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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跃进一手制造的玩闹新花样,只暂时分散了蛤蟆湾子村人热衷于玩人游戏的注意力。虽然万鸽表演惊人心魄轰动一时,但玩人比玩鸽更变化无穷有滋有味。后来,不少村人甚至常常为看鸽群表演而耽误看浪女人光着身子游街的热闹而后悔。秋收过后,社员们仍没有进入休闲期,大家都像农忙时一样整天有干不完的事情。蛤蟆湾子像河海公社的其他村一样,变得如同一个心存疑虑的神经病人,被蚊虫叮咬一口也认为会危及生命。有的社员为家里突然不见的镰刀而大呼小叫吵得人人皆知,而大队干部当即断定是阶级敌人的蓄意破坏。大队部变成了临时问案公堂,非社员分子作为怀疑对象逐一过堂。为使镰刀案尽快水落石出,整日围着鲍文化屁股转的小毛头和青菊,以他们超常的想象力想出了一个个让盗窃疑犯交代罪行的办法。先是斥骂和打耳光,后来发展到让被审讯者立定站立,四拨民兵轮流审问。他们既不准对方吃喝,更不让睡觉,上茅房派人跟着,连变换姿势都会遭到拳打脚踢。这种疲劳战术先后使三四个被审问者经过两天两夜站立后瘫倒在地,任由民兵如何折磨都昏迷不醒。见仍无人交代,他们便发明了“坐飞机”的酷刑:令被审者臀部着地,而四肢却高高地举起。这种方法比站立苦熬更让人难耐,结果交代自己偷镰刀的一下子出现了五六个。然而,正当大队干部为分不清谁是盗镰刀者而大伤脑筋时,那家丢镰刀的社员却发现镰刀就在柴房里,镰刀并没有丢,而是自己记性不好。镰刀案虽然水落石出,这种审讯却仍在继续,因为紧接着又有人向大队报告自己家的鸡蛋少收了一个。报告者称,她有五只母鸡,每天都收三个蛋,而今天却只收了两个。最后,有的社员连自己家的大公鸡少了几根尾羽也向大队报告,大队干部也照审不误。也就是在这次审查公鸡尾羽中,孤老头祝发财“坐飞机”丢了老命。祝发财是青菊趁刘氏去青梅家之机带两个民兵从邓家抓来的。此时,母女已反目成仇。前几次审讯案子时,祝发财已被大队列为怀疑对象,但每次派民兵去抓,刘氏都手里攥着一支赶牛鞭站在院子里。这支鞭子是兆财精心制作的,从头到尾是结结实实的纯牛皮线绳,只要一鞭子下去,牲畜身上准会起一道肿块。民兵慑于皮鞭,每次都从邓家大门口悄悄退回。刘氏为不能使皮鞭发挥作用怒气难消,她当着许多村人的面宣布不准青菊再踏进邓家门。“俺小闺女已经在几个月前得病死了,俺现在没有叫青菊的闺女。”青菊于是再不敢回家,住进了大队一间房子里。

孤老头死时臀部点地,四肢僵硬地高高地举着,如同一具冻僵的畜尸。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入棺下葬,没有任何人能让他恢复四肢平伸的原状。八十岁的老人被两个民兵拖拉着走进大队部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双手紧紧抱着那个已多年没有声响的收音机,表情麻木。为让祝发财品尝“坐飞机”的滋味,大家颇费了一番周折。四名强壮得能把一头公牛扳倒的民兵先是死命地夺下他紧握的收音机,而后每人抓一只手或一只脚,将他硬捺在地上。为保持这一姿势,四名小伙子累得大汗淋漓。大家这才发现,祝发财放收音机的左耳被压出了一个深深的坑穴,坑穴的表层全是铁锈。正当小毛头大声呵斥着对孤老头进行审问时,抓他手脚的民兵发现孤老头大瞪的双眼全是眼白,脸上呈现的是死人才有的蜡黄色。确信他已断气后,民兵们试图将他的四肢还原,结果用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扳直他的腿和胳膊。

刘氏返回蛤蟆湾子时,孤老头死去的消息已人所共知。刘氏破口大骂着赶到大队部,各种难听的字眼即使再泼的女人也说不出口。她手里握着那条纯牛皮线绳的鞭子,浑身颤抖不止。然而,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大队部,她没遇见一个大队干部和民兵。在大队的那间审讯房里,孤老头的身体四肢朝天地僵立着,他心肝宝贝般生锈的收音机被扔在一个角落里。

