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3月)
我同周恩来同志在辛亥年间有过一个相处的时期;尔后,又有过两次会见的机会,直接得到周恩来同志的热情教育和亲切关怀。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光荣和幸福。深情长相忆,心底往事浮。周总理对我的关怀和教育,一直萦回在我的脑海里,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一九一一年(辛亥年),我家住在绍兴掇木桥“百岁堂”。这一年我十虚岁,在绍兴大营里尚德学堂读三年级。阳历三月初的一天,放晚学回家,母亲对我说:“二妈家里来了个人,你要叫他七哥,要有礼貌。”我问:“七哥哥是啥人?哪里来的?”祖父说:“他是从淮安来绍兴的,小时候跟大人也来过。今天是从火珠巷王家姑母那里来的。”“他是攀龙公公的孙子,比你大四岁,生肖属狗,你的堂兄弟,名字叫恩来。”提起攀龙公公我就知道了,因为他做官时到“百岁堂”来开过贺,开贺的热闹情景后来在大人口里还经常听说的。记得第二天,是星期日,“百岁堂”的孩子们在玩风筝,我站在一旁看。这时,七哥来了。他穿着长衫,戴着秋帽,向着我们微笑。三妈陪着他,向他介绍这是谁那是谁。过了一歇,七哥走过来和蔼地问我:“尚兄弟,你有没有风筝?”我说:“没有。”他说:“那就到家里去玩玩好不好?”那时,我听他的话不大好懂,但见他客气可亲,就跟着他进了二妈家。到了小客堂里,七哥拿出桔红糕给我吃,问我家里有几个人,读几年级。我那时人还小。三妈就代我回答说:他家有六个人,尚麟的父亲早死了,靠七十多岁的爷爷在菜馆打杂,靠妈妈做针线,才勉强维持着一家的生活。七哥听了,表示非常同情地说:“尚兄弟,不要难过。你还有亲妈妈,我的妈早死了呢!这次我是从奶妈家里过来的。”七哥还说,自己在淮安生活很困难,父亲流落在外地,失了业,伯父在外面有时靠着典卖东西来维持生活,日子也是很艰难的。
清明节到了。这天,七哥和我们一起到九缸山下的裘家岭、外王等地扫墓。扫墓完毕,我们在山上拗映山红、牛郎花,七哥却在仔细看着墓碑上的字。当时,扫墓在房族中是轮流值年的,这—年轮到了八一公公。我祖父就被唤去做厨师。扫墓回家的路上,我祖父就问七哥:“绍兴和淮安那边比较,扫墓的习惯有啥不同?”七哥笑笑说:“绍兴的扫墓习惯比淮安古风一点,最明显的是妇女不能参加。”然后又对我祖父说:“公公你忙了一天辛苦了,要好好休息一下。”我祖父听了很高兴,称赞他年少懂事,有礼貌,常对我们说:“你们要学七哥的样啊!”
“七哥晓得的东西真多”
我和七哥开始接触时,七哥有好些话我不大懂,常常要三妈出来当翻译。因为三妈在江北(淮安)住过,懂得那边的话。听我母亲说过,二妈、三妈是七哥比较亲近的堂伯母,他们称呼七哥为“大鸾”,并告诉我七哥又叫“恩来”。当时,辛亥革命还没发生,一些古派的人总喜欢称人家的孩子为“少爷”,所以也有人呼七哥为“七少爷”。后来,我和七哥熟了,一放学就和他在一起玩。一次,比我年长一点的几个堂兄弟,围着一丛鲜花在争辩,一个说是“月季花”,另一个说是“蔷薇花”。七哥听了后,就作了说明,说得头头是道,大家都很信服。
