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则不然。知自私之害公也,然后外其身;知有欲之伤德也,故远绝荣利;知争竞之遘灾也,故犯而不校;知好伐之招怨也,故有功而不德。安身而不为私,故身正而私全;慎言而不适欲,故言济而欲从;定交而不求益,故交立而益厚;谨行而不求名,故行成而名美。止则立乎无私之域,行则由乎不争之途,必将通天下之理,而济万物之性。天下犹我,故与天下同其欲;己犹万物,故与万物同其利。
夫能保其安者,非谓崇生生之厚而耽逸豫之乐也,不忘危而已。有期进者,非谓穷贵宠之荣而藉名位之重也,不忘退而已。存其治者,非谓严刑政之威而明司察之禁也,不忘乱而已。故寝蓬室,隐陋巷,披短褐,茹藜藿,环堵而居,易衣而出,苟存乎道,非不安也。虽坐华殿,载文轩,服黼绣,御方丈,重门而处,成列而行,不得与之齐荣。用天时,分地利,甘布衣,安薮泽,沾体涂足,耕而后食,苟祟乎德,非不进也。虽居高位,飨重禄,执权衡,握机秘,功盖当时,势侔人主,不得与之比逸。遗意虑,没才智,忘肝胆,弃形器,貌若无能,志若不及,苟正乎心,非不治也。虽繁计策,广术艺,审刑名,峻法制,文辩流离,论议绝世,不得与之争功。故安也者,安乎道者也。进也者,进乎德者也。治也者,治乎心者也。未有安身而不能保国家,进德而不能处富贵,治心而不能治万物者也。
然思危所以求安,虑退所以能进,惧乱所以保治,戒亡所以获存也。若乃弱志虚心,旷神远致,徙倚乎不拔之根,浮游乎无垠之外,不自贵于物而物宗焉,不自重于人而人敬焉。可亲而不可慢也,可尊而不可远也。亲之如不足,天下莫之能狎也;举之如易胜,而当世莫之能困也。达则济其道而不荣也,穷则善其身而不闷也,用则立于上而非争也,舍则藏于下而非让也。夫荣之所不能动者,则辱之所不能加也;利之所不能劝者,则害之所不能婴也;誉之所不能益者,则毁之所不能损也。
今之学者,诚能释自私之心,塞有欲之求,杜交争之原,去矜伐之态,动则行乎至通之路,静则入乎大顺之门,泰则翔乎寥廓之宇,否则沦乎浑冥之泉,邪气不能干其度,外物不能扰其神,哀乐不能荡其守,死生不能易其真,而以造化为工匠,天地为陶钧,名位为糟粕,势利为埃尘,治其内而不饰其外,求诸己而不假诸人,忠肃以奉上,爱敬以事亲,可以御一体,可以牧万民,可以处富贵,可以安贱贫,经盛衰而不改,则庶几乎能安身矣。
贾思勰
JIASIXIE
贾思勰(生卒年不祥),北魏时人,曾为高阳太守。他留心农事,撰成《齐民要术》,此书是我国古代最宝贵的农业科技与生产着作之一。
《齐民要术》序
盖神农为耒耜,以利天下;尧命四子,敬授民时;舜命后稷,食为政首;禹制土田,万国作;殷周之盛,《诗》《书》所述,要在安民,富而教之。
《管子》曰:“一农不耕,民有饥者;一女不织,民有寒者。”“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传》曰:“人生在勤,勤则不匮。”语曰:“力能胜贫,谨能胜祸。”盖言勤力可以不贫,谨身可以避祸。故李悝为魏文侯作尽地利之教,国以富强。秦孝公用商君,急耕战之赏,倾夺邻国而雄诸侯。
《淮南子》曰:“圣人不耻身之贱也,愧道之不行也;不忧命之长短,而忧百姓之穷。是故禹为治水,以身解于阳盱之河;汤由苦旱,以身祷于桑林之祭。
神农憔悴,尧瘦臞,舜黎黑,禹胼胝。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忧劳百姓亦甚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四肢不勤,思虑不用,而事治求赡者,未之闻也。”“故田者不强,囷仓不盈;将相不强,功烈不成。”
《仲长子》曰:“天为之时,而我不农,谷亦不可得而取之。青春至焉,时雨降焉,始之耕田,终之簠、簋,惰者釜之,勤者钟之。矧夫不为而尚乎食也哉?”
《谯子》曰:“朝发而夕异宿,勤则菜盈倾筐。且苟有羽毛,不织不衣;不能茹草饮水,不耕不食,安可以不自力哉?”
