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诗曰:
得指迷途仗药师,奈何众友欲观奇。
娇姿祸被豪华夺,大闹元宵悔亦迟。那叔宝想:“李药师知机料事如同明镜,指示迷途,叫我不要看灯,只是我到下处,对这几个朋友开不得口。他这几个人都是不信阴阳的,去岁在少华山就说起看灯,所以同来,就是这柴绍也说同来看灯。我如今公事完了,怎么好说遇着这个高人,说我面上步位不好,我先回去,这就不像大丈夫气概,那大丈夫却要舍己从人。我的事完了,怎好就说这鬼话,真的也做了假的,惹朋友一场笑话。李药师,我秦琼负了你罢,实是开不得口。”只好隐在肚里,回到下处。且说这些众朋友,天明起来,不见了叔宝,一个个急得摩拳擦掌。不能脱俗,却换了鲜明扎巾,结束衣服,华丽鞋袜,用过酒饭,专等叔宝回来算还店帐,就要起身进城。可可的正遇叔宝回来,众人齐道:“兄长,怎么不带我们同去公干?趁天晴进城,正好玩耍。不知兄长可曾用过酒饭?”叔宝道:“已用过的了,列位可曾用过么?”众人道:“都吃过了。”叔宝道:“可谢过店家了么?”嗣昌道:“小弟付银谢过他了。”叔宝道:“既如此,手下的把马匹都牵出来!”“是!”手下一声应诺,把马匹都牵在外。众豪杰一齐上马,三十个人上了路,一条街道都被这些人占了。转弯处,伯当道:“秦大哥,丑都是我们众兄弟装尽了。”叔宝道:“怎么是我们装尽丑呢?”伯当道:“我们七人骑在马上,后面二十多人扎腿缚裤驮着包裹,可像模样么?如今进城到热闹处或酒肆茶坊,大家取乐,若带了这些人,甚是不便。我的意思将马寄放,安顿众人,我们步行,好任意玩耍,你意何如?”叔宝此时又想起李靖的言语,心想:“李靖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如今入城,倘有不测之事,跨上马就好走脱,若依伯当步行,倘有紧要处,没有马,岂非寸步难行。”就对伯当道:“安顿手下人,甚为有理。但马匹定要随身。”两人只管争这骑马不骑马的话,如圭道:“二兄不必相争,小弟有个愚见:也不依秦大哥骑马,也不依伯当兄不骑马,若肯依小弟之言,马只骑到城门口就罢了,城门外寻一个小下处,将这些行李都放在店内,把马卸了鞍辔,牵在那护城河边饮水、吃草,众人轮流吃饭看管。柴郡马的二员家将,叫他带了毡包拜匣,多拿些银两,跟入城去,以供杖头之费,其余手下人,到黄昏时分,将马上了细料,紧辔紧鞍,在宽敞处所在等候。”众朋友听说,都道讲得有理。说话之间,早到了城门。叔宝吩咐两名健步:“把回书回文可用毡包随身放好,到黄昏时分,将我的马要多加一条肚带,小心牢记!”叔宝便同众友各带随身兵器,带领两员家将一齐入城。入得城,只见六街三市,勋将宰臣,黎民百姓,奉天子之命,与民同乐,家家户户结彩悬灯。这些巡视官员奉承越公,发牌要长安大街小巷各要通宵长烛,如若有灯火不明,花彩不鲜者,俱以军法论处,就是宰辅门首,也用扎彩匠扎一座过街灯楼。这班豪杰说说笑笑,都看到司马门首来了,这却是宇文化及的衙门,只见照墙后有上千人在那里拥挤。你道这照墙后,焉能存得这许多人?因它是兵部衙门,常有兵将聚集,所以宽敞。