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的那年深秋,父亲让我乘车到县城去购麦种。下了车后,按照父亲指点的,我很快就找到了种子交易市场。
在市场街口,我进了几家种子门市,门市里的地上和货柜上,摆满了塑料盆盛着的麦种样品。我边和店主说话,边蹲下身子一一观察一盆一盆的麦种样品。那些麦种看起来真的很好,一粒粒饱满、肥大,捧到手里,沉甸甸的亮闪闪的,就像一粒一粒的珍珠,几次在店主巧舌如簧的游说下,我差不多就要掏钱购种了,但我想起父亲的叮嘱,还是最终把捧在手里的麦种依依不舍地又放进了样品盆中。
父亲说种子公司的国营门店里有上好的麦种,有省城来的农业教授亲自在那里出售麦种,他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到种子公司的门店去,一定要买那个农业教授培育出来的小麦一代杂交新品种。我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种子公司的门店,见到了那个戴着深度近视镜的教授和他培育出来的一代杂交新麦种,不过我失望极了。我的失望不是对教授,而是对教授培育出来的新麦种。那些麦种个头大小不一,显得十分参差,并且那些麦种也不饱满,一粒一粒瘪瘪的瘦瘦的,像一把一把细细的小小的麻雀舌苔,还一个一个灰头土脸的,几乎没什么光泽,远不如前面那些个体种店出售的麦种,甚至同我家里收回来的麦粒也不能同日而语。我抓了一把捧在手掌里细细看了足足有三分钟,才怀疑地问站在一旁的教授说:“这真的是您培育出来的一代杂交新品种?”教授笑着点点头说:“是的是的。”
我怀疑地问他说:“怎么成色这么差呢?”
教授解释说:“一代杂交的新品种都这样,种几茬成色就会越来越好了。”我一点也不相信他的解释,母种都这样,还能结出什么样的好麦子来?我断定教授一定是骗人的,只不过是打着教授的幌子想靠出售麦种捞上一笔钱而已,这样的麦粒只配喂鸡,哪里配得上做麦种呢?
于是,我果断地离开了种子公司的门店,到街上的个体种子店里买了几十斤颗粒饱满、个个通体金亮的麦种。
麦种带回家后,我向父亲讲了我的推测,父亲也没说什么,很快就把种子播进地里去了。直到第二年收麦时我和父亲才惊讶地发现,我们家那些颗粒饱满的麦种长出的麦子并不好,麦粒又细又烂不说,产量也很低,而村里几家买教授麦种的人,他们的麦子穗长、粒实,颗粒饱满、金亮,产量高出我家好几倍。
后来我请教一位搞农业育种的专家,专家一听就笑了,他说,那些一代杂交的种子确实看上去不起眼,嘈杂、瘪小、亮色也差,可它们毕竟是一代杂交的呀,它们种一年就变得饱满些,再种一年,就更加饱满了,它们在一年年克服着缺陷,在拼命趋向饱满和完美。而那些看上去饱满、金亮、完美无缺的种子,它已经完美到尽头了,没路再向上走了,所以只有一年年退化,只有一年年向缺陷发展,最后被彻底淘汰掉,永远退出土地和田园。
原来,在有些时候,完美也是一种缺陷啊,一幅画得太满的没有留白的画,不能给人以想象的空间;一片蓝得没有一丝白云的天空,不能给人以云卷云舒的心灵悠然;一张洁白得没有一个墨迹的纸笺,不能给人以诗情画意的美蕴;一尊完美无缺的菩萨,不能给人以生活五味的率真……
完美是一种无法弥补的缺陷,过于完美的人生,恰恰是有缺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