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经历坎坷。青年时代,苦难的身世迫使自己寻求人生的出路,穷苦乡亲的呐喊把我唤醒,抗日救亡的洪流将我涌上革命的潮头。
一、苦难身世
“上党”是我的故乡我是山西省壶关县人,家乡在晋东南太行山区的一个小村庄。
晋东南古称“上党”,是因为其地极高,与天为党。宋代大文豪苏东坡有一赞誉诗句:“上党天下脊”。
“上党门”上党设立政区始于战国时期,公元前348年,韩昭侯设上党郡,立为陪都,治所在现今的长治市。上党郡在南北朝时改名潞州,明朝嘉靖年间升为潞安府。它管辖地区包括潞(长治)、泽(晋城)、沁(沁县)、辽(左权县)等4州19县。现位于长治市府坡街的古建筑“上党门”就是原府衙大门。
潞安府衙大门壶关县历史悠久。西汉刘邦元年即公元前206年开始置县,因古壶口关形状像壶,并在此地置关,故名壶关。后来治所和辖境几经变化,北魏以后移于今县城址。现在的县域版图像个元宝,东西长、南北狭,位于太行山之巅。境内山岭巍峨连绵,地势险要,海拔1400米以上的高山,有老洪(虎)岭、高山寨、庙岭、曹章岭、东岭、轿顶山、分水岭、神山岭等。县境东南的太行山大峡谷,是古往今来东通中原腹地的必经之路。
太行山石厚土薄,干旱缺水,气候恶劣,冬季寒风刺骨,夏天狂风暴雨。土地贫瘠,五黄六月如遇干旱则寸草不生。但太行山又是一座宝山,地下蕴藏着丰富的煤炭、铁矿等资源。劳动人民为了生存下去,世世代代在这里披荆斩棘,流血流汗,拼命经营这干枯的土地,顽强地在这块土地上挣扎着。
民国五年五月二十日(1916年6月20日),我出生在百尺镇紫水村一户姓王的贫苦农家。
这时,正值中华民国初期。袁世凯复辟当皇帝不成,于1916年6月死后,北洋军阀分裂,中国陷入军阀割据和混战的局面。山西军阀阎锡山划晋地为己有,勾结日本军火商制造枪炮,与南北军阀相对峙,搞独立王国,成了“五族共和”旗帜下统治三晋的土皇帝。
紫水村是一个30多户人家的小村子,但它的历史很早。村西有座佛爷庙,正殿东墙镶着两块碑刻,从上面记载“乾隆三十年八月”,“合村盖庙盖佛殿三间”等可知,紫水村在大清康乾时代已有相当规模。另外,从大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五集村《重修玉皇观碑记》上知道,当时“紫水沟”隶属行政“主村”——五集村。
王财旺(75岁)讲:紫水村这一带原本无村庄,地属贾家南底村。听老辈说,很早以前的一个秋收时节,一户王姓人家受雇来此看管庄稼,住在北坡一块较为平坦的地方即王振虎家的东场院所在。这里背靠岭,南临沟,沟中泉水涌出成溪,自东向西流入五集河。他认为这是“有山有水成人家”的好地方,于是就不走了,在这一带开荒种植。不知过了多少世,王家人口繁衍渐渐多了起来,人们就以庄前溪水泛紫色取村名叫“紫水沟”。
王根松(69岁)讲:紫水村西早先有座老屋,老一辈叫它“明檐房”。前些年南号院堂楼拆建时,脊檩上有“大清同治壹拾贰年”字样。
王家高祖“刨铁汞”起家每当我回答自己是山西人时,要好的同志取笑说:“九毛九”,意思是说山西人吝嗇。对此我不以为意,我做过小生意,深知做买卖挣钱不容易,账目往来的确要精打细算,生活上花钱也的确有点抠抠索索等。曾听买卖行里人说:“宁舍一条命,不舍一分钱”,这或许是“九毛九”来历的一种说法吧。