端午节到了。这天七哥领了我去游府山,爬上山顶望海亭时,见有人在买凉粉、石花吃,我也想买碗吃。七哥见了说:“这不卫生不要去吃。”当我们走到雷公殿门口时,我见了雷公电母菩萨,感到很可怕,就赶紧下跪朝拜。七哥见我的情状,二话不说,就笑着把我拉走了。在庙旁,他花了几个铜钱,买了几株龙芽草,我们就坐着吃了。我们边吃边谈,很有趣味。他说:“这座府山原来叫卧龙山,以后绍兴建了府,才叫做府山。”随后,我们一起到了越王台,下山到镇东阁,经过火珠巷,到了七哥姑母的家里。七哥在绍兴时,有时住在王家姑母处,有时则住在“百岁堂”二妈家里。这天,七哥就留住在王家。我则由姑母家的保姆陈妈陪送着回了家。七哥没上学,但自学很用功。我去二妈家看他时,常见他在读书、写字。许多书是王家姑母借给他的。在盛夏的夜晚我们都到屋外乘风凉,七哥还在煤油灯下学习。有时实在闷热了,他才从屋里出来和我们一起乘凉。在乘凉时,他有时给大家唱歌曲,有时则背咏诗词。诸葛亮的枟出师表枠,他就能一口气背出来。有时他和我们一起听讲枟三国演义枠,还有绍兴别的一些传统故事。当有人讲到曹操是奸臣,所以戏里扮大花脸时,七哥就说:“枟三国志枠里的曹操不是这样的,他有才能,兵多将广。”听到讲“三顾茅庐”时,七哥当场就背出了诸葛亮的一首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他还把这四句诗作了解说。我听了很感兴趣,就要求他写出来。七哥就写给我一幅。此后,我就模仿七哥的正楷写,写这二十个大字。因为学着写了很长时间,所以四句诗至今还记得。
八一公公是个老秀才,乘凉时经常谈起封建的“老经”来。有一次他对我们说:“做人的道理就是要忠于皇帝,孝顺父母,敬重师长,这之上还有天地,天地有菩萨,管理人间一切。”七哥听了就很不以为然地说:“天地是自然界,有啥菩萨?君皇尧是好的,夏禹治水也是好的,但他传给了儿子就不好了。糊涂皇帝忠他干啥?!师长教得有道理,就要敬重,要是教得不对又有什么好敬重呢?”有一次八一公公又说:“‘三元’(指解元、会元、状元———整理者)都靠师长教出来的,??你书读伊作啥?”七哥说:“‘三元’有啥用?读书难道是为了考‘三元’?”八一公公听了,无可奈何地叹叹气,接着叽哩咕噜地连声斥责说:“‘小赤佬’真是没出息的。”八一公公常对我的一个堂伯说:“现在天下不太平。要太平就要听宣统皇帝的圣旨,要再出个曾文正公来治国平天下。”七哥听了,就很气愤地说:“曾国藩是卖国贼,叫了洋鬼子来打太平天国,残害中国人。清朝皇公是专门欺压老百姓的。”随后,七哥就把民间形容清朝官吏是妖魔鬼怪的顺口溜念了起来;“青眼红头发,牙齿丈七八;小人囫囵吞,大人连嚼嚼。”念毕,又作了非常生动的解释。还有一次,八一公公又说:“当今妇女风气不好,都是被秋瑾带坏的,秋瑾该杀。”七哥立即和他争辩说:“秋瑾是女中豪杰。她出在绍兴,闻名全国。中国妇女要是都像秋瑾就好了。”八一公公听了气得说不出话来。当时,我听了七哥的话很觉新鲜。看到七哥口才很好,没有被八一公公难倒,心里感到很痛快。当时,我们许多人都异口同声地称赞说:“七哥晓得的东西真多啊!”
