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有个丁香巷,就隐秘在大名鼎鼎的平江路历史街区中,狭长而幽深,朴实却唯美。
丁香巷这个诗意盎然的名字,轻易便勾起人们内心深处的那首诗《雨巷》:
撑着油纸伞
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这首诗正是来自于戴望舒的笔下,很多人烂熟于心。不过,这条雨巷不在苏杭,而是在大上海的松江。这首充满迷惘和朦胧的诗作,让苏州叶圣陶先生赞誉其为中国新诗音节开了“新纪元”,戴望舒一下子红了。
而苏州这条存在了千百年的雨巷,依然低调又深沉。每逢雨季,甚至还充满着忧伤,仿佛在怀念着一位与其同名的姑娘。
是的,她叫丁香。她还有个别名为“白丁香”。
在苏州,就在平江路附近,真的就有这样一位活生生的姑娘。
丁香为弃婴。被发现时,襁褓里有一张字条:丁贞,宣统二年(1910)庚戌年二月十五日午时出生。
和许多弃婴一样,丁贞的家庭身世根本无从稽考。因此,苏州地方志将她归档为“苏州人”,因为她是在苏州被发现,并由苏州基督教监理会美国籍宣教士白美丽小姐收养的。白小姐为其改名为白丁香,人们常以“丁香”称之。
白小姐是善良的,她奉圣母之名。她喜爱丁香,还特地将丁香托付给了教友吴师母哺育抚养。吴师母出身贫寒,感受到了丁香的渴望,视她如同女儿,悉心照顾,谆谆教诲。
渐渐地,丁香长大了。她坚毅、勇敢,又勤劳、朴素,有时静静如一棵小树。白小姐希望这棵小树生于苦难,长于平常。丁香比任何人都渴望翅膀,飞翔。
于是,白小姐请了有专长的牧师、教友给丁香授课,国语、圣经、史地、钢琴等,而且对她要求严格,直到她进了东吴大学,开始接触新生的生物、代数等课程。
东吴学府坐落古城东端,地下的护城河流淌了上千年,不过东吴大学以民国时最为著名。丁香看着家门口的学府进进出出的才人,没有醉心风花雪月,不大喜欢女红针线,反而努力求知。她热心进步,关心国事,看起来不大像是小桥流水人家出来的闺秀。爱国募捐、罢工运动,都会出现她瘦弱的身影。革命者萧楚女的激情演讲,更让她平静的心亢奋激扬。
萧楚女其实不是女的,于此曾有专门澄清:“本报有楚女者,并非楚楚动人之女子,而是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并略有麻子之大汉也。”萧楚女也是苦命人,幼年丧父,家贫无以为生,12岁在一家木材行当学徒,不久流浪外乡,做过轮船杂工、街头报童、酱园徒工、排字工人等。其醉心革命,年纪轻轻就被国民党反动派在狱中杀害。其格言为:一个人从生以后一直到死,都有做对人民有益的光明正大事,虽然肉体死去,而精神是不灭的。芳龄十八的丁香深深记住了这一格言,很快加入了组织,宣誓,慷慨激昂,视死如归。
读野夫《乡关何处》时,发现里面对“组织”的解读非常到位。他说“组织”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名词,而且是从日本演变而来的,“随着共产主义运动的狂飙突进,这个毫无定性的词语,在辞典上衍生出一个专有的义项”。那些国家的读书种子,人中龙凤,之所以肯起誓,从事违背政府法律规定的危险事业,去造反革命,不是因为热衷杀人越货,实在是为了追求真正意义上的“不自由,毋宁死”。他们是真正实现“自由大于生存”的一辈人,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
丁香的心在一点点变硬,但活跃在东吴大学校园里的她,外表是柔美的、热情的,有一种天生的暗香,这深深地吸引了另外一个男青年,他叫乐于泓。
乐于泓祖籍太仓县,隶属于苏州,但其生于南京市,比丁香大两岁,原名陆于泓,笔名乐若。他在上海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期间,因工作需要改名乐于泓,许多人习惯称他为阿乐。