不管故事怎么讲,山西人会经商倒是确实的。我的高祖王四靠挖铁矿发了家,赚了钱就买田地、修宅院。后来又做起买卖,生意做到了河南彰德府,就是现今的河南安阳,王财旺讲:紫水村家家户户都姓王,我们这一支的先祖可追溯到王四。王四兄弟八人,他排行老四,大名说不清了,只知道最后一字是个“霖”。王四死后埋在了南底村,这有个传说:王四从县城打官司回来,走到南底村东时,看到路边有一条蛇盘着一只兔子。他觉得很惊奇,就下马用草帽把这“蛇盘兔”盖住。等到他看清附近地势后,揭起草帽再看,蛇和兔都不见了。他认为这里是个“活脉”,于是把路边这块地从南底村人手上买了下来,作为王家坟地。后来,王四墓被盗墓贼刨开了,听说墓中有四口棺材,墓中的石刻、砖雕上有挖铁矿、开煤矿、炼铁等场面及矿灯、滑车等工具样式。
王海梅(72岁)讲:王四是刨挖“铁汞”即铁矿石起家的,当年那个露天矿场现今还叫明汞圪倒。王四修建了五处一门二进的四合院,分别为:当中院、北院即窑炉院、东场院、西号院、南号院。这五座老宅依北高南低的地势而建,错落有致,尤其南号院青石铺地,门窗精工雕刻,图案美观,并配有书院、牛巷院、碾磨院、后院等。这里视野广阔,大门外照壁面临潺潺溪水,人们说,这是“珍珠倒卷帘”式格局。据说当时盖南号院时,要用石头砌墙,那头拉运石料的老黄牛从石料场拉到工地,石料被卸下后,再回到料场,一路上自动来去。人们见了觉得稀罕,都说:“王四该发家了,连牲口都不用人赶。”传说,富起来的王四梦中常听到骡马脖铃的叮咚声和“北京来人了”的话语等。王四在彰德府的生意很大,为了放牧牛羊,他还买下当地的一座山岭。
王四的小儿子名字最后一字是“安”。王□安生子两人:捕全、小红。捕全生子老僧、二僧,二僧生子海梅、海水;小红即红东家,生子明山、起山、僧富。僧富生子银兴、安书、牢则、虎则。王小红住南号院。
后来,曾祖不幸亡故他乡,生意随之衰败。随父亲在外的王小红即我的祖父,从当学徒干起,后来给岭西村人陈纪兴当了商铺掌柜。由于他为人诚实、办事精干而深得东家的赏识和倚重,陈家的生意全靠王小红来做。陈纪兴病故他乡,王小红扶柩归葬故里并妥善料理其后事。此后他就自己买卖,只要在生意上赚下钱,也不忘老东家生前的知遇情谊,因此对其家人生活仍然予以照顾,生意上赚的钱情愿将一半送予其子。
王小红开油坊赚了钱,在家乡一带颇有名声,人称“红东家”。他为人厚道,乐于接济亲友,也多行善事,凡村上修庙建寺需捐款,都慷慨布施。五集村维修玉皇庙时,他主动送上钱项;北大掌村“天下都城隍”庙重修时,他也及时布施以示虔敬。每次回家乡,他都要按乡俗,割六两大肉前往烧香祭拜,祈求神明庇佑赐福。
红东家先后娶妻三房。大婆生子明山,二婆生子起山,他们在老家过活。红东家常年在外,晚年娶一房小妾,于光绪十七年(1891)正月二十一日生一子,取名叫僧富,小名叫富则(‘则’字在人名和称呼时读音dē——整理者注),即我的父亲。富则二岁时,红东家不幸病故。这时节山东义和团高举“反清复明”大旗,各地掀起波澜壮阔的反帝爱国运动,清廷先是镇压后是利用,天下乱了。其妾在外无依无靠,就携子回到山西老家。富则母亲是外来的,村上人欺生,她颇受白眼,六年后病故。富则有个姑姑,嫁在东火村,她看到九岁的侄子失去亲人呵护,一再强调要让富则长大成人,于是给予多方关心照护。
富则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都已长大成人,有意分家各自过活。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三月二十九日,经本家族长王会昌、王石成、王捕全、王石熬、王小聚等五人主持,对祖父遗留的基业按乡俗,分为3份,房屋:大哥分得堂楼7间;二哥分得西厢楼3间、西屋3间;小弟僧富分得东厢楼3间、东屋3间。田地:僧富分得10小块坡地计14亩,其他财物没有分得。
