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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潞州城秦琼卖马二贤庄雄信驰名

诗曰:

英雄受困运难通,卖马他乡路已穷。

何日得乘云雾起,奋鳞舒爪显神龙。当下王小二逼秦琼,又说:“你那匹尊骑,再两日饿死了,却不关我事。”叔宝道:“我这匹黄骠马,可有人要么?”小二道:“秦爷在我家住这好几时,再不听见你老人家说这句好话。我们潞州城里都是用得脚力着的,马若出门,就有银子了。”叔宝道:“这里马市在那一方?”小二道:“就在西门里大街上,五更时开,天明时散了。”叔宝道:“明早去罢。”叔宝走至槽头,看那马时,但见蹄穿鼻塌,肚细毛长,见了叔宝,摇头流泪,如向主人说不出话的一般。叔宝止不住眼中流泪,叫声:“马啊马……”要说,一个噎塞,也说不出了,只得长叹一声,把马洗刷一番,断些草与他吃。这一夜,叔宝如坐针毡。盼到五更时分,起身出门,那马竟是通灵的一般,晓得才交五鼓,若是回家,得备鞍辔,捎了行李,方才出门,除非是饮水、放青,没有起五更之理。它把前蹄站定在门槛上,两只后腿倒坐将下去。叔宝因马体瘦得紧,不忍用力,只得调息它,慢慢的扯。王小二却是狠心的人,见马不走,提起那根门闩,照这瘦马后腿上尽力两下,打得那马负痛,扑地跳将起来。小二把门一关,口内喃喃地道:“卖不得,再不要回来。”叔宝不理他,牵了马到西市里来。那马市已开,但见王孙公子往来不绝,见着叔宝牵了一匹瘦马,有几个浮浪子弟道:“列位让开些,穷汉子牵着一匹瘦马来了!”叔宝听见,对着马道:“你在山东时,何等威风!怎么今日就如此垂头落颈,却到那个光景。”复把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道:“怪你不得,我却也是这般模样。都只为少了几两店帐,弄得如此,何况于你。”正是:

人当贫贱语声低,马瘦毛长不显肥。

得食猫儿强似虎,败翎鹦鹉怎如鸡?牵着马在市上,没有人睬。因空心出门,走着路都是打睡眼,顺着脚走过了马市,城门早已大开。乡下人挑柴进城来卖,那柴上还有些青叶,马是饿极了的,见了青叶,一口扑去,将卖柴的老儿冲了一交,喊叫起来。叔宝如梦中惊觉,急去搀扶老儿起来。那老儿望着马问叔宝道:“此马敢是卖的么?那市上来往俱是王孙贵宦,那里看得上眼。这马膘虽跌了,缰绳实是硬挣,老汉今却认得此骑是个好马。”叔宝懊闷之际,听得此言,心中欢喜起来,道:“老丈,你认得马之筋骨,却在那里去卖好?”老儿道:“卖金须向识金家。要卖此马有一去处,一见包管成交。”叔宝大喜道:“老丈,你同我去,卖得时送你一两茶金。”那老儿听得,欢喜道:“这西门十五里外,有个二贤庄,庄上主人姓单,双名雄信,排行第二,人都称他为二员外,常买好马送朋友。”叔宝闻言,如醉方醒,似梦初觉,暗暗自悔失了检点。在家时闻得朋友说,潞州二贤庄单雄信,是个招纳好汉的英雄。我怎么到此许久,不去拜他?如今衣衫褴褛,若去拜他,也觉无颜。欲待不往二贤庄去,犹恐错过了机会,却没有识货的了。也罢,我只认卖马的便了。就叫老丈快去。那老儿把柴寄在一个豆腐店内,引叔宝出城。约有十余里,果见一所大庄院。但见:碧流萦绕,古木阴森。碧流萦绕,往来鱼跃纵横;古木阴森,上下鸟声啁杂。小桥虹跨,景色清幽;大厦云连,规模齐整。若非旧阀,定是名门。这座二贤庄,主人姓单名通,号雄信。这人生得面如蓝靛,发赛朱砂,性同烈火,声若巨雷。使一根金钉枣阳槊,有万夫不当之勇,专好结交豪杰,山东几府算为第一。收罗亡命,做的是没本营生,随你各处劫来货物,尽要坐分一半。凡是绿林中人,他只一枝箭传去,无不听命。所以十分富厚,青齐一带,处处闻名。按上界青龙临凡,在隋朝是第十八条好汉。时当秋收之后,闲坐在厅,只见苏老儿走进来,在二员外面前唱了个大喏,雄信回了半礼,道:“许久不见你了。”苏老儿说:“老汉今日进城卖柴,撞着一个汉子牵匹马卖,我看那马虽瘦,却是一匹黄骠马,特领他来,请员外出去看看。”雄信便随身出来。叔宝隔溪望见一人,身长一丈,面若灵官,青脸红须,戴万字皂包巾,穿藕色道袍,粉底乌靴,觉得自身不像个样,便躲在树后,抖下衣袖,牵过马来。雄信走过桥去,且看马,不问人。把两袖一展,用力向马背一捺。雄信膂力最大,那马却分毫不动。将手一度,足有八尺,遍体黄毛,如纯金细卷,并无半点杂色。怎见得?有诗为证:

奔腾千里荡尘埃,神骑驯良君子材。

遍体金光笼玉辔,龙驹飞下九天来。雄信看完了马,才与叔宝贝礼道:“这马可是足下卖的么?”叔宝道:“这是小可的脚力,今在穷途,货于宝庄。”雄信道:“这却不管你自骑的,买来的,咱这里只问你价钱罢。”叔宝道:“人贫物贱,不敢言价,只赐五十两作回乡盘费足矣。”雄信道:“马价讨五十两也不多,只是膘跌重了。若上细料,喂养得起来,若不加细料,这马就是废物了。见你说得可怜,咱与你三十两罢!”雄信还了三十两,也不十分要买,转身过桥就走。叔宝无奈,只得跟过桥来,口里说道:“凭员外赐多少罢了。”雄信进庄,立在大厅滴水檐前。叔宝贝主人立在檐前,他只得站在月台旁边。雄信着手下人将马牵到槽头去,上些细料来回话。见叔宝状貌魁梧,因问道:“足下不像我这里人。”叔宝道:“在下是济南府人。”雄信听得“济南府”三字,早动了一个念头,向叔宝道:“请进来坐,有话动问仁兄。济南府咱有个慕名朋友,兄可认得否?”叔宝问是何人。雄信道:“此兄姓秦,咱不好称他的名讳,这时只讲他的号罢,叫做秦叔宝,山东六府俱称‘赛专诸’、‘小孟尝’,却在济南府当差。”叔宝随口应道:“就是在下——”即住了口。雄信失惊道:“得罪!”连忙走下来。叔宝道:“就是在下同衙门朋友。”雄信方立住了,道:“既如此,失瞻了。请问老兄尊姓?”叔宝急转口道:“贱姓王。”雄信道:“小弟还有一事相烦,请兄略坐小饭。要写个信与秦兄,不知可否?”叔宝道:“有尊托尽可带得,饭是绝不敢领。”雄信进内,去封了三两程仪,潞绸二匹,并马价,出厅前殷勤作揖道:“小弟本欲寄一封书,托兄奉与叔宝兄。因是不曾会面的朋友,恐称呼不便,只好烦兄道个单通仰慕之意罢了,小弟异日要到他府上拜识。这是马价三十两,外具程仪三两,潞绸二匹,乞兄收下。叔宝兄同袍分上,弗嫌菲薄。”叔宝再三不肯收,雄信执意送上,叔宝只得收了。雄信留饭,叔宝恐露自己声名,急辞出门。雄信送叔宝转来,只见苏老儿在阶沿下瞌睡,雄信道:“马已买成,卖马的去远了。”老儿醒来道:“如此,我要去追他。”拿了扁担就走,一竟赶上叔宝,叫道:“王老爷,你先走了么?”叔宝贝那老儿赶来,他是个慷慨的人,就将程仪拈了一锭,递与老儿。那老苏千欢万喜,拱手作谢去了。叔宝自望西门而来。正是午牌时分,见旁有酒肆,叔宝腹中有些饥饿,进入店来。卖酒的道:“客官吃酒呢,还是吃饭?”叔宝道:“先取些酒肴来吃了,然后吃饭。”“如此里边请坐!”秦琼入内一看,却是三间大厅,摆着些精致桌椅,两边厢房也有些座头。叔宝看看自己身上这样光景,难道去坐在上厅?竟投厢房,拣一座头坐下,将银子放在怀内,将二匹潞绸放在一边。酒保摆上酒来,叔宝吃不多几杯,只见外边来了两个英雄,后面跟着些家人。为首一个,戴一顶皂缎包巾,穿一件团花战袄,腰系一条鸾带,脚踹一双皂靴;这一个,戴顶白绫扎巾,穿件紫罗战袍,踏一双吊跟靴。两个走将进来。叔宝一看,却认得一个是王伯当,连忙把头别转了。你道这王伯当是何等样人?他乃金陵人氏,曾做武状元、文榜眼。若论他的武艺,一枝银尖画戟,神出鬼没,更是箭法高强,百发百中,真有百步穿杨之巧,时人称他为“神箭将军”。只因他见奸臣当道,故此弃官,游行天下,结纳英雄。