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郊外有一个名士,叫陶圣俞。他为人十分豪爽,爱结交朋友。有一年他到北京城赶考。他在北京城外看到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正急匆匆进城。陶圣俞料想,那个人也是进京赶考的,于是便上前跟他打招呼。那人也是个豪爽的人,俩人谈得甚是投机。那人自称姓于名叫去恶。陶圣俞和于去恶在城外借居,后来二人结拜为兄弟,陶圣俞年长,当了兄长。
于去恶不爱出户游逛,整日将自己关在屋里,但桌上并无书本文章。陶圣俞不与他交谈时,他就不作声地躺着。陶圣俞好生奇怪,检视他的行李,除了笔墨纸砚外,再没有多余的东西。大惑不解,不免开口询问。于去恶笑笑,答道:“像我们这样的人读书,难道还需要临阵磨枪,急来抱佛脚不成?”一天,他向陶圣俞借得书去,关了房门抄得飞快,一天下来五十几张纸,却也不见他堆叠成册。陶圣俞偷偷张望,只见他每抄完一篇,便用火烧了,把灰吞下肚去。陶圣俞更是惊讶,不知所措,便向他请教内情。于去恶说:“我用这代替诵读罢了。”说完就将所抄的篇章背了起来,他一口气背出了好几篇,竟然一字不漏。陶圣俞大感兴趣,希望能学得他的本领,于去恶推托他无能为力。陶圣俞疑心他不够朋友,出语中便有责备的意思。于去恶为难说道:“陶兄很令我为难。这件事叫我怎么说呢,说与不说都不好,事到如今,不说我内心难平静;说吧又怕你害怕。陶圣俞一再表示不碍事。于去恶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人我是鬼。如今阴间用分科考试的方法授任官吏,七月十四日奉旨先考试官,十五日读书人进入试场,到月底可以发榜了。”陶圣俞问:“试官为什么还要先考呢?”于去恶说:“这是玉帝慎重行事的意思,大小百官,无论阿狗阿猫,都要考核。通文章的作文考、阅卷官使用,不行的休想滥竽充数。因为阴间设立诸神,就像阳世有太守、县令一般。那些平步青云的滚滚诸公从不读《三坟》、《五典》,不过是年轻时依仗几篇时文作敲门砖猎取功名,门已开,砖便丢弃一旁,再在文隧堆里泡上十几年,即使是以文学进身的士人,胸中哪还有点墨!阳世间所以小人得志而英雄失路,只是缺少阴间这一考罢了!”陶圣俞深以为然,从此对于去恶更为敬服。
一天,于去恶从外面来,满面愁容,叹息着说:“我活着时不能发迹,自以为死了可以避免,想不到九泉之下,晦气鬼仍然不肯放过我!”陶圣俞问是怎么回事。于去恶说:“文昌帝君奉命去都罗国册封国王,所以试官的考核就取消了。在官场中鬼混了几十年的一批神鬼,拼拼凑凑都混入了试官之列,像我们这般读书人哪还有什么希望?”陶圣俞问:“都是些什么神鬼?”于去恶说:“就是说出来,你也不认识。大略举一两个,你就可见一斑了。一个是春秋时的师旷,你知道他是瞎子;一个是西晋的和峤,就是人称有钱癖的那家伙。我盘算自己命运信赖不得,文才依靠不得,不如不考算了!”说罢闷闷不乐,就要收拾铺盖行李。陶圣俞一边挽留,一边好言劝慰,他才作罢。
到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的晚上,于去恶对陶圣俞说:“我要进场赴考去了。烦请你在拂晓时,拿香到东边野地去点上,唤我三声去恶,我就到了。”就出门而去。陶圣俞打了酒,烧了菜肴等着他。东方破晓,他恭恭敬敬依言而行,不多时,于去恶带了一个青年同来。请教那人的姓名,于去恶说:“这是我的好友方子晋。刚才在考场中不期而遇。他久仰老兄大名,渴望认识你。”三人同至寓所,点上蜡烛,互致敬礼。那青年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陶圣便十分欣赏他。就问道:“子晋场中的大作,一定很是得心应手吧?”于去恶说:“说来可笑!考试的七道题目,他已作完一大半了;仔细了解主考官的姓名,包好文具一直就出了考场,真是奇人!”陶圣俞扇旺炉火,烫酒送上,就问:“考试出了些什么题目?去恶兄一鸣惊人吧?”于去恶回答道:“《四书》同《五经》的八股文各一道,是人人都会做的,其中有一道,题目是:从古以来坏人坏事固然层出不穷,然而人间风气到了现今,好宄的情弊、丑恶的表现,更是不可名状。不仅十八层地狱的惩治范围概括不尽,而且十八层地狱都关不下了,这到底采取什么措施为好?有人认为应当酌情增设一两座新狱,但这很失上帝好生之德。是添加地狱数量还是不添,或者还有其他正本清源的办法,请列位考生务必畅所欲言,不必隐讳。我的回答虽然不理想,却发挥得十分淋漓痛快。拟表一道,题目是鬼魔荡灭后,赏赐有功群臣数量不等的龙马及天衣,以下诗题是瑶台应制,赋题是西池桃花,这三道,自以为在考场中是独一无二的了!”说完不禁拍起手来,方子晋笑着说:“现在老兄兴高采烈,随你独步天下了;再过几个时辰,不痛哭流涕,那才算男子汉呢?”