天下那些圆情的把持,两个一伙,吊挂着一副行头,雁翅排于左右,不下二百多人。又有一二十处抛球场,每一处竖两根单柱,扎一座小牌楼,楼上扎一个圈儿,有斗来大小,号为彩门。不论豪良子弟,富贵军民,但等踢过彩门便有赏赐。这原是宇文述的公子宇文惠及所设。那宇文原有四子:长曰化及,官拜尚书侍御史。次曰士及,招南阳公主,官拜驸马都尉。三曰智及,将作少监。惠及是最小儿子,倚着门荫,好逞风流,手下有一班帮闲谀附,故搭合圆情把持,在衙门前做个打球场。自正月初一摆到元宵,公子自搭一座彩台,坐在月台上面,名曰观球台,有人赐过彩门者,公子在月台上就送他彩缎一匹,银花一对,银牌一面。也有踢过彩门,赢了缎匹、银花,也有踢不过彩门,被人作笑的。那些看的,重重叠叠,嘈嘈杂杂,捱捱挤挤。再说他五个好汉,一路玩玩耍耍,说说笑笑,到了这个热闹的所在。叔宝又想起李靖之言,对伯当道:“凡事不可与人争竞,忍耐为先,要忍人所不能忍处,才为好汉。”伯当与柴绍听了叔宝之言,一个个都收敛形迹,对人和颜悦色。只是齐国远、李如圭两个粗人,旧性复萌,以膂力方刚,生绷硬靠,推开众人,挤将进去。那李如圭出自富家,还晓得圆情,这齐国远自幼落草为寇,风高放火,月黑杀人,他那里晓得圆情玩耍的事?看着众人圆情,大睁着两眼,连行头都不认得,却不好问外人,只好私下问如圭道:“这圆骨碌碌的那个东西叫做什么?”如圭随口应道:“叫做皮包铅。”齐国远却认了真。如圭一发哄他到底说:“外面是六块皮兜拢来,内灌六十四斤冷铅。”国远道:“这三个人力倒也大着哩,把脚抬一抬,就踢得那样高,踢过圈儿就赢一匹彩缎,一对银花,我可踢得动么?”如圭道:“怎么踢不动?”国远道:“我上去踢他几十脚,赢得他几十匹缎子来。”这话只不过二人附耳低言的,却被那圆情的听见,捧行头下来道:“那位爷请行头?”李如圭拍拍齐国远肩上道:“这位老爷要逢场做戏。”圆情的近前道:“请爷过来,小的丢头,伙家张泛,服侍你老人家。”齐国远着了忙,暗想:“我只是这样踢也罢了,有什么丢头?我初踢的,不会这些也不妨,只是怕踢不动,惹人笑话,我只是着力踢便了。”那个抛头的家伙,把行头抛与张泛的家伙,那伙家卖弄他技艺精巧,使个悬腿的钩子,挈个燕衔珠出海势送与齐国远。齐国远见球来,眼花缭乱,想着李如圭说里面有六十四斤冷铅之言,生怕打了腿,又怕踢不动,用尽平生之力,赶上前一脚,噗的一声,踢在青天云里,被风吹不见了。凡圆情的最怕踢坏了行头,况又不知这位老爷可是知趣的人,只得上前来,喜滋滋一团和气,笑融融满面春风,说道:“我两个小人又不曾有什么得罪老爷,老爷怎么取笑,把小人的本钱都废了。”齐国远自知没趣,要动手撒野。李如圭只得解围道:“你们这些六艺中朋友,也不知多少倚傍在门下,刚才来圆情,你也该来问一声:‘老爷高姓?贵处那里?’今日在京师会过,他日相逢就是故人了,怎么见人没有礼貌,故此怪不得他发恼,把行头踢掉了。我这里赏你五两银子罢!”他二人见有五两银子赔他,凭你有不是处,他也嘻嘻地笑道:“小人们不是了,得罪老爷,莫怪!”李如圭私向齐国远道:“兄长不可出丑,和你吃酒去罢。”分开众人,往外就走。