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是一位乡村老师，他清贫、平淡，在一般人看来，甚至可以称得上无所作为，可是，他却深得人们的尊敬。有一次，我无意中翻看了他的旧账本，旧账本里记录着他四十多笔欠债。令我诧异的是，这四十多笔欠债，每一笔，数目或多或少，都无关他自己；每一笔，时间或长或短，他最终都已还清……
1990年3月2日，向村信用社借耕牛贷款200元。
事由：学生李丙生摔跤，左脚骨折，送进乡医院后，家里拿不出钱交住院押金，而我手头也拿不出钱，但作为班主任，我不能眼看着不管，只好找村信用社的铁哥们仁华帮忙。“耕牛贷款”是仁华兄给我出的点子，这样利息低些，他是真心帮我。
备忘：我每月从96元的工资里扣出20元，这笔钱已于1991年还清，我还给仁华兄买了一瓶“二锅头”酒表示感谢。
1990年4月7日，借学校公款80元。
事由：听说竹笋可以在山外卖好价钱，我决定带领学生去挖竹笋，好积攒点班费。两天时间，我们班挖了四大麻袋竹笋，估计可以卖三四百元。我一个人背不完，又不想耽误学生功课，便请了三轮车，付车资60元，其余20元做路上伙食和回程路费。到城里后，竹笋被没收，没挣到钱，还贴进80元，我跟学校说这笔钱应该由我赔。
备忘：欠款在5月和6月分两次扣清。
1990年9月14日，向同事李进化借款900元。事由：上级要求清理学生学费欠款，在我毕业后分到这所学校的两年里，由我担保的学生总共有885元学费没有交清。
备忘：这笔钱于1994年1月总算还清了，其中108元是两个困难学生家长坚持要还给我的。
1990年11月20日，到县里银行贷款400元。
事由：学校的围墙倒了，学校无钱重砌，校长到乡里要钱又没要到。就因为这，学校的一名女生差点就被一名“烂仔”猥亵。这太可怕了，我就是自己掏钱，也不能让那些“人渣子”长驱直入。
备忘：这笔钱是我1992年6月结婚后，老丈人帮我还清的。工作了几年居然存不下几百元钱，说出去真的很没面子。
……
其实，他那时真是错了。因为，他没有听到一句话，而我却碰巧在场：“我女婿是个老师，他欠银行的钱，可他自己也是一个银行，因为，许多人都欠他的。与银行不同的是，他在借出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别人会不会归还。”
1900，他从未上岸
我不曾留意《海上钢琴师》这部电影是哪年拍摄的，我只记得两个多小时里，我的灵魂仿佛搭上了一艘音乐的船，一艘精神的船，来到了广阔无边的静夜中的水域。
没有父母，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名字，他被遗弃在钢琴上。然后，船上的铲煤工捡到了他，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1900.
小小的1900把脸贴在船窗上，看海水蔚蓝，看岸在远方，双脚却忠于内心，不曾离开过他的生命诞生地——维吉尼亚号一步。
在1900刚刚8岁那年，收养他的铲煤工意外死亡。就在牧师把铲煤工的尸体抛入大海的时候，有一种声音吸引了1900.
