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不识字的乡下人,他说那些印得密密麻麻的书是爬满了一张又一张纸的黑蚂蚁,我被母亲拧着胳膊送进村北的学校时,父亲呸地在院中间淬了一口唾沫说:“不上学堂认识几个黑蚂蚁,想和老子一样当个睁眼瞎呀!”
父亲的确是个“睁眼瞎”。我入学没几天,刚刚认识几个“黑蚂蚁”,就在他面前卖弄起来了,常常现炒现买把学校刚学的字儿歪歪扭扭写在父亲的脚旁,摇头晃脑地炫耀,而父亲总是围着我写的字扭来看去,满脸喜气地直嚷嚷:“咱娃子能学蚂蚁爬了。”他眉开眼笑的,像叫花子捡了个大元宝。有一次,我将父亲的名字写在地上,问蹲在一旁的父亲说:“爹,你猜我写的这几个字是啥字儿?”父亲装模作样地伸着脖子眯着眼看了又看说:“这不是公蚂蚁在撵母蚂蚁?”我听了,就忍不住咧开嘴巴笑起来,不屑地说:“就自己的名字都不识得,还硬说公蚂蚁母蚂蚁的。”接着我就用脚尖点着那三个字,一字一顿地大声念起了父亲的名字,父亲一听就火了,忽地站起来说:“反了你啦,敢用脚尖踢俺的大号!”吓得我撒开脚丫子,一溜烟似的跑出了院子。
寒假的时候,学校给我发了一张奖状,父亲爱不释手地将那张红色的奖状翻来覆去,看来看去,兴奋地对母亲说:“咱娃子都得回奖状了,还不赶紧搅一碗糨子,让俺把奖状贴上!”我疯着出去玩耍,回来一看,气得直跺脚,奖状倒是贴上了,可父亲竟把奖状贴倒了,父亲明白后,不好意思地一个劲儿地搓着一双老手说:“瞧你妈和俺这两个睁眼瞎,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连奖状的头脚都分不清楚哩!”
但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却爱读字儿,每到村头的井上挑水,或下田到地里做活儿,见了树干上、电杆上或墙壁上贴了一张写满字儿的红纸,父亲便会走过去,装模作样地读一读,我问父亲说:“你大字不识半个,那红纸上写的啥你能读出来?”父亲说:“我咋能连这个也不会读?那红纸上写的是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哭夜郎,过路君子读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我笑父亲,其实这在我们老家是三岁小孩儿都能一气背诵上来的东西,村里谁家小孩闹夜,哭得不睡觉,家里人没办法了,就会买上几张红纸,写上这样的顺口溜,贴在墙上、树上或电杆上,让路人去读。风俗上说,只要每个过路的人能过去面对红纸多读几遍,那家的孩子便不会闹夜了,父亲见了这样的红纸,不管多忙多焦急,总会踱过去,面对着红纸表情严肃摇头晃脑地读三遍。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随父亲去镇上,见路旁的电线杆上又贴了一张这样的红纸,父亲走过去,装模作样地大声读了三遍后,又招呼我说:“你也过来,对着红纸读三遍。”我梗着脖子,不理睬父亲,我才不屑去读这种可笑的街头球艺呢。
父亲见我的这种态度,一下子就火了,厉声骂道:“识字多了就傲了不是?识字是干啥哩?是让字烂在你狗肚子里?还不是让你学点本事儿,为乡亲们做点事儿!”回到家里,父亲还一直絮絮叨叨地训导我说:“就巴掌大一片纸,能有多少字儿,读三遍就累着你啦?气不喘腰不酸就能给乡亲们帮个忙,怎么能不干?”这是父亲对我生平最严厉的一次呵斥。我至今还清楚记得他那恼火的样子,眉毛紧紧地拧着,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脸色近乎铁青,说话呼哧呼哧的。
如今,父亲苍老了,腰身已经很显佝偻了,眉毛和胡子都十分苍白了。
我在县城工作后,常常隔三差五接他来城里住一段儿,我住的地方是闹市,门口的墙壁上,电杆上,甚至楼梯间都贴满了一张一张的广告单。父亲很诧异,问我说:“这城里怎么这么多的孩子都闹夜,瞅瞅,满处都是天黄黄,地黄黄呢。”我笑父亲说:“这些都是广告,看不看无所谓的。”父亲白了我一眼,不相信地读说:“不会没有一张天黄黄地黄黄吧?你这人我知道,怕替别人读几个字累着了,从小都这么不仗义。”我听了,只好苦笑。
常常下班回家,老远就能看见父亲苍老的背影,站在刚贴了湿淋淋的广告单的墙壁前或电线杆前,嘴唇若静若动的,一副神圣又严肃的样子,只是默不作声,不像他年轻时诵读起来就摇头晃脑声若洪钟。父亲说:“如今我学会了不张嘴不出声的心读,在心里读。”
但我分明听见了父亲朗读的声音,像来自乡下轻柔的微风,像老家山林里的高山流水,像深夜一声响亮的鸟啼,像夜行者脚下如水的月光,像黑沉沉的旷野里隐隐约约的温暖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