叔宝三人从外入来,领头家将叫人让路,只见人都纷纷跌倒,原来是齐国远、李如圭二人捱将出来。叔宝道:“贤弟们那里去了?再同我们进去耍耍。”却又一同裹了进来。这三人却都是在行的,叔宝虽是一身武艺,圆情最有筋节。伯当却是弃隋的名公,博艺皆精,只是因为柴郡马青年飘逸,推他上去。柴绍道:“还是诸兄内那一位上去,小弟过论便了。”叔宝道:“我等圆情虽会,未免有粗鄙之态。此间乃众目所视的去处,郡马斯文人,全无渗漏。”柴绍少年,乐于玩耍,便接口道:“小弟放肆,容日赔罪。”那边就有两个捧行头上来,说:“那位相公请行头?”郡马道:“二位把持,那公子旁边两位美女可会圆情么?”圆情的道:“是公子在平康巷聘来的,惯会圆情,绰号金凤舞、彩霞飞。”郡马道:“我欲相攀,不知可否?”圆情的道:“只要相公破格些搭合。”郡马道:“我也不惜缠头之赠,烦二位通禀一声,尽今日之欢,我也重重地挂落。”圆情道:“原来是个中的相公。”上月台来禀小爷:“今有位富豪相公,要请二位美人同耍行头。”公子却也只是玩耍,即吩咐两个美人好好下去。两个美人后边随着四个丫鬟,捧两轴五彩行头,下月台来,与郡马相见。施礼已毕,各依方位站下,却起那五彩行头。公子也离了座位,立在牌楼下观看。那各处抛场的把持,尽来看美女圆情。柴绍拿出平生博艺的手段来,用肩装杂踢,从彩门里,就如穿梭一般,连连踢将过去。月台上,家将把彩缎、银花连连抛将下来,两个跟随的往毡包里只管收拾。齐国远喜得手舞足蹈,叫:“郡马,不要住脚,踢到晚才好!”那两美人卖弄精神:这个飘扬翠袖,那个摇曳湘裙。飘袖轻拢,玉笋纤纤。摇曳湘裙,半露金莲窄窄。这个丢头过论有高低,那个张泛送来真又揩。踢个明珠上佛头,实蹑埋尖倒;拐膝弄轻佻,错认多摇摆。踢到眉心处,千人齐喝彩。汗流粉面湿罗衫,兴尽情疏方叫悔。
后有诗一首:
美人当场簇锦团,仙风吹下二婵娟。
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染蛾眉柳带烟。
翠袖低垂笼玉笋,湘裙摇曳露金莲。
几回踢罢娇无力,云鬓蓬松宝髻偏。此时踢罢行头,叔宝取白银二十两,彩缎四端,搭合两位圆情美女。金扇二柄,白银五两,谢两个监论。此时公子也待打发了圆情的美女,各归院落,自家也要在街市行游了。那叔宝一班朋友,出了球场,过兵部衙门,入市店中饮酒。上得酒楼,听得各处笙歌交杂,饮酒者纷纷络绎不绝,众豪杰却也开怀痛饮,直吃到月转花梢。酒店内有几个服侍的手下人,在楼底下都唧哝起来,说:“今日上元佳节,一年一度,我们也要去看看灯。这几个山东老爷不知趣的,只管吃起酒来,主人家要赚钱,我们好不辛苦,着个会说话的上去,催他们起身!”好胜之心人皆有之,内中就有这一个出头的人道:“等我上去!”觉得他就像会说话的了,气烘烘走上楼来。齐国远双眸炯炯,直视着他道:“咄!你是手下服侍的人,上楼来缓转些走,气昂昂走来怎么?”酒保见客人动了怒,他却是会说话,道:“街上黎民百姓灯棚上都点灯了,若是老爷们要去看灯,小人们就不暖酒上来了,若不去看灯,好暖酒服侍。”众豪杰见他说得好,气就平了,道:“我们原为看灯而来。”酒保道:“知道了。”柴绍命家将下来算还酒钱,众朋友饮尽杯中之酒。下楼出得店时,只见街上灯烛辉煌,也不像日间了。叔宝吩咐抓熟路看灯。日间因在兵部府前圆情,恰好到司马衙门前来,看那个灯楼,却是彩缎妆成,居中挂一盏麒麟灯,上挂着四个金字匾,写着:“万兽来朝”。牌楼上有一副对联道:
