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新年一过,小诺姆就满5岁了,一家人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之中。去年是个丰收年,小麦收成很好,不愁一家全年的吃用。田野的活计也没什么可干的了,整天都是欢欢乐乐地闲聊,邻居们往来串门,谈天说地。老纳尔斯却总是留在家里追着小诺姆玩。一天晚上,一家人吃完了丰盛的晚餐,祖母和母亲在厨房里收拾碗盘刀叉,父亲在修理他那把心爱而精致的打猪匕首的皮鞘,老纳尔斯点起烟斗,在躺椅上悠闲地抽烟。小诺姆蹦蹦跳跳活像一只小老虎,在屋里屋外乱窜,没有消停的时候。
老纳尔斯抽完了一袋烟,把烟锅往鞋底上使劲敲了几下,叫过小诺姆,拉住他的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上下打量起来,那慈祥的目光在小诺姆的脸上足足凝视了半分钟。忽然,老头子开口了,“我说你们都忙完了没有?”大家也没有搭腔。“老太婆,听到我叫你了吗?你们都过来,今天咱们要商量一件大事”,老纳尔斯接着郑重地说。“快抽你的烟吧,有什么大事,就你说道多!”老太婆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进到屋里来,拉过小诺姆,整理他那弄邹了的上衣。
“我说的是真正的大事,你们快过来吧!”老纳尔斯又像下命令似的招呼儿子和儿媳。全家人围坐在火炉旁,都在静静地等着老纳尔斯发表高论。老纳尔斯把小诺姆夹在两腿中间,一手摸着他的头,一手拉着他的手,环视了每个人的脸色,不紧不慢地说:“我说,咱们的小诺姆已经5岁了,这孩子长得结实,又聪明懂事,将来或许能有个出息。我和他爸爸在地里滚一辈子了,这孩子还能让他像我们一样吗?要叫他上学,要让他有知识。如今,新年一过,学校就要开学了,我想今年就让他去上学,你们看怎样?”
小诺姆的父亲亨利对老纳尔斯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是干农活还是计划家庭生活,都听纳尔斯的,老头子说怎么办,他就怎么办,而事情的结果,按老纳尔斯的办法去做大多是正确的和成功的。亨利虽然感到小诺姆还太小,不应上学那么早,但是出自老纳尔斯之口,他就没有什么想法了。他没说什么,只是点头。老太婆却火了起来:“多大一点的孩子,要走八九公里的路,死冷寒天的,老头子发什么神经,过两年再去也不晚。”
儿媳妇听到公公这么说,认为让孩子上学学知识倒是正理。可看到儿子只有5岁,又心痛起来。听到婆婆和老头子顶起来,一时也不好表态,心里还是不愿让儿子顶风冒雪去上学,就说:“再等一年也不算晚,今年在家玩一年吧,长结实点再去更好。”
家庭成员的意见是二比二,两个男人一个态度,两个女人另一个态度。老纳尔斯是个意志坚定而且说话算数的人。他对老伴讲道理说:“老太婆,你懂什么?咱们这荒凉的地方,学校就只有一个老师,轮流给好几个年级的学生上课,念完小学就要十七八岁,哪里比得上正规的大学校?不早点去,就要耽误孩子一辈子。今天这个事,绝不能听你们的。孩子小点累不坏,摔打摔打也是好事,咱们这样家庭的孩子不能娇生惯养。”
老纳尔斯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得在理,只有听一家之长的了。接着老纳尔斯就吩咐儿子儿媳赶快为小诺姆准备上学穿的衣服,用的书包、纸笔等物件。安排完了,老纳尔斯又装上一袋烟。这时,小诺姆忽闪着大眼睛,听大人们讲话,也听明白是要让他上学,他想这样就可以和其他孩子们玩,可以到野外去活动,真是好事情,满心高兴。看到爷爷要抽烟,马上用一根细木条,捅到炉子中的旺火上点着,然后送到爷爷的烟斗上。老纳尔斯使劲吸了两口,这两口烟他觉得比平时更香、更浓、更过瘾。
1920年1月中旬,学校开学了。这一天,小诺姆早早就起来了,全家人像要办一件大事一样,忙着为孩子准备上学的东西。小诺姆满脸高兴,听凭大人们为他弄这弄那,嘴里嚷着:“快走吧,快点走吧!”父亲带着他走向大门口,全家人像欢送一个小英雄出征一样,在院门口一直看着父子俩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野之中,这才像完成了一件重大使命,转身回到屋子里。
