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567800000015

第15章 歌谣的黑土地

故乡的文化馆,编印一本《歌谣集》,薄薄一册,收传统歌谣近三百首。十年前得此书,并未读,作为资料,塞进纸箱。近日,为找别的资料,不期翻出。下意识地打开,读了几首;一读,竟被吸引,便丢下正干的活儿,从头读。一首首吟咏讽诵,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么亲切,又那么隔膜。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早已消逝的童年,回到离别许久的那片黑土地,找到了孩提时代的我。我几乎不认识半个世纪之前的我了。

那时的我,穿开裆裤,留月牙头,千百遍念过这些歌谣啊。

《月亮走,我也走》

想起了童年,就想起了月亮,还有那片青草地。童年的月亮,最大,最圆,最亮,好像在上面可以照见自己的鼻子眼睛,和脸上没洗掉的黑灰泥巴。童年的青草,从田野长进村庄,直长到大门口,院墙根。空地都被草蒙了。

月夜的草地,是孩子们的乐园。急急地吃了晚饭,便跑出泥墙小院,去草地上玩。人去了,月亮也去了。月亮真亲,人去哪儿,它也去哪儿,切切地跟随着。娃娃们都会觉得,草地上的月亮是自己带去的。月亮笑笑地看着孩子们疯玩野玩,如一个慈爱的老奶奶。打打闹闹,蹦蹦跳跳,跌倒了也不疼,真疼了也不哭。在月奶奶面前,最娇惯的娃娃也坚强。

正是在月光下的草地上玩耍时候,男娃女娃混杂着排成长队,绕着草地走,边走边看月亮,合唱过这首先辈传下的童谣:

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亮赶牲口,

一赶赶到马山口,

喝米酒,吃牛肉,

开开后门摘石榴。

牲口是自己的,还是月亮的?我始终不明白,似乎也不须明白,反正就赶上牲口跟着月亮走吧。马山口在哪里?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地方很远很远,或许就在蓝天的西南角那颗亮星下面。那一定是个好地方。牛肉很香,米酒很甜,裂开了嘴的大石榴想一想就叫人流口水儿。借着银色的月光,望着迷蒙的天边,想着那诱人的地方,娃娃们的心,都飞去了。玩足玩够,回家上床,还想着马山口。在梦里,还正跟着月亮跋涉呢。长大后,才知道,马山口只是一个镇子,乃伏牛山的一个出口,为大宗山货集散地,尤以出产扁担著名,民间便有“马山口的扁担自来翘”的谚语。歌谣本是村夫村妇创造的。世世代代的农民,匍匐于土地,出没于山野,身常在垄亩之间,足不到百里以外,在他们心目中,马山口就是大都会了,根本不去想世界上还有更繁华的所在。他们提供给下一代的,只能是马山口这么个令人向往的地方了。

我短暂的童年,童年的月亮和草地,月下草地上的美丽憧憬,已被岁月的风尘掩进遥远的过去。偶一回望,仍留一丝温馨。

曾和儿子说到我的童年,童年的游戏,童年的乐趣。儿子一听,就轻蔑地笑了。童年的儿子当然不再念“月亮走,我也走”,当然更看不上马山口那个寒怆的地方。他早知道了北京、上海、巴黎、纽约。陪伴他的童年的,是电视机、游戏机、喧闹的街市,高耸的楼群,再没了笑眯眯的月亮、星星、草地、旷野、庄稼,和村童的嬉戏打闹。

《冻腊月,下大雪》

清楚地记得,那个阴冷的下午,下雪了。雪片巴掌大,在风中调皮地翻筋斗。翻够了,才落地。落地就老实了,无声地和别的雪片叠一起,积成厚厚一层白。

在家里玩腻了,我去花婶家。一路上缩着脖子,怕雪片一筋斗翻进衣领里去。花婶并不花,穿的是柿树叶捣成糊糊染成的灰不拉叽的衣裤,连根红头绳儿也没扎。因为她嫁来不久,按惯例该叫她花婶。花婶家,两间草屋,院墙塌了个豁口,坐屋里可以看见村头光秃秃的树林,树林外白茫茫的原野。不知从哪儿说起的,花婶教了我这首歌儿:

冻腊月,下大雪,

雪地一个小大姐,

没戴帽,没穿鞋,

她娘叫她拾树叶。

她念了一遍,声音缓缓的。我重复了一遍,不禁掉了泪。

“花婶,她娘心真狠。”

“是后娘。”