七哥在辛亥革命前后
秋天来了。我们经常相约去斗蛐蛐(绍兴方言,即蟋蟀)。对此,七哥很不以为然。有一次,七哥看到我在斗蛐蛐,就走过来对我说:“这种游戏没有意思。”劝我不要去干这些玩意儿。这时,就有一个人出来讥讽七哥说:“江北佬,不识货。别听他的。”别的人见他辱骂七哥就站起来同他评了理。这人恼羞成怒,就大耍无赖,故意把几个蛐蛐罐头踢破了。争吵得很厉害,双方几乎要动武了。这时,七哥感到很为难,恰好二妈、三妈也赶来了,把孩子们唤回家去,在这之后不久,七哥就被接到姑母家里去了。
这时,在我心目中,七哥是自己顶好的保护人,没有和他在一起总觉得孤单,觉得没味道。所以七哥走后,我就常常跑到王家姑母家里去看他。见面时七哥就常常要我讲些学校里的事情。七哥总是说,要遵守学堂规则,不能任性贪玩,要好好读书,认真听讲,还要我努力养成早晨读书的习惯。当时,我写不好字,七哥说,不要老是描影格字了,要仔细看着字帖写字,练字要练出自己的风格来。后来,我到姑母家里去看七哥时,就把写字本拿去给他看,他就像先生一样,给写得好的字打红圈圈。
七哥生活艰苦朴素。有一次姑妈给他做了件花棉袄,他感到不顺眼,不想穿。姑妈、二妈给他吃的点心,自己舍不得吃,但一有了就给我吃,有时给我打的红圈圈多了,给我吃的东西也多一点。他鼓励我写字要一次比一次写得好。有一次,我到姑母家时,正值七哥要上街,就叫我同行。到了墨润堂,店员对七哥说:“你来了,正好。你要的书,我摆开咚。”七哥大略看了一下就付了钱拿着书走了。在往回的路上,七哥告诉我说:“这书是头天拣好的。”
到了冬初,绍兴光复了。王金发进了城,我们尚德学校的学生就集体剪去了辫子。到了十二月间,七哥又回到了“百岁堂”来住了。记得那次来时,他已经剪去了辫子,还戴了一顶光复帽(绍兴称鸭舌头帽———整理者)。我发现他好像改了相就噗哧笑了起来。七哥严肃地说:“光复了,这条民族压迫的辫子也剪掉了。是好事啊!”不久,地保在“百岁堂”台门口墙上贴了一张安民告示,看的人很多。我很快把这事告诉了七哥。七哥过来仔细看了好些时候说:“皇帝倒台了,不要逃难了。”我紧着问他:“是不是‘青眼红头发’(指清朝———整理者)打倒了?”七哥含笑回答说:“是啊。”过了几天,七哥又给我改了大字本。他看到我还写着“宣统三年×年×月”的字样,就说:“你以后就不要再写这年号了。”接着他就挥笔把“宣统”二字划掉了。
这年年底,七哥是在二妈家过年的。在新年里,我到东关外婆家做客去了,大约住了十来天才回到绍兴。回家后不见七哥,问了二妈才知道七哥已被叔伯接走了。我一时还不相信,就再到姑母家里去找他。到了门口,陈妈也说:“恩来少爷已经被他叔伯领去了。”我接着问七哥被接到哪里去了,陈妈回答说:“不知道。”这天我心里怏怏不乐,拖着重步子回到了家里,我多么希望七哥再回来啊!
十二年后喜重逢
同七哥离别以后过了三年,我就开始了学徒生活。
一九二二年,在那兵荒马乱的黑暗年代,我失业了。一九二三年经父亲一位好朋友介绍,我到了杭州,在华兴鞋店里当外账房。次年八月的一天我回到绍兴,来家里洗换被铺。回杭州前夕,我到火珠巷姑妈家里向从小认识的七哥的表弟贶甫兄辞行。贶甫兄一见到我就兴奋而又小声地说:“恩来在绍兴!”我一听真是喜出望外,就立刻问:“他在哪里?我要见他。”贶甫兄说:“你明天到朱合兴菜馆来,我已定好了午餐。你来吧!”我又问:“朱合兴菜馆很偏僻,为啥不在大街上,要到那个角落头去午餐?”他说:“正是因为那里僻静些才去的。”我听了,还不知底细,但一想到可以同阔别十多年、常常思念的七哥再次相见,心里真有一股乐滋滋的味道,当年一起生活的许多情景,都一幕一幕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了。
第二天我到了宝祐桥朱合兴菜馆楼上。七哥穿着西装,一见到我,就热情地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问长问短。他问了我家的情况后,高兴地说:“你有了工作很好,我真为你高兴啊!”吃饭的有八九人,其中有几个是我不认识的。但七哥与他们谈得很热火。接着,大家边吃边谈开了。当时有位堂房小叔正住着七哥祖上的房子,曾经问过七哥:“这次回来是否打算在绍兴久住?要不要房子?”七哥回答说:“不要了。这次是来探望亲友的,过几天就要走。”后来,大家才知道,这次七哥是从上海转来的,他已经到过法国、英国和德国,这次是从巴黎留学回来经过上海来绍兴的,接着将去广东干教育训练的事务了。
当天晚上,我去王家见七哥,他已由西装改穿长衫了。我们谈的时间很久内容也很广泛。七哥同我讲了许多国外的见闻,又联系到国内的情况说:“我们中国比欧洲落后,失业的人也很多,许多工人出国在给外国做苦力。我到上海也看了一看,我国的经济政治命脉掌握在外国人手里。租界里很热闹繁华,别的地方却冷落破败。中国要发达,工业要向西方国家学习,但是首先要有自主权。现在我们国家就是缺少自主权。”他深有感触地说:“辛亥革命已十多年了,我们的国家名义上是‘中华民国’,实际上国家不统一,军阀各霸一方,连年混战,这怎么弄得好呢?”他最后说:“中国要强起来、富起来,必须外争主权,内谋统一。”次日晚上,我又去王家看望他,临别时,他对我说:“你祖父、母亲处,我来不及拜访了。请你代为问安。”接着我就把通讯地址抄给了他,并向他要通讯地址,他说:“现在我的地址还不稳定,等到了广东有了固定的地址再告诉你吧!”
