,并调动了大批探员对格林家族的外部关系进行了彻底调查,特别强调要全力搜集三位死者生前与外人的对话内容——在他们看来,对话中很可能为案件的调查带来重大的线索。
就在马克汉即将宣布会议结束时,万斯突然向前倾身,开始发言。
“我觉得,我们应该做好‘接下来会有人被毒杀’的心理准备,虽然服下过量的吗啡或马钱子碱,对服药人进行及时的救助或许不会送命。我的建议是,在对拿寇斯公寓派驻警力的同时,也应配给一位官方的医生,在紧急状况下能够对受害人施与抢救,因而也必须配备急救的医疗器材与一些解毒剂。为了尽快获得信息,可以叫史普特医生与新来的护士间约定暗号,一旦有人下毒,就可以立即招来我们的医生施行急救。幸运的话,我们或许可以从抢救过来的受害人那儿查出背后隐藏的凶手。”
万斯的一席话,立刻得到另外三个人的积极响应。当天晚些时候,督察就安排了一位法医过去;随后希兹警官立即赶往拿寇斯公寓,确定了一间正对着格林豪宅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