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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平原上的挽歌——毕飞宇《平原》解读

《平原》是毕飞宇穷三年半心力打造的长篇小说。细细展读,感觉作家下笔时而坦荡如砥一览无余,间或斗折蛇行虚实明灭,无处不随意,却又无一处随意,毕飞宇固有的精工细作的印迹宛然在目,生发出新奇高妙的艺术品质,彰显精致的大气。毕飞宇这次把他的文字活动领域,从尺水兴波的盆景之地,置放到一望无垠的苏北平原,闪跃腾挪,大施手脚;种种复杂难言的历史影像,均在他笔下获得华美而精确的展现。

近十年来,毕飞宇在中短篇小说领域斩将夺旗,锐不可当。长篇《平原》的竣工,则验证了作家诸体兼擅的能力。为上世纪70年代写书,一直是毕飞宇挥之不去的心结。《平原》揭示了一段重要的集体记忆——1976年的政治变动及其影响下的日常生活的翻覆无常。跟《玉米》一样,《平原》的故事依旧发生在王家庄。全书通过乡村青年端方充满梦想与幻灭、挣扎与奋斗的独特心路历程,展现了这片蒙昧与淳朴共生的古老土地上的爱情和人性,尤其演绎了端方和三丫之间一段奇特的乡村爱情,既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复椎心泣血,风云变色。毕飞宇用冷静的态度保持着与作品的间离,以凌厉的刀刃擦着人性的骨头游走,笔锋穿透历史的层云,直指对人性的高度摧残。凡生命的疼痛,美的毁灭,谴责、愤怒、冷峻、温情、反思、悲悯、忧伤、浩叹,种种多元化情感取向,都在《平原》中获得全方位演绎。小说不以复杂的情节取胜,而是充分发挥摹写细部的长处,着意于诗化情怀的铺衍。作家下笔时而惜墨如金,时而浓墨重彩,体现出简约丰盈的魅力。与鲁迅的未庄、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苏童的枫杨树村一样,毕飞宇营造的“王家庄”,已然成为一方具有特定原型意义的人文版图,成为他宏伟叙事计划的背景。

主人公端方高中毕业后,在收获的季节回到王家庄。这个干净健美的乡村青年,身上充满青春的叛逆和青春的心计。和《玉米》中的玉米一样,端方具有一般乡村人物所没有的心气与心性,苦难的生活,深深激发了他的耻辱感和上进心,教会他如何做一个成熟男人。端方不靠蛮力,而靠头脑应对邻里纠纷,处理生活风波,征服了佩全、红旗、大路等一干乡村混混,初步品尝到众星捧月式的权力快感。端方沐浴着平原上的风雨,在平淡无奇的岁月里尽情扩张自我,释放一己的雄性力量。终于,地主的女儿三丫成了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端方饱饮爱的甘露。但在那样一个年代,三丫的出身注定了他们之间爱而不得天人相隔的悲剧。

