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3年,10岁的卡夫卡被送进布拉格的旧奥地利文科中学(另外一种说法:“旧城区德意志国立高中”),开始了他的中学时代的学习和生活。这所学校设在金斯基王宫,这是一座巴洛克式的建筑,位于老城区的环城马路旁,离卡夫卡家就几步远。卡夫卡的父母为他选择了这所中学,是因为这所中学是德国人办的一所文科中学,哈布斯堡王朝为了填补官员的空缺,总是从中学中筛选优秀学生,培养他们当官。显然,这是一个飞黄腾达的好地方。老城区环城马路的两旁建筑物十分庄严肃穆,它们十分强烈地反映出一种严肃、森严、压抑人的气氛和精神笼罩着整个学校。
学校的校规是几十年前制定的,一直流传下来,好像一个紧箍咒,紧紧地套在学生的头上,除了上课以外,学生没有任何机会与老师接触。学生们对老师恭恭敬敬、听话、顺从。学校不断强化教学,造成学生不必要的紧张,而对学生的个性、兴趣、爱好则根本不予重视。按惯例,学校每年都要印制“报告”发给教师,要求他们填写后交回。卡夫卡的带班老师格施运特在他的报告中,特别提到了学校制定的“校历”,他还对“语法例句汇集手册”作了解释,他说,这些把戏显然是针对学生而来的,这是“一门胡编乱造的扯蛋艺术,让学生在家里编一些东西带到学校里来”。按当时的准则,这位老师是一个自由教育家。
卡夫卡中学同学卡尔·克劳斯提到中学的情况,他略带夸张地说:“学校里有许多胡编乱造的东西,它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其他事情,使人联想的东西越多,人本身所具有的想象能力就会越来越弱;在学校里,学生只要学一点校方提供的材料就行,其他的知识都不用学。”八年中学生活,没有给卡夫卡带来任何想象力。学校将近一半的课时,是用来教两种课堂用语的;所谓历史课,实际上只讲一些古代史;德语课每学期只上三周,课上只讲一些阅读;现代外语、音乐、艺术和体育都不是必修课。卡夫卡的另外一个同学弗利茨在20年后,还多次批评这种华而不实、自欺欺人的教育方法,他说:“就今天来看,那所学校的主要错误还是教学不系统,教学计划与教学结果之间有明显的距离。教学计划总是这样的: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让学生进入古希腊的精神世界;不管现在的教育多么先进,它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古希腊的精神世界,最杰出的哲学家,也许在他们的大学年代就已经初步达到了那个精神境界。当时的实际效果呢?我们班上大约有40个学生,只有三四个学生的拉丁语和希腊语的成绩特别优秀,他们能勉强地把古代作品逐字逐句地翻译过来。但这些佼佼者,也是盲目地崇拜荷马和索福克勒斯。对古代作品的特殊形式、对作品的独特的、难以模仿的特点,也就是对古代精神的特殊性,他们一无所知。班上十分之九的学生都以优良的成绩通过了中学毕业考试,在他们看来,拉丁语和希腊语是束缚人的教鞭,他们在学习这些古老的语言时,既没有什么乐趣,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收益,他们只学了一些片言只语,考试以后,便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
古希腊的精神世界对卡夫卡来说,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他以后的日记里、谈话中和给别人的信中,几乎没有提过古代作家的名字。学校每天讲两小时的古希腊文学和拉丁文学,这主要是想让学生在支离破碎的句子中,找到一些语法现象的例句、出处,进而理解、消化这些语法现象。文化史课所教的内容,好像是描写一个歌舞升平、充满生活情趣的节目,这个节目同席勒的《希腊的上帝》完全一样:“品质更优秀、形象更崇高……行为更加英勇,德行尤为神圣……即便是在急迫的时候,美丽闪光的景象也在欢笑。”一个天真无邪的学生,该怎样把这幅七拼八凑的历史画卷,同眼前的实际生活挂起钩来呢?按照他们当时的生活经历,要想把现实生活同古老的历史进行比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就是当时学生对教育相抵触的重要前提,他们没有深入地接近社会,对现实生活只是抽象的理解,而所学的历史知识又是七零八落的,所以无法进行比较。
