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遥远的乡下初次来到城里工作的时候,我租住在城西的一片居民区里。那是个很老、很嘈杂的居民小区,一些房屋刚刚被拆迁掉盖成了十几层高的大楼,一些低矮、破烂、潮湿的房子还住着许多的老居民。
那些在大楼上住着的人说,夜晚灯火阑珊的时候,站在大楼上往下看,就像在天堂看人间似的。而这样的时候,如果从我租住的矮房里仰头往上看,那大楼里明灭的灯火就像是天上人家。我租住的那一间是低矮、阴暗的旧瓦房,它处在几幢新建的大楼中间,这是一家城里老市民的房子,老市民一家已经搬走了,他们这些老房子都租给了像我这样初来城市工作的,和那些来城市打工和淘金的乡下人。这样的房屋很便宜,但光线却十分差,从天上直射的金黄阳光还没有落下来便被周围的那一幢幢大楼给切割了,每天的光照时间不过是正午的那不到两个小时的短暂时光。
我是个舞文弄墨的人,每天到我工作的报社去领到一摞样稿便回家伏案校正,报社里人满为患,又十分嘈杂,连放个办公桌的地方都很难挤出来,因此,许多像我这样初来乍到的年轻人都只得回到各自家里来办公。但我回到家里来办公的情况也很糟,只能坐到光线稍好一点的门口去看稿,隔壁租房的那对老夫妇就在院子里做豆腐,整天叮叮当当地让你安不下心来,坐到临后墙的窗口去,清静是清静了许多,但光线却差极了,就是在大白天也非得开灯才能看得见。
但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每天清晨,我就必须拧开台灯伏案校样,常常一坐就是半天或一天,桌上的那盏台灯呢,当然一亮就是半天或一天了。
一天上午,当我在桌前坐下刚刚啪地拧开桌上的台灯时,我感觉到一下子明亮了许多,那亮,绝不仅仅是平常台灯拧开时的那种亮,那光线热烈而充满激情,我的台灯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为什么会突然如此豁亮呢?我抬起头,发现那团亮光是从对面那幢楼上直直照射下来的,那一大束阳光,穿过我的窗棂,刚好泻到我的书桌上。那是真正的阳光啊,似一片柔柔的水,在我的桌上和样稿上轻轻漾动着,那么的柔和,那么的纯净。我高兴地抬起头来顺着那团光束望上去,啊,原来是对面的那幢大楼六楼上的一面玻璃窗打开了,金子一样的阳光直射在那面窗门的玻璃上,然后又折射到了我的窗子和临窗而放的书桌上。我拧灭台灯,但我的书桌上却依旧灿烂而明亮,我高兴地伏在桌上校对起稿来,这是我住到这间房屋里来第一次享受的这么美、这么自然的阳光啊,我的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温馨和快乐。我暗自思忖,这可能是六楼那户人家的一次偶然之举吧,不可能会常常让我拥有这样的阳光的,这偶尔的一团阳光,是多么的珍贵和多么值得我去珍惜呀。
但我错了。当第二天我又刚刚拧亮自己窗前的台灯时,那团阳光又很快从六楼的那扇窗棂上折射过来了。我又一次沐浴在了那团窗玻璃折射过来的金黄阳光中。
第三天早晨,当我拧亮桌上的台灯,那团阳光便一下子又折射进来了。我有些疑惑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巧合呢,当我需要光的时候,为什么六楼的那户人家就恰恰开窗呢?