王家庄支部书记吴蔓玲本是南京来的下乡知青,在扎根王家庄的日子里,她样样农活抢着干,轻伤不下火线,和乡亲们打成一片。1974年,吴蔓玲因缘际会成为村支书后,更是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无暇顾及个人婚恋。她不但摒弃了小资产阶级的优雅习性,还学会了像庄稼人一样蹲在地上吃饭。这是吴蔓玲狼吞虎咽的雄姿:“吴蔓玲一手捧着大海碗,一手拿着筷子,在大海碗里进行地道战、麻雀战,运动战、歼灭战,四处出击,四面开花,一边吃,一边转。满满尖尖的大海碗,三下五除二,一转眼就被吴蔓玲消灭了。”如是情状,正是一种生命形态的异化。“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吴蔓玲不愿离开王家庄,图的是日后能在政治上有所进步。渐渐地,铁姑娘吴蔓玲从鲜活的生命个体,变成了在仕途的星光大道上心无旁骛发足狂奔的政治怪物。饶是如此,端方独特的男人气质还是激发起她内心蛰伏的女性情愫,唤醒了她爱美的天性。她无可自制地喜欢上了端方,却碍于支书身份无法表白,备受情欲煎熬。小说写她夜深时节揽灯对镜,沉迷于自己的身体,便是女性心态的真实流露。而端方眼中的吴支书,身上分明裹携着雷轰电掣般的威严和泰山压顶般的气势。于是,吴蔓玲与端方,一个犹犹豫豫,一个小心翼翼,爱的火花又如何点燃?结尾,吴蔓玲形同花痴般的发疯,与其说是被公狗咬伤所致,无如说是对端方的爱的幻灭所致。这是一种饱经压抑后的极度释放,是一种非常态的常态,充分暴露出了吴蔓玲身上“本我”的另一面,而非假以示人的“超我”。——则她那无所依傍的“自我”又匿于何处呢?借此,小说宣告了一种空洞信念的破产和乌托邦理想的幻灭,从而有力地昭示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前途无量”,这句公社革委会主任洪大炮对吴蔓玲的无意夸奖,让她一直刻骨铭心。吴蔓玲为自己养的公狗命名“无量”,在狗身上寄寓了特有的光荣和梦想。然而“无量”终于被民兵演习的枪弹所惊吓,变成了一条灵魂出窍的疯狗,咬伤吴蔓玲并致其发疯。“无量”与吴蔓玲的双双发疯,象征着权力和欲望使人癫狂这一不争事实。

《平原》出现了两组怵目惊心的人畜恋。王家庄养猪场的猪倌老骆驼,以场为家,爱猪如命,堪称敬业的乡村养猪大师,他的“把猪当人”的人性化养猪理念,颇令端方感动,直到端方无意间撞见了老骆驼与母猪行苟且之事的秘密,才明白老骆驼“不是把猪当人,而是拿自己当了猪”。村支书吴蔓玲白天忘我工作,夜晚则与公狗“无量”亲密同眠,聊解其性饥渴与性幻想。此类畸人畸事,正宜寄生于那个畸形年代的畸形环境。其实,老骆驼的人猪畸恋,乃是因为在人的世界里得不到应有的温情和安全感,才转而到猪的世界寻求补偿;吴蔓玲的人狗畸恋亦是如此,一身革命正气的吴支书竟从公狗身上寻觅性慰藉,诚为严峻的外部政治态势逼人异化所致。两组人畜畸恋,表明人和人在一起不像人,人和动物在一起反而更像人。作者用写实透视荒诞,以荒诞解构历史,却并未消解掉历史应有的那份沉重。

老鱼叉是书中出现的另一个独特形象。作为王家庄历次革命运动的积极分子,老鱼叉人到晚年变得神志不清,整天在院子里挖地三尺,到处寻找自己的“魂”。伟人逝世的消息传来后,他突然清醒并自尽。热爱政治运动的老鱼叉,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文革”幽灵的化身。和吴蔓玲的发疯一样,老鱼叉了无遗憾的自杀,是一个狂乱时代溃败与解体的标志,也是新时代君临的先兆。