祝发财是蛤蟆湾子建村时唯一的老人,但他像村外数十座坟墓内的尸骨一样,不是因为时间流逝自然地走到生命尽头的,而他死前几乎没有人怀疑过他垂老而死的善终,因为连多年前的洪灾他都在邓家的保护中活下来了。由于孤老头的身体一直高举四肢,村人只好为他做了一具足有半人高的棺材。很多年后,村人们谈论起孤老头的死仍然是充满内疚。虽然都知道这是一桩荒唐而残酷的冤案,却一直无人为此承担过任何责任。因为这个时候,孤老头的死如一只在路中被人类无意间踩死的蝼蚁般再平常不过,各种死人的消息成了蛤蟆湾子村人的谈资。孤老头死后仅半个月,鸽场的胡万勇在一天夜里吊死在村外的一棵歪脖子榆树上。他是第二天一早才被人发现的,他两只眼睛垂在眼眶下,舌头吐出足有二寸长,样子十分吓人,致使无人敢将他的尸体从树上放下来。最后,是得到消息的邓家二儿媳花在刘氏帮助下收殓了尸体。对胡万勇的死因,村人众说纷纭,最让人信服的一种说法是害怕像孤老头那样死时尸体像只僵硬的牲畜,他死前的一个批斗会上,青菊曾说过如果再不老实,祝发财就是你的榜样。

因为孤老头和胡万勇的死,刘氏已对小女儿青菊形同路人。亲生母女间的冷漠事实上比仇视更加残酷,但这仍没有将青菊从近乎疯狂中拖出来。青菊固执地认为祝发财的死是罪有应得,对于隐藏于村人中长达二十年的坏人来说,孤老头早该像庄稼地里的杂草一样被铲除了。然而孤老头和胡万勇死后没出两个月,这个生理和心理都发生了变异的姑娘为一件突发事件而心灰意冷,如同一束跳动的火苗被一盆冷水泼过,坚定的信念变成了湿漉漉的死灰。

孤老头死之前,青菊便因与全家人特别是刘氏格格不入无法相处住进了大队部。大队党支部书记鲍文化派人为青菊买来被褥和一应俱全的生活用品。而正是从这个时候起,小毛头开始对青菊想入非非。小毛头已与无血缘关系的妹妹枝子在周婶撮合下订了亲事。可他担任民兵连长与青菊整天在一起后,渐渐把枝子扔在了脑后。更可怕的是,他对青菊的感觉像被酵酶催发过一样,在短时间内迅速从爱慕发展到企图占有。一段时间以来,他寻找着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更准确地说是下手的机会。一个月落星稀的夜晚,他与大队支部书记鲍文化一同走出大队部,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而是躲进了大队部附近的一堆高粱秸内。年轻人决定铤而走险,占有大队部里独居姑娘的欲望已使他再难以忍耐了。小毛头在高粱秸的空隙内猫了半小时。他重新返回大队部时已夜深人静,唯一的声响是远远传来的油田钻井的轰鸣和偶尔的狗叫,无月的天空无数星星眨着贼亮的眼睛。对即将付诸实施的行动,小毛头感到既刺激又紧张。此前,他随年轻人无数次怀着好奇的心情蹑手蹑脚地去听新婚夫妇的门子,也正是在那屋内传出的各种动静中破解男女之谜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但二十一岁的小毛头至今仍没与哪个女人有过性爱,虽然身体里常常有难以压抑的冲动,虽然知道只要自己深夜走进浪女人家便会轻而易举地如愿以偿,但他对这种女人十分不齿。大队部的大门已被青菊反锁,小毛头轻轻一跃趴住院墙,而后敏捷地一翻身跳到了院子里。青菊房间里的灯仍然亮着,她正在煤油灯下翻看书报。虽然小毛头翻墙入院的声响并不大,但她仍然敏锐地听到了。她迅速地将顶门杠握在手里,大声地问是谁。外面传来小毛头的声音,他隔门要青菊把门打开,说自己有急事要与青菊商量。青菊长出了一口气,几乎没加思索便打开了房门。在开门的一瞬,青菊被吓了一跳,小毛头往日冷酷严峻的目光荡然无存,眼里全是淫邪。“青菊,今晚我就在这儿睡了。”他主人般地将沾满杂草的外衣脱下扔在椅子上,在青菊的惊诧中将姑娘拦腰抱紧了。事情发生得异常突然,直到青菊的整个身子被对方抱起来向床边走时,她才明白民兵连长压根没有什么事情商量,小毛头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走了形,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野兽。此时的青菊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已不是个真正的女人,她把那种男女之事看得猪狗不如,想一想都会感到恶心。这个姑娘性意识从未觉醒过,她先是因为对女孩子长大后生理的种种变化一无所知,从而为胸前的突起和月月流红产生无法遏止的自卑;接下来,唯有的那点青春期姑娘的羞涩,被吴信用连着打下去的青链霉素化解得无影无踪,如同一朵含苞未放的花朵,花心在蝗虫的牙齿下完全枯萎了。