1900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问大人这是什么，他得到的回答是两个字：“音乐。”
有一天，船上的人都睡熟了，却突然被钢琴声吵醒。满船的人走向钢琴，发现一个小孩坐在钢琴凳上弹着无谱的乐曲。船长告诉他说：“1900，你不可以弹琴，这不合规矩。”
年幼的他回答：“规矩全都滚蛋。”
或许正是因为1900的不谙世事、无视规矩，他才能在音乐里成长、沉醉，并成为船上无可取代的钢琴演奏师。无数男女在他的旋律里纵情欢乐，水样流淌的琴音里婴儿在母亲怀里吮吸乳汁，而他则在自己的钢琴声里神游世界。
船在美国靠岸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为自由女神而欢呼雀跃。有人问1900：“你为什么不上岸？你就上一次岸，好不好？亲眼看看这花花世界，在岸上，你会大红大紫，会发财，会住豪宅、娶老婆。”
大红大紫、发财、豪宅、老婆，这么多的好处，无数人心向往之，可1900却不为所动：“陆上的人喜欢追根究底，虚度了许多时光。冬天忧虑夏天的迟来，夏天担心冬天将至，所以他们不停地到处走，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四季如春的舒服的地方，我并不羡慕。”
1900近乎愚顽的回答，让我在刹那间泪流满面。那一刻，我想起了我已经长眠于地下的父亲。父亲是一个不知钢琴为何物的庄稼人，却和1900一样有着独一无二的生命琴音和承载他躯体的心灵船只。记得我又一次出远门的时候，父亲拦在我面前，对我说：“外面太大，太不容易，你要小心。”一生与世无争的父亲用担忧的眼神望着我，仿佛我就要去服刑。但我跟父亲不一样，我喜欢那种走在路上的感觉，喜欢那种从熟悉走向未知和新鲜的感觉。为了不待在一个地方发霉，我一次次被某种虚无牵引着越走越远。虽然一次次为现实所伤，一回回感到疲惫，但每次回到家，当我用一双自以为经了风雨见了世面的眼睛盯着父亲粗糙的脸和有些脏乱的灰白头发时，心里还是觉得父亲活得不值。要知道，年过古稀的父亲竟然从来没有走出过县城！
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一颗游离于父亲之外的精子，因为在他有生之年我从未真正理解过他，就像很多人不理解和旧船一起炸飞的1900.我根本就不知道，船是1900的全部世界，父亲生活的村子也是他的全部世界！他在他的世界里娶妻生子，耕种生息，漫步闲谈，生活已经足够丰富，心里已经装得满满的了。就这样，父亲在他热爱的村子里做着自己的国王，直到卧床病危。那一段是我们家最喧闹的日子。全村一百六七十户人家当家主事的，无论男女，都来到父亲床前，问父亲吃了些什么没有，精神比昨日好些了没有。他们把东西交到母亲手里，把钱塞在父亲掌心里，然后在火盆边坐下来，聊些家长里短。这般人来人往的情形，让看多了人情冷漠的我感到温暖而又陌生。就像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从来不愿离开村子一样，我想不透病床上的父亲是靠什么聚拢了这么多人——现在我知道，父亲从没走出过的老家村落就是他的维吉尼亚号！原来，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有它栖息的地方，一个人也只有找到灵魂栖息的地方，他的一生才会过得安宁、自得，才会真正快乐。我终于明白了老家村落对于父亲的意义，也知道了父亲这一生活得多明白，多惬意，又是多值得！
永远不要看轻一个沉醉和执著的人，无论在你看来那是多么不值甚至愚蠢！或许越是你感觉匪夷所思之处，越有可能是对方的本质和灵魂依托之所。生命的快乐和意义源自哪里？一个村落，一艘船，一个人，一段爱情，一份事业，一种操守，一种爱好，一个心愿……只要你沉醉着，坚持着，不背弃，不离开，人生的快乐和意义就会像秋天树上的果实一样闪耀于你的头顶。