“麦子黄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精气神一下子提升上来了。在田垄与田垄之间,在村落与村落之间,在风车与风车、槐树与槐树之间,绵延不断的麦田与六月的阳光交相辉映,到处洋溢的都是刺眼的金光。太阳在天上,但六月的麦田更像太阳,密密匝匝的麦芒宛如千丝万缕的阳光。阳光普照,大地一片灿烂,壮丽而又辉煌。这是苏北的大地,没有高的山,深的水,它平平整整,一望无际,同时也就一览无余。麦田里没有风,有的只是一阵又一阵的热浪。热浪有些香,这厚实的、宽阔的芬芳是泥土的召唤,该开镰了。是的,麦子黄了,该开镰了。”《平原》开篇,就在这样貌似絮叨嗦的缠绕中满蕴着诗性;一唱三叹复沓回环的话语,体现出创作主体对稼穑的热爱,对农事的欢欣,对乡村世界的悲悯,令人油然想起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睛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和毕飞宇既往作品一样,《平原》的文字充满了灵机趣味。“河面上的稻船走远了,河面上的波光凝重起来,在满天的星光下面无声地闪烁。毕竟是秋天了,一些虫子在叫,空旷而又开阔的苍穹安静了。吴蔓玲和端方顶着满天的星光,在往回走。……夜色顿时就妩媚起来。黑得有点润,有了光滑的、却又是毛茸茸的表面,有了开放的姿态,可以用手摸的。说妖娆都不为过了。”夜色撩人,正与心境相通;于此,作品借景传情地写出了人物微妙的情感波动和细腻的心路历程。“返晴之后的天空一下子高了,清澈得像驴子的眼睛,傻傻的,仿佛很多情,其实什么也没有。万里无云。偶尔有一两片羽毛一样的云,它们挂在远处,静止,不动。可以想见,高空没有一丝丝的风。再偶尔还有一群雁,它们在飞,不停地变换飞行的阵形……稻草在秋日的照耀下发出了特别的气味,有些香,还有些涩,王家庄就笼罩在这样的气味里。闻上去叫人懒。”恬淡的文字,彰显创作主体心态的沉静。作家写王家庄落雪的景象,写雪后湛蓝的天空里鞭炮的爆炸声,何等地空灵迷人。就连写到发情的小母猪也是:“妩媚得像一个待嫁的新娘,从此陷入了无边的思恋。幸亏它的前腿太短,要不然,它一定会用它的前腿托住下巴,做出此恨悠悠的样子来。”读来忍俊不禁。

《平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乡村四季美好的风花雪月,展现了苏北大地上葱绿的庄稼,参差的林木,无序的草房子;这里,鸟在鸟窝中,鸡在草丛里,鸭在池塘里,猪在猪圈里,老鼠和蛇、蜻蜓和蝴蝶、花翎和麻雀自行其乐,一派“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气象。就在这片土地上,男人女人们日复一日地种庄稼、收庄稼,经营着柴米油盐,针头线脑,婚丧嫁娶,人情往来;他们因苦难而绝望,因绝望而麻木,又因麻木而欢乐。地球上的王家庄,那是温馨之乡,是悠悠乐土,是遍布神州大地的众多乡村“理想国”的典范,却也是沉沉杳杳难见天日的黑暗王国。时值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但千年如斯的王家庄依旧浑浑噩噩,波澜不兴,间或有些涟漪,终究归于死水一潭。赤脚医生王兴隆成为王家庄一缕启蒙的青光,是他力劝端方外出当兵,激发起端方对城市生活的向往。

对于敏感的端方,他所栖身的这片浩荡平原无异于狭小的囚笼,单调,逼仄,窒息。端方不想在囚笼中过活,他要通过当兵的途径改良命运,改变现状,为此不惜克竟全力。三丫亦是如此,她喜欢端方,便主动与端方幽会,毅然向端方献出自己。当爱情遭遇阻挠,三丫索性玩起了“喝农药”的小伎俩抗争,三丫假戏真做,结果王兴隆误将苏打水当成盐水注入她体内,死神的脚步不期而至,可叹三丫活生生的美丽灵魂,就这样浪花般消失,归于草木尘灰。在轰轰烈烈的爱情征程中,三丫,这个有主见、有魄力、有勇气的乡村奇女子出师未捷身先死。她是死在起跑线上、死在了翅膀展开正欲腾向云霄的一刹那。这是偶然,亦是必然,这是变数,亦是宿命。无疑,三丫的悲剧是命运悲剧,而非性格悲剧。缘此,小说剀切地昭示出,乡村世界是一个大陷阱,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任你豪情万丈心比天高,一俟委身其间,所有的青春、激情与欢乐,连同忧郁、悲伤和痛苦,统统都会被吸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仿佛露珠蒸发于瀚漠。我们看到,一个个乡村的大好男儿女儿,不愿将此生淹没于平原上庸常的尘埃,遂各各发出自己的鸣叫,欲冲决无形的网罗;然而他们的结局,不是头破血流身心俱疲,就是血本无归零落成泥,少有一飞冲天者。他们怀着梦想上路,到头来却依旧原地踏步,终不免被钉在命运的十字架上受难如昔。作家通过乡村小人物的日常化悲剧来叩击历史,拷问现实,探究农民命运,鞭笞世间不公。可以说,《平原》承载了毕飞宇心中难以割舍的梦与痛。