此后,僧富在兄长的条炉上干活。随着年龄增长,姑姑就张罗着给小侄娶媳妇,四处为侄子寻找合适的人。后来,听说录池村一家有个15岁女孩,叫李女则。其兄因家贫,想早点给妹子找个归宿,因此一说即合。
铜钱二串卖身五集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女则即我的母亲,精明能干且有主见,过门后在种地之余,与父亲开起小钉炉。母亲拉风箱,父亲打铁钉,然后将成品送往五集村“全泰号”商铺。商铺收购铁钉到一定数量,就运往河南彰德府出售。父亲后来与五集村开条铁炉的张槽发相知,当无现钱买生铁时,能得到赊销的条铁。
在贫瘠的土地上劳作,只能是广种薄收,交过税粮后仅够糊口。父母亲由于农闲时坚持锻打铁钉挣些微利,勉强得以过活。
我是农历五月二十日出生的,上面有一个哥哥叫银兴,时已四岁。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这年天旱,春夏之际青黄不接,到秋天庄稼没有收成,又遇上瘟病流行,穷人更难活命了。秋冬之际,父母都患了伤寒病,本家亲戚不管不顾,连一合米也不给借,生死只好听天由命。
紫水村王家旧屋外祖母闻讯赶来探望,已是黄昏时分。她看到我母亲用破布袋围着腰抱着我在呻吟,父亲躺在炕上昏迷不醒,哥哥饿得皮包骨头爬在脚地拣炉井中的煤块吃时,心酸得暗自流泪。晚上思前想后,总不能让大人和孩子都有个三长两短吧,最后有了个主意。第二天天不明,外祖母瞒着女儿和女婿,找到女婿本家的堂兄王和僧的母亲,说:“大嫂,我闺女两口病得不省人事,两个孩子没人管。你给想个办法,把小的抱养给人家,给孩子找个活路,让他去逃生吧。”
王和僧的母亲很快回话说,她娘家五集村有个合适人家,就是她的表侄张槽发。外祖母听了情况,认为这是户好人家。张槽发是半农半工,靠铁匠手艺挣钱,家境稍好,只有一个女儿叫玉则,十岁了。妻子名叫牛招兄,已年逾30再未生育,近来正想抱养个男孩。
紫水和五集两村是一山之隔,相距不过三里路,加之,张槽发与我生父是相熟的同行铁工,所以很快说定,将我抱了过去。当时过继儿子也没有写什么文书,张家给了蓝布五尺、铜钱二串五百文的救济,算作我卖姓的手续了。
后来生母病愈,不见小儿子,开始以为让张家代养着,当知道真情后痛哭不已。
直到27年后的1943年冬,我到紫水村,在伯父王和僧的陪同下与生母正式相认。母亲和着泪水讲述了当年家中贫困,有病无医,外婆为了大人小孩都有个活路,才舍小孩以救大人,把我卖到张家。
张家祖母课子学艺五集村北依一座东西长约三华里的山岭,人们叫它“松坡”。我记事时,坡上松树茂密,许多大树顶端有鸟窠。村南有一条小河,源头在村东北的水台底村。流经五集村这一段叫五集河,它向西流经长治县境的东庄、横河、荫城等汇入淘清河。全村约七八十户人家,住家户大致分上街、下街和罗门外小池上等三个闾。
李才旺(63岁)讲:五集有一个古老传说,一只美丽的凤凰栖落现村址,凤凰头朝着赵屋山天子岭,后化为一架山岭,山岭随即长起茂密的红松林。人们叫它红松坡或松坡。后来村中的玉皇庙就建在松坡正中即凤凰心脏部位。
五集村的东垴山,面朝荫城老熊山。东垴山两旁各有一股泉水流淌,人们说这里脉气好,是双龙戏珠。山下原有一座庙院白水寺,早先叫双泉堂、双泉寺。寺庙背依的山上现存三通石碑:“后土尊神之位”碑、“双泉堂上历代祖师山派觉灵等众”碑和“裕公和尚觉灵墓碑之位”碑,是清道光年间所立。白水寺在民国时期曾是编村小学所在地,抗战爆发后停办。土改时,废弃的厢殿分给穷苦人家盖房。50年代时白水寺还余三间破屋,后来庙址被平整为田地,房基石用来砌了防水的堤坝,原址现仅存庙后护崖的石墙。
