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红军坟以后也不会被盗的。它们既没有中国古墓里那种丰富的蕴藏,也没有西方人墓地的那种庄严肃穆。西方人信仰死后去见上帝,而见上帝只要有一颗虔诚洁净的灵魂就足够了。他们希望自己的坟墓离教堂近一点,墓碑要刻得有特色,有个性。坟墓里面则没有什么大文章,可以说千篇一律。而中国人认为到阴间还要生活,还要转世,能够带的都要带走。
从外表看都是土堆,里面却五花八门,异彩纷呈。当今一些发了财的人又开始在坟地上做文章了。我在南方曾采访过一个“农民企业家”,那天他正跟家里人怄气,便提着录放机,拿着酒菜,到自己的坟墓里一边听着乐曲一边大吃大喝。那墓室用钢筋水泥建造,坚固而宽大。他坐在自己的坟墓里有一种安全感,这里是他永久的归宿——人活一世如同草活一秋,而有个坟墓,占一块地方,他就能永久的存在。那个农民的坟建在一个草木茂盛的青山坡上,毁了一大片绿油油的植被,代之以刺眼的灰白,远看好像是青山上的一块疮疤。
红军坟的存在却是为了消失,为了遗忘。再过许多年,这一片片荒冢肯定会被黄沙彻底掩埋。一如魏晋时期蔽野的饿殍,塞河的尸骨一样化为灰土,留下来是当时有钱有势的人精心修造的墓室。不论过多少年这些墓室被发掘出来,墓主人都将因他的保藏下来的奇珍异宝而名扬于世,载入史册,不会再消失。坟墓中的历史和文化属于有钱人。有钱可买得历史,买得文化,也可买得不朽,买个永恒。
战死的西路军将士什么也没有。他们在死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一种错误路线出卖了。正因为不知道才有为信仰献身的勇迈和自豪。他们活得单纯,死得迅捷,因知道的少而没有失望。
现在他们静卧古道两侧,已经有资格也完全能够彻底拒绝任何声音了。但是他们在看着,河西走廊又变得热闹起来,人声喧沸,车流匆匆,商旅云集。原本比他们幸运的现代人们却被劝告玷污了,被扶乩般的巧言令色迷惑了,知道的东西越多越不想再知道什么了,活得太久也很腻味。倒是无知显得强大,充满生存的欲望和繁衍的能力,却又不会太爱惜生命。无知虽然能葬送才华,也衬托和成全才华,没有大批无知的机械般服从天才指令的人,人类社会又怎能发展?如果西路军不败,又怎知张国焘是错的?有了张国焘的错误,就越发显得正确路线来之不易,无比珍贵。
红军坟并不孤单,在昆明市郊的一个山坡上,有一大片红卫兵坟。那是一次大武斗留下的杰作,也可以说是另一种错误路线的产物——无知的巨碑。它是风景秀丽的春城的一个无法回避的景观,然而人们都想忘记它,从它旁边经过的时候也不看它。这样的红卫兵坟在全国不知还有多少处?当年每个坟头上都插着一块木牌子,上写:“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烈士某某”,“毛泽东思想的忠诚卫士某某”,“文化大革命的战斗英雄某某”……不知什么时候这些牌子都没有了。
后人习惯于用某种模式来套历史,或者赋予历史以人为的光环,或者对历史文过饰非。
看过红军坟继续西行,荒漠上多了两种景致:一是旋风,二是海市蜃楼。
非常奇怪,别处为什么没有这样的旋风?无遮无掩的暴日把远处的山石烤黑了,把空气和沙砾溶化在一起,风丝不透,一切都是静止的,大戈壁被晒死了。突然在我们的车前车后,车左车右,无端刮起一股股旋风。风流先是在原地旋转,卷起沙尘,然后笔直地升高,直冲干霄。最后形成一个巨大的黄色烟柱,笔直地挺立着在沙原上移动。像是在引导我们,挽留我们,想诉说什么,警示什么……令人心惊目骇。
“大漠孤烟直”——不能不感佩古人组织文字的才华。形容这奇怪的旋风再也找不到比这五个字更生动更简炼的句子了。同时又生出许多疑问,为什么此处的大漠多孤烟?且是直的!莫非这里杀气太重,孤魂太多?
