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钟，一切准备完备，第四匹马也到了。布朗谢带着火枪和一把手枪。达达尼安也武装起来了，他们悄悄地离开了。在城里，布朗谢一直与他主人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一出了城，他就慢慢地靠近了他的主人，现在他已经自然而然地和他的主人并肩前进了。大树的摇曳，月光的照射，使那黑糊糊的矮树丛上的光亮闪烁不定，这无疑使他强烈地感到不安，这被达达尼安看在了眼里。“喂，布朗谢先生，”他问，“你怎么啦？”“您有没有发觉，先生，树林就像一座教堂？”“布朗谢，怎么这么说？”“就是说，在树林里，人们是不敢高声说话的，就像在教堂里一样。”“布朗谢，为什么呢？你怕了吗？”“怕，怕讲话被人听到，先生。”“怕被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完全光明正大，是无可指责的，我亲爱的布朗谢，怕什么呢？”“啊！先生！”他脑子里一直有的那个念头又冒了上来，“这个班那希尔先生的眉毛长得十分阴险。”“真见鬼，你怎么又想起了他？”“先生，没有办法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明白了，因为你是一个胆小鬼，布朗谢。”“先生，我这是谨慎，谨慎可是一种美德。”“那么，布朗谢，你是有美德的，对吧？”“先生，那边闪闪发光的是不是火枪？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头低下来？”“说真的，”达达尼安这时想起了德。特雷维尔叮嘱他的话，便低声说，“说真的，那小子让我也觉得害怕了。”达达尼安开始策马向前，布朗谢丝毫不差地学着他的主人。“先生，我们要这样奔跑一整夜吗？”他问。“不，布朗谢，你，就在这。”“什么，我就在这？那您呢？”“我还要向前走几步。”“我一个人在这？”“布朗谢，你怕了？”“不，这里凉气很重，人会被吹得得风湿病，而一旦我得了风湿病会很糟糕，特别是对一个像先生这样主人来说，那就更糟了。”“这样吧，那边有几家小酒店，你随便走进一家就成了，明天早上六点钟，你在酒店门口等我。”“先生，可是我这没有钱。”“这儿是半个皮斯托尔，明天见。”达达尼安跳下马，急匆匆地走了。“老天，好冷！”布朗谢叫了起来。他见有一座郊区小酒店模样的房子，便跑过去敲门。到达了甚科鲁。进镇之后，达达尼安转到了城堡的后面。巷子的一边有一堵高墙，那就是作为标识的那座小楼，另外一边有一道篱笆，篱笆里面是一个小园子，小园子深处有一座简陋的棚屋。信上没有写明他来到之后会得到什么样的信号，他在等待着。四下寂静无声，达达尼安向后面看了一番，就把背靠在那道篱笆上。那道篱笆、那个园子、那座棚屋的后边，是广阔无垠的空间。那空间被弥漫着的一片阴沉沉的雾气笼罩着，有几个光点在闪烁，犹如地狱中凄凉的星辰。然而，对达达尼安说来，所有这一切都是令人高兴的，所有的黑暗也都变成了透明的。没过多久，从甚科鲁的钟楼里不紧不慢地传来了十下钟声。这钟声，多少带有一点凄凉的味道。然而，这正是我们的年轻人所期待的声响。他的目光聚集在了那栋小楼上，小楼只有二楼有一扇窗子是开着的。灯光从那个窗口里射了出来，它照耀着园子外面的几棵椴树，洒下了一片银光。显然，在那扇灯光幽雅的小窗子里面，美丽的班那希尔夫人在等着他。达达尼安沉醉在甜美的想象里，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可爱的小房间。他看得到，房间的一角露出了饰有金色线脚的天花板，房间很华丽。甚科鲁的钟楼传来了十点半的钟声。这次，达达尼安一下子打了一个寒噤，可能是他受到了寒气的袭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打哆嗦。接着，他以为看错了约会时间。他走近窗口，一道亮光照在了他的身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信来重又读了一遍。没错，时间是十点！他又回到刚才待的那地方，开始思考目前的情况，他担起心来。十一点的钟声敲响了。达达尼安真的开始感到害怕了——怕班那希尔夫人遇到了什么不测。他拍了三次掌。可是，没有回应。于是，他又想到，并且有点不快，可能这个女人睡着了。他想爬上高墙看个究竟，可那堵墙新近抹上灰泥，达达尼安白费了一番力气。这时候，他又把目光移向那些大树，大树中有一棵椴树的树枝伸到了街道上方。达达尼安想爬上这棵树看小楼里面的情景。那棵树并不难爬。达达尼安还不到二十岁，一下子便爬到了枝叶中间。他一直看到了小楼的内部。