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王叔杨林足迹谋,饷银失去不停留。
历城知县求良将,叔宝雄名冠九州。当下叔宝别了众友,回家见了母亲,并不提起这事,只说奉公差出。别了母亲、妻子,带了双锏,翻身上马,出得城来。将单雄信与他的天下响马簿子打开一看,上写道:“长叶林乃尤俊达的地方,许久不做。”心中想道:“他既许久不做,绝不是他,一定是少华山王伯当、齐国远、李如圭前来劫了去,通了两个鬼名,待我前去问他便了。”便拍开坐下黄骠马,径奔小华山而来。到得山边,小喽啰看见,报上山来。三人连忙下来迎接,同到山寨施礼坐下。王伯当道:“小弟自从去年大闹花灯,别后不觉又是一年。近日小弟正欲到单二哥那边去知会打点,前来与令堂老伯母上寿。不料兄长到此,有何见教?”叔宝道:“不要说起,不知那一个,于六月二十二日在长叶林劫了靠山王饷银一十六万,又通了两个鬼名,叫做什么陈达、尤金。杨林着历城县要这两名强人,我只恐是你们到那里打劫了,却假意通这两个鬼名,故此特地前来问一声。”王伯当道:“兄长说哪里话来?我们向来不曾打劫王杠,就是要打劫,登州解来的饷银,少不得也要经此山过的,就在此地打劫,却不省力,何值得走到哪里去打劫呢?”李如圭道:“我晓得了,那长叶林是尤俊达的地方,一定是他合了一个新出笼的伙计,打劫了去。那伙计就如阵上一样,通了名姓,那押权的差官慌忙中听错了。”齐国远道:“是啊,你倒说得不差,一定是他呢。且我辈中再没有个通名道姓的。叔宝兄,你只去问尤俊达便了。”叔宝问明了,即便动身。三人苦留不住,只得齐送下山。叔宝拍开千里马,驾田径往武南庄上来。到得庄前,只听钟鼓之声,抬头一看,见挂榜文上写着:“演四十九日梁王忏,于六月二十一日为始。”想道:“他二十一日在家起经,如何二十二日有工夫去打劫?现今少华山招了他的怪,如今不要进去问他罢。”想了一想,回马连夜径务登州而来。及至登州,天色微明,正开城门,一马奔入城来。原来杨林自从失去这宗饷银,虽着历城县缉拿,却也差下许多公人四下打听。这日早上,众公人方才出城,只见叔宝气昂昂跑马入城。众公人疑心道:“这人来得古怪,马鞍上面又有两根金装锏,莫非他就是断王杠的响马也未可知。”大家一齐跟了走来。叔宝到了一所酒店门前,翻身下了马,叫道:“店小二,你这里可有僻静所在吃酒么?”店小二道:“楼上极僻静的。”叔宝道:“既如此,把我的马牵到里边去,不可与人看见。酒肴只顾搬上楼来。”店小二便来牵马到里边去,叔宝取了双锏,上楼坐下。小二牵马进去,出来搬上酒肴,众公差把手招他出来,悄悄地说道:“这个人来得古怪,防他是断王杠的响马,你可上去套他些口风,切不可泄漏。”店小二点头会意,搬酒肴上楼,摆在桌上,叫一声:“官人吃酒。”叔宝道:“我有话问你,那长叶林失了王杠,这里可拿得紧么?”小二道:“拿得十分紧急。”叔宝闻言,脸色一变,将大拇指咬在口中呆了半晌,叫道:“店小二,你快去拿饭来我吃,吃了要去赶路。”店小二应了一声,走下楼去,招招众人,附耳低言说道:“这人一定是断王杠的响马,他问我说:‘失了饷银,这里可拿得紧么?’我会说正拿得十分紧急,他就脸皮失色,叫我快把饭来与他,吃了要去赶路。”众公人道:“我看这人不是良善的,况且那两条锏又不离他,我们几个如何拿得他住?