晁错曰:“圣王在上,而民不冻不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为开其资财之道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不顾廉耻。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体寒不得衣,慈母不能保其子,君亦安能以有民?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粟、米、布、帛,一日不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刘陶曰:“民可百年无货,不可一朝有饥,故食为至急。”陈思王曰:“寒者不贪尺玉而思裋褐,饥者不愿千金而美一食。千金、尺玉至贵,而不若一食、裋褐之恶者,物时有所急也。”
诚哉言乎!
神农、仓颉,圣人者也,其于事也,有所不能矣。故赵过始为牛耕,实胜耒耜之利;蔡伦立意造纸,岂方缣、牍之烦?且耿寿昌之常平仓,桑弘羊之均输法,益国利民,不朽之术也。谚曰:“智如禹、汤,不加常耕。”是以樊迟请学稼,孔子答曰:“吾不如老农。”然则圣贤之智,犹有所未达,而况于凡庸者乎?
猗顿鲁穷士,闻陶朱公富,问术焉。告之曰:“欲速富,畜五牸。”乃畜牛羊,子息万计。九真、庐江,不知牛耕,每致因乏。任延、王景,乃令铸作田器,教之垦辟,岁岁开广,百姓充给。敦煌不晓作耧犁,及种,人牛功力既费,而收谷更少。皇甫隆乃教作耧犁,所省佣力过半,得谷加五。又敦煌俗,妇女作裙,挛缩如羊肠,用布一匹。隆又禁改之,所省复不赀。茨充为桂阳令,俗不种桑,无蚕织丝麻之利,类皆以麻枲头贮衣。民惰窳少粗履,足多剖裂血出,盛冬皆然火燎炙。充教民益种桑、柘,养蚕织履,复令种苎麻。数年之间,大赖其利,衣履温暖。今江南知桑蚕织履,皆充之教也。五原土宜麻枲,而俗不知绩织;民冬月无衣,积细草,卧其中,见吏则衣草而出。崔寔为作纺绩织衽之具以教,民得免寒苦。安在不教乎?
黄霸为颍川,使邮亭、乡宫,皆畜鸡豚,以赡鳏、寡、贫、穷者;及务耕桑节用,殖财种树。鳏、寡、孤、独,有死无以葬者,乡部书言霸,具为区处:某所大木,可以为棺,某亭豚子,可以为祭。吏往皆如言。龚遂为渤海,劝民务农桑,令口种一株榆,百本薤,五十本葱,一畦韭,家二母彘,五母鸡。民有带持刀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力买犊。曰:“何如带牛佩犊?”春夏不得不趣田亩,秋冬课收敛,益畜果实、菱、芡,吏民皆富实。召信臣为南阳,好为民兴利,务在富之。
躬劝耕农,出入阡陌,止舍乡亭,稀有安居。时行视郡中水泉,开通沟渎,起水门、提阏,凡数十处,以广溉灌,民得其利,畜积有馀。禁止嫁娶送终奢靡,务出于俭约,郡中莫不耕稼力田。吏民亲爱信臣,号曰“召父”。童恢为不其令,率民养一猪,雌鸡四头,以供祭祀,买棺木。颜斐为京兆,乃令整阡陌,树桑果;又课以闲月取材,使得转相告戒,教匠作车;又课民无牛者,令畜猪,投贵时卖以买牛。始者民以为烦,一二年间,家有丁车大牛,整顿丰足。王丹家累千金,好施与,周人之急。每岁时农收后,察其强力收多者,辄历载酒肴,从而劳之,便于田头树下饮食劝勉之,因留其馀肴而去。其惰[懒]者独不见劳,各自耻不能致丹。其后无不力田者,聚落以致殷富。杜畿为河东,课劝耕桑,民畜牛草马,下逮鸡、豚,皆有章程,家家丰实。此等岂好为顿扰而轻费损哉?盖以庸人之性,率之则自力,纵之则惰窳耳。
故《仲长子》曰:“丛林之下,为仓庾之坻,鱼鳖之堀,为耕稼之场者,此君长所用心也。是以太公封而斥卤播嘉谷,郑、白成而关中无饥年。盖食鱼鳖而薮泽之形可见,观草木而肥地尧之势可知。”又曰:“稼穑不修,桑果不茂,畜产不肥,鞭之可也;柂落不完,垣墙不牢,扫除不净,笞之可也。”此督课之方也。且天子亲耕,皇后亲蚕,况夫田父而怀窳惰乎?