《平原》充分展示了权力对人性的钳制戕害。在王家庄,女支书吴蔓玲某种程度上掌握着全村人的命脉。正如王兴隆对端方所说:“人家不松口,你当什么兵?傻小子你记住了,你的命就在她的嘴里,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句话,也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口痰。”长期缺乏爱的滋润的吴蔓玲,一朝权力在握,便不免要以革命的名义整人为乐。她无情打压另一下乡知青“混世魔王”,不许他招工进城,有意让他作为自己的陪衬呆在王家庄。“混世魔王”忍无可忍,竟铤而走险,以毒攻毒,出其不意地将吴蔓玲强奸,从而也将高高在上的吴支书制住——吴蔓玲怕此事声张出去坏了名声影响前程,只好让“混世魔王”取代端方参军走了。“混世魔王”的狗急跳墙奋力一搏,反为自己打开一条生路,这种把握命运的主动性和主体性,正是人之为人的可贵标志。这一点上,在乡村世界里指挥若定工于心计的端方,却以其关键时刻的犹豫委,显示出了中国农民世代相袭的心理局限而远远弗如了。毕竟是农民。尤其端方在大队部请求吴蔓玲批准自己当兵时的那一跪,可谓跪出了千古悲情。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了成为人上人,端方这一跪,满含着苦中苦、痛中痛,是他最为真实的内心状态的反应,是他面对权力重压时的一种本能的臣服。此幕场景让人想起鲁迅《离婚》中的爱姑,平时泼辣勇敢,敢爱敢恨,一场离婚闹得风风火火,见了封建卫道士七大人却变得局促莫名,七大人一声“来——兮”,便令她心跳加速,魂不守舍,终至于不由自主地说:“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暴露出内心的奴隶本色;《阿Q正传》中向往革命的阿Q,一进县衙大堂膝关节立刻发软,身不由己便要下跪。从阿Q、爱姑到端方,中国农民固有的奴隶性究难摆脱。

在那样一个时代,人人都是受害者,人人也都可能成为害人者。三丫母亲孔素贞干涉女儿的恋爱,端方发现孔素贞偷偷从事封建迷信活动,为泄私愤,他报告了村支部,并带人去抓孔素贞。“端方走在巷子的正中间,身后跟了村支部的一班人,声势不一样了,有了浩大和肃穆的威慑力。村子里的老少看到了这个队伍,自觉地跟了上去,陆陆续续走进了队伍。队伍在不停地壮大,甚至连佩全他们那一帮闲人都掺进来了。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听到了脚步声。脚步铿锵,有了参与的崇高与庄严。这崇高与庄严的脚步声提醒了他们,他们不是别的,是人民。人民在孔素贞家的门口停住了,屏住了呼吸。吴蔓玲代表人民,跨上去一步,推开门。”如是,毕飞宇曲尽其妙地写出了一种滑稽的庄严、庄严的滑稽,漫不经意间完成了对那段沉重历史的绝妙反讽与辛辣解构。反讽,成为全书话语的闪光点,借助反讽的利器,作家写出了那个时代的群体氛围,写出了小人物那种精力过剩没事找事的卑琐生态。

孔素贞、王世国等六个年老体弱的封建余孽被捆在一起游街,并被拉到水泥桥上跪着晒太阳。游街的工作最后由大人交给十来个七八岁的孩子完成:“他们牵着王秃子一行,又振奋,又紧张,咬着下嘴唇,一路都鸦雀无声。……节奏鼓舞了他们,他们领略到了自己潜在的雄壮,那种无所不能的排山倒海。节奏同时也升华了他们,他们看到了意义,看到了从天而降的仇恨。仇恨是具体的,谁不投降,就叫谁灭亡。王学兵,一个九岁的孩子,突然走到队伍的前面,张开了他的双臂,满脸通红。……他从别人的手里抢过麻绳,严厉地命令王世国说:‘趴下!’……王学兵大声喊道:‘趴下!大家都骑上去!’孩子们无比地兴奋,产生了浓墨重彩的好心情,可以用到处莺歌燕舞加以形容。但是,王世国不趴下。所有的封建余孽都不肯趴下。王学兵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对王世国说:‘再不趴下就砸脑袋!’王世国看了看王学兵手里的砖头,又看了看王学兵的眼睛,软了。”当骑在这些封建余孽的背上时,“孩子们挥舞起鞭子,脖子上凸起了青色的筋。他们的童声杀气腾腾。在他们经过的地方,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我们看到,某种破坏力极强的施虐心理,仿佛时代的病毒,一俟辐射开来,连黄口孺子亦不能幸免,小小心灵就蒙上了浓重阴影。这种非常时刻特定时空下人性恶的激发,更为举重若轻地表现出了“文革”的酷毒与癫狂,引人追溯一个民族层出不穷的现代悲剧的渊薮。