我的养父张槽发家住在上街。养父兄弟三人,祖母赵氏健在,只是双眼失明了,她的娘家是长治县北大掌村。祖母32岁守寡,但她深受封建礼教约束,决心守节。她曾对我说:“你爷爷是个老实农民,因三亩薄地无法养活家人,只好给老财当长工,谁知35岁上得病死了,丢下我们娘儿四个。那时,你大爹槽拴12岁,你爸爸槽发十岁,你小爸槽喜才五岁。当时,本家族人排斥我,娘家哥嫂生怕我给他们丢脸败兴,逼着我改嫁。这倒让我决心把你三个爸爸拉扯成人。为了一家活命,我是早起晚睡,里外操劳,真是艰难啊。”生活艰辛的磨练使祖母性格倔强,能说会道,颇有见识,算个了不起的农村妇女。她白天给有钱人家打短工做农活,一早一晚才能在祖上留下的几亩“气死龙王、狼不吃”的坡地上春种秋收。青黄不接时挖野菜充饥,冬天到条铁炉上筛煤炭、拉风箱,勉强维持母子四人的生活。
五集村张家旧宅大门五集村一带土地贫瘠,但地下却埋藏着丰富的煤炭、铁矿,尤其是村南约15里的赵屋山和村西约20里属长治县荫城镇的老熊山,有大煤矿。条铁炉规模大,数量也多。
农民光靠种地是维持不了家里生活的,有劳力的人在农闲时大多到煤矿、条炉上去出苦力打短工,也可说是半农半工,凭劳力给炉主干上一天,当天有口饭吃。于是,祖母决计送我养父和大爹到赵屋山拜师学徒做铁匠。他们有了饭吃,还能挣回几升粮食。这比起那些老的老、小的小,没有青壮劳力的人家来说要好些。
养父兄弟俩不怕苦和累,每天一大早,跑十多里山沟小路赶到赵屋山,在条铁炉上当学徒,晚上才能回家。他们从拉风箱干起,开始干一天,一人只能得到一合(即市合,市制容量单位,一市合等于一市升的十分之一)小米或玉茭籽(玉米)。由于他们手脚勤快干活不惜力,应做的繁重铁活能按时做好做完,而且有眼色,给炉主干家务活无论琐碎还是脏乱都是尽心尽力。因此,炉主和老板娘都还满意,吃喝上也给予照顾。兄弟俩精明好学,不到三年,就学成出师,成为精通炼铁、锻造铁货的“把式”。
当时,长治县荫城镇的铁货生意十分兴盛。壶关县赵屋山、长治县樱桃沟一带大兴条铁炉作坊,但缺少技术工人来当炉头。这时,一个人只要是打铁的把式,作坊主就会出高价雇请掌炉,当然是榨取你的血汗为他发财致富。伯父张槽拴被赵屋山一家铁炉主雇请。养父技术更好,炉主不放他走。后来,我家的一个远亲——樱桃沟村的张引喜就用还旧债的手段把养父赎到他那里,为其掌炉炼铁锻造铁货。张引喜为了让养父尽心竭力为他做活,除工钱优厚外,还能照顾养父家庭困难。
养父给炉主出了大力,用自己的汗水换来了作坊的兴隆,自己的生活也有了改善,后来又得炉主预支佃钱,娶了媳妇成了家。
养父兄弟俩边挣钱,边还账,当偿清炉主的债后,祖母认为与其为他人卖力气,到你年老体弱时被一脚踢出门,还不如趁早自己干。于是让哥俩回到五集村,然后想法自己开起一个有铁工七人的“条铁炉”。
他们盘上地炉,将铁矿石与煤炭混装在坩埚内,放土壕内经炉火一天一夜而化为铁水,等冷却后,砸碎坩埚,再将生铁块化成铁水,倒入铁板模子里,然后将铁板锻打成五条一板的熟条铁,供给附近村庄的小作坊加工锻造为锄、镢等农具和火柱、钉子等生活用品。叔叔槽喜长大后也学得一身炼铁本领。
经过约十年的辛勤劳作,逐渐上升为半农半工的中等家境,养父兄弟仨陆续成家,祖母有了寄托和安慰,但几十年的劳累和忧伤,双目却失明了,时在北京光复后的光绪年间。
二、父辈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