古代有许多旋风告状的故事。不能简单地把一时无法解释的现象说成是迷信和愚昧。科学能够解释的就都变得简单了,世间有许多现象是科学解释不了的。以前有许多事情被认为是先人的愚昧,以后的事实却证明是一种大智慧。
在大漠上残杀西路军的头号刽子手马步芳,1975年病死在沙特阿拉伯的大沙漠上,也成了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且不能卷起笔直的孤烟。
频频出现的海市蜃楼,不过是一个美丽的骗局,是对游魂的慰藉。楼阁幢幢,碧云团团,山水浮突,飘忽幽谲,心里向往什么,眼里就会看见什么。望蜃楼而神驰乡井——是大沙漠在戏弄人,还是人在表达对大沙漠的蔑视?
它也是一种“鬼打墙”。
深入河西走廊这样一条神秘的左道,不碰到一些“活见鬼”的事情也是一种遗憾。我继续前行,前面是莫高窟——那是个更神秘的去处。
但我先要记下来的却是这一片片红军坟。
###走进“画家村”
据称画家们这些年都“大发”了,下笔就是钱,一幅画动辄就能卖几万、几十万乃至几百万元。我每年都要陪外地或海外朋友逛几次天津古文化街,街的两边排满字画店和古玩店,却从未碰上过有人肯花千元以上的钱买画。各家店铺里都挂着一些名家字画,便宜的百八十元就能买一幅。有人说是假的,但卖的不承认造假,买的也不愿意承认买假,大家似有一种心照不宣。我在想,这种嘀嘀咕咕、心照不宣的买卖又怎么可能做得很大呢?我实实在在地看到画家拿自己的作品立马换到现钞,还是在深圳的“画家村”。
最初听到“画家村”这个名号,立刻便想到了曾经鼓噪一时的农民写诗、农民作画、农民唱歌等“典型”。“画家村”坐落在号称“深圳第一镇”的布吉,又紧挨着“被中宣部定为全国创建文明村镇示范点”的南岭村,是否也是应运而生的一个什么典型?在一个暖融融的午后,我被人引导着闯进了“画家村”。
这个村的正式名字叫大芬村。但见不到田野、庄稼、农舍等让人想起“村”的东西,它跟南岭村和布吉镇连成一片,楼群接着楼群,大道连成网状。与深圳市区所不同的是大芬村还没有20层以上的高楼大厦,楼的样式也较为简单实用。凡临街的楼房,底层都是店铺,画廊、画店一个挨着一个。好像光是底层还搁不下这太多的铺面,从两层以上的楼房窗户和阳台上又挑出了许多招牌;油画、刀画、漆画、版画、国画……我走进一家头顶上顶着一大串广告牌子的美术装饰公司,底层的门脸只有一间房子,极不起眼。当我按着广告的指引走上二楼,眼前便豁然一亮,是一片足有数百平方米的油画制作车间。十几名年轻的男女正在作画,几位男画师赤裸着上身,看上去正处于创作的最佳状态,手里的画笔并未因有人进去而停下来。
他们临摹的是一些非常眼熟的世界名画。
每个画师都拥有一面墙,墙上钉着五六块乃至十来块画布,同时在复制同一幅画。调好了颜料,说画树枝就把十块画布上的树枝都画出来,说画海鸥一拉溜就出来十只,熟练而准确。我惊诧不已,世界名画原来还可以用这种流水作业的办法大批量生产!旁边一间大屋子的条案上,码着一摞摞尺寸不等的已经完成的世界名画,老板正在按着定单的要求分门别类地装箱发货。这已经不叫造假,而是一种堂堂正正的行业——“商品画”,也叫“行画”。是在名画的基础上进行再创造,这种再创造就是削弱原作的笔触,让它首先成为商品,其次才是油画。“行画”更注重细节的描绘,要求细腻、逼真,带有模式化的特点,且色彩饱满,鲜亮明快,以迎合买家的喜好。我孤陋寡闻,难免少见多怪,不知是谁要买这样的画,而且还会买这么多呢?