关于他的名称还有个小插曲。1976年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央专案组将阿乐隔离审查,要他揭发江青的罪行,言谈之间透露:江青曾经数次亲笔填写个人履历,有关早期经历的证明人,她多处写的是“乐若”。中央专案组经多方查证,才得知乐若就是乐于泓。
乐于泓出身一个儒宦家庭,祖父做过前清江宁府的“学训导”,据说是掌管文庙的祭祀和所属文武士子。当时全家人住在南京夫子庙朝天宫的官宅里。辛亥革命,清王朝被推翻,祖父赋闲,翌年举家迁返原籍太仓。1925年,阿乐因成绩优异,由常熟教会学校诚一中学举荐,被半费保送到上海圣约翰大学。入校不久,“五卅”运动爆发,阿乐参加罢课,抗议校方镇压学生运动,和广大师生一道拒绝返校,转学到了苏州东吴大学生物系。因有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而且懂得西方宗教音乐,转学到苏州东吴大学生物系后,阿乐是如鱼得水。
如果说丁香是一株含苞待放的骨朵。那么她的“园丁”就是阿乐。
他们讨论时事,参加罢课,声援工人罢工。他们渴望着新生活,也渴望着爱情。
关于革命的故事,似乎都不大浪漫,长久以来,关于革命故事的宣传也都陷入了硬碰硬的正派面孔中。
阿乐和丁香算是浪漫的一对,他们在暗流涌动的微潮中互生情愫,在古城相门附近的教会建筑中徘徊和思想,在唱诗班的天籁旋律里,洗礼着彼此的灵魂和爱意,直到留下最纯的那一层。
1932年4月,经过组织批准,乐于泓和丁香在上海结婚。
对于丁香,阿乐印象最深的恐怕还是钢琴。两人都是音乐爱好者。阿乐的胡琴拉得悠扬、有气势,配以丁香的钢琴,颇有琴瑟和鸣的感觉。
琴声,也成为他们的秘密联络工具,在他们租住的阁楼窗口,时常传出《圣母颂》的琴声,这是他们互报平安的信号。据说丁香对他曾有这样的叮嘱:“若是一切顺利,便弹奏《圣母颂》,若是危险降临,便弹奏《命运》,到时你一定要走。”他听后,心为之一震,像是什么东西坠下砸在了心上。两人的婚礼是秘密进行的,仪式一如丁香的名字一样低调而富有意义。不如种棵丁香花吧?看它年年开花,见证着我们的爱情。粉红的,雪白的,还有淡紫的,你喜欢那种丁香花呢?它们静雅自持,仿佛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只留芬芳在人间,每朵小花都是四瓣,偶数的对称,寓意着甜蜜的结合;绽放的姿势,努力又奋进。要白色的吧,那是她的肤色,也是她曾经的姓氏。
他们时而分开,时而团聚,喜乐冲淡了恐怖,别后的拥抱忽视了四伏的危机。但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那前头的光明虽然看不见,但他们心里永远是彻亮的,两颗向着自由的心紧紧地偎依在一起,在这江南的盛夏,行将结束的苦旅。
我们要个孩子吧?那是生活的希望,也是未来的希冀。在这乱世的民国,在这风雨不定的世道,一对新人最质朴的心愿,就是生个孩子,让他看到灿烂而光明的世界。
他们要为之继续奋斗,既是为了自己的后代,也是为了更多的后代。那时的人真是天真得可爱,固执得可叹。他们身上有一种天然的东西,叫做无惧。
新婚五个月后,1932年的9月,丁香悄然从南方去了北平,参加一个秘密会议。至今,这秘密会议还是个秘密。他们中间出了叛徒。丁香不幸被捕。组织极力营救,未果。1932年12月3日,寒风刺骨,丁香被押解到南京雨花台,秘密枪决──当时她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
目前丁香的照片仅存一张,还是乐家亲戚在老房子拆迁时,无意中发现的:齐耳短发,脸庞清秀,皮肤白皙,气质婉约,穿着半长袖缀盘扣的对襟上衣,坐在一张老式藤椅上,一双大眼睛温柔地看着前方,身后是一排书,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青年,阳光帅气,正是阿乐。