去报与老大王知道,着将官拿他便了。”当下众人一路如飞,直至王府前,正值杨林在殿理事,即忙通报。杨林却差百十名将官,带了兵丁,飞也似一般来至酒店门前,直到前后门团团围住,鸣锣击鼓,齐声呐喊,大叫:“楼上的响马快快下来受缚,免得爷爷们动手!”叔宝正中心怀,提锏在手,跑下楼来,把双锏一摆,喝道:“今日是我自投罗网,不必你等动手。若动手时,叫你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双死一双。待我自去见老大王便了。”众将道:“我们不过奉令来拿,你既肯去,却与你做什么冤家?快去,快去!”大家围住叔宝,径投王府而来。到了辕门,众将飞报入内。杨林喝令:“抓进来!”左右一声答应,飞奔出来,拿住叔宝要绑。叔宝喝道:“谁要你们动手!我自进去便了。”遂放下了双锏,一步步走入辕门,上丹墀来。杨林远远望见,赞道:“好一个响马,是条好汉。所以失了王杠。”那叔宝来至殿阶,双膝跪下,叫一声:“老大王在上,山东济南府历城县马快秦琼,叩见大王,愿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杨林开言,只把众将一喝:“有你这班该死的狗官!怎的把一个快手当了响马拿来见孤?”众将被喝,慌忙跪下道:“小将们去拿他的时节,他自己还认是响马,所以拿来的。”其时卢方在侧,跪禀道:“父王啊,果然不是劫饷银的强盗,那劫饷银的强盗,青面獠牙的,形容十分可怕。不比这人相貌雄伟。”杨林便叫道:“秦琼,你为何自认作响马?”秦叔宝道:“这是小人欲见大王,无门可见,故作此耳。”杨林点头,仔细将叔宝一看,面如淡金,三绺长须飘于脑后,跪在地下还有八尺来高,果然雄伟。便问道:“秦琼,你多少年纪了,父母可在否?面有黄色,莫非有病么?”叔宝道:“小人父亲秦理,自幼早丧,只有老母在堂,妻子张氏,一同三口,小人从无病症,生相是这等面庞,今年二十五岁了。父亲存日亦当马快。”看官,你道叔宝为何不说出真面目来?只因昔日杨林兵下江南,在马鸣关枪挑了秦彝,若说出来,岂非性命不保?故此说假话回对。杨林又问道:“你可会得什么兵器?”叔宝说:“小人会使双锏。”杨林道:“如此说,取锏来使与孤家看。”众将忙抬叔宝的双锏进来放下。叔宝道:“既蒙大王吩咐,小人不敢推辞。但盔甲乃为将之威,还求大王赐一副盔甲,待小人好演武。”杨林道:“是啊。”吩咐左右:“取孤家的披挂过来。”旗的一声答应,连忙取与叔宝。杨林道:“这副盔甲原不是孤家的,向日孤家兵下江南,在马鸣关杀了一名贼将,叫做秦彝,就得他这副盔甲,并一枝虎头金枪,孤家爱他这副盔甲,乃赤金打成的,十分细巧,故此留下。今日就赏了你罢。”叔宝闻言,心中凄惨,不敢高叫,谢了一声,立起身来。杨林吩咐左右,与秦琼披挂起来,果然又换了一个人物,满身上下,犹如金子打成一般,像一座金宝塔,正是:
凛凛威风貌若神,英雄气概实超群。