我扭脸看村头,久久地看那片树林,林中的雪,白得发冷,雪中的枝干铁一样硬。好像小大姐正在那里拾树叶,头上落了雪,雪一定钻进了衣领里面,光脚踩雪地上,一定是刀割一样痛。已经到了腊月,林中还有多少树叶?树叶埋进雪里怎好捡拾?拾不满筐她娘不打她吗?我很想去帮她拾,她在哪儿?整个下午,我郁郁不乐,心里酸酸的,一再朝村头看。村头风雪迷茫,并没有人影儿。

直到夜里,在梦中才看见了那个可怜的小姑娘。她仍在雪地站着,衣服单薄,冻得发抖,荆条编的好大的筐里,只有几片树叶……

小小的我,当时确实被这首歌谣感染了,打动了。周作人有言:“民谣可以说是原始的——而又不老的诗。”(《自己的园地·歌谣》)这是一首抒情诗,也是一首叙事诗,诗中有一个凄惨的灵魂在倾诉,在哭号,在求救。这应是我平生接触到的第一首诗,第一次被艺术征服。而今,年过半百,两鬓染霜,那颗童心早被数十载风雨剥蚀殆尽,重读此诗,仍然感动。人会老,诗不会老。是真诗,永远新鲜。诗并不都印在纸上。印在纸上的分行文字并不都是诗。这诗,千百年来只流传于农妇村童之口,直到进入这本内部编印的小册子才第一次变为铅字。然而,它是真诗。真诗的作者不是诗人。而那么多自称或被称为诗人的人的制作,尽管印成了漂亮的书册,却往往不是诗。这现象,很怪。

《月奶奶,黄巴巴》

在中原农村,这首童谣流传最广。我可能刚会说话时就念过,念时一定摇头晃脑,奶声奶气:

月奶奶,黄巴巴,

爹织布,娘纺花,

小妞没事干,

哄娃娃。

“黄巴巴”里的“巴巴”是啥意思,一直不理解。如今想来,这个“巴巴”和“苦巴巴”、“蔫巴巴”、“皱巴巴”的“巴巴”一样,表示着并不美好的意思,或许就是“月色昏黄”、“月色惨淡”、“月色晦暗”的俚俗化。

这是一幅农家夜生活的写生画。在黄巴巴的月光下,男人抛梭织布,女人纺棉抽线(我的故乡把棉花简称为“花”),半大的妞妞也不闲,照看着弟弟或妹妹。一家人,都在忙。白天田里忙,晚上家里忙,夜以继日地劳碌,为的是吃穿两大需求。木制的织布机和纺车儿都是祖传的。想古人的纺织工具也不过如此简陋。我们的先人不论穿丝、穿麻、穿葛、穿棉,想必也是这样纺成线织成布的。纺纺织织几千年,纺织成历史的一半,纺织成农业文明的一半;另一半,是老牛木犁疙瘩绳造就的。耕种的白日和纺织的夜晚,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平静而又平淡,毫无变化而又不厌其重复,一如平展展的黑土地和黄巴巴的月亮,世世代代的苦日子和对苦日子的满足。

织成一匹布得多少次反复抛梭哟。

织成一匹布得多少线哟。

纺出能织一匹布的线得多少个长夜哟。

我儿时的夜晚,是在纺车声中度过的。奶奶纺线,妈妈纺线,左邻右舍,家家纺线。纺车儿摇啊摇,摇得星星都疲倦。棉线抽啊抽,怎也抽不到头。纺车儿的嗡嗡声,徐缓而绵长,把乡村的静夜渲染得慢慢悠悠,缠绕得丝丝瓤瓤。纺车声和乡村生活十分合拍。生活本身就是慢慢悠悠的,日子本身就是绵绵长长的。儿辈的生活,和父辈、祖辈一模一样,耕种为食,纺织为衣,一切路数,悉遵古制。一年一年,一世一世,岁月缓缓流逝,而生活却久久不见更新,历史的脚步和老牛行路同样迟慢……

《小老鼠,上灯台》

这是一首儿歌,也是一篇童话: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喝,下不来。

短短的两句话,活现了一片情景,述说了一个故事,留下了长长的悬念。我小时候,每当念罢,总是傻想,小老鼠上了高高的灯台,下不来怎么办?它一定很急,一定后悔不该上来偷油喝。呆下去,人看见要打它,猫看见要捉它,那就没命了。便很替小老鼠担心,不禁看墙洞里的灯台。