两个年轻人开始了他们漫长而残酷的厮杀。他们都将对方看成了野兽,一个在拼死地摆脱对方的袭击,另一个却是要努力将对方制服占有。青菊的衣裤被发疯的小毛头一件件地撕下,扔得满地都是;小毛头的脸上和裸露的身体被青菊的指甲抓得全是血痕。最后两人双双败下阵来,青菊一丝不挂地蜷缩在墙角,小毛头的左耳被青菊撕裂了一角,鲜血一直流到腰部,那是青菊在绝望中给予对方的狠命一击。钻心的疼痛使小毛头停止了他发疯的进攻。灯光中,两个年轻人各自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虽然青菊本能地遮羞,小毛头却仍清晰地看到了姑娘胸前只有桃核般的突起,他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想占有的也许压根儿就不是个女人。

蛤蟆湾子莫名其妙地突然平静了。大队支部书记鲍文化一夜间失去了左膀右臂。小毛头一连几天都没露面。起初,鲍文化以为他病了,打发民兵去看,结果小毛头闭门不出,即使鲍文化亲自上门他也既没开门也没应声。而青菊在草桥沟跳冰窟窿自杀时,被打猎路过的常家老三风拖住了。据风讲,当时青菊头发凌乱面色憔悴,一双眼睛阴森恐怖。青菊被人送回邓家,刘氏把她锁在了一间空房子里。

怒不可遏的鲍文化在大队部将桌上的一个杯子摔碎在地上,他怎么也搞不明白,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两个人怎么就一夜间不明不白地全完了。他当即宣布撤销小毛头民兵连长的职务。一连几天,鲍文化都在盘算民兵连长的人选,但他所看中的人却一个也不想担此重任。他先是想重新起用被自己撤销生产队长职务的石头,但找他谈话,石头却说要回去和跃进商量一下,结果一去便没有消息。鲍文化在从大队部回家时,恰巧遇见常家老三风从野外打猎回来。风打着裹脚,身穿一件兔皮大衣,身后背着七八只野兔。鲍文化猛然想起闹饥荒时,只有十五六岁的风带人抢王来顺家里粮食的情形,马上认定风其实比小毛头更适合民兵连长这个差事。他主动与风打招呼,接着把自己的想法对小伙子讲了。书记的话引来风的一阵讪笑,他说:“我可不想犯神经,再说当哥的咋能抢兄弟的官呢?”而后扬长而去。

正当鲍文化为新的民兵连长人选大伤脑筋时,在腊月二十三的鞭炮声里,走失七年之久的邓家老三兆禄再次回来了。他嘴里打着曲调杂乱的口哨,大大咧咧地走在路上,全不顾村人投过来的目光,步子打夯似的将地震得直抖。没有任何人为他带路,他也没向任何人询问家门,但准确无误地走进了邓家的院子。

“我回来了,娘!”兆禄喊着刘氏,不像一去七年音信皆无的流浪汉,而如同一个在外边玩够了回家吃饭的孩子。虽然走时是个身材还显单薄的毛小伙子回来已成了铁塔似的汉子,可刘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院子里大呼小叫的就是老三兆禄。面对兆禄,刘氏显得手足无措,她实在找不出向儿子表达自己悲喜交加的方式,最后只撩起衣角一遍遍地擦拭眼角的泪花。

