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福是气运,是善恶是人事。理常相应,类亦相求。若执福善祸淫之说,而使之不爽,则为善之心衰矣。大冉阝气运只是偶然,故善获福、淫获祸者半、善获祸、淫获福者亦半,不善不淫而获祸获福者亦半,人事只是个当然。善者获福,吾非为福而修善;淫者获祸,吾非为祸而改淫。善获祸而淫获福,吾宁善而处祸,不肯淫而要福,是故君子论天道不言祸福,论人事不言利害。自吾性分当为之外,皆不庸心,其言祸福利害,为世教发也。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未有无所畏而不亡者也。天子者,上畏天,下畏民,畏言官于一时,畏史官于后世。百官畏君,群吏畏长吏,百姓畏上,君子畏公议,小人畏刑,子弟畏父兄,卑幼畏家长。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于祸。非生知,安行之?圣人未有无所畏而能成其德者也。
物忌全盛,事忌全美,人忌全名。是故天地有欠缺之体,圣贤无快足之心。
而况琐屑群氓,不安浅薄之分,而欲满其难厌之欲,岂不妄哉?是以君子见益而思损,持满而思溢,不敢恣无涯之望。
静定后看自家是甚么一个人。
少年大病,第一怕是气高。
余参政东藩日,与年友张督粮临碧在座。余以朱判封笔浓字大,临碧曰:
“可惜!可惜!”余擎笔举手曰:“年见此一念,天下受其福矣。判笔一字所费丝毫朱耳,积日积岁,省费不知几万倍。克用朱之心,万事皆然。天下各衙门积日积岁省费又不知几万倍。且心不侈然自放,足以养德;财不侈然浪费,足以养福。不但天物不宜暴殄,民膏不宜慢弃而已。夫事有重于费者,过费不过奢;省有不废事者,过省不为吝。”余在抚院日,不俭于纸,而戒示吏书片纸皆使有用。比见富贵家子弟,用财货如泥沙,长余之惠既不及人,有用之物皆弃于地,胸中无不忍一念,口中无可惜两字。人或劝之,则曰:“所值几何?”余尝号为沟壑之鬼,而彼方侈然自以为大手段,大小家势。痛哉!儿曹志之。
言语不到千该万该,再休开口。
今人苦不肯谦,只要拿得架子定,以为存体。夫子告子张从政,以无小大、无众寡、无敢慢为不骄,而周公为相,吐握下白屋甚者。父师有道之君,子不知损了甚体?若名分所在,自是贬损不得。
过宽杀人,过美杀身。是以君子不纵民情以全之也,不盈已欲以生之也。
闺门之事可传,而后知君子之家法矣;近习之人起敬,而后知君子之身法矣。其作用处只是无不敬。
宋儒纷纷聚讼语且莫理会,只理会自家何等简径。
各自责,则天清地宁;各相责,则天翻地覆。
不逐物是大雄力量,学者第一工夫全在这里做。
手容恭,足容重,头容直,口容止,坐如尸,立如斋,俨若思,目无狂视,耳无倾听,此外景也。外景是整齐严肃,内景是斋庄中正,未有不整齐严肃而能斋庄中正者。故检束五官百体,只为收摄此心。此心若从容和顺于礼法之中,则曲肱指掌、浴沂行歌、吟风弄月、随柳傍花,何适不可?所谓登彼岸无所事筏也。
天地位,万物育,几千年有一会,几百年有一会,几十年有一会。故天地之中和甚难。
敬对肆而言。敬是一步一步收敛向内,收敛至无内处,发出来自然畅四肢,发事业,弥漫六合;肆是一步一步放纵外面去,肆之流祸不言可知。所以千古圣人只一敬字为允执的关捩子。尧钦明允恭,舜温恭允塞,禹之安汝止,汤之圣敬日跻,文之懿恭,武之敬胜,孔子之恭而安。讲学家不讲这个,不知怎么做工夫。
窃叹近来世道,在上者积宽成柔,积柔成怯,积怯成畏,积畏成废;在下者积慢成骄,积骄成怨,积怨成横,积横成敢。吾不知此时治体当如何反也。体面二字,法度之贼也。体面重,法度轻;法度弛,纪纲坏。昔也病在法度,今也病在纪纲。名分者,纪纲之大物也。今也在朝小臣藐大臣,在边军士轻主帅,在家子妇蔑父母,在学校弟子慢师,后进凌先进,在乡里卑幼轧尊长。惟贪肆是恣,不知礼法为何物,渐不可长。今已长矣,极之必乱必亡,势已重矣,反已难矣。无识者犹然,甚之,奈何?