我家的灯台,是黄铜的,据说是奶奶的陪嫁物。几十年油渍尘积,已成了黑不溜秋的模样儿,只手端的地方,还露出铜的亮光。油灯是两部分组成:灯架和灯碗儿。灯碗儿里盛油。油是芝麻油。庄稼人种芝麻,主要不是为了吃油,炒一锅南瓜菜也只放几滴油;而是为了点灯照明,所以,民歌里就唱道:“二十七八黑咕隆咚,你不种芝麻咋点灯。”油灯里放灯草。灯草是一种草茎的芯儿,白白的,柔柔的,很便宜,一个鸡蛋能换一大把。我家的油灯里,只放一根灯草。奶奶夜里纺线,灯草只露谷籽儿那么大一点儿,灯焰如蝇子的翅膀大,点到五更,还熬不完半灯油。睡觉时,把灯碗儿端下,用瓦盆扣着,怕老鼠偷油。村里,只财主太爷屋里的油灯,点三根灯草,很亮很亮,全村人都羡慕。一盏油灯,满屋昏黄,照亮多少凄清的夜。油灯下,苦日子也带几分温馨。昏黄中,传说着乡野的故事,念诵着古老的歌谣,枯寂的生活便有了几丝色彩。

油灯,点亮了一种文化。

曾几何时,油灯消失了,彻底消失了。要见它,只能到博物馆里找,只能去齐白石的画里找。代替它的,是药瓶、墨水瓶做的煤油灯,黑而粗的油烟总把人的鼻孔熏黑。煤油灯毫无诗情画意。我的父老乡亲到现在还没用电灯。

当我向儿子说到灯台时,儿子不解,以为是台灯。他没见过灯台,没有点过油灯,没有灯焰摇曳光晕昏黄的体验。他是在电灯下长大的,从没有念过“小老鼠,上灯台”,即使念念,也念不出妙处。电灯明亮,也只是明亮而已。明亮的灯光驱散了想象力,电灯下便没有可供传诵的儿歌了。

灯台没了,老鼠却多了,而且进化得猴精。

《小白鸡,叨碾盘》

忽地想起来了,绿荷池边,黄楝树下,那个石碾。石碾是两部分组成:碾盘和石磙。碾盘是土色的,眼见得那石头十分粗糙。石磙的质料倒很细,蛋青色的,玉也似的。碾盘中间插轴,枣木的,很结实;石磙四边套上框,框老是脱榫,常得用绳绑。框和轴联结着,石碾便成了可以碾米的机具。

常常有人去碾米。毛驴儿蒙了眼,目不能斜视,心不能妄想,只一个劲儿拉着石磙绕着碾盘转。碾盘周围便走出一条圆溜溜的永也走不到头的路,路上,驴蹄印儿一层摞一层。驴一开步,木框和木轴便摩擦出吱吱扭扭的响声,艰涩而漫长,如一个说话结巴的女人关于一个平庸话题的反复唠叨。

儿时,常去石碾那儿玩。不是那儿好玩,而是没有别的地方玩。常帮碾米的老人和女人赶驴。老驴上了套,没屎就有尿,老是磨磨蹭蹭不想往前拽,就有必要不断吆喝它,有时还得用青树枝子揍它一下。待谷子碾出了米,小南风吹去了糠,人牵着驴,驴驮着米和糠离开以后,娃娃们便成了石碾的主人。在碾盘上挤着坐,跨石磙上当马骑,也七手八脚,又拉又推,把石磙弄得滴溜溜空转,便引得过路的大人呵斥。此地,最适合唱这首有关石碾的歌谣:

小白鸡,叨碾盘,

叨出一串大青钱;

又买油,又买盐,

又娶媳妇又过年。

我老是奇怪,碾盘上只有没扫净的谷糠、米粒,鸡常去捡食,尖嘴叨在石头上,啪啪响,可怎能一下子叨出一串青铜钱呢?无中生有地,平白无故地,竟然就叨出一串铜钱。这是幼儿的希望,也是大人的希望。儿歌总是成人创作的。怎么只能叨出一串,就不能叨出千缗万贯呢?穷惯了的农民,从没那么大的奢望。能意外得到一串钱也就满足了。区区一串钱,却要派那么多用场。买油买盐,使寡淡的生活多些滋味;娶媳妇,过年,可就是最大的美事、乐事了。在这里,农民的想象力已达于极限。农民的罗曼蒂克只能是如此。贫穷也束缚人想象的翅膀。世世代代忍饥受寒,听天由命的庄稼人,根本想不到人间还有更高级的精神和物质的享受。

1996年6月24日

同类推荐
  •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胡也频作品精选

    光明在我们的前面:胡也频作品精选

    1925年5月,一天午后三点钟左右,在北京的马神庙街上,有一个二十六岁光景的男子,在那里走着带点心急的神气,走进北京大学夹道去。他穿着一套不时宜的藏青色西装,而且很旧,旧得好象是从天桥烂货摊上买来的货色,穿在身上不大相称,把裤筒高高地吊在小腿肚上……
  • 凯尔特的薄暮