李衡于武陵龙阳泛洲上作宅,种甘橘千树。临卒敕儿曰:“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矣。”吴末甘橘成,岁得绢数千匹。恒称太史公所谓“江陵千树橘,与千户侯等”者也。樊重欲作器物,先种梓、漆,时人嗤之。然积以岁月,皆得其用,向之笑者,咸求假焉。此种植之不可已也。
谚曰:“一年之计,莫如种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此之谓也。
《书》曰:“稼穑之艰难。”《孝经》曰:“用天之道,因地之利。”《论语》曰:“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汉文帝曰:“朕为天下守财矣,安敢妄用哉!”孔子曰:“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然则家犹国,国犹家,是以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相,其义一也。
夫财货之生,既艰难矣,用之又无节;凡人之性,好懒惰矣,率之又不笃;加以政令失所,水旱为灾,一谷不登,胔腐相继:古今同患,所不能止也。嗟乎!
且饥者有过甚之愿,渴者有兼量之情。既饱而后轻食,既暖而后轻衣。或由年谷丰穰,而忽于蓄积;或由布帛优赡,而轻于施与:穷窘之来,所由有渐。故《管子》曰:“桀有天下,而用不足;汤有七十里,而用有馀,天非独为汤雨菽粟也。”
盖言用之以节。
《仲长子》曰:“鲍鱼之肆,不自以气为臭;四夷之人,不自以食为异:生习然也。居积习之中,见生然之事,孰自知也。斯何异蓼中之虫,而不知蓝之甘乎?”
今采捃经传,爰及歌谣,询之老成,验之行事,起自耕农,终于醯醢,资生之业,靡不毕书,号曰《齐民要术》。凡九十二篇,分为十卷。卷首皆有目录,于文虽烦,寻览差易。其有五谷果蓏,非中国所植者,存其名目而已;种植之法,盖无闻焉。舍本逐末,贤哲所非,日富岁贫,饥寒之渐,故商贾之事,阙而不录。
花草之流,可以悦目,徒有春华,而无秋实,匹诸浮伪,盖不足存。
鄙意晓示家童,未敢闻之有识,故丁宁周至,言提其耳,每事指斥,不尚浮辞,览者无或嗤焉。贾思勰序。
释昙积
SHITANJI
释昙积,北周时僧人。
训门人遗诫九章
敬谢诸弟子等:夫出家为道,至重至难。不可自轻,不可自易。所为重者,荷道佩德,萦仁负义,奉持净戒,死而后已。所为难者,绝世离俗,永割亲爱,回情易性,不同于众,行人所不能行,割人所不能割,忍苦受辱,捐弃躯命。谓之难者,名曰道人。道人者,导人也。行必可履,言必可法,被服出家,动为法则,不贪不诤,不谗不匿。学问高远,志在玄默,是为名称,参位三尊,出贤入圣,涤除精魂,故得君王不望其报,父母不望其力,普天之人,莫不归摄。捐妻减养,供奉衣食,屈身俯仰,不辞劳恨者,以其志行清洁,通于神明,惔怕虚白,可奇可贵,故自顷荒流,道法遂替。新学之人,未体法则,弃正着邪,忘其真实,以小黠为智,以小恭为足,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退自推观,良亦可悲。计今出家,或有年岁,经业未通,文字不决,徒丧一世,无所成名。如此之事,不可深思。无常之限,非旦即夕,三涂苦通,无强无弱。师徒义深,故以申示,有情之流,可为永诫。
其一曰:卿已出家,永违所生。剃发毁容,法服加形。辞亲之日,上下涕零。割爱崇道,意凌太清。当遵此志,经道修明。如何无心,故存色声?悠悠竟日,经业不成。德行日损,秽积遂盈。师友惭耻,凡俗所轻。如是出家,徒自辱名。今故诲励,宜当专精。
其二曰:卿已出家,弃俗辞君。应自诲励,志果清云。财色不顾,与世不群。金玉不贵,惟道为珍。约己守节,甘苦乐贫。进德自度,又能度人。如何改操,趋走风尘?坐不暖席,驰务东西。剧如徭役,县官所牵。经道不通,戒德不全。朋友嗤弄,同学弃捐。如是出家,徒丧天年。今故诲励,宜各自怜。