“你得给我做饭啊娘,肚皮都要贴着脊梁了。”兆禄边说边打量着整个院落,院子里刘氏精心栽培的花草和飞舞在房顶上的鸽子都让他十分好奇。像刘氏一样,邓家老小都不知该用怎样的方式来欢迎这位不速之客,他们杂乱地向来者打着招呼。兆禄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敷衍着七嘴八舌的询问,一心一意地等着刘氏为他准备饭食。他一连吃下了五碗面条、四个窝头和十多个鸡蛋,毫无忌讳地放着如雷般食饱的响屁。然后,用袖口将嘴巴擦干,连声招呼也不打便径直出门去。几天后,兆禄的种种奇谈怪论如风一般将鲍文化的耳朵灌满了。兆禄在大街小巷上大发牢骚,说外边多热闹啊唯独蛤蟆湾子像潭死水,连蛤蟆叫声都听不到。村里的年轻人很快记起了演说者是谁,他们大多都曾在孩子时为兆禄花样繁多的玩法着过迷,为得到一个能放大所有东西的魔镜甘愿受他的指使。因此,不管兆禄走到哪里,年轻人便像着了魔似的跟在他身后。他们告诉兆禄,村里一直热闹得很呢,两个月前就闹出两条人命。兆禄对此十分不屑,说你们半点见识都没有,现在死个人像踩死只蚂蚁般无人理睬。鲍文化听说这些后,把大腿一拍,他确信自己慧眼识珠,终于找到了一名称职的民兵连长。鲍文化打发去找兆禄的民兵还没有走出大队部,兆禄不请自到,大大咧咧地径直来到鲍文化的办公室。当鲍文化热情地与兆禄握手时,他感觉自己的手像被老虎钳子狠命地夹了一下,疼得浑身抖动。兆禄松开鲍文化的手,上下打量一下书记,又看看办公室的一切,喜欢上了这间房子。鲍文化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兆禄,希望看到壮汉惊喜的神情。谁知兆禄将嘴一撇,说民兵连长算个!“那你想……”鲍文化有些吃惊地还没把话说完,便被兆禄打断了,“我想要这间房子,这地方可没写着谁的名字,人人都可以拿那个掌管全村的印把子!”他边说边走到鲍文化的办公桌边,只一下便将上了锁的抽屉拉开了,里面果然有包括印把子在内的所有权力象征的物件。鲍文化恼羞成怒,当着如此多民兵的面竟有人公然抢印夺权!他抖出支部书记的所有威风:“我是蛤蟆湾子大队党支部书记,你这是干什么?你凭什么连公章也敢抢!”他正准备喊民兵将兆禄制服,却见对方露出了比方才更鄙视的笑意。兆禄将大队公章装进口袋里,站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到鲍文化眼前,伸出一只大手,毫不费力地将支部书记抓了起来,提在手里。“凭什么?就凭这个!”他大踏步地走出办公室,稳稳地站在院子里,“大队书记算个?县里省里的官都臭屁一样,被一阵风就吹得无影无踪。”在鲍文化的叫骂声里,几名得了大队书记好处的铁杆民兵想从兆禄手里把鲍文化救下,可只被兆禄闲着的手一划拉,便全都趴在了地上,而鲍文化则像被扔只死狗般地扔在了一堆柴草上。

被兆禄扔出大队部的第二天一早,鲍文化准备去公社讨个说法。他明白兆禄是个生死不怕的狂徒,对付这样的人恐怕只有依靠上边政府的力量。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泼皮,不仅把公社任命、村里党员一致通过的名正言顺的支书赶下台,还骂县里省里的领导是臭屁。凭哪一条,兆禄都有被法办的可能。然而,他上找政府的计划却没付诸行动。因为正当他准备骑自行车去公社找曲建成时,却从老婆牛俊英那里得到消息,昨天晚上曲建成已带着老婆孩子来到了蛤蟆湾子。曲建成也像他一样被人夺了权,成了彻头彻尾的老百姓。各种来自外地的传闻通过鸽场营销的社员带回来,弄得满村风雨。他们说,几乎在一夜间,上到省里下到公社的所有头头脑脑已全被赶下了台,操着印把子发号施令的都像兆禄一样,是些压根儿没当过官的混混。这话很快因县委书记魏忠国和妻子刘翠英来到蛤蟆湾子被证实。两个人此行不是来检查工作的,而是像曲建成一样无职无权后来投奔邓家的。鲍文化这才明白兆禄所说的那些话果然不假,所有委屈一时全都释解。连省里、地区和县里的头头脑脑都屁一样被一阵风刮得无影无踪,自己这个小小的大队支部书记其实连个屁都不如。