    凯尔特的薄暮

    我曾像任何艺术家一样,期望通过种种美好愉快而意义非凡的事物,在这个创伤而笨拙的世间构筑一个小天地,并以自己的洞察力,向任何听到我的呼喊而看过来的同胞,展现一个真正的爱尔兰。因此我忠实坦诚地记录下了自己的所见所闻,除了发些感慨之词,绝没有妄加臆想。
  • 白朴全集

    白朴全集

    本书收录白朴所有存世的词、杂剧、散曲及《元曲大家白朴》等评介文章,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本全面研究白朴及元代文学戏剧的的参考书籍。
  • 网络上行走的影子

    网络上行走的影子

    网络上行走的影子网络上行走的影子网络上行走的影子网络上行走的影子网络上行走的影子
  • 峭壁嶙峋石斛情

    峭壁嶙峋石斛情

    两兄弟扎根深山,种药八载,辗转多方,终于觅得伯乐,识得“仙草”,仙草才得以重见天日,为世人所知,从而造福人类。
热门推荐
  • 灵之境界

    灵之境界

    一个天赋异禀的少年为报父仇,却亲手杀了自己真正的父亲,他历经沧桑,废材崛起,却依旧难逃命运的诅咒,死在自己心爱的女人手中。他断剑重生,抛弃了原本的自己,立志保护要身边的人,苍天却不仁,要囚困众生,他逆天改命,拯救天下,辗转千回,身边的人却依旧一个一个离他而去。这个青年被人欺凌过,手臂断过,曾经死过,心爱的人爱上自己的仇人过,自己的女人没能保护好过,感到过心碎,感到过无助,而不论这个青年历经多少的苦难,上天却从来不曾怜悯,就如同上天亦不怜悯其他人一般。
  • 荒神主宰

    荒神主宰

    一个武者的世界强者居于弱者之上的世界少年王伏一个出生于普通家族的旁支弟子被家族的人冷眸相待却意外得一尊未知强者的神眸融合与荒神宝塔,从此走向强者的未知之路。
  • 倾世执着

    倾世执着

    一个内向的高中生,虽然已有不俗的来历,但仍旧有着一身的谜题!我是谁?我的真实是身份?为什么那多人对我感兴趣……一个不善表达,却依然感情丰富的人。在不停的探索,在不停的改变着自己,在不停的体验着生活。虽然,不相信命运,但却时不时的想想自己生命的意义,看看是否真的有什么上天注定。期待,却又并不知道该如何经营那一份属于自己的恋情。明天,或许后天,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明白自己?好多的疑问,笔者并不能回答,但是却可以提问……
  • 一契呵成之冷少蜜恋

    一契呵成之冷少蜜恋

    顾逸辰,顾氏集团的富家公子,川璃学院帅气校草,倨傲不逊,俊逸不羁。身边美女环绕,却独独对“女汉子”的穷困女大学生舒沐槿情有独钟。徐澤宇,帅气迷人的阳光暖男,天才脑袋的学生会主席,舒沐槿的发小。痴情专一,苦苦守侯。舒沐槿,率真直爽,善良坚强的女主。在爱情面前却显得踌躇不决,左右为难。一段曲折唯美的三角恋,年轻的他们在命运的错弄之下上演怎样的悲欢离合?(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斩道登天

    斩道登天

    大道之数五十,天衍四十有九,天道遁去其一,生天下之万物,但留一线生机。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谦词!未知的世界,诡异的规则,芸芸众生又该如何抉择自己的命运?是顺天而为,阐述无上天机?还是逆天而行,截取那一线生机……
  • 猫武士之枭鹰的预言

    猫武士之枭鹰的预言

    (大家可以看看《猫武士火焰流星》,是我朋友写的。)在族群不知道森林中,还生活着一群野猫,它们靠捕猎为生,分为三个部落:群星,银月,蚀日。主角是银月部落的一只小猫——小枭鹰,拥有可进入蓝天部落的特许和成为部落首领的梦想便注定了他的成长之路并不一帆风顺......
  • 订正仲景全书伤寒论注

    订正仲景全书伤寒论注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独翼伪装:世界会不会崩塌

    独翼伪装:世界会不会崩塌

    世界被笼上另一层黑幕,他是否还还爱她如往,她是否已有寄托?命运兜兜转转……
  • 领主驾到:高冷师父碗里来

    领主驾到:高冷师父碗里来

    绝情崖上,以为十三四岁的少女站悬崖边上,仰头看那皎洁的满月,黑玉笛在手中紧握着......
  • 那份独特的爱

    那份独特的爱

    独特的人,独特的爱……此文故名《那份独特的爱》咳咳,这里南木九九,是一枚刚刚开始写文的写手,请多指教!嗯……可能九九的文笔不怎么样,语文学得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