事情变得奇异了，那片柔和的灯光，照着一副触目惊心的凌乱场面：一块窗玻璃被打碎了，房间的门四分五裂，挂在一根铰链上，一张本来是摆着一顿出色夜宵的桌子，倒在了地上，许多瓶子被打得粉碎，被踩烂的水果滚满了地板。所有这一切表明，在这个房间里曾经进行过一次激烈的、拼死的打斗。达达尼安甚至相信，在这个房间狼藉无序的东西中，他认出了一些从衣服上撕下来的碎片，一些沾在桌布和帏幔上的血迹。他急忙下来，跳到了街上，他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暴力行为留下的其他痕迹。灯光，继续照着那宁静的夜色。达达尼安这时才又有了新的发现，而这他刚才没有注意到，一些地方的地面刚刚被践踏过有，许许多多的坑洼，这是混在一起的人的脚印和马蹄的蹄痕。此外，他还发现了马车的车辙。从方向判断，那车子是从巴黎来的，没有超过小楼再向远处去，而是折回巴黎了。最后，在墙边达达尼安又发现了一只撕碎了的女人手套，而这只手套非常干净，散发着芬芳之气。达达尼安搜索时，他的心紧紧地收缩，他开始变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了让自己镇静下来，他不住地向自己说，或许，这个小楼和班那希尔夫人并无关系。她向他说明，
约会地点是在小楼前面，而不是在小楼里面。她可能是公务繁忙，或者是由于丈夫吃了醋，拦住了她，因此，她并没有前来。然而，内心的苦楚彻底粉碎了这些理性的推断。在某些情况下，这种悲痛之感会控制着我们的躯体，并告诉我们大难临头了！因此，达达尼安几乎发疯了，他在大路上奔跑着，一直跑到渡口，去向那个划渡船的人打听情况。他了解到，傍晚七点钟左右，船夫曾把一个披着黑色披风的女人从对岸接了过来。那个女人防备得很小心，尽量不让人认出，这才引起了船夫的特别注意。在那个时候，和今天一样，有不少的年轻漂亮女人来到甚科鲁，并且不想让别人看到。达达尼安立刻确信，就是班那希尔夫人。达达尼安又读了一遍班那希尔夫人的信，他肯定自己没有看错，约会的地点是甚科鲁，是德。艾丝特雷先生的小楼前，而不是在别的街上。他的预感没有错，大难临头了。他又跑了回去，那里可能又发生了什么新的情况。那条小街依然是空无一人。这时候，达达尼安想到了那座棚屋，说不定，它还能开口说出什么。他越过篱笆跳了进去，一条用链子拴着的狗汪汪直叫。他敲了几下门，没有回应，棚屋里死一般的沉寂。可他想到，这座棚屋是自己的最后希望，于是，他继续敲那棚屋的门。不一会里面有了动静，声音极其轻微。达达尼安停了下来，不再敲门，而是用一种充满忧虑、讨好的语调向屋里的人恳求起来，这种声音可以让最胆小的人放下心来。终于，有一扇护窗板被打开了，说得确切些，是被打开了一条缝。可是，当里面的人看到被微光照亮了的达达尼安身上那肩带、剑柄和手枪之后，窗子重又被关上。关得很迅速，达达尼安还是依稀看到了一个老人的脸。“看在上天的份上！”达达尼安说，“请听我说，我在等一个人，可没能见到，我很担心。请告诉我，这儿发生了什么事？”那扇窗子又慢慢地被推开，那张脸又露了出来：那张脸比刚才变得更加苍白了。达达尼安一五一十地把自己来后遇到的事情讲了一遍，他讲述了自己如何约定跟一个年轻女人在这座小楼前面会面，不见她前来，他爬上椴树，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到了那个房间里面一片混乱的情景……老人仔细地听着，达达尼安讲完之后，他摇了摇头，似乎表示大事不好。“您这是想讲什么？”达达尼安大声说，“先生，请讲出来我听听。”“啊！先生，”老人说，“请什么都不要问我，如果我把我知道的事告诉您，对我来说是一点好处也不会有的。”“您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达达尼安继续说，“既然如此，那就看在上天的份上，”他一边拿出一个皮斯托尔扔给了那老头儿，一边说，“告诉我吧，把您刚才看到的事情告诉我吧。我以贵族的身份向您保证，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老头儿看出了他的真诚和痛苦，于是，要达达尼安静静地听他讲，接着低声说：“晚上九点，我听到街上有声响，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要出门去看个究竟。我刚想出去就有人想进来，我穷，不怕什么人来抢，便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三个人，黑影里有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还有几匹马，那几匹马肯定就是那三个穿着骑士服装的人的马。我大声对他们嚷道：‘喂，先生们，你们要干什么？’