兆禄占领大队部后,将原来大队的所有权力都牢牢地控制在了自己手里,并将大队部改称为造反司令部。自从他掌权那天起,就表现出了对吃喝的嗜好和惊人的饭量酒量。他整日整夜地与属下在司令部猜拳行令,把所有人都灌得东倒西歪后,还要独饮下一斤烈性白酒,吃下一二斤肉食,然后,推开青菊原来的宿舍,和衣躺在木板床上呼呼大睡,鼾声惊得鸽子乱飞。在赶跑鲍文化的第二天,他便让民兵挨家挨户地要村里人向司令部捐献酒肉和粮食。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满足他和属下每天的吃吃喝喝。如果哪家不执行命令,立即将户主抓来,关进一间黑房子里,要这家人拿东西来换人。为得到更多的肉食,他还亲自出马,挨家挨户地抓鸡抓猪抓羊,连看门狗都不放过。最后,他把目光盯在了鸽场。在带人捉第一批鸽子时,他对大侄子跃进说:“论起来我是你三叔,不该向你伸手,可鸽场是队里的,我抓鸽子也是为了司令部用,咱公事公办啊。”对这位从小便东游西逛不务正业的三叔,跃进一直十分反感。他说行啊,每次抓鸽子你得亲自来,抓多少你签个名,队里的账历来都清清楚楚。兆禄表示同意,但他压根儿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往账单上画几道杠杠对跃进说:“这就是你三叔的名字。”

夺权只为满足自己胃口的兆禄,很快引起村人的强烈不满,可村人敢怒不敢言,因为很多人亲眼见过他一只手就将村支部书记抓过头顶并把他扔到柴火堆上。村人的忍耐使得兆禄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他把哪怕是村人表现出的不满表情也看做对自己的公开挑衅,马上便采取行动让这个人知道与自己作对的后果。鲍文化对此有些幸灾乐祸,他背后曾对因交不上钱物被抓的人说:“你们尝到造党支部反的苦头了吧?”可这话很快传到了兆禄耳朵里。大年初一,正当鲍文化等着吃老婆下进锅里的饺子时,兆禄带着四个民兵找上门来了。“这个年你得在司令部过了!”他醉眼蒙眬,只挥了一下手,身后的民兵便如狼似虎地把鲍文化从马扎上拉起来,在牛俊英的哭喊声中拖出门去。兆禄将鲍文化反剪着双手吊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木架上,然后重新进屋与属下猜拳行令,全不顾鲍文化的破口大骂。

兆禄的种种暴行已达到了人人愤恨的地步。村人都认为刘氏的鞭子到该用的时候了,可刘氏却表现出少有的宽容和耐性。邓家一下子住进了魏忠国和曲建成两家,本来宽敞的房子明显有些拥挤。刘氏每天都为这个杂姓大家的衣食忙忙碌碌,对兆禄的事她不闻不问,好像与自己毫无关系。倒是曲建成沉不住气了,他以为刘氏不知道兆禄的行举。他对刘氏说:“妈,得管管兆禄,村里都被他搅乱了。”刘氏在缝制一床棉被,直到一条长长的麻线用完重新引穿针引线时,才对曲建成说:“谁掌了权,对老百姓来说都差不了多少,谁为非作歹,肯定会有人收拾他,根本用不着操这个心。”

刘氏的话果然很快得到印证。兆禄在村里横行霸道的时间没有超过二十天。他是在酒醉后被人用系牲口的五股尼龙绳捆在床上的。尽管他力气大得能一只手提起支部书记,却如何也挣不断捆紧了四肢的尼龙绳。他酒醒后才明白自己被捆的现实,挣扎中把木板床晃折了两条腿,最后被七八个大汉拖着牢牢绑在了那个他亲自搭起的坚不可摧的木架上。就在这个木架上,支部书记鲍文化曾被吊了一天一夜。