听说1900能把10种钢琴风格合而为一，有人找他较量琴艺。但1900居然问朋友：“为什么要较量，怎样较量？”两人一决高低的时候，1900竟被傲慢对手那精彩的弹奏感动得泪流满面！有录音公司找上船来，要为他录制唱片。来人对1900说：“唱片会录制百万张，全世界人人都可以欣赏到，从此以后，你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1900却说：“我的音乐和我不能分离。”然后，他把合约毁了，不让来人把唱片带走。
人人都知道1900这样做有多傻，又有多不容易。往前一步，将天宽地阔别有洞天，当然也会弄痛心灵迷失自己——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尴尬，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遇到，也都会有自己的选择和作为。很多时候，人格和你总是在揪扯、纠缠，让你进退不是。除了职位、名利，最易让人动心的就是爱情了。1900丝毫不为名利所动，却也因为爱情，因为“想在陆地上听到海的声音”而走下船梯，差点上了岸。那一次船到了纽约，他走到了船梯的中央。他准备下船，是要到美国摩地街27号的一个鱼店寻找他暗恋的女孩。他曾在深夜她睡着的时候亲吻她的唇，而她在下船离开的时候也亲吻了他的脸颊。事情的悲壮在于：1900和他从未离开半步的维吉尼亚号已经“结了婚”，而已经上岸的女孩，因此只能算是1900生命中的一段“婚外情”，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赢得了人们尊敬的男人，他岂能轻易离开他生命中的“原配”而走向岸上的“花心”世界？
世界近在咫尺，就在跳板的那一边，跳板是什么？几级阶梯而已。所有人都以为只要1900上岸，就有无限美好在等着他，无奈1900却在船梯上把帽子甩入水中，转身回到了船上。他像是反问别人般地自问：“上了岸，我该何去何从？爱一个女人，住一间屋，买一块地，望一个景，走一条死路……我无所适从，思前想后，那样的日子该怎么过？”
世界太广阔，广阔得让人害怕；门内太复杂，复杂得让人宁愿退却。而退却对于像1900这般追求纯粹、自我和理想的人来说，其实并不是一种失败，而更像是对人生意义的捍卫和坚守。因为如此，才有1900对朋友的掏心掏肺：“我生于船，长于船，世界千变万化，这艘船每次只载客2000人，既载人，也载梦想。而陆地对我来说，是艘太大的船，是位太美的女人，是条太长的航程，是瓶太浓的香水，是篇无从弹奏的乐章。我没法舍弃这条船，我宁可舍弃自己的生命。反正世间没有人记得我，除了你，只有你知道我在这里。原谅我，朋友，我不能下船。”
就这样，直到和旧船一起被炸飞，1900从未上过岸，他一直活在他自己的船上。从生到死，他没来过喧腾的世界，而喧腾的世界却把他视为生命存在的经典来记忆和回放。
其实，人生无所谓成功和失败，世界无所谓繁华与落寞。灵魂得道，肉体便得以升华。1900从未上岸，这样的超凡脱俗，是精神世界的希望和感动，也是现实世界里稀缺的人格涵养和创造力量。
我记得，我欠你们
如果我告诉你：有一个高三毕业班，49人中有6人被耶鲁大学、杜克大学、剑桥大学、牛津大学、东京大学、帝国理工大学全额奖学金录取，25人考上清华北大，另有12人保送清华北大，你会有什么反应？
先别惊讶地张大嘴巴，听我说说这个班的班主任老师是怎么“读”他的学生的——
他叫王金战，农村长大的他16岁时报考了一所师范学院，毕业后去了乡里的一所中学任教。农村孩子的淳朴和求知欲望唤醒了他的良知，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当一个好老师。因为教学出色，他先后被调入山东沂水一中任政教主任、青岛二中任教导主任、山东临沂华盛实验学校任校长，2005年，又调任人大附中副校长兼网校校长。教书25年至今，他已是数学特级教师和全国优秀教师。很多人都称赞他会“教书”，他却直摇头，说：“我不认为自己是会教书，而是会读懂学生，唤醒学生。”