学校开设的德语课也是没有多大用途的,开设这门课仅仅是为了让学生了解几本教科书,以便他们能够从中断章取义,教科书里废话连篇。教科书里只有一个有意思的东西,那就是当时广为流传的歌德画像。每本教科书的第四页是“诗文朗诵测验标准”,它规定五年级的学生必须背诵470行诗,教科书中的作家和他们的诗,是编者随意选定的,有歌德、盖培尔等人的。对学生来说,只有一个标准:学生能朗读就可以通过,并且这些诗还必须用来测试学生的水平。
宗教课的教学方法与德语课不同。但在卡夫卡看来,它也是毫无用途的。卡夫卡在《致父亲》中提到,他所学到的犹太教知识是一钱不值的,他这样写道:
就我所看到的来说,这的确是一钱不值的。在每年的那4天里,你总要到教堂里去,在那里,你随随便便、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至少,你比其他真正信教的人都要冷漠,比他们都无动于衷。你像履行手续一样做完了祈祷,使我大为吃惊的是,你在祈祷中,能准确地说出颂文的有关段落。此外,如果我在教堂里的话(这才是主要的),我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闲逛,我在教堂里一待就是几小时,不断打着哈欠,有时,我合上眼假睡一会,这样,我对宗教祈祷感到无聊(当然,跳舞时除外),想方设法在教堂里找一些事消遣消遣,娱乐一下……
这是在教堂里的情况,在家里,情况也许会更加糟糕。只有在犹太复活节的第一天,家里人才有一些宗教信仰,它经常以伴有狂笑的喜剧而结束……在这样的喜剧中,虽然也有不少的犹太教因素,但是,要让犹太教世世代代传下去,那孩子们受的教育未免太少了,就在你传给下一代时,它就已经滴干流尽了……所有这一切决不是个别现象,在过渡时期的一代犹太人中,多数人都是这样对待他们的宗教信仰的,这一代人是从当时还很虔诚的乡村,移居到城里来的……从根本上来说,决定你一生的,是你对某一犹太社会阶层的信任,你总认为,那个社会阶层的思想是完全正确的。
上面的这段文字,说明了海尔曼对卡夫卡在宗教方面的教育是非常少的。在卡夫卡13岁的时候,海尔曼按照当地欧洲人的习惯,为他行了“坚信礼”,卡夫卡把它看做是“滑稽的把戏,是死记硬背”,因为卡夫卡当时根本不懂希伯莱语。
在中学的最后几年里,卡夫卡对宗教采取了更加坚决的拒绝态度,他说:“我还记得,我在中学的时候,经常同一个叫贝尔克曼的同学讨论上帝,讨论上帝的本事,我们的讨论很激烈,有时,我畅所欲言,怎么想就怎么说;有时,我尊重他,根据他的心情和语气,确定我的说话方式;我们经常讨论一份基督教杂志上的命题:钟表和世界、制钟匠和上帝是可以比较的,制钟匠的存在就可以证明上帝的存在。这个命题多么荒谬!我觉得,我可以在贝尔克曼面前,把这个观点驳得体无完肤。”这说明卡夫卡那时已经不相信有上帝存在了。那时,卡夫卡才16岁,他对反宗教团体“自由派”的观点很赞同,在自然史教师高特瓦尔特的指导下,他阅读了达尔文的书籍,阅读了海克尔出版不久的新书《世界之谜》。因为卡夫卡不相信宗教,对宗教很失望,所以他不得不把探寻真理的目光转向哲学,从中找到精神寄托。
学校和家庭也没有给过卡夫卡任何帮助,因而卡夫卡对学校和家庭也失去了信心。如果一个人缺乏信心,那么,他在外表上通常显得懒散,举止粗鲁,而在卡夫卡身上,这一切都以截然相反的形式表现出来,他衣着朴素,举止腼腆,常常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对待别人总是敬而远之,使人感到他难以接近。他的一位同班同学在回忆卡夫卡时这样说道:
如果让我说卡夫卡的特征,那么,我要说,他身上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他一向衣冠整齐,从来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的举止很斯文,穿戴一点也不过分讲究。他觉得学校是可有可无的,只要把它打扫干净一些就行。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他,也很欣赏他。但是,我们从来也不能与他坦诚相见,他的四周好像镶上了一道玻璃墙。他很文静,而且是微笑着,让世界朝自己打开,而把他自己封闭了起来,不让这个世界了解他。要是让我讲其他同学,我能够提供更多的情况,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很健谈,乐意天南地北地闲扯。我记忆中的卡夫卡是一个身材颀长的人,他充满了男子汉的气质;他温文尔雅,德行好,对人十分和蔼,总是尊重别人,同时,他又拒人于千里之外,使人无法了解他。