带头造“造反司令部”反的是小毛头。前段时间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并非如众人想象的那种迷途知返,而是因为自己浑身是伤根本无法见人。被青菊抓挠得满是指痕的脸基本复原后,虽然被撕裂的左耳伤痕还是一眼便可看出来,但小毛头已在屋里待不住了。但是,如果不是兆禄连家里那只老母猪也逮去杀了下酒,他采取行动可能没有这么迅速。他是亲眼看着兆禄带人将母猪拉走的。当时常三骂不绝口。面对奇耻大辱,小毛头表现出了年轻人少有的老到。他笑哈哈地送走抢猪的兆禄,还把常三劝回屋里。可当天晚上,他便开始了制服兆禄的夺权行动。他以串门为名逐一与自己原来的铁杆兄弟进行联络,掌握了兆禄的所有行踪。第三天夜里,他已拉起一支五六十人的造反队伍,并对夺权行动的所有环节进行了周密部署。他将这个队伍分成十多拨,轮番向兆禄敬酒,将其灌得死醉。小毛头成竹在胸,知道兆禄已众叛亲离,没几个人替他卖命,只要把他制服,造反司令部就会树倒猢狲散。而这一切兆禄全不知晓。他为村里如此多的年轻人给自己捧场得意忘形,误以为前来敬酒者是为了加入自己的队伍。他慷慨地叫人再杀一只羊和二十只鸽子,与敬酒者开怀畅饮。他的兴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高过,把酒具由酒盅换成了茶碗,最后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架到木板床上时还喊着上酒,四肢被牢牢地捆住了还喊着再喝一碗。

村党支部书记鲍文化又被小毛头请回了大队部。鲍文化十分感动,当即要恢复小毛头民兵连长职务。小毛头不愿再当民兵连长了,原因是现在造反最吃香,民兵连长和村支部书记都过时了。他劝鲍文化扔掉支部书记这顶官帽,重新成立新的造反组织,担任头头。鲍文化经过再三斟酌,同意了小毛头的建议。制服兆禄的当天,两人把挂在大门口的那块写有“蛤蟆湾子社员造反司令部”的牌子扯下来,再把一块写着“蛤蟆湾子红色造反司令部”的牌子挂上去。

为报吊绑一昼夜之仇,红色造反司令部控制全村局面后,鲍文化亲自指挥对兆禄进行审讯。虽然被捆绑两天两夜没吃一口东西,兆禄却仍然保持着当权时的威风。“你有种啊,”他对小毛头说,“可你得想清楚,千万别把我放了,要不,你以后可要瘸着腿走路了。”小毛头对他的恫吓和威胁不理不睬,两天来他甚至没正眼看过对方。

兆禄没能把小毛头的腿打断,倒是他威胁小毛头的当天夜里,自己的腿却被人打断了。鲍文化抛开兆禄二十天来在村里为非作歹不管,而是以对方外出多年历史不清为由进行审讯。他令人将两张条桌抬到院子里充当案几,案几上摆放上纸笔,和官府审问犯人一模一样。小毛头的手下列队而立气势汹汹,无数支火把将红色司令部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面对如此吓人的阵势,兆禄全无惧色,他甚至将此看成儿戏。事实上,兆禄在外的这些年干尽了坏事,他的行举远远超出了鲍文化的想象。他是在饥饿时离开蛤蟆湾子的,因此,对吃看得格外重。为满足胃口,他先后多次纠集地痞,打劫过城市的商店。他曾两次作为怀疑对象被抓,在公安局吃尽了苦头,可他牙关紧咬,从未吐露过半句实情。审讯人员只好将他痛打一顿放人。一走出公安大院,兆禄便立即开始新的犯案行动。在一座大城市,当他看到许多像自己一样的社会混混一夜间变成英雄,可以名正言顺地捣毁政府机关并花天酒地时,才知道自己先前的做法有多愚蠢。他也加入了那支声势浩大的夺权队伍,可在造反派肉山酒海地搞庆功大会时,他溜之大吉迅速返回了蛤蟆湾子。他认定回家夺权享乐比在城市里更加来得容易和方便。事实也验证了他判断的正确。可他这种完全建立在吃喝上的政权,注定了生命短暂。