小诺姆在学校里非常听话,非常愿意学习,老师布置的作业,总是早早完成,读书写字都不用大人操心。每天放学回来,都要向祖父和母亲没完没了地说学校的屋子什么样,老师怎样爱护孩子们,小朋友们怎样在教室里玩耍,大孩子怎样读书、怎样写字。一切对于小诺姆都是新奇的,都引起他的极大兴趣。自打上学以后,孩子变得更懂事了,有时还主动帮助奶奶点起炉灶里的火,为母亲拿柴,自己洗脸洗手,自己包好书包。
1月的天气非常寒冷,时常下起鹅毛大雪。1月下旬的一天,刺骨的寒风席卷着大块雪团掠过山林原野,铺天盖地地朝着新俄勒冈八区农村小学袭来。这座小学就是小诺姆上学的学校。
这所学校的周围杳无人烟,孤零零地坐落在暴风雪中。在许多年前,根据美国当时制定的乡村学校彼此要相隔若干公里的规定,同时照顾到邻近村落的远近,基本上都能辐射得到,又不至于太远。一位默默无闻的建筑师在地图上一点,就确定了这所学校的位置。附近的村民听说要建学校,都主动前来做工。火车把修建学校要用的木材、铁件、油漆、工具等源源不断地运抵建筑工地。村民们就用这些东西很快地建起了一座木房。在外涂上油漆,在房子里安放好小桌小凳子,挂上黑板,砌上火炉,一座学校就算建完了。从此,附近村落的孩子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学校。
说它是一座学校,其实仅有一间屋子,只是一个教室。天长日久,涂在墙壁上的油漆早已褪色剥落,室内和桌凳已经陈旧褪色,而老师们也是年复一年地不断更换着。然而,这座房子却一直留在那里,那间教室也总是传出朗朗读书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无论酷暑严寒、无论风霜雪雨,它都是孩子们向往的地方。原野中的小屋总是带给村民们无限的希望和祈盼。
狂风怒吼着,大雪下得正紧,雪团无情地摔打在教室的木板墙上。教室里,正中间是一个用半个汽油桶作成的大火炉,大块的木柴在炉膛里烧得通红,像是在以自己的火焰和热量同风雪比个高低。地处山村,木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因此炉子的火焰也越烧越旺。
教室里坐着30来个学生,他们中小的只有5岁;大的有18岁,分别属于8个不同的年级,只有一个老师上课。当年,美国的乡村教育还比较落后,大大小小的孩子混在一起,给这个年级上课,就顾不到那个年级,教学的进度相当缓慢。在冬季里,教师主要是给年龄大的孩子讲课,在其他时间给年龄小的孩子上课。因为年龄大的孩子在春、夏、秋三季要在父亲的农场上干活,只有在冬闲时,他们才能读书。所以当这些孩子上8年级时,就差不多18岁了。
在这个教室里,5岁的诺尔曼·布洛格是最小的一个。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两腿有节奏地前后摆动着,两手一会摸摸桌子,一会弄弄书包,两眼一会看看老师,一会看看左右的大孩子们写字。反正老师在讲8年级的课,他什么也听不懂。小孩子是没有长时间节制力的,坐了一会儿小诺尔曼开始不安分起来。他的注意力转向门口和窗口,看着雪花断断续续地飘进来,听着窗外寒风呼啸着刮过屋顶的尖叫声,手里摆弄着饭盒,脑子里胡思乱想起来。整个上午,孩子们都坐在屋子里,特别愿意到户外活动的小诺尔曼就更觉得不自在。他想到外面去堆雪人,去滚雪球,去打雪仗。他又感到饿了,盼望着老师快些下达吃午饭的命令。
终于到了午饭时间,孩子们就在课桌旁吃他们自带的三明治和香肠。小诺尔曼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大块三明治和牛肉干,喝了一口自带的凉白开水,在地上转来转去。他还是感到憋得慌,就借着要去小便的机会走出了教室透了口气。他看到那久经风霜的校舍和木屋被尺把厚的白雪覆盖着,简直像一块奇异的大蛋糕。在脱落了油漆的墙壁上,贴着一片片的雪,在烟囱出口处的房檐上,积雪融化了,形成了长长的深褐色的冰柱。