后来,有人发现一张卡夫卡这个时期的照片,他斜靠在阳台上,周围栏杆布满蔓藤,他身体挺得直直的,神情有些局促、窘迫;他外边穿着马夹,里面是一件高领衬衫,脖子上系着领带;在外面罩了一件外衣,扣子扣得高高的。他的双臂向两边伸张着,细长的手掩盖在常青藤中;他的鼻子很结实,嘴巴紧闭着,乌黑的秀发垂落在额前,那双灰褐色的双眼,忧郁、疑虑地注视着观众。1916年,卡夫卡在日记里回忆当时的生活,他感到,在那时,遇事无人商量,更说不上在学校、在家里求助别人了。但是,这一点,他是很晚才认识到的。当时,他早已做出了一个很激进的决定:同外界断绝一切来往。他的一则日记是这么写的:
就我的经历而言,学校和家庭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抹杀我的个性……一个男孩在晚上读书,他正沉浸在一个紧张的故事情节之中。别人就不会用对待孩子的方法,好好告诉他,他该放下书,上床睡觉了……他们粗暴地关掉了煤气灯,把我留在一片漆黑之中,以此来扼制我的个性。他们总说,别人都已经睡觉了,你也应该去睡觉。这我也知道,尽管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去睡觉,我也必须跟着睡觉。可是,我还觉得我必须去睡觉了。孩子们希望改变现状的心愿比谁都强烈。我可以暂且忍受这些野蛮的压制,但是,我的心灵却留下了创伤,这个创伤是治愈不了的。不管怎么说,不管怎样举例子,用广大平民的例子来抚慰我,这个心灵上的创伤总是血淋淋地张开着,我感到无比的委屈……因为别人漠视我的个性……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从来不能从自己的个性中得到某些好处,也就是说,我从来没有持久的自信心。
这则日记说明,当时,卡夫卡的精神世界与周围环境是格格不入的,他是一个“独自冷峻地思考的孩子”,已经对别人有了惊人的冷漠态度。后来,卡夫卡与世隔绝,离群索居,这种生活方式在这时已经初步地显露出来。他生活的最后10年,是他主要作品问世的10年,也是他为了冲破已经定型的生活格局而徒劳挣扎的10年。卡夫卡青少年时代的这些经历,对他性格的形成、对他以后的生活方式和文学创作都有重要的意义,在他临终前三年,他在写给挚友马克斯·勃洛特的信中说:“我像一个孩子在成年人中流浪。”一年之后,他在致奥斯卡·鲍姆的一封信中,把这种想法说得更透彻:“从根本上看,我是在孤独、冰冷彻骨、忽而又炽热灼人的童床上接受大人的教育。”卡夫卡十分清醒地认识到,家庭和学校是不会容忍他的个性的,他在日记中写道:“对我的教育是要把我培养成一个与今不同的人。”因此,卡夫卡只能死死守住他眼下的事情,死死抓住这些事情的状况,他想以此同学校、同家庭抗衡。“维持事情的目前状况,不把它搞个水落石出决不前进一步。”卡夫卡变得越来越偏激,由于他拒绝前进一步,所以,他不久就中断了与外界的来往,他不愿意在自己年轻时,全盘接受所遇到的一切新鲜事物,等到自己成年时,再把这些事物加以整理、归纳。他在日记里写道:“我小时候,一听到爸爸讲最后或者最后通牒之类话时,心里就充满了恐惧。我没有什么好奇心。我问爸爸,什么叫最后通牒,但是,我迟钝的思维还未来得及琢磨他的回答,就为这简单的一问一答感到满足,心中一丝淡淡的好奇心就无影无踪了。我再也不想追根究底,去问‘最后’一词的意思了。因此,最后一词对我是个难堪的秘密。”这说明卡夫卡没有好奇心,这不是一件小事,它反映了卡夫卡神经过敏、回避外界的性格,他的同学说,他与外界之间有一道“玻璃墙”,这话是非常准确的。卡夫卡在自己的心中也筑起了一个井井有条的世界,而外界在他的眼中只不过是一堆杂乱的物体。大量的具体事实表明,卡夫卡在中学时,学习成绩出众,老师也很赏识这个文静内向的学生,而卡夫卡本人却根本看不到这一点,他的一则日记写道:
我原来想,高中入学考试我是通不过的,我却通过了;后来,我又想,我在一年级是肯定要蹲班的,我却没有蹲班,我顺利地一步一步跟了上去。可是,我并没有从中获得信心,相反,我一直认为,我越是一帆风顺,最后的结果就会越糟糕。我在梦中,经常看到教授们的可怖集会(中学只是一个比较完整的例子,我周围的其他事情都跟这差不多)。我梦见他们走到一起,研究这件闻所未闻的惊人事件,我这个最愚笨、最无能的人,在各方面都一无所知,却溜进了高年级。我已经引起了公众的注意,高年级马上就要把我清除出来,以讨好那些该从梦魇中解放出来的人,讨好那些理该升学而没有升学的人。