祸福者,天司之;荣辱者,君司之;毁誉者,人司之;善恶者,我司之。我只理会我司,别个都莫照管。
吾人终日最不可悠悠荡荡作空躯壳。
业有不得不废时,至于德,则自有知以至无知时,不可一息断进修之功也。
清无事澄,浊降则自清;礼无事复,已克则自复。去了病,便是好人;去了云,便是晴天。
七尺之躯,戴天覆地,抵死不屈于人,乃自落草,以至盖棺降志辱身、奉承物欲,不啻奴隶,到那魂升于天之上,见那维皇上帝有何颜面!愧死!愧死!
受不得诬谤,只是无识度。除是当罪临刑,不得含冤而死,须是辨明。若污蔑名行,闲言长语,愈辩则愈加,徒自愤懑耳。不若付之忘言,久则明也。得不明也,得自有天在耳。
作一节之士也要成章,不成章便是苗而不秀。
不患无人所共知之显名,而患有人所不知之隐恶。显明虽着远迩,而隐恶获罪神明。省躬者惧之。
蹈邪僻,则肆志抗颜略无所顾忌;由义礼,则羞头愧面若无以自容。此愚不肖之恒态,而士君子之大耻也。
物欲生于气质。
问学
学必相讲而后明,讲必相直而后尽。孔门师友不厌穷问极言,不相然诺承顺,所谓审问明辨也。故当其时,道学大明,如拨云披雾,白日青天,无纤毫障蔽。讲学须要如此,无坚自是之心,恶人相直也。
熟思审处,此四字德业之首务;锐意极力,此四字德业之要务;有渐无已,此四字德业之成务;深忧过计,此四字德业之终务。
静是个见道的妙决,只有静处潜观,六合中动的机括都解破。若见了,还有个妙诀以守之,只是一,一是大根本,运这一却要因时通变。
学者只该说下学,更不消说上达。其未达也,空劳你说;其既达也,不须你说。故一贯惟参、赐可与,又到可语地位,才语又一个直语之,一个启语之,便见孔子诲人妙处。
读书人最怕诵底是古人语,做底是自家人。这等读书虽闭户十年,破卷五车,成甚么用。
能辨真假是一种大学问。世之所抵死奔走者,皆假也。万古惟有真之一字磨灭不了,盖藏不了。此鬼神之所把握,风雷之所呵护;天地无此不能发育,圣人无此不能参赞;朽腐得此可为神奇,鸟兽得此可为精怪。道也者,道此也,学也者,学此也。
或问:“孔子素位而行,非政不谋,而儒者着书立言,便谈帝王之略,何也?”
曰:古者十五而入大学,修齐治平此时便要理会。故陋巷而问为邦,布衣而许南面。由、求之志富强,孔子之志三代,孟子乐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何曾便到手,但所志不得不然。所谓“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要知以个甚么;苟有用我者,执此以往,要知此是甚么;大人之事备矣,要知备个甚么。若是平日如醉梦〔全〕不讲求,到手如痴呆胡乱了事。如此作人,只是一块顽肉,成甚学者。
即有聪明材辨之士,不过学眼前见识,作口头话说,妆点支吾亦足塞责。如此作人,只是一场傀儡,有甚实用。修业尽职之人,到手未尝不学,待汝学成,而事先受其敝,民已受其病,寻又迁官矣。譬之饥始种粟,寒始纺绵,怎得奏功?