老板介绍,他的定单主要是来自香港。但目前世界“行画”的主要市场却在欧美,仅美国1999年就进口“行画”达10亿美元。麦克维达是美国知名的“行画”批发商,他经营的国际艺术品连锁店向世界各地和全美的各个画廊批发“行画”和艺术画。据他的调查,眼下美国市场上流行的“行画”,70%来自中国,其中的80%便产自深圳。麦克维达已确定在深圳的布吉投资设立一家画厂,从目前的单纯收购改为以自己聘用画家生产为主。预计画厂投产后,他的公司每年从深圳进口的“行画”,可达到500万美元。
“行画”市场绝不藏着掖着地以假充真,而是光明正大地复制,卖的就是复制品,所以价格便宜得惊人。来自福建的画家周小鸿夫妇,已经在大芬村中央干道上有了属于自己的“新世纪油画创作室”,他说一张画得比较好的风景画,能赚三五十块钱,少的只能赚到十多块钱。他花四五个小时画一头虎,卖价只有100元左右。苦苦地画一个月最多能挣到七八千元,不景气时只有三四千元,去掉花费便所剩无几了。个别不适应“行画”技法或刚来到大芬村的人,也有连两顿饭都难以为继的时候。来自香港三洋工艺来料加工厂的吴涛和覃来生,善于临摹《清明上河图》(局部),画出第一幅20×36英寸的作品,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卖了150元。两个人住在村子里一个幽静的小阁楼上,有很小的一房一厅,每天的伙食费只有七八块钱,有时馋了就买点鱼和肉。
无论是谁,如果没有定单或接连十几天一张画也卖不出去,心就慌了。大芬村的画家是时间和生活的自主者,但每个人都要为此承担挣不到钱的风险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但是苦干几年,村里的一部分画家有了自己的铺面,特别是那些夫妻同在“画家村”的,开着自己的夫妻画廊,累也好苦也好,都可享受只有自己才体会得到的快乐!“画家村”诞生于1989年,当时在深圳开画廊的香港人黄江,嫌店面租金太贵,老想着搬走。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布吉镇的大芬村房租便宜,便带着十多个画家搬过来了。从此这个破破烂烂的小村子就生动起来,一些夹着大捆大捆画布的人开始进进出出。大芬村民以广东人特有的机敏立刻嗅出发财的机会来了,便给这些画家提供相应的条件,开始造势。“画家村”的势头越旺,画家来得就越多,他们从福建、广东、安徽、江西、湖南、河南等省奔到这儿来了……有从四川美院、鲁迅美院等正规美术院校毕业的专业画家,有热爱绘画、自学成才的画家,也有来到大芬村才开始学画的……当许多人还羞羞答答、自欺欺人地把假画当真画买的时候,他们却把复制名画搞成了一个庞大的产业。大芬村的原村民只有320人,十多年来却聚集了1000多名画家,1999年的“行画”销售额达到了3000多万元。
据他们说,法国的巴黎也有类似的“画家一条街”,凡高最早也画“行画”。人总得要吃饭,不搞一点钱填饱肚子,又怎样培养和提高艺术素质呢?还说张大千和齐白石也曾画过“行画”,过年的时候还画一些月份牌卖,赚到钱才能有条件发挥自己的创造力。我没有读过美术史,不知这话可当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当我简单地知道了一点“画家村”的情况之后,就对村里的画家们油然生出一种敬意。他们是真正以卖画为生的,活得真实、坦然、自信,虽清苦,倒也自在。
几乎可以断言,今后还会有更多的画家来投奔“画家村”,这里实在是一个喜欢绘画的人考验和实现自己梦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