这个“考试之梦”深刻地说明了卡夫卡当时的心理,他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是把对考试的恐惧心理当做幌子,把积郁在内心深处的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掩盖起来,他的最后一句话把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威胁揭示得很清楚:“引起公众的注意”,这在他的眼里,是世界——一堆杂乱的物体对他的报复。由于卡夫卡心灵受过创伤,所以,他对来自外界的一切干扰都胆战心惊。不过,他建立的那个自我世界,也有些故弄玄虚的因素。他的一则日记写道:
在我还满意的时候,我就……千方百计,用一切时间、用一切可能的传统方法,硬回到不满意的状态中去……我总是不满意,就在满意的情况下,我也是不满意;应该知道,只要做出一系列的努力,那么闹剧也会变成真的。我有幼稚的想法,我的一些游戏充满了幼稚的想法,从这当中,我的精神开始颓唐了。比如,我故意让脸部肌肉痉挛;又比如,我叉着双臂,把它们放在脑后,以这种姿势在坟场上散步。显然,这些游戏不符合孩子天真活泼的性格,但是对我还是有一些效果的。
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期,1897年至1898年,卡夫卡开始了文学创作。但是,他从一开始就受到了很多干扰。首先,他本人对自己的作品拿不定主意。其次,更严重的是当时的写作风气对文学创作十分不利。那个时候,谁只要胡诌一些东西,谁就算是在搞“文学创作”。几年以后,卡夫卡对这种风气做了辛辣的讽刺。他有几位同学,胡乱编写了古罗马人的悲剧,编写了所谓《生命交响曲》,并把这些廉价的作品拿到读书会上去朗读。卡夫卡很少参加这个读书会的活动,他从来也没有在那里朗读过自己的作品。卡夫卡在自己的一则日记里,谈到了自己的早期创作,那则日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证据,它证明,卡夫卡的早期作品没有“浮夸的词藻”。这则日记同时也反映出,由于卡夫卡非常孤独,除了世界观问题,写作便是他最有意义的事情了。日记中写道:
我在刚开始写作的时候,经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啊!我一连写了几天,作品中,像是有一股寒流紧紧追着我,一次,我构思一部小说,写的是兄弟俩互相斗争的事,后来,一个去了美国,另一个留在欧洲,后来又锒铛入狱了。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们去外祖父家作客,那里,我抽空写了监狱的景况,在短短的几行里,我描写了监狱的走廊,特别是走廊里寂静、冷酷的气氛,在那个身陷囹圄的兄弟身上,我选用了一些表示同情、怜悯的字眼,因为我觉得,这个兄弟心地还是挺善良的。倏忽间,我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觉得这部小说没有多大的价值。以前,当自己跟自己熟悉的亲戚坐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就忐忑不安;每次,当我和他们一起在那熟悉的房间里,坐在圆桌旁边的时候,我就暗暗提醒自己,自己年纪还轻,只是眼下比较宁静,我才可以和他们坐在一起。以前,我很少注意这个想法。这次,一个爱开玩笑的舅舅突然从我手中夺走了那张纸,他匆匆瞟了一眼,就把它递还给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然后,他又使劲看了看其他客人,嘟哝一句:“一个破玩意!”说完,就再也不吭声了。虽然,我还在那里正襟危坐,像刚才一样,在没用的纸上继续写那个故事,但是在实际上,一记重重的巴掌,已经把我从人群中打了出来,舅舅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它都快成了事实。从这一家人的情感中,我看到了这个世界冷酷的地方,我要寻找熊熊的烈火,把它烧得热乎乎的。
