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悦之一字,乃事亲第一传心口诀也。即不幸而亲有过,亦须在悦字上用工夫。几谏积诚、耐烦留意、委曲方略,自有回天妙用。若直诤以甚其过,暴弃以增其怒,不悦莫大焉。故曰: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
郊社,报天地生成之大德也。然灾沴有禳,顺成有祈。君为私田则仁,民为公田则忠。不嫌于求福,不嫌于免祸。子孙之祭先祖,以追养继孝也。自我祖父母以有此身也。曰赖先人之泽以享其余庆也。曰吾朝夕奉养承欢,而一旦不复献杯,棬心悲思而无寄,故祭荐以伸吾情也;曰吾贫贱不足以供菽水,今鼎食而亲不逮,心悲思而莫及,故祭荐以志吾悔也。岂为其游魂虚位能福我而求之哉?求福已非君子之心,而以一饭之设,数拜之勤,求福于先人,仁孝诚敬之心果如是乎?不谋利,不责报,不望其感激,虽在他人犹然,而况我先人乎?
《诗》之祭必言福,而《楚茨》诸诗为尤甚,岂可为训耶?吾独有取于《采蘩》、《采虫孙》二诗。尽物尽志以达吾子孙之诚敬而已,他不及也。明乎此道,则天下万事万物皆尽我所当为,祸福利害皆听其自至,人事修而外慕之心息,向道专而作辍之念忘矣。何者?明于性分而无所冀幸也。
友道极关系,故与君父并列而为五。人生德业成就少朋友不得。君以法行,治我者也;父以恩行,不责善者也;兄弟怡怡,不欲以切偲伤爱;妇人主内事,不得相追随规过;子虽敢争,终有可避之嫌;至于对严师,则矜持收敛而过无可见;在家庭则狎昵亲习而正言不入。惟夫朋友者,朝夕相与,既不若师之进见有时,情理无嫌,又不若父子兄弟之言语有忌。一德亏,则友责之;一业废,则友责之。美则相与奖劝,非则相与匡求。日更月变,互感交摩,骎骎然不觉其劳且难,而入于君子之域矣。是朋友者,四伦之所赖也。嗟夫!斯道之亡久矣。言语事嬉媟、樽俎妪煦,无论事之善恶,以顺我者为厚交;无论人之奸贤,以敬我者为君子。蹑足附耳,自谓知心;接膝拍肩,滥许刎颈。大家同陷于小人而不知,可哀也已!是故物相反者相成,见相左者相益。孔子取友曰“直谅多闻”。此三友者,皆与我不相附会者也,故曰益。是故,得三友难,能为人三友更难。天地间不论天南地北,缙绅草莽,得一好友,道同志合,亦人生一大快也。
长者有议论,唯唯而听,无相直也;有谘询,謇謇而对,无遽尽也。此卑幼之道也。
阳称其善以悦彼之心,阴养其恶以快己之意,此友道之大戮也。青天白日之下有此魅魑魍魉之俗,可哀也已!
古称君门远于万里,谓情隔也。岂惟君门?父子殊心,一堂远于万里;兄弟离情,一门远于万里;夫妻反目,一榻远于万里。苟情联志通,则万里之外犹同堂共门而比肩一榻也。以此推之,同时不相知,而神交于千百世之上下亦然。是知离合在心期,不专在躬逢。躬逢而心期,则天下至遇也:君臣之尧舜,父子之文周,师弟之孔颜。
隔之一字,人情之大患。故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上下之交,务去隔。此字不去,而不怨叛者未之有也。
仁者之家,父子愉愉如也,夫妇雍雍如也,兄弟怡怡如也,僮仆如也,
一家之气象融融如也。义者之家,父子凛凛如也,夫妇嗃嗃如也,兄弟翼翼如也,僮仆肃肃如也,一家之气象栗栗如也。仁者以恩胜其流也,知和而和;义者以严胜其流也,疏而寡恩。故圣人之居家也,仁以主之,义以辅之;洽其太和之情,但不溃其防斯已矣。其井井然,严城深堑,则男女之辨也,虽圣人不敢与家人相忘。