唐山大地震波及王家庄,导致了一次无迹可求的微震。微震过后,王家庄人的反应是:“人们冲出了房门,不少社员顺手操起了锄头和扁担。他们在等,等它再来,他们要和地震作最后的搏斗……”这是怎样的一种堂吉诃德式的虚妄。接下来,“就在天快亮的时候,高音喇叭突然响了,湿漉漉的凌晨传来了吴蔓玲的声音,她的声音在雾蒙蒙的水汽中特别地洪亮。吴蔓玲的讲话时间并不长,提纲挈领,主要表达了三点意思。第一是警告。她警告了王家庄的敌人,不要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那将是徒劳的。第二则是祝贺。吴蔓玲热情洋溢地告诉王家庄的社员同志们,他们在与地震的战斗中已经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最后,吴蔓玲从全局出发,对抗震工作做了全面的展望,她告诉王家庄的社员同志们,他们将取得一个又一个伟大的胜利,也就是从胜利走向胜利。而最后的胜利属于谁呢?当然是王家庄。”吴支书义正辞严的讲话,将王家庄人那种堂吉诃德大战风车般的激情推向极至。反讽的力量在此被表现得无以复加。

毕飞宇选择王家庄人的狂欢节——中堡镇革委会主任洪大炮指挥的“军事演习”作为小说闭幕式,弥具匠心。演习的日子里,王家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壁垒森严,如临大敌,充斥着咄咄逼人以假乱真的紧张,充满了莫名的兴奋;整个王家庄都融入了一场巨大游戏,在虚拟的革命语境中沸腾起来。小说揭示出,这不是一个人的游戏,而是全民族共同的游戏:狂热,喧嚣,飞扬,发散着愚人节般的气息。和新文学宗师鲁迅一样,毕飞宇善于将悲剧喜剧化,《平原》就这样勾勒出彼时代真实的乡村文化图像,遂让我们读出了久违的含泪的微笑。小说处处充满反讽语调,却未曾流于油滑,而是始终寄寓着严肃的艺术精神。整体观照,《平原》如一艘水上疾驰的货轮,表面轻灵飘忽,实则吃水颇深。全书25万字写下来,神完气足,不疾不徐;毕飞宇倾情演示一己才艺,却又清醒地握准了分寸,未曾流于散乱失控。

“乡下开阔,空旷,是风的故乡,更是风的舞台。风在乡下无遮无拦,无拘无束,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它无所不在,特别地恣意和狂放。”如是文字传递出的,正是一种对自由的渴望。作家似在发问,风是自由的,人呢?人的舞台在哪里?人类何时才能如风一般自由?《平原》以诗性的笔触,点染出一帧帧乡村世界的风俗画、风景画与风情画;作家对民风民俗的熟稔,非沉潜其间者无以为之。对于乡村世界,小说交织着奇妙的悖论,纠结着复杂的情感:既热爱,又鞭挞;既同情,又批判;既缱绻,又无奈。由此,毕飞宇指意复杂地营构起他那“纸上的故乡”。《平原》是悠扬的田园牧歌,亦是忧伤的乡村挽歌。写着写着,作家的焦灼终究穿透了乡村世界的美好表相,无可遮蔽地传达出来:

“端方一个人在黑夜里往回走。虽说是晚饭后不久,但王家庄到底安静下来了,有了深夜的迹象。天冷了,不少的人家已经熄灯上床,只有极少的人家还有一些零星的光。那些光从门缝里劈了出来,扁扁的,是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挤出来的,随后也熄灭了。到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人像是在井底了。偶尔有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声,一两声狗叫。都很远,别的就再也没有什么了。满世界都黑洞洞的……端方突然就感受到一丝凄凉,私底下有了酸楚和悲怆的气息。被它们包围了。无力回天的。王家庄就是他的世界了。世界就是这样的。如此这般了。一点亮没有,一点热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点生气没有。有的只是看不见的天,看不见的地,看不见的风,看不见的寒冷。还有,看不见的远方与明天。”

凄凉,阴郁,绝望,虚无;仿佛勇士持矛闯入无物之阵,面对的必然是死一般的沉寂。这是何等切入骨髓的生命体验!这些发散着悲凉之雾的文字,恍惚间让人觉得,毕飞宇就是端方,端方就是毕飞宇。不然,何以会有如许的块垒填塞、如斯的绝望情怀、偌多的“墨浓处惊无语”?一种特有的“冲破铁屋子”情结遂澎湃而出。

毕飞宇不是七步成诗的捷才,他是千锤百炼的苦吟者。《平原》下笔轻拢慢捻,剑走偏锋,化百炼钢为绕指柔。毕飞宇将书中的人事物如抻面般慢慢展开,娓娓道来,遂有了叙事的干净利落,描写的细腻入微,情节的严丝合缝,细节的呼应钩联。小说伊始,王兴隆用输液瓶制作苏打水时的欢快,端方畅饮苏打水时的惬意,与后来三丫因苏打水导致的凄惨死亡形成强烈比照。苏打水这一致命道具,为三丫的惨死埋下了因子,可谓闲笔不闲。毕飞宇如同善于擘画的将军,虽麾下人马不多,但排兵列阵,工巧整饬,别具一番高妙。

正如将七彩阳光浓缩于一滴小小露珠,《平原》把一段历史浓缩于一个爱情故事。作品不求故事的大开大阖,节奏的急管繁弦,很大程度上,毕飞宇以语言为龙骨撑住了一部长篇。《平原》的语言诗性盎然,花枝招展,兼容了幽默、俏皮、机智、柔韧等特质,蓄满爆发力,富于表演意味。就文体而言,长篇是文学中的马拉松,明乎此,毕飞宇煞费苦心地为《平原》设置了一种节奏:开始缓辔徐行,之后全面铺开,中间逐步加快,最后戛然而止。作家深谙“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之理,多以闲庭信步式的慢悠悠,取代了百米冲刺式的急吼吼,显示出理性的统摄全局能力。像小说开篇大段的景物描写,读来颇有缓慢、反复、笨重之感,这种有意为之的叙述语调,旨在通过摹写农民在庄稼地里的劳作,展示平原上最为日常最为枯燥的农业文明,复现中国农民必须经受的那种无法忍受的沉闷与冗长,恰从根本上切入农耕文明的社会特征,契合了农业社会特有的缓慢、反复、笨重的流程。

以慧心提炼生活,用精血灌溉文本,由混沌抵达澄明,再由澄明返归混沌。毕飞宇用写中短篇的功夫来写《平原》,一丝不苟地放大细部,拓展容量,既富超越意味,又具深切的现实底色。《平原》摒弃了寻常意义上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等模式,总体形态一如小河淌水,时而静静流动,时而潺潺鸣唱,时而泡沫飞扬。毕飞宇避开1966年,直接从1976年切入,借助普通生活场景的展示,表达“文革”岁月人们似悠闲实拥挤的内心,折射彼时代特定的意识形态与政治背景,虽非堂庑阔大,却也花木幽深。在王家庄,但凡青春的骚动,生命的挣扎,权力的争夺,都似平原一般了无起伏,却又暗含峥嵘。毕飞宇不甚看重历史激流中的狂涛巨澜,却高度关注历史漩涡中随波逐转的飞蓬草木。通过种种精心的安排,毕飞宇为那些纸上的角色,为那些土地上的生灵,搭建起一个良好平台。小说从一个侧面警示出,“文革”岂止于十年浩劫?若不加节弭,也许会成为百年浩劫、千年浩劫。确实,透析今天的生活,我们仍可感觉到,昔年的劫灰,在当下仍有重燃的可能。