对兆禄的审讯进行几小时后,审讯者才发现他们事实上在被兆禄嘲弄。鲍文化不仅没从兆禄口里得到一句可记录的东西,脸上还沾满了后者远远吐过来的口水。他恼羞成怒,用尽全身的气力打兆禄耳光。结果被打者并没感到疼痛,他的手掌却肿了起来,酸麻胀痛。他叫人找来木棍,让粗壮的民兵轮番抽打兆禄。谁知这种刑罚对兆禄仍没起到任何效果。胳膊粗的木棍与壮汉铁铸般的骨头撞击,木棍很快便成了可直接烧火做饭的柴火,堆得遍地都是。兆禄不断向鲍文化和民兵们发出冷笑,笑声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毛骨悚然。“没用的东西!”兆禄大声地骂着,“你们咋就不知道找根铁棍来试试!”他的骂声提醒了鲍文化,一根生满黑锈的铁棍很快被一名民兵扛来。兆禄的身体毕竟不是钢浇铁铸的,铁棍被一名粗壮的民兵抡圆了只一下,他的小腿骨便“喀嚓”一声折了。

鲍文化和小毛头打倒兆禄而成立的红色造反司令部,并没有在蛤蟆湾子村取得绝对统治权,他们很快又受到了另一个造反组织的冲击。这个造反组织夺下大队部后,挂出的牌子名字冗长得很难让人记住,叫做“红卫兵滨海地区指挥部下洼县分部河海公社联络站蛤蟆湾子联系点”。担任头头的是邓家的两个年轻人邓跃进和邓红旗。蛤蟆湾子村人后来回忆起这些夺权闹剧,一致的说法是:如果不是兆禄的小腿骨被砸断的那年春播时,村人与邻村发生男女老幼齐上阵的坝地之争,内部的自残也许会一直持续很多年,因自残而出现的死伤事件也绝不会只限于孤老头、胡万勇、青菊和兆禄这几个人。

红旗是在兆禄的小腿骨被铁棍砸断的第二天背一个口袋回到蛤蟆湾子的。谁也不知道那个口袋里有什么东西,他回家后便锁进了一个大木箱里。红旗看上去比出走时更加沉默寡言,脸部的表情也更像个成人。他回家后马上就听说了三叔兆禄的腿被砸断的消息。当时,兆禄仍被捆绑在红色造反司令部,不仅小腿骨折,还一连三天没吃一点东西了。

“得把三叔救出来呀。”红旗对奶奶刘氏说。虽然与这位叔叔从未见面,却马上做出了这样的反应。当天晚上,他没住在家里,而是扛着那只上了锁的木箱住进了鸽场。两天后,就在鸽场里,一支由八十余名年轻人组成的队伍突然组织了起来,以比鲍文化和小毛头多出几十人的绝对优势,控制了大队部这一是非之地,把奄奄一息的兆禄救回邓家。对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两个年轻人能拉起一支这样步调一致纪律严明的队伍,鲍文化和小毛头感到不可思议。两天后他们才明白,除了邓跃进作为鸽场负责人和队长的特殊身份外,更重要的是邓红旗手里的像章发挥了作用:那是他受到全国最受人敬仰的东方巨人接见的凭证,小小的像章成了造反队伍的令牌。

“蛤蟆湾子红色造反司令部”的牌子又换成了那个冗长得难以让人记忆的造反组织名称。然而,这块牌子很快又被红色造反司令部的牌子所替代。原因是夺鲍文化和小毛头的权的两位头头根本无心执掌村里的什么权力,唯一的想法就是救出他们奄奄一息的三叔,夺权后的第二天便一起返回鸽场去了。没了头目的队伍很快便无所适从,小毛头瞅准机会,在一天深夜带领自己的铁杆朋党再次占领了这个院子。这种相互冲击的儿戏一直持续到这年五月,也就是一队社员看做命根子的草桥沟坝地受到邻村的威胁为止。