其三曰:卿已出家,永辞宗族。无亲无疏,清净无欲。吉则不欢,凶则不哭。超然纵容,豁然离俗。志存玄妙,轨真守朴。得度广济,普蒙福禄。如何无心,仍着染触?空争长短,铢两斗斛。与世争利,何异童仆?经道不明,德行不足。如是出家,徒自毁辱。今故诲示,宜自洗沐。
其四曰:卿已出家,号曰道人。父母不敬,君帝不臣。晋天同奉,事之如神。稽首致敬,不计富贫。尚其清修,自利利人。减割之重,一米七斤。如何怠慢,不能报恩?倚纵游逸,身意虚烦。无戒食施,死入泰山。烧铁为食,融铜灌咽。如斯之痛,法句所陈。今故诲约,宜自改新。
其五曰:卿已出家,号曰息心。秽杂不着,唯道是钦。志参清洁,如玉如冰。
当修经戒,以济精神。众生蒙佑,并度所亲。如何无心,随俗浮沈?纵其四大,恣其五根。道德遂浅,世事更深。如是出家,与世同尘。今故诫约,幸自开神。
其六曰;卿已出家,捐世形躯。当务竭清,泥洹合符。如何扰动,不乐闲居?经道损耗,世事有馀。清白不履,反入泥涂。过影之命,或在须臾。地狱之痛,难可具书。今故戒励,宜崇典谟。
其七曰:卿已出家,不可自宽。形虽鄙陋,使行可观。衣服虽粗,坐起令端。饮食虽疏,出言可餐。夏则忍热,冬则忍寒。能自守节,不饮盗泉。不肖之供,足不妄前。久处私室,如临至尊。学虽不多,可齐上贤。如是出家,足报二亲。宗族知识,一切蒙恩。今故戒汝,宜各自敦。
其八曰:卿已出家,性有错明。学无多少,要在修精。上士坐禅,中士诵经。下士堪能,塔寺经营。岂可终日,一无所成!立身无闻,可为徒生。今故诲汝,宜自端情。
其九曰:卿已出家,永违二亲。道法革性,俗服离身。辞亲之日,乍悲乍欣。邈尔绝俗,超出埃尘。当修经道,制己履真。如何无心,更染俗因?经道已薄,行无毛分。言非可贵,德非可珍。师友致累,恚恨日殷。如是出家,损法辱身。思之念之,好自将身。
姚崇
YAOCHONG
姚崇(650-721),本名元崇,改名元之,又改名崇,着名政治家。陕州硖石(今河南省陕县南)人。历仕武则天、睿宗、玄宗朝,为宰相。有集十卷,已佚。
遗令诫子孙文
古人云:富贵者,人之怨也。贵则神忌其满,人恶其上;富则鬼瞰其室,虏利其财。自开辟已来,书籍所载,德薄任重而能寿考无咎者,未之有也。故范蠡、疏广之辈,知止足之分,前史多之。况吾才不逮古人,久窃荣宠,位逾高而益惧,恩弥厚而增忧,往在中书,遘疾虚惫,虽终匪懈,而诸务多缺。荐贤自代,屡有诚祈,人欲天从,竟蒙哀允。优游园沼,放浪形骸,人生一代,斯亦足矣。
田邑云:“百年之期,未有能至。”王逸少云:“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诚哉此言。
比见诸达官身亡以后,子孙既失覆荫,多至贫寒,斗尺之间参商是竞。岂唯自玷,乃更辱先,无论曲直,俱受嗤毁。庄田水碾,既众有之,递相推倚,或至荒废。陆贾、石苞,所以预为定分,将以绝其后事。吾每静思,深所叹服。
昔孔子至圣,母墓毁而不修;梁鸿至贤,父亡席卷而葬。昔杨震、赵咨、卢植、张奂,皆当代英达,通识今古,咸有遗言,属令薄葬。或濯衣时服,或单帛幅巾,知真魂去身,贵于速朽,子孙皆遵成命,迄今以为美谈。凡厚葬之家,例非明哲,或溺于流俗,不察幽明,咸以奢厚为忠孝,以俭薄为悭惜。至今亡者致戮尸暴骸之酷,存者陷不忠不孝之诮,可为痛哉,可为痛哉!死者无知,自同粪土,何烦厚葬,使丧索业。若也有知,神不在柩,复何用违君父之令,破衣食之资。吾身亡后,可殓以常服,四时之衣各一副而已。吾甚性甚不爱冠衣,必不得将入棺墓,紫衣玉带,足便于身,念尔等勿复违之。且神道恶奢,冥途尚质,若违吾处分,使吾受戮于地下,于汝心安乎?念而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