告别了七哥后,我从绍兴回到了杭州。过了几天,当时的省警察厅就来传讯我,先后传讯了三次。他们无理斥问我,说我见了“赤党”为什么不报告,还硬要我交代七哥的来龙去脉。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绍兴警察局为此也传讯了七哥在绍兴的一些亲友。
三十年后又重逢
解放初,我没有固定的职业,生活上存在一些困难,我把自己的情况告知了当时在绍兴市工商联任职的贶甫兄。
一九五四年,贶甫兄上北京出席了一个全国性的会议。回来后,他兴奋地告诉我说:“我把你的情况告诉总理了,总理要你继续好好工作,还要我给你带来了三百元钱,以补助生活。”当时我闻之愕然,在深情的感激之中,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我对贶甫兄说:“总理的话我一定听,总理的关怀之情我收下,三百元巨款我受之有愧,是不敢当的。”贶甫兄却说:“盛情难却嘛!安心收下吧!”我收下总理亲自送我的钱,激动得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七哥和我阔别三十年了。现在,他担任着六亿五千万人民的总理,还记着我,为我操心。我感激的心情真难于言表呀!我多么想有一个见见总理、当面道谢的机会啊!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一九五五年秋的一天,贶甫兄说:“总理在杭州,我们明天去见见吧!”我说:“好,好,好!”第二天中午,我们到了杭州。午后一时许,在西湖六公园附近的一幢房子里,我们幸福地见到了总理。当贶甫兄刚要把我介绍给总理时,总理亲切地说:“我认识,我认识。”当我说到三百元钱,正要表示感激时,总理当即说:“私人小事,不足挂齿。”总理还深情地对我说:“希望你老当益壮,继续努力工作,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我回答说:“我一定听总理的指示。”总理立即纠正说:“不,听毛主席的指示。”总理对自己是这样的谦虚,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是这样的尊敬,对于我这个普通的群众,又是如此的关怀和爱护!
一九五九年下半年,邓颖超同志来到绍兴视察。我同贶甫兄前往绍兴府山下交际处见她。当我们提出准备要动工修缮“百岁堂”的总理故居时,邓颖超同志说:“这件事总理已经知道了,他说不要搞。有人要参观的话,请他们到韶山参观毛主席的故居去为好。”在谈话结束告辞时,我请邓大姐代向总理问好!邓大姐笑着说:“一定,一定。”
敬爱的总理就是这样,几十年奔波忙碌救中国,几十年呕心沥血为革命,几十年无私无畏为人民。
可是,万恶的林彪、“四人帮”对人民的好总理却怕得要死,恨得要命,他们出于篡党夺权、复辟资本主义的罪恶目的,对人民的好总理极尽陷害、诬蔑之能事。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有三个人突然窜来绍兴,他们自称是北京某大学的,死死缠住了我,妄图从我的口中得到陷害、诬蔑总理的黑材料,去干伤天害理的反革命勾当。他们把我弄到一个地方,关在一个角落里,连中饭也不让我吃,要我“回忆”、要我“提供”、要我“交代”。他们初则伪装正经,继而拍桌打凳,他们以冰冷的口吻直呼总理名字,他们行动诡秘,手段卑劣,我看出他们来路不正,居心险恶。我们的总理一生光明磊落,洁白无瑕,全党共知,人民共知,还用调查么?!我决心不让他们玷污总理的名声。我同这些家伙整整周旋了一天,最后他们捞不到半点材料,阴谋破产了,只好无可奈何地把我放了。
今天,在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三周年和“四五”运动三周年之际,回忆往事,悼念总理,我的心情真是难言的激动。我谨以这篇片断回忆来纪念敬爱的总理!来纪念我敬爱的七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