此凡事所以贵豫也。
不由心上做出,此是喷叶学问;不在独中慎起,此是洗面工夫,成得甚事。
尧、舜事功,孔、孟学术:此八字是君子终身急务。或问,“尧、舜事功,孔、孟学术,何处下手?”曰:“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此是孔、孟学术;使天下万物各得其所,此是尧、舜事功。总来是一个念头。”
上吐下泻之疾,虽日进饮食,无补于憔悴;入耳出口之学,虽日事讲究,无益于身心。
天地万物只是个渐,理气原是如此,虽欲不渐不得。而世儒好讲一顿字,便是无根学问。
只人人去了我心,便是天清地宁世界。
塞乎天地之间,尽是浩然了。愚谓根荄须栽入九地之下,枝梢须插入九天之上,横拓须透过八荒之外,才是个圆满工夫,无量学问。
我信得过我,人未必信得过我,故君子避嫌。若以正大光明之心如青天白日,又以至诚恻怛之意如火热水寒,何嫌之可避。故君子学问第一要体信,只信了,天下无些子事。
要体认,不须读尽古今书,只一部《千字文》,终身受用不尽。要不体认,即三坟以来卷卷精熟,也只是个博学之士,资谈口、侈文笔、长盛气、助骄心耳。
故君子贵体认。
悟者,吾心也。能见吾心,便是真语。
明理省事,此四字学者之要务。
今人不如古人,只是无学无识。学识须从三代以上来,才正大,才中平。
今只将秦汉以来见识抵死与人争是非,已自可笑;况将眼前闻见、自己聪明,翘然不肯下人,尤可笑也。
学者大病痛,只是器度小。
识见议论,最怕小家子势。
默契之妙,越过六经千圣,直与天地谈,又不须与天交一语,只对越仰观,两心一个耳。
学者只是气盈,便不长进。含六合如一粒,觅之不见;吐一粒于六合,出之不穷,可谓大人矣。而自处如庸人,初不自表异;退让如空夫,初不自满足,抵掌攘臂而视世无人,谓之以善服人则可。
心术、学术、政术,此三者不可不辨也。心术要辨个诚伪,学术要辨个邪正,政术要辨个王伯。总是心术诚了,别个再不差。
圣门学问心决,只是不做贼就好。或问之。曰:“做贼是个自欺心,自利心,学者于此二心,一毫摆脱不尽,与做贼何异?”
脱尽气习二字,便是英雄。
理以心得为精,故当沉潜。不然,耳边口头也。事以典故,故当博洽,不然,臆说杜撰也。
天是我底天,物是我底物。至诚所通,无不感格,而乃与之扞隔抵牾,只是自修之功未至。自修到格无动物处,方是学问,方是工夫。未至于此者,自愧自责不暇,岂可又萌出个怨尤底意思?
世间事无巨细,都有古人留下底法程。才行一事,便思古人处这般事如何?才处一人,便思古人处这般人如何?至于起居、言动、语默,无不如此,久则古人与稽,而动与道合矣。其要在存心,其工夫又只在诵诗读书时便想曰:
“此可以为我某事之法,可以药我某事之病。”如此则临事时触之即应,不待思索矣。
扶持资质,全在学问,任是天资近圣,少此二字不得。三代而下无全才,都是负了在天的,欠了在我的,纵做出掀天揭地事业来,仔细看他,多少病痛!
劝学者歆之以名利,劝善者歆之以福祥。哀哉!
道理书尽读,事务书多读,文章书少读,闲杂书休读,邪妄书焚之可也。
君子知其可知,不知其不可知。不知其可知则愚,知其不可知则凿。
余有责善之友,既别两月矣,见而问之曰:“近不闻仆有过?”友曰:“子无过。”余曰:“此吾之大过也。有过之过小,无过之过大,何者?拒谏自矜而人不敢言,饰非掩恶而人不能知,过有大于此者乎?使余即圣人也,则可。余非圣人,而人谓无过,余其大过哉!。”
工夫全在冷清时,力量全在浓艳时。
万仞峻嶒而呼人以登,登者必少。故圣人之道平,贤者之道峻。穴隙迫窄而招人以入,入者必少。故圣人之道博,贤者之道狭。
以是非决行止,而以利害生悔心,见道不明甚矣。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自尧、舜以至于途之人,必有所以汲汲皇皇者,而后其德进,其业成。故曰:鸡鸣而起,舜、跖之徒皆有所孳孳也。无所用心,孔子忧之曰:“不有博奕者乎?”惧无所孳孳者,不舜则跖也。今之君子纵无所用心,而不至于为跖,然饱食终日,惰慢弥年,既不作山林散客,又不问庙堂急务,如醉如痴,以了日月。《易》所谓“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果是之谓乎?如是而自附于清品高贤,吾不信也。孟子论历圣道统心传,不出忧勤惕励四字。其最亲切者,曰:“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此四语不独作相,士、农、工、商皆可作座右铭也。