这一个却是长州人氏,姓谢名应登,善用银枪。因往山西探亲,偶尔遇见王伯当,同到店中饮酒。叔宝回转头,早被王伯当看见,便问道:“那位好似秦大哥,为何在此?”走入厢房来。秦琼只得站起身来,叫声:“伯当兄,正是小弟。”王伯当一见叔宝这个光景,连忙把自己身上那件团花战袄脱下,披在叔宝身上,叫一声:“秦大哥,你在山东历城何等英雄,到此何干,却弄得这般光景?”当下叔宝与二人见过了礼,方说道:“伯当兄,一言难尽。小弟与樊虎当了历城县一名马快,奉差到此。樊虎走泽州,小弟走潞州。不料太爷迎接唐公,去了一月有余,樊虎又不见来,盘费用尽,只得将马来卖。方才在二贤庄单雄信处,卖了三十两银子,他问起贱名,弟不与他说明。”王伯当闻言道:“啊呀,叔宝兄!雄信与弟相知,既问起兄长,缘何不道姓名与他?休说不收兄马,定然还有厚赠。如今兄同小弟再去便了。”“嗳!伯当兄,说哪里话,我若再去,方才便道名姓与他了。如今卖马有了盘费,回到下处,收拾行李,即转山东,自然后会有期。雄信处,烦兄代致谢慕想之情。”伯当道:“兄长既不肯前去,小弟也不敢相强。兄长下处却在何处呢?”叔宝道:“小弟下处,却在府前王小二店内。”伯当点首,便叫酒保摆上酒肴,三人同饮。直至下午,叔宝告醉,伯当二人欲送,叔宝再三不肯。二人作别,往二贤庄去了。叔宝回到下处,小二见没有马回来,知道卖了,便道:“秦爷,这遭好了。”叔宝听了不言语,把饭钱一一算还与小二,取了文书,谢别柳娘,打开包裹与双锏,背上肩头。因恐雄信追来,故此连夜赶奔出城,望山东而来。闲话不表。单讲王伯当、谢应登到了二贤庄,雄信出迎,伯当叫道:“单二哥,你今日却做了一件大不妙的事了!”雄信慌忙问道:“今日罗子不曾做什么不妙的事,这话从何而来?”伯当微微一笑:“你今日可曾买一匹马么?”雄信道:“罗子今日果然买一匹马,乃千里龙驹。二位缘何得知?”伯当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你贪小利,将三十两银子买了这马,他却怪得你狠哩。”雄信道:“他因何怪我,二位却在那里遇见?”伯当道:“我们方才在城里,因遇着他,故此知道。”雄信道:“二位缘何认得他?”伯当笑道:“休说我们认得他,就是天下的人,虽不相识,闻他名声,也就知道了,哪像你当面也不识他!”雄信道:“他不过是个快手,有何名望呢?”伯当道:“你说他没有名望,比你稍有些儿。我问你,你既买他的马,难道不问他住在那里,姓甚名谁?”雄信道:“罗子怎么不问,他说住在山东济南府历城县,姓王。我便问起秦叔宝,他说是他的同衙朋友,罗子也曾托他问候叔宝。”王伯当闻言,拍手哈哈大笑道:“单二哥,你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却当面错过。他正是山东的‘小孟尝’、‘赛专诸’秦叔宝。”雄信吃惊道:“啊呀!他缘何不肯通名,如今却在那里?”伯当道:“他的下处就在府前,他自回下处去了。”雄信道:“事不宜迟,我们快赶去便了。”伯当道:“天色已晚,也赶进城不及了,明日绝早去罢。”雄信十分性急,与二人吃了一夜的酒,那里还睡,等到天色微明,三人即忙上马,赶入城,竟奔府前。