父在居母丧,母在居父丧,以从生者之命为重。故孝子不以死者忧生者,不以小节伤大体,不泥经而废权,不徇名而害实,不全我而伤亲。所贵乎孝子者,心亲之心而已。
天下不可一日无君,故夷、齐非汤武,明臣道也。此天下之大防也。不然,则乱臣贼子接踵矣,而难为君。天下不可一日无民,故孔、孟是汤武,明君道也。此天下之大惧也。不然,则暴君乱主接踵矣,而难为民。
爵禄恩宠,圣人未尝不以为荣。圣人非以此为加损也。朝廷重之以示劝,而我轻之以示高,是与君忤也,是穷君鼓舞天下之权也。故圣人虽不以爵禄恩宠为荣,而未尝不荣之,以重帝王之权,以示天下帝王之权之可重,此臣道也。
人子和气、愉色、婉容,发得深时,养得定时,任父母冷面寒铁,雷霆震怒,只是这一腔温意、一面春风,则自无不回之天,自无屡变之天,谗谮何由入?嫌隙何由作?其次莫如敬慎。夔夔斋栗,敬慎之至也。故瞽瞍亦允若温和,示人以可爱,消融父母之恶怒。敬慎示人以可矜,激发父母之悲怜,所谓积诚意以感动之者。养和,至敬之谓也。盖格亲之功,惟和为妙、为深、为速、为难,非至性纯孝者不能。敬慎犹可勉强耳。而今人子以凉薄之色、惰慢之身、骄蹇之性,及犯父母之怒,既不肯挽回,又倨傲以甚之,此其人在孝弟之外,固不足论。
即有平日温愉之子,当父母不悦而亦愠见,或生疑而迁怒者,或无意迁怒而不避嫌者,或不善避嫌,愈避而愈冒嫌者,积隙成衅,遂致不祥,岂父母之不慈?
此孤臣孽子之法戒,坚志、熟仁之妙道也。
孝子之事亲也,上焉者先意,其次承志,其次共命。共命则亲有未意之志不得承也,承志则亲有未萌之意不得将也,至于先意而悦亲之道至矣。或曰:
“安得许多心思能推至此乎?”曰:“事亲者,以悦亲为事者也。以悦亲为事,则孳孳皇皇无以尚之者,只是这个念头,亲有多少意志,终日体认不得。”
或问:“共事一人未有不妒者,何也?”曰:“人才之能、性行、容貌、辞色,种种不同,所事者必悦其能事我者,恶其不能事我者。能事者见悦,则不能事者必疏。是我之见疏,彼之能事成之也,焉得不妒?既妒安得不相倾?相倾安得不受祸?故见疏者妒,妒其形己也。见悦者亦妒,妒其妒己也。”“然则奈何?”
曰:“居宠则思分而推之以均众,居尊则思和而下之以相忘,人何妒之有?缘分以安心,缘遇以安命,反己而不尤人,何妒人之有?此入宫入朝者之所当知也。”
孝子侍亲不可有沉静态,不可有庄肃态,不可有枯淡态,不可有豪雄态,不可有劳倦态,不可有病疾态,不可有愁苦态,不可有怨怒态。
子弟生富贵家,十九多骄惰淫泆,大不长进。古人谓之豢养,言甘食美服,养此血肉之躯与犬豕等。此辈茸,士君子见之为羞,而彼方且志得意满,以此夸人,父兄之孽莫大于是!
男女远别,虽父女、母子、兄妹、姊弟亦有别嫌明微之礼,故男女八岁不同食。子妇事舅故,礼也,本不远别,而世俗最严翁妇之礼,影向间即疾趋而藏匿之。其次夫兄弟妇相避。此外一无所避,已乱纲常,乃至叔嫂、姊夫妻妹、妻弟之妻互相嘲谑以为常,不几于夷风乎?不知古者远别止于授受不亲,非避匿之谓。而男女所包甚广,自妻妾外,皆当远授受之嫌。爱礼者不可不明辨也。
子、妇事人者也。未为父兄以前莫令奴婢奉事,长期骄惰之情。当日使勤劳,常令卑屈,此终身之福,不然,是杀之也。昏愚父母,骄奢子弟,不可不知。
问安,问侍者,不问病者。问病者,非所以安之也。
丧服之制,以缘人情,亦以立世教。故有引而致之者,有推而远之者。要不出恩、义两字,而不可晓,亦多观会通之。君子当制作之权,必有一番见识。
泥古非达观也。
亲没而遗物在眼,与其不忍见而毁之也,不若不忍忘而存之。
示儿云:门户高一尺,气焰低一丈。华山只让天,不怕没人上。
慎言之地,惟家庭为要;应慎言之人,惟妻子、仆隶为要,此理乱之原而祸福之本也。人往往忽之,悲夫!