正是那个想和她一起生个孩子的阿乐。可以想象,温柔如水般的丁香,在金陵城南,那荒凉凶残的城南,曾有过怎样的挣扎和哀号,甚至可能会有请求,一切都为了腹中的孩子。每个女人心中,孩子都是大如天的。以人类的天性看,她可以暂时忽视掉神圣的使命,只为了保住孩子的平安,那是她与阿乐的生命延续,也是未来接班的铁定人选。
但现实是,丁香死了。
而那个帅气的“园丁”还活着。
这是个痛苦的格局,沉重到窒息。
阿乐悲痛欲绝,所谓“绝”,即可以随时随她而去,生而为人,贵在衷情,可以为情生,也可以为情死。那一夜,他拉了一夜的二胡,曲目是《随想曲》。
第二天,阿乐来到了雨花台。下着雨的雨花台,凄冷寒心。一个男人披着蓑衣,伫立在丁香就义处,泪流满面。“情眷眷,唯将不息斗争,兼人劳作,鞠躬尽瘁,偿汝遗愿”,誓言响彻在空荡荡的台垣。直到午夜,人们还能够听到呜咽的琴声在雨花台回荡……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那是一个痴情男人的无奈悲愤和浓浓思念。
从此以后,不管他到了哪里,不管他做了什么官,在他的家中,始终摆放着一盆五彩的雨花石和一枝丁香花。丁香花的叶子是苦的,花却是香的,淡淡的香。
他的床头,还挂着一幅丁香的画像。他没有她的照片,他想念她,疯狂而无助,一张素影,聊以慰藉。画像中,民国时期的江南女子形象淡淡地着墨在白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最为抓人,柔情中不失坚毅,想移目不能,越看越心疚,恨不得翻过去,好好看个够。
这是他凭着记忆画出来的。
阿乐在一步步了解中获知,丁香在自己被捕前销毁了所有自己和家人的照片,以此来保护他,以及更多的战友。除了孩子,她死而无憾。那时的革命者,总不愿意苟且,否则就算活着也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在妥协与不妥协之间,仿佛有一条清晰的金线,泾渭分明,君不见,那些在抗日中行苟且之辈,至今仍被死死钉在耻辱柱上。
这棵看似弱不禁风的丁香花,愣是经受住了暴虐的烈潮,风雨过去,依然屹立着。
她越坚强,他就越心疼她。
1941年10月,身为新四军四师师长兼政委的彭雪峰为乐于泓写下平生少见的一首自由体诗:“一个单薄的朋友/十年前失去他的爱人……/如今啊/何所寄托/寄托在琴声里头……”
丁香离去的18年后,一位女兵走进了阿乐的世界。这个叫时钟曼的女子眉宇间与丁香神似。
但他是固执的,固执地想念着那朵丁香,看看屋里的丁香,看看那张画像,尤其烈酒下肚,眼前浮现的是,他们一起闹罢工,一起慰问北伐军,一起过着紧巴巴的新婚日子,彼此依偎着,想象着那个孩子的可能模样……似泉涌,似海潮。
新的感情伊始,他有一种自然的排斥,就如同孕妇与婴儿的排斥期。他是优秀的,她正是爱着他的优秀。
在丁香牺牲不久,他也被捕入狱。后来的资料显示,为营救丁香,中共进行了多方活动。国民党认定丁香是“要犯”,但因她是美国基督教传教士的养女,有美国教会背景,一旦美国人介入,将会使当局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们很快把丁香押到南京,草草审讯一番,于1932年12月3日子夜在雨花台秘密枪决。此时丁香已怀孕3个月,“刽子手还残忍地对着她的肚子打了一枪”。丁香就义时年仅22岁。
阿乐得知噩耗,悲痛欲绝,赶到南京,冒着瓢泼大雨,身披一件蓑衣,在丁香英勇就义处祭奠。阿乐私自去南京,事先没有经过组织批准,身份可能暴露,上海不能待了,他就去了青岛。阿乐到青岛后的第一个接头人,就是早期曾与江青一起从事地下工作的黄敬。