每年新生入学都要进行一段时间的军训。这一天，全班同学在车上等一个学生。这个学生长得人高马大，他目中无人、大摇大摆地走到王老师的座位旁坐下。在车上，这名学生向王老师示威：“你知道我的外号叫什么吗？我的外号叫老大，我打架好厉害，一周打一次，打遍全校无敌手。你要不信，咱俩可以比比手劲。”王老师很谦虚地说：“我肯定掰不过你。”然后，王老师一路都在琢磨着如何来“收拾”这个“老大”。一番冥思苦想后，他决定不去找他的缺点，而是找出他的优点来“收拾”他。一周后，王老师果然找到了他的三个长处。他对自称“老大”的学生说：“第一，你身强力壮，一个顶三个，你来咱班等于给咱班增加三个人。你能保证让我们班这次军训拔河赢得冠军吗？”“老大”很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咱班同学都没你强壮，运动一下就喘粗气，你能不能帮大家打水？你这个老大可得发挥作用哦！”“老大”也乐意地答应了。“第三，你到了咱们班，你得保证同班同学的安全，保证别人和你自己不欺负咱们班同学。”“老大”信心百倍地说：“老师你放心，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军训拔河比赛，班级在“老大”的带领下一路杀进了决赛，夺得了冠军，同学们自然高兴。王老师问：“我们得了团体冠军，头等功臣是谁啊？”全班同学齐声喊出了“老大”的名字，“老大”脸上洋溢着成就感。得到同学们的赞赏和认可，“老大”信心十足地找到王老师说：“老师，我要当班长。”连想都没多想，王老师就爽快作答：“班长迟早非你莫属！不过，你的成绩如何？”他说：“不好。”王老师接着说：“一班之长如果学习落后的话，是不是会影响你的威信啊？我给你半年的时间，这半年让一个同学替你当，如果你把你的学习成绩提高到中等水平，班长就交还给你。现在，还有个差事适合你——纪律委员，这个职务只要你管住自己，你就可以干好啦！”没想到，“老大”的学习成绩半年后真的就进入了中等水平，顺利地当上了班长。
王英因为读小学时经历了一次挫折，数学成绩一直是班上倒数第一。好在，其他的科目都还是名列前茅。王老师知道王英的经历后，立即找她谈话：“你的数学现在倒数第一，但你的总成绩还能排全班第19名，很了不起啊！这说明你潜力很大！如果你数学能稍稍提高，你就能进入班上前10名。一个人最大的不幸，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不足，而是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接下来的一次数学考试，王英依然只得了58分，为了帮助她走出心理困境，王老师改卷时让她得了62分，还在试卷上写道：“我终于看到了你走向辉煌的第一步！”卷子发下后，王英看到王老师写的话，眼泪汪汪的，王老师暗暗地笑了，当时就断定王英能走出这段心理障碍！后来，曾经数学倒数第一的王英考入了北京大学。
一位教育家说：教学的艺术并不在于传授本领，而在于激励、唤醒和鼓舞！王老师看过这句话后就一直没有忘记。其实，为人之师，王老师还有更为感人至深的“记得”——2005年，王老师在山东沂水教过的第一届学生一定要让他参加他们的毕业20年聚会，他接到邀请后，欣然前往。见面的时候，50多个学生排成队一一和王老师握手，让大伙儿惊讶的是，20年没见过面的王老师竟然把所有学生的名字都叫出来了，这一叫，让好多学生都哭了。要知道，20年后，很多同学都彼此叫不出名字，没想到王老师却把每个同学都记在了心里。尤其是，一些学生没考上大学后，他们在农村结婚生子，生活的磨难岁月的痕迹全写在了脸上。王老师很是心酸难过，作为老师，没能改变他们的人生，让这些孩子过上好日子，他觉得对不起他们。于是，他把原本准备好了的喜庆开场白搁在一边，眼里含泪地对学生说：“今天来到你们的面前，我感到非常惭愧，因为20年前的我虽然血气方刚，却缺乏教学经验，无意中把你们当成了试验品，当年有很多同学落榜——假如我现在来教你们的话，我相信同学们会比现在出息得多。你们个个都是好样的，我却没有唤醒你们，这是我对你们一生的伤害——这些年，我一直记得，我欠你们，却无法偿还。我唯一能救赎自己的就是：读懂在你们之后的每一个学生，唤醒他们的潜能，再不拿他们当试验品，甚至牺牲品，尽量不再欠他们——”
“我记得，我欠你们。”王老师的道歉真诚至极，感人至极。这句话一直在提醒他自己和他的同行：每一个学生都是好学生，而唤醒，则是每一个老师最应该记得的事情，也是做一名好老师最重要的技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