卡夫卡不断地孤立自己,刚开始时,好像是个玩笑,但是,这个玩笑逐渐影响并决定了他同家庭的关系,由于他试图并做出了一系列的努力,“闹剧真的开始变成了事实”,他是“寂寞圈子中的寂寞中心”,这就是年轻卡夫卡与他周围环境的关系,尽管这个关系不牢靠。他还是不停地寻找熊熊烈火,要用它把世界冷酷的地方烧得热乎乎的。但是,他所能做到的,仅仅是对集体生活的思念,是想冲破寂寞的决心,在实际行动上看,他做得很少。
为了冲破寂寞的环境,为了使这个世界温暖起来,卡夫卡做了一件在他人生中值得一提的事,那就是,他从16岁那年起,开始同情社会主义,他在这以后,也始终没有改变这个政治信仰。当时,由于历史的局限,这个所谓的社会主义,有它浓厚的个人主义色彩,他主张同别人团结友爱,并且同情马克思主义以前的空想社会主义。与这个事件相关的是,他在1918年,写完了《八开纸本》,在其中,他为一无所有的工人草拟了一份计划草案。有人把这份计划草案同卡夫卡的文学作品截然分开,以为这是两码事,这显然歪曲了卡夫卡的原意。卡夫卡在那一年还参加了“青年俱乐部”的集会,阅读了赫尔岑、克罗泡金特以及贝楚雷的作品,并且就这些作品发表了许多看法,这些都足以证明,卡夫卡确实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他在中学考试时,必须写一篇命题作文,作文的题目是“从世界局势和地理环境谈奥地利的优越性”,对此,他感到一筹莫展,无从下笔。第一个把卡夫卡引向社会主义道路的,是他的同学鲁道夫·依罗维,他是捷克人,不久以后,他转变成社会民主主义者,编辑出版了社会抒情诗集。不知为什么,他不久被迫离开了学校。这样,卡夫卡就成了这个班级中唯一的社会主义者。卡夫卡一改以往的形象,不再像以前那样羞涩,而是开诚布公地表示自己的信仰和政治立场。这种状态,与其说是他对当局的抗议,倒不如说他是对环境的反抗和对集体生活的思念。他早就有了这个想法,现在,他把他的思想和盘托出。所以,卡夫卡是一个追求信仰的人,面对周围的挑战,卡夫卡表现出极大的勇气。同所有的高中生一样,他加入了预科大学联合会——“老城区同学会”,这是一个普通的德国民间团体组织。一次,这个组织在莫尔道举行活动,会上,大家唱起了《莱茵河畔的卫士》这首歌,整个活动都是按照德意志民族的习惯进行的,对此,卡夫卡做了无声的抗议,他先是默默地坐了一会,一声不吭,最后,他突然冲出会场,愤然离去。
卡夫卡十分向往集体生活,这种向往也表现在另外的方面:他希望结识朋友,他的这个愿望强烈到他都怀疑自己能否结交上朋友了。在1903年,也就是他高中毕业后的两年,他在一封信中写道:
人与人是用绳索互相联结在一起的。如果一个人身上的绳索松开了,那么他就会沉下去,沉到比谁都深的地方,那就糟糕透了;如果某一个人身上的绳索扯断了,这个人就会一头栽下去,那太可怕了,因此,每个人都得抓住其他人。
卡夫卡当时认为,一个人与外界的联系被阻隔之后,只有再与别人加深友谊,才能重新恢复与外界的联系。他在高中的最后几年和大学的头几年里,一直把奥斯卡·波拉克当做自己的朋友,作为自己连接世界的唯一通路。波拉克是班上最成熟、最老练的学生,他的意志十分坚强,并且富于个性,就连他的说话方式、动作都是别具一格的。波拉克很早就对艺术史和自然科学发生了兴趣,他对卡夫卡这位孤僻、内向的同学,处处加以关心和爱护,而卡夫卡则对他报以尊敬和友善,这尊敬和友善的深度和广度是空前绝后的。在卡夫卡与波拉克的友谊中,波拉克起着主导作用。卡夫卡当时还把自己的手稿送给波拉克看,请他提意见,这足以证明卡夫卡对他的信任。因为卡夫卡很少主动发表自己的作品,他只在朋友的强烈请求下,才朗读自己创作的小说,他也很少征求别人的意见。那时,卡夫卡才18岁,他已经断绝同世界的来往。所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友谊,在大学期间,波拉克逐渐疏远卡夫卡,这时,卡夫卡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说:“这么多的年轻人,我只跟你说过话,我同其他人说话只是应酬,这也是为了你;我通过你跟其他人说话,或者说,我同别人说话也是为了谈论你。你对我来说,不仅有着重要的意义,而且,你还像一扇窗户,通过它我才能看到外面的街道。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是没有什么作为的……”
波拉克与卡夫卡的友谊逐渐淡漠,这个举动极大地伤害了卡夫卡的感情,卡夫卡只好去寻找“另外一只可爱的”,以求获得精神上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