小诺尔曼带着刚刚吃完饭的热量还不觉得冷。他在木屋周围走来走去,积雪没过了他的膝盖,每迈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院子里留下了一圈深深的印迹。过了一会儿,小诺尔曼感到冷了,因为他出来时,并没有围上围巾,而是光着头的,脸上身上都粘上了雪花。这时,他不得不推门进到教室里,老师看到他冻得通红的小脸,连忙给他弹净了身上的雪,拉到火炉旁边去烤手,还告诉他,以后不能在大雪天出教室。
吃完午饭,雪停了,但风却刮得更厉害了,不断地吹打着屋门,使屋里越来越冷。老师不断地往炉子里添木柴,火苗蹿起很高,在烟囱里呼呼欢叫着,就像火车粗粗地喘气一样。但是,孩子们还是冷得发抖。大点的孩子还好,小孩子就有些受不住了。还不到放学的时候。忠于职守的老师还在坚持上课。屋子里渐渐暗下来了,看来天阴得更浓了,老师只好点起油灯来继续上课。那盏油灯被钻进教室里的寒风吹拂着,火苗忽明忽暗,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没有事干的小诺尔曼就望着油灯的火苗出神。
讲了一会,老师走到门前,抬眼望着天空滚滚乌云被狂风卷着黑压压地聚集在一起,堆起来像一座座小山在天际浮动,看来更恶劣的天气就要来到,更大的雪会下起来。于是,教师便决定让孩子们提早放学回家,并嘱咐他们把围巾围好。她对大些的孩子们说:“眼看天就要变得更暗更寒冷了,你们要排好队回家,尽快把小孩子送回家去。”而她自己则要护送家住相反方向的另外10个孩子回家。
小诺尔曼他们这一路有20个孩子,他排在一路纵队的中间。在下雪的时候,教师总是细心地安排年龄较大、身体健壮的男孩子走在纵队的最前面,要他们在一步一陷的深雪中开路,以免后面的孩子误陷入为松雪覆盖的深坑里。而让年龄大些的女孩子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也要她们随时照看走在队伍中间的年龄小的孩子,不使他们掉队。这种做法已经成了惯例,年龄大些的男孩和女孩都熟悉这个惯例,养成了这种团结互助的好习惯。同时,孩子们也要在上学、放学的过程中,锻炼自己管理自己的能力。
今天,雪虽然下得很大,在放学的时候,幸好停了下来,只是风更强劲了。孩子们排着不太整齐的一路纵队,顶着狂风,趟着没膝深的积雪,举步维艰地缓缓前进。小诺尔曼是这个队伍里年龄最小、个子最矮的一个。这次是他自己第一次在大雪中走这么远的路。他每踏进一个雪窝,再拔出脚来照准下一个雪窝迈出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劲来。他眼睛看着前面的孩子,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我不能让你拉下,你能走我也能走。”
这条乡间小路全部埋在积雪之中,幸好大些的孩子走熟了,还能大约找准方向,但有时也会陷到深坑里,他们就招呼其他的孩子要小心。这段路是崎岖不平的,有时上岗,有时下坡,极难行走。这时,后面的女孩子开始叫喊前面领路的男孩,叫他们慢点走,因为中间有的小些的孩子已经跟不上队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在拼命地挣扎了。
小诺尔曼已经没有开始时的冲劲,几乎一点也迈不动步了。他的衣服上、脸上和手上尽是雪,至于腿和脚,就不用说了。他每向前走一步,都要很费力地从没到膝的深雪中拔出来,再迈到深雪里去。雪在他的靴子中融化,早已湿透了长筒袜,变得彻骨冰凉,脚早已冻得有些麻木了。他开始不断地跌跤,但他仍坚持着连滚带爬地往前一点一点地挪动。只有5岁的小孩,能坚持多久呢?最后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向前迈步了,就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把下巴紧贴在冻僵的膝盖上,就这样哭起来了。