这也是后期江青曾经数次亲笔填写个人履历,并在早期工作的证明人上多处写到“乐若”的原因。据说在青岛时,当时名为李云鹤的江青把阿乐叫到靠海的阳台上,劝他不要过分悲伤,在困难时,可以来找她和黄敬。
阿乐在青岛以旁听生的名义,经常去青岛大学,和黄敬、江青等地下党员开展学生运动。他们举办读书会,成立歌咏队,召开音乐会,发表时评等进步文章。似乎他是代替丁香活着。
黄敬爱好文艺,在青岛组建了一个海鸥剧社。阿乐和江青都能拉一手好二胡,排演节目时,他俩有时会来一段二胡合奏。江青的嗓子好,有时阿乐拉,江青唱。
这样的日子直到1933年的盛夏戛然而止。因叛徒出卖,黄敬被捕入狱。江青去了上海。
再后来,阿乐也被逮捕了。
乐于泓女儿乐丁香、乐迈的回忆(见《党史纵横》)中,则道出了父亲被捕的细节:
丁香牺牲后,父亲转移到青岛从事职业革命工作,担任共青团山东省临时工委宣传部长。1935年9月被叛徒出卖被捕入狱,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他对难友讲:丁香花虽然凋谢了,但她的精神永存。以此自勉也鼓励大家要向丁香烈士那样忠诚。1937年在国共合作无条件释放政治犯的大气候下,父亲9月获释出狱。
乐于泓被捕后,被关在李村山东省第五监狱,后被判了5年徒刑,转到了青州山东省第四监狱。1937年4月,被押送到南京晓庄国民党政府首都反省院。“七七”事变后,这批“政治犯”迎来了转机。那年的8月18日,南京炙热,天气异常炎热。周恩来、叶剑英要到首都反省院看望大家并作形势报告,乐于泓在台下认真做了周恩来发言的记录,会后还和其他难友进行了核对。周恩来的讲话全文约5000字,中间被掌声打断42次……大半年后,他被释放时,设法将记录带了出来,成为新中国成立后一份亲历的珍贵史料。
出狱后,乐于泓跟着部队南征北战,直到1950年1月,华东局转来中央军委电报,调他回十八军,而后又收到组织点将,要他准备进藏。
乐丁香、乐迈回忆说:
父亲毫不留恋大城市的安逸,又一次离开故土,毅然西去,投身到解放西藏的伟大副业中。但在重庆体检时,西南军政委员会卫生部长钱信忠亲自做出诊断:“阿乐同志,你的肺部经X光透视及照片证明一侧已经萎缩……因之不能过于劳累及长途行军……”父亲则坚决要求进藏,正争执不下时,张国华军长到了重庆,专门与二野组织部长陈鹤桥、卫生部长钱信忠以及在晋察冀工作了12年的奥地利医生傅来同志磋商,最后答应:可以试一试,如身体不行急速返回。所以熟知这段历史的人都说,阿乐是带着半个肺进藏的。
1950年5月20日,父亲随张国华军长乘飞机抵达十八军军部所在地成都西南的新津,走马上任刚成立的中共西藏工作委员会(简称工委)政策研究室主任,带领二十多位著名的西藏问题专家学者,通过各种渠道对西藏的社会历史、宗教文化、入藏路线等作全面调查,很快便给工委写出第一份报告,全面准确翔实的资料为以后中央的决策及入藏后开展工作提供了依据。现在读起来仍然觉得这份材料语言精练、内容丰富。此外父亲的进藏日记详细记录了西藏和平解放的过程,为今天的西藏史研究留下珍贵的资料。
1950年9月,父亲随十八军军部进入甘孜。昌都战役胜利后,10月26日张国华军长在军直机关作形势报告,父亲主持会议。会后他突然发现担任会议记录的军政治部通讯报道科收音员──一个19岁的女兵,在她的眉宇间笑容里有着丁香的影子。自丁香牺牲后父亲独自相守整整18年,从此他开启了关闭18年的心灵之窗,打开了沉寂18年的感情闸门,他们的相恋在十八军引起了轩然大波,最终缘结雪域高原。她,就是我们的母亲时钟曼。
乐丁香的名字是有来历的,她回忆的父母之间的感情是较为权威的。这里提到了“轩然大波”,到底是怎样的轩然大波呢?无非是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军官,与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兵之间的悬殊之恋。
