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话是一种艺术
鲁迅在《野草》的一篇短文《立论》里的一个故事,在社会上广为流传。鲁迅不愧为语言大师,全文短短两百多字把中国人爱听假话和不爱听真话的劣根性和当时的社会风气刻画得惟妙惟肖,让人不佩服不行。即使在八十多年后的今天读来仍然让人感到鲁迅就在我们身边,社会风气每况愈下,其中最让人痛恨的就是一个“假”字。这里反其意而用之,谈谈说真话的艺术。
假设我们今天应邀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我们能不能说“在新郎新娘大喜的日子里,我可以肯定地预言你们两人都会死”?当然不能!如果说了,那一定会遭到在场亲友嘉宾合力的一顿毒打。是不是那些说了“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和“早日得子”之类吉利好听的话的人也只是在说一些不着边的假话呢?倒也未必。其实和“要当官”和“要发财”一样,可以是说话人在特定场合的合体祝福话语。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曹文轩说过这么一句话,大意是凡是伟大的政治家必须是伟大的作家,文章写得不好的则不配当政治家,充其量只是一个政客。我非常赞同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必须要有高超的交流艺术。但是写文章作为政治家的交流艺术其实已经逐渐被专职演说作家(speech w riter)取代。在美国,总统的演说都是由这些专业作家代笔,当然总统的政见、观点和态度要事先和作家交流,也有会写的总统会在定稿时自己反复字斟句酌去敲定,据说克林顿就是一个。至于政治家和政客之间的区别,我倒是比较赞同李敖先生的观点:“政治家是为了长治久安的事情,而政客永远是为了下一次选举。”
我在美国生活二十多年,切实体会到说真话作为交流方式实在是一种艺术。一个人在社会上的生存和生活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不是靠学历或专业知识,这些东西都很重要,但我把它们归类为雕虫小技。只有与人的交流能力尤其是说话这种交流方式才是一个人成功的决定因素,其中尤其以说真话的艺术为最高境界。
当然如果是好消息,说真话并不难,说者高兴听者开心,何难之有?遗憾的是生活中往往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事,如何表达和交流同时又不失真且顾及对方的感受那就是一种艺术了。
事实因态度而异
说真话不光是一个事实的问题,这其中还有一个态度的问题,或是说世界观的问题。
美国人常常用半个杯子是满的还是空的,来区别一个人对待事物的态度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如果你的面前有个玻璃杯,杯里有半杯水,那么从事实来讲,你说半个杯子是满的是实事求是,但是你说半个杯子是空的当然也无懈可击。可是前者代表积极向上、充满希望的人生态度;反之,后者表达的是消极沮丧、毫无希望的处世哲学,一满一空仅一字之差却是南辕北辙。久而久之,前者事业成功成为领导,后者碌碌无为永远被领导。所以认为,“半个杯子是满的”的人说真话的艺术水平一定要高出认为“半个杯子是空的”的人。
说真话还要看对方的身份,不同的身份用不同的口吻。
在表达自己的不同观点时,对上级用建议的口吻提出自己的观点作为领导考虑的第二种可能性,而不侧重在领导所说的观点错在何处。对平级多用协商的口气,先要强调自己对对方立场的了解,事先声明大家要有“同意不同意”的共识。这里我是有意地直译英文的“agree to disagree”,这里“同意不同意”不是我们中文里常说的“同意不同意”的问句。意译失去了字对字、词对词的对仗趣味,但是更能表达确切的含义:“同意保持不同的观点”或者说是“同意存异”。对下级则要多用启发和鼓励的口吻,因为你居高临下很容易以权威代替真理,久而久之在你身边就会聚集一群唯唯诺诺的小人,英文叫“yes man”,即只会说“是”的阿谀奉承者。他们察言观色,只说你想要听的,不再愿意表达自己真实的意见。这样的结局一定是人生和事业的双重失败。
我在对不同意见想要发表自己真实观点时常常说:“你的这个观点很有意思(或是新颖、独到等)”,而不是“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也不违背心愿地表示同意,因为那样就会为你下面要说“真话”设置了障碍,至少是让对方更难接受你的观点。“有意思、新颖、独到”并不表示你同意,也不表示符合事实,这样就为你提出自己的不同观点做好了铺垫。
说真话并不表示你说的话就是正确的。人类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每个人都以自己的观点去看待世界,然后得出自以为是真理的结论。说真话在这里的意思其实就是“真心话”,是你心里真实的想法。
最后,我要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更多的真心话还是不说的好,“无为”也不失为一种艺术。比如,我的一个下属其胖无比,别说爬楼梯就连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有一次我和她一起出差时,竟然看到她在用早餐自助餐时居然还加点了可乐。面对如此丰富的各色中西合璧、健康的食物,居然在一大清早要喝可乐!我当时真是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想要宣传自己的健康之道,不过最终还是欲言又止。这年头关于健康的养生之道太多了,这位同事不会不知道。作为一个年轻女性她肯定也和别人一样爱美。她的苦衷也许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样的话题还是不谈为好。
好心说真话白挨一顿骂
写到这里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很多年前我和一个美国同事米歇尔到天津出差,办完事后我们到一个民俗市场去为他的女儿买泥人娃娃。市场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好不热闹。这时候对面走过来几个妙龄少女,看模样大概是高中生吧。我的米歇尔老兄是个中国通,曾经在北京大学学过几年中文。“小姐,你裤子的拉链忘记拉上啦。”他出乎大家意料地用手指着其中一个女孩的拉链部位。那女孩本能地低头一看,顿时脸颊红晕一片,只见她加快步伐低头和我们擦肩而过,还掷地有声地留下两个字:“无聊!”她的一个同伴更是不依不饶地升级追加了两个字:“流氓!”
米歇尔目瞪口呆,一脸窘态。我真的是有点愤愤不平。不谢谢倒也罢了,怎么还出口伤人呢?米歇尔不愧是美国绅士,被骂了尴尬得不行却不停地用英语自责道:“I am sorry!I am so sorry!”(对不起!真是对不起!)米歇尔的动机无疑是单纯的,而他说的又是一句实实在在的真话。可是事与愿违,惨遭臭骂。至于那两个骂人的女孩子的素养我实在是不敢恭维。不过事后想想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禁想到鲁迅笔下因为说了“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而遭到一顿暴打的可怜虫。晚上我约米歇尔小饮,谈话间我问起米歇尔是否读过鲁迅的《立论》。“当然,我很喜欢鲁迅的文章,读过他不少文章,《立论》很有深意。”他说。“那么,你还记得那个因为说了‘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而被暴打一顿的客人吗?”米歇尔顿时明白我的意思,笑了起来:“他挨打活该,我活该挨骂!”
人生就是这样,不说吧不吐不快憋得难受,而且这年头“讷于言”的君子还真吃亏;说假话吧于心不忍,尽管说的人越来越多,也眼睁睁地看着有些人就因为说假话或是不说真话而飞黄腾达,可是尚未完全泯灭的良心还是让人难以失身为伍;说真话呢又常常挨打遭骂,做人怎么越来越难了?
怎么办?学一点说真话的艺术。尤其是在职场,不但要有勇气说真话,更要懂得说真话的艺术。懂与不懂常常是职场成功与失败的分水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