这时,后面稍大一点的孩子已经走过去了。突然,有人把他的围巾一把扯了下来,一只手抓住他那纤细的头发使劲地向后猛揪。啊!这是表姐。只见小表姐双唇紧闭,脸上充满了愤怒和恐惧,大声喊道:“起来!快起来!”但是他仍一动也不动。小表姐猛地伸出手来,开始抽他的耳光,左右开弓,使劲地打,一点也不怜惜。小诺尔曼大声地哇哇哭了起来,两只小手护住头脸,两只小腿乱蹬,撒起泼来了。整个身子就要埋在雪里了。这时,其他的孩子也纷纷围拢过来,惊恐地大喊:“起来!快起来!”几个年纪小的孩子也跟着哭了起来。
一个年龄大的男孩过来拦住了小表姐,并把小诺尔曼扶了起来,帮他拍掉衣服上的和腿上的雪,揩净了他脸上的泪珠,对他说:“小弟弟,千万睡不得呀,那会冻死的,咱们慢慢走吧!”小表姐上来拉住他的手,连拖带拽地继续向前走。
小表姐只有10岁,却表现得非常自信,她脸上的神气使小诺尔曼觉得无论如何也得跟着她走。这时他看到其他的孩子们也都坚持着向前挪动,他有些明白了,他想:方才他要在雪地里睡去的想法是多么的荒唐啊!但愿表姐别告诉他的祖父。平时祖父常常对他讲要坚强,要有勇气,要不甘落后,要当个真正的男子汉,今天的事多么丢脸啊!多么不符合祖父的教导啊!小诺尔曼本来就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他越想越感到羞愧,不禁大滴的泪珠流了下来,很快就在脸上结了冰。小表姐以为他又要坚持不住了,便更加使劲地拽着他,拖着他,加快了脚步。
终于,他到家了。他哭着走进了厨房。祖母正把刚刚烤好的面包从挪威烤炉上拿下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烤面包的香味儿。祖母总是在下午烤面包,为的是用这种香味儿来迎接归来的家人。祖母的这种心意,诺尔曼是在年纪大了之后才体会到的。但是在他的记忆里,那天祖母烤的面包比任何一次闻起来都更香,更甜,更有诱惑力。
小诺尔曼一走进厨房,母亲看到哭着的儿子,惊叫出来,知道儿子冻坏了,马上把他抱起来,放在椅子上,挪近灶台,让儿子暖和一下。不一会儿,他那冻麻木的手脚由于逐渐有了知觉而疼痛起来,但是让他更感到痛苦的是自己在路上表现得没有志气,让表姐打了一顿,在小朋友面前出了丑。他仍然在哭着,母亲和祖母以为他还没有暖过来。其实她们哪里知道,小诺尔曼是在自责和难过。妈妈把他冻僵了的小手紧夹在臂下,心疼地把他抱在怀里,一边亲吻着他的红胖的脸蛋,一边细声细气地轻声安慰他。祖母也忙着拿着一条在开水里浸过的软毛巾给他擦脚,一直到他不再疼了才停止。
晚餐准备好了,全家人坐在饭桌周围开始吃晚饭了。小诺尔曼这时情绪好像还没有缓过来,紧闭嘴唇,沉默不语。他看着黄油怎样在面包上渐渐融化,凝结的蜂蜜怎样在面包片上越来越稀。妈妈给他递过来一杯牛奶。他不再哭了,但是脸上仍然没有笑模样,看样子心里还是很难过。妈妈亲切地问他:“还疼吗?”他便把刚才受到小表姐惩罚的事讲了出来,因为这是他最感痛苦的事,似乎不吐出来不快活。他刚刚说完,祖父就大步走过来,一把把他抱到壁炉旁的椅子上,在火旁烤他那裸露的脚趾,并且用那带有挪威家乡特点的口语温和地对他说:
“诺姆,我的好孩子,表姐对你并不坏呀!她所做的正是大人希望她做的事情,她做得很对,她真是个好孩子。你想一想,如果她不管你,让你在雪地上睡去,那你很快就会冻死的。她把你弄醒,拉你回家了,这才对呢?看你坚持一下,不就挺过来了吗?这才是男子汉的气概呢!”祖父的话听起来总是又悦耳又有说服力。小诺尔曼到这时才彻底暖和过来,听了祖父的一席话,心情渐渐舒畅起来。一天又冻又累,小诺尔曼早已困乏了,接着打起了哈欠。
他躺在楼顶的小房间里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回想着白天所发生的事情,回味着祖父说的一番话。他心想:祖父和父亲起早贪黑,冒着严寒在外面修理机器,他们都不怕冷,怎么累也是乐哈哈的。祖父让我做个不怕苦难的男子汉,真是太对了!他真希望有个哥哥或弟弟,可以向他们述说今天的经历和感受。他盼望严冬尽快过去,明媚的春天早点到来。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