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被现代生活所夹裹,有时想不流行不时髦都不行。
比如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跟“空巢家庭”沾上边儿,甚至没有认真搞明白什么是“空巢家庭”,就突然发现自己的家竞成了“空巢”!所谓“空巢家庭”并不是家里空空如也不留一人,一个人都没有还能称其为“家”吗?既是家却又空了,才是近几年来社会上的流行。流行就是一种病,是能传染的。本来我儿女双全,即使飞走一个总还会留下一个吧?可现代家庭十分地脆弱,你可以去外地,我就可以去外国。先是儿子和媳妇到外地工作,后来女儿又出国去读MBA……按现在的“理”,别说只有一双儿女,就是有个两双、三双也不够走的。儿女都有前程要奔,走就走了吧,好在家中还有妻子,且已经退休,飞的可能性不大了。
孰料龙年大生产,儿媳妇要坐月子,这是为蒋家添丁进口,当婆婆的理应要去照顾,再加上妻子忍受不了对儿女的思念,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哪还会怠慢,急匆匆便拔腿而去。我的巢就这样在一夜间空了!最初的感觉真是棒呵,生活一下子变得简单了,不再为谁负责和被负责,想什么时候睡就大大方方地睡,想黑更半夜的不睡就可以不睡,想什么时候吃饭就吃,不想吃饭也可以几天不动筷子,还可以不洗碗筷,不收拾房子……其实以前也没有人限制我睡觉、吃饭,更不会强迫我刷碗或打扫房间,不知为什么妻子一走似乎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放和自由,可以在一百多平方米的空间里任意折腾,连对孩子的思念也变得从容、悠长且略带甜味了——有的是时间让你“思”让你“念”。
人们都爱说世界上最愉快最自由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一般的家庭不可能有这种大的愉快和自由,因为必须要照顾到其他家庭成员的感受。惟有在空巢之家,因为你孤单,所以你才自由,才可独享巨大的空间和静寂。
几天以后,妻子留下的东西被我吃光了,以前我曾吹过大话,宁可不吃也不做。当今正盛行“饥饿疗法”,既包治百病又可强体健身。据现代人类学家考证,在人类普遍退化的大潮中,惟阿拉伯人退化最慢。其原因就在于他们有斋戒日,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饿上一天或几天,借机清理干净肠胃,调动机体抗病的积极性,增强免疫力。我正好借着“空巢”来它个“空腹”,权当斋戒,被迫试验一下“饥饿疗法”。但是,不要说饿上几天,只饿了一天就扛不住了,却仍旧不愿意去市场采买和下厨炒做。门口有卖大饼炒鸡蛋的,三块钱一份儿,便一天三顿连吃三天,忽然感到自己的嘴里都是鸡屎味儿!现在的鸡蛋根本就不是蛋,不过是用激素和合成饲料催生出来的外形像蛋的东西。
我一气之下去了超市,主食、副食采购了一大兜子,回来才发现房门的钥匙忘在屋里了。呆愣了一会儿想出三条主意:
一,打110请求警察帮忙;二,砸门破锁;三,冒险爬窗进入自家阳台。第一条兴师动众太丢人,第二条损失太大,把“空巢”变成了“破巢”!只有第三条可行,便放下东西,敲开二楼邻居家的门,幸好我们住的是老楼,各家的阳台和窗户上没有安装铁栏杆,我踩着邻家的窗户沿儿,手扒着墙上的砖缝,一点一点地往前挪。楼下围了许多人在扬着脸看热闹,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在表演给小偷看吗?他们如果想进入我的房子就完全可以照我的方法行事。我终于攀上了自家的阳台,在纱门上捅破一个洞,开门进了屋。一时甚是得意,年近六十,尚能“飞檐走壁”,可见身体的韧性和灵巧劲还不错。
借着窗外猛然透进来的光线,我忽然发现沙发中间有块圆的还露着皮子本来的黄色,那是叫我的屁股坐的,其余的地方都是灰乌乌的。再看书柜上、写字台上、地板上、茶几上……整个屋子里除去我常坐常趴常用的地方,都盖上了一层灰尘,让人难以忍受,甚至生出了一种恐怖,连灰尘也敢如此欺负独守空巢的男人!平时妻子每天都要擦擦抹抹,我觉得烦琐,有时碰了我的电脑还老大地不高兴。想不到天天擦擦抹抹竟是这么的重要,要维持一个家像个家的样子,原来需要很多烦琐的不起眼的擦擦抹抹。我的彻底自由和懒散,把这个“空巢”已经守得不像个家了。
这时忽然就体验到了孤单的真实滋味,它静静地仿佛在烧毁着我的心。所有生命都是孤单的,亲人朋友只存在于表面,存在于热闹之中。人因为害怕孤单,所以才有乐趣为人服务和接受别人的服务,有别人吃做饭才有兴趣,有别人同住打扫卫生才有热情,剩下自己一个人就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我认头了。许多事情不想干或干不好是因为不认头,不甘心。一旦认了头心就踏实下来,横了下来,干什么事情都可以了。我用一天的时间把四个房间都打扫了一遍,把“空巢”又弄得像个家了,还渐渐地体味到了孤单的好处,这就是思维活跃。
留守“空巢”的这段时间,我的想象力令自己满意,写作速度最快,收获颇丰。由此想到世界上许多优秀的作家个人生活都不大完整和圆满,不知这是不是对创作的一种成全?即使是成全,滋味却并不好受,主动追求生活残缺的人毕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