在石油工人轰鸣的钻井声里,在村人的你争我斗中,河父海母之地迅速发生着变化:先是一棵棵大树枝梢枯萎成干棒,接着整棵树也枯成了孤木;大片大片肥沃土地上的杂草和庄稼再也没恢复生机,到处都是是白花花泛着盐碱的空地,耐碱的红荆条开始成为植物中的主宰者;飞禽走兽失去赖以生存的条件,纷纷销声匿迹。这种变化本来是残酷而惊人的,却被狂热的村人给忽视了。直到这年春播后看到稀稀拉拉破土的禾苗,大家才开始惶恐不安。春播十余天之后,二队队长雨转遍了本队所有地块,发现能整齐地破土而出的庄稼还不足五十亩,其余全都星星点点,地里裸露着成片的盐白。而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队的草桥沟坝地,所有破土庄稼都生机勃勃。脚下这片土地给村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七八年前,二队社员还对大队长邓吉昌带领一队社员耕翻盐碱得寸草不生的坝地而冷嘲热讽,而现在,坝上坝下的土地土质却调了个个儿。雨的这一发现很快被河父海母之地的所有以地为生的社员看到了。所有人都为这一变化而感到吃惊和迷惑。很快,他们将土地碱化归罪于地下石油的开采,各自纠集起村里的造反组织去油田兴师问罪。他们看到,在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开始不长庄稼时,石油却为它的开采者带来了巨大利益:在那些以青砖瓦房为标志的石油工人聚集点,已有排排楼房拔地而起,他们心目中“油鬼子”们的装束也发生着超乎想象的变化:下班后一个个衣装整洁,脚下的皮鞋黑亮得能照见人影。这更激发了社员的愤慨。一连几天,造反群众冲击油田办公场所的事件接连发生。工人和社员各自“窝里斗”的夺权行动被工农间的矛盾冲突所替代。小毛头带领的造反组织就曾占领过油田总指挥部,虽然在数百名工人的围攻下在里边只呆了半天时间。油地间的矛盾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不久,一支受省里直接指挥的公安组织便插手此事。他们是接受了新成立的省革命委员会的命令来保卫油田的。任何当权者都明白,这个全国数一数二的大油田简直是向全国输送血液的大血库,一旦血库停止供应,后果将不堪设想。公安队伍在完全阻止了社员冲击油田的行为后,请出一位从事海洋和地质研究的科学家,向社员解释土地碱化的原因。科学家留着霜染的长发,鼻梁上架副眼镜,显得高深莫测。他告诉情绪仍没稳定下来的社员,土地的碱化是因为这里原是海的缘故,与石油开采完全没有关系。为证实自己的论点,他将一个盛有海水的杯子举给大家看,“这可是海水啊,谁要是不相信就尝尝。”有人尝了一小口,果然咸涩无比。老科学家脸上全是自信,倒掉一部分海水,又抓几把土放进杯子里,直到土完全把海水掩盖住为止。他又把几粒粮种捺入杯口的土里,对众人讲:“不信大家就看着,这几粒种子照样会生根发芽,但不久就会被泛上来的海水咸死。”他的话几乎无人怀疑,却没有一个认为这种实验与脚下这片土地的碱化有任何联系。在场的蛤蟆湾子第二生产队队长雨觉得这种实验荒唐透顶,他忍无可忍地站出来,向科学家发出质问:“按你的说法,这片方圆数百里的土地都是被人抓了土填起来的了?”他的话立刻得到了社员们的响应,一齐怀着敌意看科学家的反应。科学家被雨逗笑了。他拍拍雨的肩膀,表示对年轻人所提问题的赞许。然后继续他的科学演讲:“没人能填海成陆,可大家看没看到离我们不远处的黄河呢,是它的泥沙将海填起来的。”科学家的话仍没使雨感到信服,雨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会让科学家哑口无言。他带着科学家和各村浩浩荡荡的社员队伍去的地方是村里第一生产队的草桥沟坝地。雨指着生机盎然的坝地庄稼问科学家:“这是咋回事?盐碱就单单不往坝地上泛?”老科学家惊呆了,一时张大了嘴巴。他的表情的变化并非因为无法回答年轻人提出的问题,而是为河父海母之地这样远见卓识的人而震惊。在这片新淤地上,一位显然没受过高等教育,却如此明智地选择坝地作为村人赖以生存之本的人,肯定是个盖世奇才。自己费了十余年才完全弄明白的科研成果,一个村人却早在多年前便解读了这片土地。

随雨前来观看坝地的河海公社社员,虽然对科学家所说的土地碱盐层如水一样平,因此不会危及坝地的解释似懂非懂,但他们却同时看到了坝地上独一无二的茁壮禾苗,同时记住了科学家所下的坝地永不会碱化的结论。这对蛤蟆湾子村人来讲绝非好事,科学家完成他的使命返回省城的半个月后,便发生了坝地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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