《平原》将目光投向庞大的乡村弱势群体,寄寓着深切痛楚的现实关怀。与其说它是一部“农村题材”小说,无如说它是一部“内心题材”小说、一部充分心灵化了的文本来得恰切。《平原》肌理均匀,风骨嶙峋,其表层呈现出民间话语形态,深层则隐含着鲜明的知识分子话语。书中主人公端方的痛苦思索,也即是作家毕飞宇的痛苦思索:农民出路何在?人间公理何存?为什么中国农民总是要沦为种种荒唐的历史游戏中的无谓祭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命运的残酷与无常在此昭然若揭。

所以,《平原》表现的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乡土,而是知识分子的乡土,文化精英的乡土,是有着显豁启蒙意旨的乡土。它没有一般乡土小说那种浓重的回归意绪,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时时能够感受到一双超然的法眼(或曰慧眼),高悬于文本上空,那是一种不肯俯就不肯苟同的精英式目光。《阿Q正传》以降的乡土文学精神,在毕飞宇那里得到了良好师承。何谓故乡?故乡对于毕飞宇,仅仅意味着一个人性拷问的场所,意味着一条不归路,他骨子里总把自己视为土地上无根的过客。这是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漂泊意识。萨义德(E。W。Said)曾把知识分子理解为精神上的流亡者和边缘人,是具有特定公共角色的真正的业余者,始终保持对现实的张力与距离感。《平原》就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写作。小说立足于王家庄这一独特时空,辐射广大的乡土中国,又未始没有辐射到中国社会的各层各面:从乡村,到都市;从底层,到高层。一种奇妙的象征效应于焉而生。小如指掌的王家庄,为什么不可以与幅员辽阔的大中国相对应呢?谁说王家庄不是当时处于迷狂状态的整个乡土中国、整个中华大地的缩影?显然,《平原》是被赋予了某种象征-深度模式的。

考虑到文本整体的比例关系,《平原》从初稿的33万字到定稿的25万字,足足砍去8万。计白当黑,微言大义;宁缺而勿滥,不贪多求全。正是这种苦心孤诣的艺术追求,让毕飞宇从过江之鲫般的当代码字者中轻松胜出,俨具鹤立鸡群之势。毕飞宇通过巧妙的谋篇布局,笔补造化,将一部《平原》,写得浩浩荡荡,云行水流,全然不见滞涩梗阻,避免了那种“才高气短”式的悲剧宿命。《平原》,这是毕飞宇由名作家向大作家迈进的可喜步履。

本质上,写作即分娩,意味着一种痛苦的历程。但在一个勾兑化格式化的文学时代,越来越多的写手正在将写作变成无痛分娩,他们炮制文章的速度,堪比拧开水龙头哗哗流淌,何等地轻快流畅、风顺船疾。然而美在痛中,缺乏痛点的文学,又何以成其为文学?毕竟,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从水管里出来的都是水。新生代诸子中,毕飞宇以其寂寞自持,择善固执,成为少有的得鲁迅真传者。他在迈出自己第一步的时候,就已经清醒地看到了自己的第三步。从进入文坛之初,他便有意识地把自身站成了一棵树,笔直劲挺;而不是一株草,随风招摇。毕飞宇秉承“五四”以降直至20世纪80年代的启蒙激情,融合20世纪90年代文学对技巧、形式的别样重视,既孜孜于文字的弹性、张力、美感、质地,更试图超越语言和技巧的形式层面,全面抵达文本内里,熔铸浑茫之境。这让他成为浮躁时代的思想者。

我们所置身的当下这个文学年代,倘以历史作比,正仿佛处于衰飒之境的中唐时段,总体上早已失却热火朝天的盛唐景象;“天欲堕,赖以拄其间”,幸有毕飞宇、红柯、李洱、陈应松等一拨优秀作家,正以可嘉的创作实绩建构着某种中兴格局。这亦是《平原》带来的启发与欣慰。

2005年11月3日定稿,2007年12月16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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