怠惰时看工夫,脱略时看点检,喜怒时看涵养,患难时看力量。
今之为举子文者,遇为学题目,每以知行作比。试思知个甚么?行个甚么?遇为政题目,每以教养作比。试问做官养了那个?教了那个?若资口舌浮谈,以自致其身,以要国家宠利,此与诓骗何异?吾辈宜惕然省矣。
圣人以见义不为属无勇,世儒以知而不行属无知。圣人体道有三达德,曰:智、仁、勇。世儒曰知行。只是一个不知,谁说得是?愚谓自道统初开,工夫就是两项,曰惟精察之也,曰惟一守之也。千圣授受,惟此一道。盖不精则为孟浪之守,不一则为想象之知。曰思,曰学,曰致知,曰力行,曰至明,曰至健,曰问察,曰用中,曰择乎中庸、服膺勿失,曰非知之艰、惟行之艰、曰非苟知之、亦允蹈之,曰知及之、仁守之,曰不明乎善、不诚乎身。
自德性中来,生死不变;自识见中来,则有时而变矣。故君子以识见养德性。德性坚定则可生可死。
昏弱二字是立身大业障,去此二字不得,做不出一分好人。
学问之功,生知圣人亦不敢废。不从学问中来,任从有掀天揭地事业,都是气质作用。气象岂不炫赫可观,一人圣贤秤尺,坐定不妥贴。学问之要如何?随事用中而矣。
学者,穷经博古,涉事筹今,只见日之不足,惟恐一登荐举,不能有所建树。
仕者,修政立事,淑世安民,只见日之不中,惟恐一旦升迁,不获竟其施为。此是确实心肠,真正学问,为学为政之得真味也。
进德修业在少年,道明德立在中年,义精仁熟在晚年。若五十以前德性不能坚定,五十以后愈懒散,愈昏弱,再休说那中兴之力矣。
世间无一件可骄人之事。才艺不足骄人,德行是我性分事,不到尧、舜、周、孔,便是欠缺,欠缺便自可耻,如何骄得人?
有希天之学,有达天之学,有合天之学,有为天之学。
圣学下手处,是无不敬;住脚处,是恭而安。
小家学问不可以语广大,溷障学问不可以语易简。
天下至精之理,至难之事,若以潜玩沉思求之,无厌无躁,虽中人以下,未有不得者。
为学第一工夫,要降得浮躁之气定。
学者万病,只一个静字治得。
学问以澄心为大根本,以慎口为大节目。
读书能使人寡过,不独明理。此心日与道俱,邪念自不得乘之。
无所为而为,这五字是圣学根源。学者入门念头就要在这上做。今人说话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为上来,只为毁誉利害心脱不去,开口便如此。
己所独知,尽是方便;人所不见,尽得自由。君子必兢兢然细行,必谨小物不遗者,惧工夫之间断也,惧善念之停息也,惧私欲之乘间也,惧自欺之萌蘖也,惧一事苟而其余皆苟也,俱闲居忽而大庭亦忽也。故广众者,幽独之证佐;言动者,意念之枝叶。意中过,独处疏,而十目十手能指视之者,枝叶、证佐上得之也。君子奈何其慢独?不然,苟且于人不见之时,而矜持于视尔友之际,岂得自然?岂能周悉?徒尔劳心,而慎独君子己见其肺肝矣。
古之学者在心上做工夫,故发之外面者为盛德之符;今之学者在外面做工夫,故反之于心则为实德之病。
事事有实际,言言有妙境,物物有至理,人人有处法,所贵乎学者,学此而已。无地而不学,无时而不学,无念而不学,不会其全、不诣其极不止,此之谓学者。今之学者果如是乎?留心于浩瀚博杂之收,役志于靡丽刻削之辞,耽心于凿真乱俗之技,争胜于烦劳苛琐之仪,可哀矣!而醉梦者又贸贸昏昏,若痴若病,华衣甘食而一无所用心,不尤可哀哉?是故学者贵好学,尤贵知学。
天地万物,其情无一毫不与吾身相干涉,其理无一毫不与吾身相发明。
凡字不见经传,语不根义理,君子不出诸口。
古之君子病其无能也,学之;今之君子耻其无能也,讳之。
无才无学,士之羞也;有才有学,士之忧也。夫才学非有之为难,降伏之难。君子贵才学以成身也,非以矜己也;以济世也,非以夸人也。故才学如剑,当可试之时一试,不则藏诸室,无以衒弄,不然,鲜不为身祸者。自古十人而十,百人而百,无一幸免,可不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