一见到这位比自己小了23岁的姑娘,阿乐关闭了18年的心就怦然跳动。“这姑娘,你觉不觉得她的眉眼,很像丁香?”他激动地跑去问朋友。23岁的“距离”不足以让他们的感情止步,在那样神圣的高原上,他们将情感历练成了雪莲。
前面说过,乐天泓心里只有一个位置,已经有个人占得满满的,这让他对其他女人都很排斥。
时钟曼是个普通女人,但她有一颗不普通的心。想到她,就想起了电影《云水谣》中李冰冰塑造的那个情深义重的进藏女兵王金娣。
影片《云水谣》根据男女主角陈秋水(陈坤饰)、王碧云(徐若瑄饰)、王金娣(李冰冰饰)三人三条爱情主线,讲述了一段跨越海峡、历经60年大时代动荡背景下至死不渝的坚贞爱情故事。因为历史形势,陈秋水从台湾来到了大陆,与未婚妻王碧云分离,若干年后,成为军官的他在朝鲜战争中遇到了女兵王金娣,她爱他,一见钟情。但是他心里满满的,再也容不下什么。
直到有一天,陈秋水受命进藏,多年孤寂,陪伴着他的是透明的阳光和飘散不尽的白云。他思念着王碧云,陷入狂想。恍惚间,有人传话,有个叫“王碧云”的来找他,陈秋水疯了似的前去寻找,终于见到了她的背影,那组镜头持续2分多钟……
事实是,王金娣知道她的陈秋水忘记不了王碧云,于是把名字由王金娣改成了王碧云。她宁愿做她的替身,因为爱。
“我改名字了,以后叫我王碧云……(哭泣)我有什么办法?你心里只有王碧云,你等她等多少年了?希望呢?你就等到死也等不到她!我可怜你!从今往后不用再这么苦等……(她给他戴上围巾,从后面抱着他)我就是王碧云……我就是王碧云!……王碧云在天上,她照顾不了你,我替她照顾你,在你身边,照顾你一辈子!……你要真爱王碧云,你就爱我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照顾你。替她,好吗?”
高原恢弘,苍天作证。有一种爱,接近于天。
洞房里,王金娣说:“姐姐,他一直在等你,是我不让他等了!对不起。今生今世他要见不着你,来世我一定陪着他去见你。”
这姐姐正是王碧云,也可以是白丁香。
时钟曼与乐天泓结为夫妇后,从没有忽视过丁香。她一如既往地敬仰丁香。每年到了丁香的殉难日,她都备好酒菜,取出二胡,与乐天泓一同去祭奠。
1982年,丁香牺牲整整50年了。乐天泓在清明时节来到雨花台,亲手种下两棵丁香树,后来陆陆续续又有人补种了很多的丁香树,从此那一条路就命名为丁香路。
每到春季来临时,丁香心目中那个帅气“阿乐”都会去雨花台为丁香树培土。“而且每次去之前都一定要理发、整装一新,好像信教徒参加神圣的朝拜一般。在浸透烈士鲜血的土地上,丁香花分外秀丽清香,大概是草木知情通人意,寄托着父亲的情感和心灵。1990年春天举家回迁北上之前,80高龄的老父亲计划好再一次去雨花台,但因心脏病复发而取消此行,给他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回到沈阳的日子里他还老是想着南京、雨花台、丁香树。”乐丁香如是说。
1992年,乐于泓在沈阳病逝。遗憾的是走前没能再来看看丁香树。
第二年的清明,时钟曼来了,还带着两个女儿,捧来了阿乐的骨灰。绵绵春雨中,飘落着淡雅的白丁香花瓣,阿乐的骨灰埋进了丁香树下。那个曾经凄冷的雨夜,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忽然记起一个细节。乐家后人记得,“文革”时,父亲被打成叛徒,还是孩子的她在外面看到大字报,伤心地跑回家质问父亲,父亲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会做对不起丁香的事。”这在他们家,是最庄严的誓言。丁香,早已成为一家人的精神支柱。
那个时段,牛鬼蛇神出没,黑白早已不分。但,阿乐是清醒的。他誓言不改,只是淡淡地说不会做对不起丁香的事情。
1959年,按照中央审查干部的统一部署,有关组织部门审查乐于泓时,认为他在国民党狱中有“自首”嫌疑。“文革”期间,乐于泓被打成了“叛徒”,批判、游街、无休止地认罪、检查……