周祚呈祥,贤圣降凡邦有道。
隋朝献瑞,仁君治世寿无疆。
麒麟灯下,有各样兽灯围绕:獬豸灯张牙舞爪,狮子灯睁眼围毛,猛虎灯虚张声势,山猴灯上树摘桃,骆驼灯如堪载辇,白象灯俨如随朝,麇鹿灯衔花朵朵,狡兔灯带草飘飘。果是各色兽灯无不备,堪称百兽尽来朝。又有两个圣贤骑着两盏兽灯,也有对联一副,悬于牌楼,左右写道:
梓童帝君,乘白骡下临凡世。
三清老子,跨青牛西出阳关。众人看罢,过了兵部衙门,跟叔宝到杨越公府门东首来。这些宰辅勋臣,在门首搭起过街灯楼,黎民百姓人家,也在门首搭一个小小灯棚,设天子牌位,点灯烛焚香供花,以表与民同乐的意思。因两边人家门首有了许多灯棚,映得那居中街道如同白昼。走马撮戏,舞戟弄棍,做鬼装神,闹嚷嚷填满了街道。不多时,已是越公门首。那灯楼与兵部衙门一样,楼虽一样,灯却不同,挂的是一盏凤凰灯,上面牌匾上四个金字:“天朝仪凤”。牌楼柱上,左右一副金字对联,道:
凤翅展南山,天下咸欣瑞兆。
龙颂扬北海,人间尽得沾恩。凤凰灯下,各色鸟灯悬挂,但见:仙鹤灯身栖松柏,锦鸡灯毛映云霞,孔雀灯回观彩尾,鹭鸶灯白雪衔花,鹦鹉灯赛欺凡鸟,喜鹊灯占尽巢鹊,大鹏灯风搏万里,鸳鸯灯欢喜冤家。又有鹞鸽、斑鸠、黄鸟、啭翠青、紫燕、野禽沙鸥各色鸟灯,无一不备。另有两个古人骑着两盏鸟灯。甚是齐整,繁华无比。也有一副对联悬于牌楼柱左右,上写道:
西池王母坐青鸾,瑶池赴宴。
南极寿星骑白鹤,海屋添筹。众人看过,已是初更时分,却奔到东长安门首来。那齐国远自幼落草,不曾到过帝都,今日又是上元佳节,灯月明灿,锣鼓喧天,笙歌盈耳,他也没有一句好话对朋友讲,扭捏着粗笨身体,在人丛中挨来挤去,欢喜得紧,只是摇头摆脑,乱叫乱跳,按捺他不住。那京城看灯,有诗为证:
月正圆时灯正新,满城灯月白如银。
团团月下灯千盏,灼灼灯中月一轮。
月下看灯灯富贵,灯前赏月月精神。
今宵月色灯光内,尽是观灯玩月人。叔宝道:“我们进长安门,进皇城看看内里灯去。”到五凤楼前,人烟挤塞得紧。那五凤楼外,却设一座御灯楼,有两个太监,都坐在银花交椅上,左手是掌司礼监裴寂,右手是内检点宗庆,带五百禁军,都穿着团花锦袄,每人拿一根齐眉朱红棍,把守着这座银楼。那灯楼却不是纸绢颜料扎缚的,都是海外异香宫中宝玩砌就。灯楼上悬一牌匾,径寸珠宝穿就四字道:“光照天下”。两边有玉嵌金镶的一副对联,单道他为天子的富贵:
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锦绣中。
果然御灯楼景致大为不同。当下王伯当、秦叔宝、柴嗣昌、齐国远、李如圭一班人,看了御灯楼,东奔西走,那里思量回寓安息。正是:
明月逐人添逸兴,暗尘随马恣游遨。这班人的高兴,一时也丢抛不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