天亮时分,方子晋要告辞。陶圣俞挽留他一同住下,方子晋没同意,只约好黄昏再来。一连三天,竟然不再露面。陶圣俞请于去恶去找他,于去恶说:“你不用担心子晋,他为人诚恳,不会失信的。”夕阳西下,方子晋果然来了,他掏出一卷文稿交给陶圣俞,说:“失约三天,敬录往日所作的时文一百余篇,请你批评指教。”陶圣俞拜读了方子晋的文章,写得极具文采,陶圣俞十分钦佩方子晋的才华。三人惺惺相惜,互相交流,深谈到深夜。方子晋留下来过夜,如此便熟识了。方子晋每天都来,陶圣俞每天都希望方子晋来。三人成为知己。
一天晚上,方子晋神色惊慌地进来;向陶圣俞说:“阴间的试榜已经揭晓,去恶兄名落孙山了!”于去恶正要睡下,听得此言大惊,从床上翻起,泪水不住地流了下来。陶、方两人极力劝慰,他才收住了泪。三个人默默相对,三人都很难过。方子晋说:“刚才听说天界的巡按桓侯将到,我想恐怕是失意者的流言。如果不是谣传,那么文场还有翻复。”于去恶听他一说,顿时面露喜色。陶圣俞问怎么回事。于去恶说:“桓侯张翼德,每隔三十年巡行一回地府,三十五年视察一番阳世。这两处的冤屈不平,都要等这老将军来消除呢。”就起身,拉着方子晋一同出去。
过了两夜,两人才回来,方子晋喜形于色地对陶圣俞说:“你不来祝贺祝贺于兄吗?桓侯前天晚上驾到,将阴间发榜的文告撕得粉碎,榜上的名字只保留了五分之一。又将落第的试卷一一审阅,发现了于兄的文才,很是高兴,举荐他任交南巡海使,上任的车马早晚就可到。”陶圣俞大喜,摆下酒宴祝贺。酒斟了几遍,于去恶问陶圣俞道:“你家里可有空着的房屋?”陶圣俞问:“你想干什么呢?”于去恶说:“子晋孤苦伶仃,举目无亲归,又舍不得漠然与兄分别。我想让他借住在府上有个依靠。”陶圣俞高兴地说:“妙得很,我非常赞成这样做。即使房子没多,同睡一床又有何妨!只是家父还在,需要先禀告一声。”于去恶说:“我知道府上大人仁慈宽厚,极可信赖。你参加考试还有一段日子,子晋如果等不及,让他先回你家如何?”陶圣俞留他陪伴自己作客,好等着同自己一起回去。
第二天天色刚黑,就有车马到门前,接于去恶赴任。于去恶站起来同陶圣俞握手,说:“就此告别了。有一句话想告诉你,却又担心打击你的进取。”问他是什么话,于去恶说:“你的命运困顿,生不逢时。这一届的考试,只有十分之一的希望;下一届桓侯巡视人间,公理正气开始抬头,有十分之三的把握;要第三次科举考试,才有出头之日。”陶圣俞听了,就想中途退却。于去恶说:“你千万不能有这个想法。这是天数命运,谁也改不了,都要经历。”又对方子晋说:“你不要再久留了。今天的年、月、日、时辰,都很吉利,就用车乘送你回去,我骑马去上任好了。”方子晋高兴地向陶圣俞行礼告别。陶圣俞心乱如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挥泪为他俩送行。只见车辆马匹各奔前程,顷刻间已不见踪影。这才后悔子晋北归,自己没有给他一句口信,但却已经追不上了。
三场考试结束,陶圣俞自己不很满意,悲伤地着赶回了家。进门问起子晋,家里并不知道这个人,于是他向父亲陈述了始末。父亲高兴地说:“若是这样,那么客人已经来了好久了!”原来此前有一天父亲睡午觉,梦见张着帷幄的车乘停在门口,有个美少年从车中出来,登上厅堂行拜跪之礼。陶父惊讶,问客从何来,对方答道:“圣俞大哥答应我借府上一间屋子居住,他因为参加考试,不能同来,我就先到一步了。”说罢,请求进内屋拜见陶母。陶父正在谦让,只听家中的老仆妇进来禀报,说:“夫人生下公子了。”顿时清醒过来,心里感到万分奇怪。这天圣俞的一席话,正与梦境相符,这才知道新生儿就是子晋的后身。父子两人都很兴奋,就为他起名小晋。
小晋出生不久,老是夜间哭闹,陶母十分苦恼。陶圣俞说:“如果真是子晋投生,我去见他,他一定不会再啼哭的。”当地风俗忌讳婴儿见生人,所以不让用圣俞去见他。陶母被儿啼吵得实在忍受不了,这才叫陶圣前进入。陶圣俞哄着婴儿说:“子晋别这样,我来了!”小晋哭得正欢,听到声音马上停止,小眼睛盯着他不眨一下,好像在仔细辨认似的。陶圣俞抚摸一番孩子的头顶,这才起身离开。从此后,小晋竟再不哭闹了。
小晋非常聪明,小小年纪便能够背诵很多诗篇。小晋很得陶圣俞一家人喜爱。陶圣俞教小晋更加用心了。陶圣俞后来考了个贡士,从此便淡泊功名了,安心在家抚养小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