来到王小二门前下马,小二慌忙来接。雄信问道:“有一位山东秦爷可在内么?”小二叫声:“啊呀,三位爷来迟了。这秦爷昨晚起身去了。”雄信跌脚道:“此时料他行不多路,我们一路赶去便了。”三人正待上马,只见家将飞忙跑来,叫声:“二员外,不好了!”雄信吃了一惊道:“住着!有何事故,这样慌张?”“啊呀!二员外,大员外在楂树冈被唐公射死,如今棺木到庄上了。”雄信闻言,放声大哭,只得叫道:“伯当兄,小弟不能去赶叔宝,兄若得便去山东,多多致意,代为请罪。”雄信话也说不完,心慌意急,飞马去了。王伯当、谢应登各自去了,此话不表。单表叔宝恐雄信赶到,不往大路上走,却奔山谷而行。走了一夜,叔宝自觉头内有些疼痛,只得硬着身子而走。挨了十多里,不料两只脚竟不是他的了,要往前走,却往后退了。见那边有所庙宇,却是东岳庙。叔宝奔入庙来,却要去拜板上坐坐,不料一个头晕,仰后一交,豁啷一声震天响,倒在地下。背上却背着双锏,一倒在地,竟把七八块磨砖都打碎了。惊得道人慌忙来扶,一似有千斤重,哪里扶得动?只得报与观主。这观主姓魏名征,曾做过吉安知府,因见奸臣当道,与知县徐茂公,也是范阳人氏,挂冠闲行,从师徐洪,客在此东岳庙住。那徐茂公深知阴阳,过去未来。算定天蓬星失运受难来此,半月之前,吩咐魏怔道:“某日有个人得病在庙,可好好服侍他。迟几日,自有青龙星来救他的。”吩咐了魏征,自却云游别处去了。当下魏征闻报,连忙出来,见秦琼倒在地上,面色发红,双眼紧闭,口不能言。忙自坐倒,与叔宝把了脉,便道:“你这汉子,只因失饥伤饱,风寒入骨,故有此症,大事不妨。”教道人取金银汤,化了一服药。与叔宝吃了。叔宝渐渐能言,叫一声:“啊唷!”魏怔道:“汉子,你是何方人氏,却到此间?”叔宝将从前之事说了一遍。魏征点头,叫声:“兄长,既如此,且在敝观将息好了回乡不迟。”吩咐道人取几束草,在西廊下打铺,把席铺好,扶叔宝去睡了,却与他取出被来盖好。魏征却日日按方定药与叔宝吃。一连过了几日,这一日,却有许多人来到了,道人摆正了经堂,只等员外到来即便开经。你道这个法事是何人的?原来就是单雄信因哥哥死了,在此看经。少时,雄信到了,魏征出迎。叔宝却在廊下草铺上,见是雄信进来,忙把头向里睡了。雄信来至大殿,参拜了圣像。只见家丁们吵吵嚷嚷,雄信喝问何故,家丁道:“可恶这道人放肆,昨日吩咐他打扫殿上,他却把一个病人睡在廊下,故此打他。”雄信听了,不觉大怒,便叫:“魏征,你这邋遢道人,罗子吩咐你打扫殿上必须洁净,你缘何容留病人睡在廊下?你这囚入的,看做罗子什么人!”魏征满面堆下笑来,叫声:“员外有所不知,这个人却是山东人,七日前得病在此,上天有好生之德,难道贫道赶他去不成?故此睡在廊下,望员外详察。”正是: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未知雄信再有何言,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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