门户可以托父兄,而丧德辱名非父兄所能庇;生育可以由父母,而求疾蹈险非父母所得由。为人子弟者不可不知。
继母之虐,嫡妻之妒,古今以为恨者也;而前子不孝,丈夫不端,则舍然不问焉,世情之偏也久矣。怀非母之迹,而因似生嫌,借恃父之名,而无端造谤,虞怨忤逆,父亦被诬者,世岂无耶?恣淫狎之性而恩重绿丝,挟城社之威而侮及黄里,谷风柏舟,妻亦失所者,世岂不耶?惟子孝夫端,然后继母嫡妻无辞于姻族矣。居官不可不知。
齐以刀切物,使参差者就于一致也。家人恩胜之地,情多而义少,私易而公难,若人人遂其欲,势将无极。故古人以父母为严君,而家法要威如,盖对症之治也。
闺门之中少了个礼字,便自天翻地覆,百祸千殃、身亡家破,皆从此起。
家长,一家之君也。上焉者使人欢爱而敬重之,次则使人有所严惮,故曰严君。下则使人慢,下则使人陵,最下则使人恨。使人慢,未有不乱者;使人陵,未有不败者;使人恨,未有不亡者。呜呼!齐家岂小故哉!今之人皆以治生为急,而齐家之道不讲久矣。
儿女辈常着他拳拳曲曲,紧紧恰恰,动必有畏,言必有惊,到自专时尚不可知。若使之快意适情,是杀之也。此愚父母之所当知也。
责人到闭口卷舌、面赤背汗时,犹刺刺不已,岂不快心?然浅隘刻薄甚矣。
故君子攻人,不尽其过,须含蓄以余人之愧惧,令其自新,方有趣味,是谓以善养人。
曲木恶绳,顽石恶攻,责善之言不可不慎也。
恩礼出于人情之自然,不可强致。然礼系体面,犹可责人;恩出于根心,反以责而失之矣。故恩薄可结之使厚,恩离可结之使固,一相责望,为怨滋深。
古父子、兄弟、夫妇之间,使骨肉为寇仇,皆坐责之一字耳。
宋儒云:“宗法明而家道正。”岂惟家道,将天下之治乱恒必由之。宇宙内无一物不相贯属,不相统摄者。人以一身统四肢,一肢统五指;木以株统干,以干统枝,以枝统叶;百谷以茎统穗,以穗统禾尊,以禾尊统粒,盖同根一脉联属成体。
此操一举万之术,而治天下之要道也。天子统六卿,六卿统九牧,九牧统郡邑,郡邑统乡正,乡正统宗子。事则以次责成,恩则以次流布,教则以次得传宣,法则以次绳督。夫然后上不劳下不乱而政易行。自宗法废,而人各为身,家各为政,彼此如飘絮飞沙,不相维系。是以上劳而无要领可持,下散而无脉络相贯,奸盗易生而难知,教氏易格而难达。故宗法立而百善兴,宗法废而万事弛。或曰:“宗子而贱、而弱、而幼、而不肖,何以统宗?”曰:“古之宗法也如封建,世世以嫡长。嫡长不得其人,则一宗受其敝,且豪强得以豚鼠视宗子,而鱼肉孤弱,其谁制之?盖有宗子又当立家长。亲子以世世长子孙为之。家长以阖族之有德望而众所推服,能佐宗子者为之。胥重其权而互救其失。此二者,宗人一委听焉,则有司有所责成,而纪法易于修举矣。
责善之道,不使其有我所无,不使其无我所有,此古人之所以贵友也。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孝子不可不知;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忠臣不可不知。
士大夫以上,有祠堂,有正寝,有客位。祠堂有斋房、神库。四世之祖考居焉,先世之遗物藏焉,子孙立拜之位在焉,牺牲鼎俎盥尊之器物陈焉,堂上堂下之乐列焉,主人之周旋升降由焉。正寝,吉礼则生忌之考妣迁焉,凶礼则尸柩停焉,柩前之食案香几衣冠设焉,朝夕哭奠之位容焉,柩旁床帐诸器之陈设、五服之丧次,男女之哭位分焉,堂外吊奠之客、祭器之罗列在焉。客位,则将葬之迁柩宿焉,冠礼之曲折、男女之醮位、宾客之宴飨行焉。此三所者,皆有两阶,皆有位次。故居室宁陋,而四礼之所断乎其不可陋。近见名公,有以旋马容膝、绳柩瓮牗为清节高品者,余甚慕之,而爱礼一念甚于爱名。故力可勉为不嫌弘裕,敢为大夫以上者告焉。
谈道
大道有一条正路,进道有一定等级。圣人教人只示以一定之成法,在人自理会;理会得一步再说与一步,其第一步不理会到十分,也不说与第二步。非是苦人,等级原是如此。第一步差一寸,也到第二步不得。孔子于赐,才说与他一贯,又先难他“多学而识”一语。至于仁者之事,又说:“赐也,非尔所及。”
今人开口便讲学脉,便说本体,以此接引后学,何似痴人前说梦?孔门无此教法。
有处常之五常,有处变之五常。处常之五常是经,人所共知;处变之五常是权,非识道者不能知也。不擒二毛不以仁称,而血流漂杵不害其为仁;二子乘舟不以义称,而管、霍被戮不害其为义。由此推之,不可胜数也。嗟夫!世无有哀者,每泥于常而不通其变;世无识有识者,每责其经而不谅其权。此两人皆道之贼也,事之所以难济也。噫!非精义择中之君子,其谁能用之?其谁能识之?