今朝旧物归原主,始信循环报应分。叔宝提锏在手,摆动犹如金龙戏水,一似赤帝施威。起初时,还是人锏分明,到后来,只见金光万道,呼呼的风响逼人寒,闪闪的金光炫耳目。这回锏使将起来,把个杨林欢喜得手舞足蹈。众将看得目乱眼花,人人喝彩,个个称扬。不一时,把五十六路的锏法使完了,跪下道:“禀大王,锏法使完了。”杨林大喜道:“你还会使什么兵器么?”叔宝道:“小人还会使枪。”杨林道:“妙啊,孤家最喜的枪,只因如今年老,故使了囚龙棒,不用了枪。”叫旗牌抬过虎头蘸金枪来。两名旗牌,登时把八十二斤虎头枪扛将过来。叔宝一手接过,把柄上一看,上写“伏虏将军秦彝置”七个字,叔宝明知父亲之物,不敢明言,眼泪打从肚内落了下去。只得将身体一摇,双手一抡,耍的一枪使将起来。杨林一见,说声:“住着。这是罗家枪,你为何晓得使?”叔宝说:“小人前年往潞州受了官司,发配燕山,见罗元帅在教场演枪,小人因此偷学他的枪法,故此会使。”杨林道:“原来如此,快使起来。”叔宝道:“晓得。”就把那十八门三十六路六十四枪,尽行使出,单少一路回马枪,此乃罗成传授之时,被他瞒过的,因此不全。杨林见叔宝这样人才,又有如此本事,心中大喜,把枪也赐了叔宝,说道:“孤家年过六旬之上,尚无子息,虽有十二太保过继为子,他们的本事,那里如得你来。如今孤家欲过继你为十三太保,不知你意下如何?”叔宝心中一想:“他是我杀父仇人,不共戴天,如何反拜他为父?”忙推却道:“小人一介庸夫,焉敢承当太保之列?绝难从命。”杨林闻言,二目圆睁,喝道:“胡说!孤家继你为子,有何辱没于你,擅敢将言推托,如若不从,左右看刀!”叔宝连忙说:“小人焉敢推托,只因老母在堂,放心不下。若大王依得小人一件,即便允从,如若不允,甘愿一刀,绝难从命。”杨林道:“你说来是那一件?”叔宝道:“小人回转山东,见了母亲,收拾家中,乞限一月,同了母亲前来便了。”杨林道:“这是王儿的孝道,孤家岂可不依。”叔宝无奈,只得拜了八拜,叫声:“父王啊,儿臣还有一句话要求父王依允。”杨林道:“王儿有何话说?”叔宝道:“就是失饷银一事,要求父王宽限,令那些官儿慢慢访拿。”杨林道:“孤家只待限满之日,将这些狗官一个个拿来重处。既是王儿说了,看王儿面上,中军官着发令箭下去,吩咐大小官儿,慢慢拿缉便了。”当下吩咐了十二太保,大小众将送秦琼出城。叔宝拜辞了杨林,上马便行。十二太保、大小将官送出了登州城,然后各自回来。叔宝回转济南,坐在家中,也不去做旗牌,也不去当马快,是一个爵主爷爷了,那个官儿还敢去叫他?光阴迅速,不觉看看一月已过,杨林不见叔宝到来,心中焦躁,依先发下令箭,催拿这两个响马。薛亮却吩咐差官到历城县,着县官依先叫秦琼拿贼。徐有德这次却变了脸,到三六九没有响马,从重比责,叔宝却受了若干板子,这也不在话下。且说少华山王伯当对齐国远、李如圭道:“叔宝母亲九月一十五日是七旬寿诞,日期将近,咱要到潞州知会单二哥,招各处好友们前去拜寿。你二人消停几天动身,山东相会便了。”二人应允。王伯当即便动身,别了二人,下山径投山西潞州府二贤庄而来。不一日,到了二贤庄。单雄信闻报,连忙出迎,入庄礼毕坐下。雄信道:“多时不会我兄,甚风吹得到此?”伯当道:“九月一十五日乃叔宝兄令堂老伯母寿诞,小弟特来知会吾兄前去祝寿。”雄信道:“原来如此,小弟却一些也不知道。如今事不宜迟,速即通知各处弟兄,好来恭祝。”说罢,急忙取出绿林中号箭,差数十个家丁,分头知会众人,限于九月十四日在济南府东门会齐。如有一个不到,必行重罚。一面吩咐打点金八仙各样贺礼,择日自同王伯当往山东进发。且说各处好汉,得了单雄信的号箭,各自动身不表。单讲河北冀州燕山靖边侯罗元帅,一日退堂进来,只见秦氏夫人说道:“妾身有句话说,不知相公肯允否?”