第四天的上午,我到报社参加了一上午的例会。中午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黑漆漆的,我隔窗遥望了一下对面六楼的那扇窗子,那窗子静静的没有开启,只有阳光映在那面窗子上,照得那面窗子色彩缤纷而辉煌,就像是一幅泼出来的油彩画。
我睡了一个午觉。午觉起床后,我擦了把脸,慵懒地坐在桌前又拧开了桌上的台灯,但台灯刚亮不久,我觉得自己面前的书页又猛地一亮,一抬头,看见那团光束又折射进来了,那扇窗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启开了。而且启开的角度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刚好把光团折射到我面前的书桌上。我抬起头,久久地凝望着六楼那扇启开的窗子,想不明白为什么当我需要阳光的时候,而那团光就会恰好这么暖暖地照射过来了?凝望着那扇窗子,我忽然灵机一动,我要窥破这个秘密,看看是谁那么善良那么仔细地赠给我那团暖暖的阳光的。
第四天上午,我悄悄站在窗户的一旁,然后伸手拧亮了我桌上那盏橘黄色的台灯。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六楼那面关着的玻璃窗子,生怕错过了哪怕一丝的细节。过了一会儿,我看见那窗户的玻璃内隐隐有一个人影一闪,然后那扇窗子就被轻轻推开了,但那团光并没有一下子就准确投在我的窗棂上,我看见有一只手从窗子里伸出来,一点一点调整那扇窗子的角度,直到那束光完整准确地终于投在我的窗棂上,那双手才慢慢地缩回了窗子内。
我愣了。我知道这束阳光是有人专门送我的,当我白天把台灯拧亮时,那人就知道我需要阳光了,就会把阳光给我送过来。盯着那扇窗子,我的心一下子充满了温馨,是啊,这是多么美、又多么珍贵的一份礼物啊,美得简直就像是童话,而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有幸收到这种美丽而高贵的礼物呢?
冬天在不知不觉间来临了。北方的冬天,是寒风怒号、滴水成冰的季节呀。当有一天那冬天的阳光又暖暖地送到我窗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不该让六楼那家人再开窗户了,因为天气太冷了,六楼又那么的高,无遮无拦的高处寒风吹进去,那家的居室里不就成了一片寒窖了吗?我决定自己白天决不再拧亮台灯了,因为自己的台灯一亮,六楼就会把阳光送过来,如果不开这台灯,他们或许以为我不在家,就不用开启那扇窗子了。我接连两天没开台灯,六楼的窗子果然也没把阳光送过来。但第三天,他们似有察觉似的,又启开了窗子,把那团阳光又暖暖地送到我的书桌上。从那天开始,每天早晨七点左右,他们就把窗子打开了,把阳光送到我的书桌上,一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关闭。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我决定到六楼那家去拜访一次,请他们冬天不用开窗子,不要因为要送我阳光,就宁肯他们自己家里被灌进一屋的寒风。
我轻轻地叩开了那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位瘦弱的中年妇女。我不安地向她致谢说:“阿姨,这天太冷了,你们今后就不要开启那扇窗子了,我每天拧开台灯就是了。”她们家真的很冷,冷风呼啸着从那扇窗子里灌进来,把墙上的挂历吹得哗啦啦地响,站在她们家一会儿,我就被冻得有些禁不住开始打战了。中年妇女静静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您就住在楼下那间房子里?”我感激地笑笑说:“是的,那间房子太矮太暗了,真的感谢你们送给了我那么多的阳光!”我打了一个寒战继续说:“可现在天太冷了,你们家的楼层又这么地高,不要再开启窗子送我阳光了。”
瘦弱的中年阿姨轻轻笑了说:“可那是我女儿让开的呀,她说楼下的那间屋子里的人太需要阳光了,要不怎么大白天还开灯呢?”阿姨停了停又说:“以前都是她开的,后来,后来也是她吩咐让我们开的。”我感激地说:“那我真得感谢小妹妹了,她现在在哪里?我能亲自跟她说一声谢谢吗?”
阿姨神色悲伤地说:“她在那里。她已经走了几个月了。”我顺着阿姨手看过去,只见墙上挂着一个小女孩的黑色照片,那照片被一条黑纱巾轻轻地圈着。
我一下子愣了,转瞬,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涌了出来。阿姨告诉我说,小女孩叫真真,今年刚刚12岁,她是被病魔夺去生命的。阿姨说:“在最后去医院时候,她还特别叮嘱我们,要记得每天开启那扇窗子,就是冬天也要开,因为楼下的那个小屋太需要阳光了,而那扇窗户,正好可以给那个小屋折射去阳光。”
后来,坐在我的那间小屋里,我常常默默地抬头仰望那扇窗子,仰望那一团团跳跃在那扇窗子玻璃上的阳光,那阳光真美、真纯、真亮,就像一团团的彩线,从高高天空的太阳上飞舞到那个窗子的玻璃上,然后又从玻璃上折射到了我的窗子上、书桌上和我的心灵上,它那么的温暖,常常会暖得我不知不觉流下一串串热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