谈道者虽极精切,须向苦心人说,可使手舞足蹈,可使大叫垂泣,何者?以求通未得之心,闻了然透彻之语,如饥得珍羞,如旱得霖雨。相悦以解妙,不容言其不然者,如麻木之肌,针灸终日尚不能觉,而以爪搔之,安知痛痒哉?吾窃为言者惜也。故大道独契,至理不言,非圣贤之忍于弃人,徒哓哓无益耳。是以圣人待问而后言,犹因人而就事。
庙堂之乐,淡之至也,淡则无欲,无欲之道与神明通;素之至也,素则无文,无文之妙与本始通。
真器不修,修者伪物也;真情不饰,饰者伪交也。家人父子之间不让而登堂,非简也,不侑而饱食,非饕也,所谓真也。惟待让而入,而后有让亦不入者矣;惟待侑而饱,而后有侑亦不饱者矣,是两修文也。废文不可为礼,文至掩真,礼之贼也,君子不尚焉。
百姓得所,是人君太平;君民安业,是人臣太平;五谷丰登,是百姓太平;大小和顺,是一家太平;父母无疾,是人子太平;胸中无累,是一腔太平。
至道之妙,不可意思,如何可言?可以言,皆道之浅也。玄之又玄,犹龙公亦说不破,盖公亦囿于玄玄之中耳。要说,说个甚?然却只在匹夫匹妇共知共行之中,外了这个便是虚无。
除了个中字,更定道统不得。傍流之至圣,不如正路之贤人。故道统宁中绝,不以傍流继嗣,何者?气脉不同也。予尝曰:“宁为道统家奴婢,不为傍流家宗子。”
或问:“圣人有可克之己否?”曰:“惟尧、舜、文王、周、孔无己可克,其余圣人都有己。任是伊尹的己,和是柳下惠的己,清是伯夷的己。志向偏于那一边便是己,己者,我也,不能忘我而任意见也,狃于气质之偏而离中也。这己便是人欲,胜不得这己都不成个刚者。
自然者,发之不可遏,禁之不能止。才说是当然,便没气力。然反之之圣,都在当然上做工夫,所以说勉然。勉然做到底,知之成功,虽一分数境界,到那难题试验处,终是微有不同。此难以形迹语也。
尧、舜、周、孔之道,只是傍人情、依物理,拈出个天然自有之中行将去,不惊人,不苦人,所以难及。后来人胜他不得,却寻出甚高难行之事,玄冥隐僻之言,怪异新奇、偏曲幻妄以求胜,不知圣人妙处,只是个庸常。看六经、四书语言何等平易,不害其为圣人之笔,亦未尝有不明不备之道。嗟夫!贤智者过之,佛、老、杨、墨、庄、列、申、韩是已。彼其意见才是圣人中万分之一,而漫衍闳肆以至偏重而贼道。后学无识,遂至弃菽栗而餐玉屑,厌布帛而慕火浣,无补饥寒,反生奇病。悲夫!
中之一字,是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东西南北于四方。此是南面独尊,道中的天子,仁、义,礼、智、信都是东西侍立,百行万善都是北面受成者也。不意宇宙间有此一妙字,有了这一个,别个都可勾销,五常、百行、万善但少了这个,都是一家货,更成甚么道理?
愚不肖者不能任道,亦不能贼道,贼道全是贤智。后世无识之人,不察道之本然面目,示天下以大中至正之矩,而但以贤智者为标的。世间有了贤智,便看的中道寻常,无以过人,不起名誉,遂薄中道而不为。道之坏也,不独贤智者之罪,而推崇贤智,其罪亦不小矣。中庸为贤智而作也。中足矣,又下个庸字,旨深哉!此难与曲局之士道。