罗公道:“夫人之言,下官焉敢不听?”夫人道:“九月一十五乃家嫂的寿诞,我已备下寿礼,今欲叫孩儿前去认认舅母,望望表兄,不知相公意下若何?”罗公道:“这是正理,明日下官差孩儿前去拜寿便了。”夫人闻言大喜。这信一传出来,早有外边中军张公瑾、史大奈、白显道、尉迟南、尉迟北、南延平、北延道七人皆要去拜寿,都来相求公子点拨同行。罗成依允道:“容易。”就在父亲面前,点了他七人随往。一到次日,罗成辞别母亲,收拾盔甲兵器,带了七人,投济南而来。列位,你道出门上路的为什么顶盔贯甲起来?只因炀帝登极之后,天下大荒,盗贼遍处成群,河东山陕之间,白日杀人放火,所以出门上路的俱带盔甲、兵器,以防不测。再说太原府柴绍,禀知唐公,要往济南与叔宝母亲上寿。唐公道:“去年你在承福寺遇见恩公,及至我差人去接他时,他已回济南去了,至今未曾报答他的大恩,为此心中怏怏不快。如今他母亲大寿,你正当前去。”即备黄金一千两,白银一万,差官同柴绍往济南来。只因这班人一来,正是:
天罡地煞全相聚,世乱兵荒逐渐生。不说柴绍在路。且说少华山齐国远、李如圭两个计议道:“我们要去济南上寿,山寨缺少钱粮,将甚礼物为贺?”李如圭道:“去春闹花灯,我抢一盏珠灯在此,可为贺礼,再问单雄信二哥借些银子便了。”二人急忙收拾珠灯,带了两个小喽啰,下山而来。将近山东地界,远远的罗成八人来了。齐国远不认得罗成,说道:“妙啊,这班人行李沉重,财物必多,何不打劫了他,强如到单二哥处借寿礼。”算计已定,便拍马抡刀大呼道:“来的留下买路钱去!”罗成一见,笑道:“可见当今无道,官塘大路,青天白日,都有响马了。”便令张公瑾等退后,自己一马当先,大喝一声:“响马!你要怎的?”只这一声,犹如牙缝内迸出春雷,舌尖上响起霹雳。齐国远吃了一惊,喝一声:“爷爷要你的财物,快快送来,免我动手。”罗成道:“你要我的财物,只消问我一个朋友,他若肯时就送与你。”齐国远道:“你的朋友是那一个?”罗成道:“是俺手中这杆枪。”齐国远大怒,双手抡动金背刀,劈头便砍。罗成把枪一举,当的一响,拦开斧头,顺手拾起银花锏,耍的一下,齐国远叫声:“不好!”把头一低,正中颈上,大叫一声,回马便走。李如圭道:“大哥退后,我来也!”说罢,手摇两根狼牙棒拍马来迎。罗成叫声:“来得好!”顺手便一枪逼开狼牙棒,耍的也是一锏,正中肩臂,如圭负痛,回马便走。两个小喽啰抛弃珠灯也走了。罗成叫史大奈取了珠灯,笑道:“这两个毛贼,正是偷鸡不着,反折了一把米。”按下不表。且说齐、李二人败下来,一个被打了头颈,好似杀不倒的鸡儿,一个挂落了手,犹如羊板疯,互相埋怨:“财物劫不着,反失了珠灯,如今却将何物前去上寿?”正言之间,只见西边转出一队人来,却是单雄信、王伯当,后边跟了些家将。齐国远道:“好了,救星到了!”二人忙迎上来,雄信与伯当忙问道:“你二人为何如此形景?”二人细言其故,单雄信大怒,带了众人一齐赶来。罗成听见人喊马嘶,晓得是方才败下去的响马纠合同伙追来,叫众人住马候着。看看相近,国远道:“就是这个小贼种!”单雄信一马当先,大喝一声:“驴囚入的,罗子入你的怪囚娘,快快还我的珠灯便罢!”正是:
英雄聚位山东地,地煞天罡各自强。毕竟怎生结果,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