‘你有没有梯子？’一个看上去像头的人问我。”‘有，先生，我有一架摘果子用的梯子。把梯子搬过来，然后你回到自己的屋里去，给你一个埃居作为打扰的酬劳。如果你还想活的话，看见的就一个字也不要提。’他们还说，可以肯定，不管我们如何威胁你，不许你听，不许你看，你总是会看到会听到的。讲到这里，那人扔了一个埃居给我，他拿走了我的梯子。我走进了屋子，可我立即从后门溜出，在暗处——我一直钻进了这丛接骨木里，在那里我能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那三个人把那辆马车拉了过来，并从车里面弄出一个矮胖子。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往那个房间里张望了一会儿，随后又蹑手蹑脚，爬下了梯子，
并低声说：“‘没错，是她！’那个和我讲过话的人立即走到小楼门口，打开了楼门，走进去，又从里面把门关上。这时，另外两人爬上了梯子。那个矮老头站在车子旁边。”“突然，从这座小楼里发出了尖叫声，随后，一个女人跑到窗口想要跳下来。可是窗子外面还有两个人，所以她又缩了回去。而那两人从窗口跳了进去。”“此后我再也看不到什么了，可我听到那个妇人则拼命呼喊，但很快就听不到了。那三个人走到窗前，其中两个人把那个妇人夹在胳膊下，然后把她抬进了马车，那个小老头也跟着进车里去了。留在房间里的那个人关上了窗子，走到马车前，向车子里面望了望。从小楼上爬下来的那两个人已经上了马，从门里出来的那个最后也上了马。由那三个骑士护送着，四轮马车快速地驶走了。这就是我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达达尼安表面上呆若木鸡，但是所有的愤怒魔鬼，所有的嫉妒魔鬼，都在他心里哇哇号叫。“可是，我的老爷，”老头儿接着又说道。达达尼安的这种六神无主的绝望表情把他吓坏了，“不要伤心啦，他们并没有把她杀掉。”“您可知道，”达达尼安说，“那个领头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认识他。”“可既然他跟您谈过话，您肯定看清楚他的样子了。”“噢，您是问我他的长相？”“是的。”“干瘦，高个儿，黑色的小胡子，黑眼睛，脸晒得黑黑的，像个贵族。”“是了，”达达尼安叫了起来，“又是他，永远是他！另外一个呢？”“哪一个？”“那个矮个子。”“喔，他不是贵族，看上去其他几个并不尊敬他。”“一个跟班儿。”达达尼安低声说，“啊！可怜的女人，他们对您做了些什么呀？”“您答应过我的，先生，不把事情说出去。”老头儿说。“我现在再一次许诺，请您放心。我是贵族，我已经答应过您了。”达达尼安心情沉重地再次向渡口走去。他不能相信那个女人就是班那希尔夫人，他幻想次日能够在卢浮宫见到她。犹豫，悲痛，绝望……“啊！现在，如果我的朋友们在我身边那有多好！”他叫了起来，“可是，谁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时间将近半夜十二点了，应当去找布朗谢。于是，达达尼安看哪家酒店还有点灯光就去敲哪家酒店的门，可是没有找到他。一直找到第六家，他才开始想到，自己和跟班儿约好早晨六点钟见面。布朗谢现在无论在哪里，那都是可能的。再说，年轻人这时候又产生了一个念头：要想继续了解到新的情况只能在附近留下来。这样，走进第六家酒店之后，他就在那里留了下来。他要了一瓶上等的葡萄酒，在角落找到了位子来，双肘支在桌子上，下定决心，就这样一直等到天亮。他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由于他周围尽是可敬的社交圈子里的工人、跟班儿和马车夫，所以，他听到的只是一些彼此之间的嘲笑和辱骂，根本没有得到任何其他的线索。因此，由于无事可做，同时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怀疑，喝完那瓶酒以后，他便在那个角落里，用一种尽可能舒服的姿势，让自己睡去。大家都知道，达达尼安只有二十岁，这样一个年龄，其睡眠拥有不受时间约束之权，即使最绝望的事也不能剥夺这个权利。早上六点钟，达达尼安醒来了，他觉得一身的不舒服。梳洗没有用去他太多的时间，他在自己身上摸了摸，以便查明有没有人趁他睡觉时偷走了他的东西。他站起来付了酒钱，走出店外，去找他的跟班。透过灰蒙蒙、湿漉漉的雾气，他出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布朗谢。布朗谢牵着两匹马，正在一家不起眼儿的小酒店门前等着他，昨天夜里他没有注意到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