1982年4月,中共辽宁省委组织部对乐于泓的历史重新进行审查,并发布文件宣布撤销1959年的两个错误决定,恢复他1932年起的党籍,参加革命时间从他1931年10月入团算起。1982年平反时,乐于泓已经74岁。恶风血雨中,除了相伴的时钟曼,他念叨最多的就是“没有对不起丁香”,似乎那才是他的信仰。
新中国成立后若干年,作家耿耿在安徽合肥市大蜀山国家机电部通用机械研究所找到了乐于泓。那一年,乐于泓75岁,虽然头发斑白,面容清癯,但记忆力极好,非常健谈。耿耿说:“当我说明来意时,似乎唤起了他的回忆,他兴奋不已。阿乐的文化素养甚高,一言一行皆有学者风范,言谈间一不留神就会像自来水一般吐出一连串流利的纯正美式英语。他还给我放音乐磁带《圣母颂》,教我如何从庄严、美妙的西方宗教音乐中感悟那种超凡脱俗的圣洁。初一接触,我就觉得在他身上有一种使人肃然起敬的人格魅力。”
新中国成立后,乐于泓到西藏任职多年,如新华社西藏分社社长,后因肺病原因,不宜进藏,被强制调回内地工作。中央电视台后来热播的25集连续剧《西藏风云》中,乐于泓的身影频频出现。
共和国不会忘记这位对烈士妻子痴情的人,共和国也不该忘记这位忠诚于国和家的人。
阿乐离去了。时钟曼仍然坚持带着女儿年年奔赴雨花台,还千方百计地寻找到一张丁香的照片,送到了雨花台烈士陵园,成为重要史料。曾经的雨花台烈士纪念馆里,丁香烈士的简介旁,初期只配了一张画像。那是委托人后期绘画上去的,因为一直找不到她的照片。乐丁香说:“那张画像,还是根据我妈妈中学时的照片当模本,画出来的。”是丁香,还是时钟曼?她们的形象又重叠在一起。
直到后来找了那张唯一的照片。黑白影像中,记录着丁香永远年轻的姿势,仿佛那些屠杀、血腥、暴力、霸权、压迫等灰暗的色调和词语都与她无关。
她静静地降临到凡间,到天堂苏州,如同一尘不染的天使。
她的美,悄悄肃杀掉一切的丑恶,忽如一夜春风来。
近几年的清明,时钟曼和两个女儿仍旧来到雨花台,看望丁香,以及魂归丁香树下的丈夫。树下一地落花,她们小心地捡了起来,装在玻璃瓶里,打算带回沈阳。
安静肃穆的雨花台里,不但有了“丁香路”,还建了丁香广场,让这段纯真的爱情传奇,为更多的人知道。
2011年底,执导过《平民大总统》的冯新民导演《丁香》在南京开机。之前还有名角李旭丹主演的现代越剧《丁香》多次上演,李旭丹说从网上查了丁香的故事以后,就爱上了这个人物。见过导演之后,她还抑制不住满腔的创作情感独自去了雨花台。“在园里走了半个小时后觅到了那条‘丁香路’!我来回走了三遍,仍不愿走出去。静静望着两旁的丁香树,这都是阿乐纪念丁香栽下的。现在每每排序幕那段阿乐祭奠丁香,二胡声起唱着‘苦苦等待’时我就顿生悲凉。”
丁香花色淡雅芳香,习性强健,为温带及寒带树种,喜光,性较耐寒。据说,地处江南的苏州,少见栽植,偶见有生长良好的丁香树,就被视作神奇。
听说,丁香在我国有一千多年的栽培历史,它给中国的文化平添了无限秀色。古时有许多关于丁香的传说,说丁香是“神树”,能给人带来幸福。丁香树在海外也颇受“礼遇”,在法国它被视作“天国之花”,浪漫的法兰西民族甚至把“丁香花开的时候”,作为最佳天气的表述。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她,多么忧郁的花……多少美丽变成的梦啊,就这样匆匆地走来,留给我一生牵挂……”
突然想起了苏州清幽寂静的丁香巷。
想起了东吴大学里那个安静又飘逸的丁香。
想起了李煜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胡兰畦(1901—1994)冰心铁骨雪中横
为了革命,我们就吃这杯苦酒。假如我们三年不能结合,就各人自由,互不干涉。
──陈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